第十四章 我願意
這一刻，渴盼已久又順其自然。
林沐風說：「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醫學專業具有非常高的知名度，你的數學，物理都拿過國內著名競賽的大獎，被錄取的希望還是很大的。」
看到過道廳里好像有客人在的情形，在門邊的鞋箱一邊換鞋子一邊喚：「爸爸，我回來了，有客人啊！」
她走近他，平復著劇烈奔跑后的氣喘吁吁，看清楚他的脖子上圍著她為他織的毛線圍巾。
但是暖暖只是定在那裡上上下下打量她，再看看她身後的可能之前在和她談話的林沐風和亦寒，有些不知所措。
走到路燈亮光的籠罩下，兩人的鼻頭都有些紅彤彤。一個是靜立太久被寒風吹的，一個是快跑之後的氣血上涌。
相擁的兩人被湮沒在洶湧的人群里。
「賀阿姨還是要你出去？」
林沐風望著她，又望望賀蘋。
暖暖的宿舍有五個舍友，不過是一個學期的功夫，竟有四個名花有主了。剩餘的兩個就是暖暖和她的上鋪。
暖暖找出不合理的地方：「我媽在澳洲，你可是要去美國。」
亦寒也側臉看她，一臉認真地說：「如果我是林暖暖，那麼我就去答應去陪賀阿姨四五年，還能給身在國外沒人照顧的汪亦寒做飯吃。」
父子兩人談的非常投機和融洽，那夜在陽台上聊至深夜。
暖暖走過去，兩人都起身。
隨著身後房門關緊的聲音，房內只剩下暖暖母女兩人。
「生根發芽也要回中國，不然會被老爸痛打六十大板。」尾音隱約帶笑。
那就麻煩你們多照顧我們家林暖暖。
暖暖心中一軟，上前，擁抱住母親。把頭輕輕擱在母親的肩膀上。
眼前正是十二年未見的母親賀蘋，她正渴盼地，想念地望著自己。
「爸爸，我陪媽去吃頓晚飯。」
賀蘋有些落寞，懇求似地：「難道你不想來媽媽身邊？」
「你最終還是選擇了老爸。賀阿姨當然傷心，她畢竟是你親媽。」
那天是周五，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二十世紀的最後一天，即將進入所有人都期待著的二十一世紀。
「好。」
時代廣場倒計時的屏幕前已經人山人海，每個人都熱切地望著那個屏幕，想看一個世紀的交替。那個屏幕上的數字越接近0點，屏幕前的人們越激昂和騷動。
「媽媽，你還好年輕。」暖暖終於開口，也終於找到一句話來回應。
亦寒輕輕笑一下，轉到暖暖身後，抓過她的辮子，和她手裡的頭繩，冰涼的手指互相觸碰，都感到對方身上的涼意。
走到家門口和圖書，拿鑰匙開門。
那麼多年，他們一直在一起，看著對方成長，一起進入一個新的世紀。
賀蘋的兩隻手微微地向暖暖張開，似乎希望得到女兒一個熱烈的充滿親情的擁抱。
暖暖略退了退身子，看著低頭專註看自己的亦寒，眼眸如星辰，周圍的霓虹的光閃爍，一同映在暗夜裡，那麼耀目。
賀蘋笑：「我走的時候，你才那麼點高。」用手比了一下，「現在都成大姑娘了」，也定睛打量一下暖暖，「沐風把你教的很好。」
「媽，這些年來，我一直想你，時時刻刻想著能不能再次見到你。可我不能拋開上海的一切，我適應不了除了這裏以外的環境。媽，我不如你，真遺憾，你的女兒不能超越你。」
那個周日，亦寒踩自行車送暖暖回學校，到了她的宿舍樓門口，暖暖跳下車，從書包籃里拿出書包。和亦寒互相注視了一下，恰巧兩個舍友嘻嘻哈哈正從外面回來，要進宿舍樓的時候看到送暖暖來的亦寒。兩人面對面的，不語的樣子有些曖昧。
又何必再去自欺欺人。
暖暖謝絕好意：「不了，我約好人了。」
似乎，一切的可能性都是會被預期到的。
十二年沒有見，曾經再多的親密也一層一層被削淡了。
她的心底湧出一些莫名的渴望，周圍的熱烈的人群又給了她莫名的勇氣。就這樣抬著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這個同樣已經二十歲的男孩。
「請問林暖暖在嗎？」
就像這些人等待著這個世紀相交的時刻一樣，這一刻與這個新的世紀一同來到。
暖暖正想解釋，亦寒搶著先開了口：「那就麻煩你們多照顧我們家林暖暖了。」說完朝暖暖和她的舍友揮揮手告別。
再帶些試探的問：「你，堅決不會在美國生根發芽的吧？」
賀蘋無奈地對林沐風笑：「我明天就走了，請女兒吃一頓飯，你不用不放心，她的心還是向著你的。」一副認輸的頹然的形態。
賀蘋繼續說：「你回來之前，我正和沐風討論，如果你願意出國的話，可以來我的身邊……」
亦寒順手把毛巾掛回浴室：「毛頭小子，毛都沒長齊，就學人家追女孩子。」
暖暖在回家的路上，想著晚上要和亦寒一起去世紀廣場看倒計時的事情，有點失神。
暖暖說：「等你出國了把你的捷安特給我唄！」
「明天一起去時代廣場倒計時。」
「哦，她什麼時候回來？」
想完，自己「噗哧」一笑，轉念，那個時候真是窩囊，老被他在言語上欺負了去，https://m.hetubook.com.com怎麼就不去接一個口說「我還不要你這個弟弟」呢！
她瞪著蚊帳的白色的頂，想著她和亦寒的關係。
忽然一個激動的輕顫的女音在耳邊響起：「暖暖，我是媽媽。」
他俯下頭，印上她的唇。
暖暖被賀蘋的話輕輕堵了一下。
暖暖坐在過道廳內的亦寒的床沿，再度看向眼前的母親。
眼前的母親最多留給暖暖的只有離去那晚伏在父親背上哭泣的背影，逐漸的，連面目都要模糊了。如今出現在自己的面前，自己倒是在那時那刻不適應起來。
暖暖朝他點點頭。
另一個舍友也八卦，湊過來問：「誰？男朋友吧？」
亦寒指指暖暖的頭髮，說：「頭髮亂了。」
風塵僕僕地站在暖暖面前的，正是匆促趕回來的賀蘋。這是暖暖在母親賀蘋出國后，第二次見到回國的母親。
第一次，應該是在大一的時候。
暖暖莞爾，指著亦寒笑道：「你還不是一樣是個毛頭小子，毛也沒長齊呢！」
「你你你，敗壞我清譽。」暖暖氣急敗壞地指責她。
長身玉立站在自己跟前的亦寒，已經不是當年抱著足球同自己抬杠的男孩了。
亦寒竟然沒理她，悶悶地一個人進了林沐風的房間看書。高三的汪亦寒早在高二的時候，就開始在林沐風的安排下進行出國留學的準備，這個時候，已經通過了SAT的考試並完成了TOEFL考試，向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正式提交了入學申請表格。
面容上除了眼尾唇角的皺紋，皮膚仍舊光滑，身材保持得圓潤得體。
那感覺，正如現在，溫暖，契合，好像能經歷甜美的夢鄉一樣舒適。
暖暖輕輕地，不知不覺地或者說自動自覺地把身子偎向亦寒。
要進入二零零零年，這個城市裡的所有的人都好像沉浸在這世紀之交的歷史性時刻中。幾條著名的商業街也破例地在元旦即將到來之前張燈結綵起來，以往的元旦都是輕輕悄悄就過去的。這樣的辭舊迎新百年才能一次，人這一輩子也就那麼一次，大家都珍惜似的把這個新舊交替時刻當寶一樣捧著。
車近市中心，路人涌動，主幹道被封，繞來繞去，開開停停，好容易到站。暖暖隨車上的人流涌下，看表，已經十點半，也顧不得其他，一心一路奔跑去人民廣場。
對方遺憾地掛了機。
亦寒沉默了半晌，握著暖暖的手緊了緊，說：「你看你，沒我在身邊，擠個車都能這樣東倒西歪。」
一個羞怯的，溫熱的，但又乾澀的吻hｅｔuｂｏｏk•cｏm•coｍ。
再次被暖暖打斷：「媽，我很感謝你，但是我不適合國外，留在國內挺好的。」
暖暖低頭，藏起自己嘴角的微笑。
暖暖不時探探頭看著兩人，不打擾他們。
「好了，走吧！」亦寒說著，便伸手過來握住暖暖的手，暖暖瑟縮了一下，想要退開手，卻還是被亦寒把手給緊緊握住，只好乖乖跟著亦寒的腳步走。
人群中間，亦寒站在暖暖的身後，雙手搭在暖暖的肩上，兩人都仰頭看那屏幕。
那晚暖暖怪夢聯翩，總是自己和亦寒從小到大在一起的點點滴滴的片段閃回。
或者，不必自欺欺人。
暖暖心裏又糾成一團亂麻。
賀蘋要帶暖暖回賓館一起吃晚飯，暖暖和她一起出門。路過新村中心花園的時候，看見林沐風和亦寒坐在石凳子上都低頭不語。
暖暖抬頭側臉看向亦寒：「如果是你，你怎麼選？」
亦寒，其實很能把握自己的將來。如同爸爸能把握他們的將來一樣。
再邀暖暖，「這次媽媽是很認真的，已經讓你UNCLE李幫忙找學校了。在國內讀廣告設計哪裡有前途，我知道你美術很棒，可以幫你申請紐約最好的大學的最好的服裝設計或者裝潢設計專業。這樣……」
廣場周圍的高樓霓虹閃爍，行道樹上都紮好彩燈，忽明忽暗之間，人影幢幢。廣場中心的招牌噴泉邊，聚集了不少等親候友的人，可暖暖一眼就能看到那個一直在等她的人。
林沐風走上前，對暖暖說：「媽媽回國探親來了，好好跟她聊聊吧！」說著拍拍暖暖的肩膀，要她鎮定一下的眼神，示意亦寒和他一起出去。
正好有車到，隨人群擠上車，已經是深夜，但是車廂內的擁擠媲美清晨的上班高峰。暖暖擠在人群中動彈不得，稍一動身便被身後的乘客不小心拉鬆了馬尾辮，卻也騰不出手來整理頭髮。暖暖坐慣亦寒的自行車，對於擁擠的公交車缺乏自我掌控能力，夾在人群里依然無法保持平衡，跌手跌腳，狼狽至極。
三兩下，亦寒幫她紮好頭髮。
在周圍的半明半暗的喧囂中，顯得孤獨。
激動昂揚的音樂響了起來，廣場上的每個人都在歡呼，迎接新的時刻到來。熱烈的氣氛容易傳播，暖暖也受感染，轉身勾住亦寒的脖子又叫又跳，然後把臉埋在亦寒的肩窩的圍巾中，毛線刺刺的，有些扎臉，感到亦寒正抱牢她的腰際，兩人都有微微喘氣。
暖暖想，此時此刻，她能決定什麼？
「嗯！」暖暖小小皺眉，往腦後伸手扎頭髮，可能身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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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世紀，或許應該有新的開始和新的選擇。
也有男生追過暖暖，問暖暖的舍友要了暖暖家裡的電話號碼，周末的時候掛電話過去。暖暖正在洗澡，亦寒接的電話。
暖暖心裏一震，轉頭。
那個零點一過，她正式步入二十周歲的門檻，人生也好像這個新的世紀一樣，向她敞開一扇新的大門。有些命運，是不是可以由自己來決定？
賀蘋嘆了一口氣：「好吧，你什麼時候想來媽媽身邊，就給我電話。媽媽那裡環境還是不錯的，不是刻意貶低你爸爸怎樣，媽媽現在各方面情況的確要比你爸爸好很多。」
媽媽不論到哪裡，都是能對自己很好的女人，適應一切環境，在任何環境下都能找到最適合自己生活的方式。
我還不要你這個弟弟。
回到宿舍，上鋪也邀她：「明天一起去倒計時吧！」
說完這話就跑，好像在她的同學面前落實他是她的男朋友一樣。看他後來騎上車的樣子，奸計得逞，格外快活。
他也看到她，向她走過來。
圍巾遮住了兩人都紅透了的耳根。
清晨醒來，睡出一身汗。
「可誰陪爸爸？」
「其實出去也挺好的，你做我的陪讀。」
「不知道，她是和男朋友出去的。」
兩人一陣沉默。
亦寒走過暖暖的身邊，道：「十點我在人民廣場噴水池那裡等你。」
暖暖從賀蘋的賓館走出來的時候，抬腕看表，已經近十點，匆匆跑去車站。候車人不少，看那些喜氣洋洋的臉，便猜測應該都是去市中心參加倒計時的。
亦寒轉身就被站在浴室門口的暖暖狠狠瞪了一下，丟了一塊毛巾過來。
「林暖暖出去了。」
林沐風也笑了：「不要這樣說，暖暖畢竟還是你的女兒。」
賀蘋只澀澀地說：「我倒是願意那個時候帶著暖暖去國外相依為命，天荒地老。如今真是後悔也來不及了。」
「嗯。」
「我已經拒絕我媽了，雖然她很難過，可是有些東西是要有取捨的。」
但是畢竟多年不見，也畢竟斬不斷那血緣親情，心中再大的怨懟也被時光掃得一乾二淨。暖暖和賀蘋熟絡起來以後，互相說著分離以後的點點滴滴。
其中一個舍友就上前，笑眯眯地說：「林暖暖，這麼帥的男朋友啊！我們都第一次看到哦！」
「以後，林暖暖要學習不能東倒西歪了。等汪亦寒回來，林暖暖才有繼續東倒西歪的權利。」
時間，真是力量強大，能催生事物https://m.hetubook.com.com，也能結束事物。
眼前浮現的是那張小小的調皮的臉，說：「她又沒比我大多少，我不叫她姐姐。」
進入了大學，解放的不單是每天禁錮式的學習環境，還有那些青春的，懷著萬種風情的年輕的心。藝術類專業的男生女生本來就跳脫，進入大學，談戀愛倒是成了一件大課題。
暖暖看向媽媽的帶上客氣的笑眼，發現，她的長睫毛原來遺傳自她，遺傳因子真是這個世界上最頑固的證據。但這副長睫毛長在賀蘋的眼上，格外襯出她那雙杏眼的犀利和專註，而長到暖暖的眼上，則顯得溫和可愛。
一聽是戰戰兢兢的男聲，亦寒皺了一下眉。
暖暖一下停住手裡所有的動作，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熟悉又陌生的中年女人，好像要從記憶的深處把關於她的片段一段一段給提上來。
「那也會騎得東倒西歪。」亦寒說。
雖然不過只是時間一點一滴在流逝，但卻具備了決定著一個新的世紀的即將誕生的力量。所以等待和觀摩這一刻的人都變得如斯虔誠。
冰冷的，又似乎把各自的體溫傳遞到對方的唇上。
從小到大，她到底有沒有真的把他當弟弟待呢？
賀蘋輕嘲地笑了下：「他對於潔如的兒子真是沒有話說。」
暖暖打斷賀蘋：「不了媽媽，我在國內挺好的，而且亦寒要出國了，我再走，沒有人照顧爸爸。」
亦寒低下頭，拉開脖子上的圍巾，用手攏在暖暖的肩頸上，面對著面，各自彷佛都在心裏下決定。
小時候，兩個人也曾睡過同一張床，冬天寒冷的時候，會互相擁抱著入睡。
斜斜倚靠在旁邊石欄邊，靜靜地，低頭，雙手插在褲袋中。路燈直接照射下來，照出他的側影，好像在他身上鍍著淡淡的暈黃的光輝，又好像他的身體要沒進無邊的黑暗裡。
亦寒也在很久以前就把美國的這些大學仔細研究過，也對自己的未來深思熟慮過。因此很能明白林沐風的安排：「我聽說那裡的生物醫學工程專業非常好，目前國內的大學在這個專業上可以說是一片空白，以後應該會有很好的發展前景，主要是我自己對這個領域挺感興趣的。」
前一天，亦寒給在宿舍的暖暖掛電話。
她一直是一個漂亮得帶幾分上海式的削骨相的女人，如今人到中年，因為在海外渡過多年，身上又帶上了一股海外遊子的風塵氣和刻意培養出來的洋氣。
賀蘋訕訕地看著對自己生疏的暖暖，只得收回自己的手，對暖暖頷首：「坐下聊吧，和自己的媽媽都那樣生。」
又一副笑嘻嘻沒正經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