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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州的大雪已經停了，但依然寒風凜冽，刀子般地割著人們祼露在外的臉和手。謝朗心頭暗喜，這麼冷的天，那師爺的屍首必定沒有腐壞。

「沒什麼。」謝朗笑了笑，心中卻覺這名庫莫奚青年的風姿、氣度和眼力非同一般，暗暗將他的音容相貌記了下來。

二人攜手而去，裴無忌笑著搖了搖頭，輕聲罵道：「這個死丫頭……」他回頭招呼謝朗，卻見他正望著那灰裘青年遠去的背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裴無忌見他似是發現了什麼一般托肘沉思，也不敢出言驚擾，忽見裴紅菱在門外探頭探腦，便彈出一粒豆子，正中她額頭。裴紅菱氣得直跺腳，做了個鬼臉，跑了開去。

伴著這個聲音，庫莫奚人向兩邊退讓，一名身穿普通灰皮氈裘、系著同色腰帶、烏髮披肩的青年緩步而出。

謝朗忍不住笑道：「大哥，你一天不把紅菱嫁出去，就一天不得安生。」

裴無忌略感驚訝，細細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

謝朗卻仍是獃獃地望著空中兩道羽影。只聽裴紅菱大聲呼哨，大白引吭高鳴，如閃電般衝下，那隻黑鷹也急急衝下，一黑一白，幾乎是並肩沖向雪地上的野兔子。

他走回屍首身邊，蹲下來，將那東西慢慢抽出，卻是一張捲起來的紙，已經冰凍得象薄薄的鋒刃。他小心翼翼地展開細看，驚喜之下猛然站起。

里末兒噘起嘴，卻也沒有再說，將韁繩遞給裴紅菱。裴紅菱反倒不好意思起來，板起臉道：「我裴紅菱送出去的東西，便絕不會再要回來。」

待曾參与「嘩變」的將士將當日情形再重演一遍，謝朗俊眉微皺，挑出其中十餘人，喚進屋內，細細詢問。

謝朗從靴中抽出匕首，割開師爺胸前已凍成一塊和圖書冰似的衣襟，俯下身，細細察看他胸前傷口，過了許久，他用匕首緩緩切入屍首胸前，再看一陣，面上露出欣喜的微笑。

「什麼小黑大黑的？！」裴紅菱只覺他這話說得莫名其妙，怒道：「我可是和她賭了一匹馬的，你把你的青雲駒賠給我！」說著就上來揪謝朗的衣襟。

順著他們的目光，謝朗抬頭，只見大白正在空中盤旋，距它不遠處，一道黑影迎風翱翔。

若是以前，謝朗抬腳也就走了，可自跟薛蘅相處幾個月，他心思細密了許多，不由想道：究竟是何物事，讓這師爺要秘密縫在衣袍的滾邊裏面呢？

謝朗睜大了雙眼，裴無忌哈哈一笑，拍上他的肩膀，道：「你以為寧朔軍真是銅牆鐵壁一塊啊。你沒聽說過，寧朔軍到哪裡，寧朔商人就把生意做到哪裡嗎？他們神通廣大，甚至能將寧朔軍的軍糧給倒賣出來。這段時間，他們在我大峨谷的集市上，從丹人和庫莫奚人手上不知收了多少寶貝。」

裴紅菱發了一通脾氣，氣鼓鼓地牽過自己的座騎，將韁繩遞給那長辮少女，硬梆梆道：「給你！」

長辮少女得意一笑，道：「裴紅菱，下次吹牛皮可不要吹得太厲害，免得吹破了，飛到天上去。」

灰裘男子用正宗的殷國話說道：「是這位軍爺喝住了那白雕，不然輸的是你。咱們要贏，也要贏得光明正大。」

謝朗「蹬蹬」退後兩步。大白飛過來，他將它抱住，見它似是極不甘心，他唇邊露出一縷略帶苦澀的微笑，輕聲道：「你讓一讓小黑又何妨？以後想見，可不一定見得著。」

謝朗乘著夜色，避過數隊巡邏的府兵，悄悄潛行到府衙北面的小巷。府衙的房屋在當日「嘩變」中已被燒毀，和*圖*書但其後院的水井、地窖卻完好無損，謝朗翻過院牆，用繩索吊下枯井，掀開地窖入口處的木板，沿著石階而下，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

他正細細打量這灰裘男子，里末兒已不服氣地用庫莫奚話嚷道：「是她輸了，我為何要將馬還給她？」

謝朗望著他，緩緩道：「大哥，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護好神銳軍的弟兄，守好邊境。今年雪大，只怕丹軍不會怎麼安生。」

第二日清晨被號角聲驚醒，謝朗卻發現屋中已不見了大白的蹤跡。

庫莫奚人歡呼雀躍，其中一名梳著長辮的少女更是興奮得拚命大叫。裴紅菱哀嚎了一聲，衝過來，一拳揍上謝朗的胸口，吼道：「謝朗，你瘋了？！」

「明遠，怎麼了？」裴無忌問道。

雪后的陽光格外刺眼，一剎那間，謝朗心頭劇跳，險些失聲喚出，「蘅姐！」

「倒也不妨。」裴無忌道：「明遠，你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走。我讓寧朔的商人秘密將你帶過邊境，這樣的話，比你繞道北面要快很多。」

那長辮少女走過來，嘲笑道：「裴紅菱，你不會捨不得你的馬，說話不算數吧？」

他急忙出屋，見裴無忌正大聲命親衛拉來座騎，又恨恨罵了幾聲「死丫頭」。謝朗忙也上馬，二人帶著親衛馳出營房，穿過靜悄悄的集市，往西三四里路，聽到前方呼哨聲、喝彩聲大作，裴無忌不由又罵了句，「死丫頭！」

臨行前他托裴無忌派人過險灘尋找青雲駒，務必將它妥善安置，裴無忌自是一口答應。

謝朗知道庫莫奚人歷來是「男子披髮，女子束辮」，且多身形高挑、皮膚白晳、五官清秀，可這青年男子生得未免太過俊美，烏髮垂肩，頭束錦帶，更襯得他膚如白玉https://ｍ•heｔｕｂｏok•cｏｍ.ｃom、風姿飄逸。

謝朗把桌子一拍，「那就好！如果驗屍的結果與我猜想的一樣，就可以證明當日是有人蓄意激起兵變！事不宜遲，大哥，我得趕往漁州，拿到證據趕回去。你將這裏的情況寫明，我讓大白送信給王爺，王爺好盡量為我們拖延時間。」

那商隊頭領得裴無忌照顧頗多，用不多的糧食在大峨谷換了幾車好皮裘，賺得心滿意足，臨走時送了謝朗一匹駿馬。兩日之後，謝朗便趕到了漁州城外。

裴無忌只覺頭大如牛，嘆了口氣，「也要有那種不怕死的小子肯娶她才行。」又取笑起謝朗來，「先別說這死丫頭，明遠，你什麼時候迎娶公主？只盼神銳軍能早日洗清罪名，我也好去涑陽喝你的喜酒！」

裴紅菱滿腔憤恨無處可泄，狠狠地瞪了謝朗一眼，卻聽一個極溫和清雅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里末兒，把馬還給她。」

命大白回京城報信后，謝朗再度易容改裝，混在寧朔商隊之中，向大峨谷南面的殷國邊境出發。

謝朗心頭一顫，黯然神傷，狠力抽下馬鞭，再馳百餘步，便見前方草丘下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呼喝著，其中如一團火焰般跳躍歡呼的，自然是裴紅菱。

眼見大白已俯衝至離地面只有兩三丈處，謝朗猛然發出一聲尖銳的哨聲，大白嚇得一收翅，那隻黑鷹已急速落下，利爪一開一合，將野兔子擒至半空。

「好。」裴無忌也興奮起來，他迅速攤紙磨墨，一揮而就，再將信捲起來，塞入小竹筒，可轉頭看到正醉醺醺倒在椅中的大白，不由苦笑道：「我真是作繭自縛。」

謝朗慢慢地舉起右手，裴無忌與他擊掌三下，二人相視大笑。

見謝朗神色迷茫地望著空中的黑鷹，他補了一和_圖_書句，「里末兒是庫莫奚人一個小部落族長的女兒，她們族人和漢人一貫交好，經常到邊境來換一些物品回去。」

「明遠，當時形勢那麼混亂，重演一回，真能找到線索？」裴無忌看著眼前上千人，壓低了聲音。

漁州雖為北方苦寒之地，但每年夏季仍有兩個月十分炎熱，這地窖便用來存放冰塊，以備官吏們夏季消暑之用。

里末兒這下明白過來，笑著上來拉住裴紅菱的手，道：「你送我馬，我請你吃烤肉，走！」

「臭小子！只有等它明天醒了再放它去送信。」謝朗也一聲苦笑。

「我看過了，他的胸口確實是被槍尖捅中，沒有別的傷口。不過我始終覺得有點疑惑，便讓人將他的屍首放入府衙後院的地窖中，這種大雪天，想來還沒有腐爛。」

出來后，他又命將士重演一回，這才揮手令他們退去。

里末兒一愣，那灰裘男子淡淡一笑，道：「那我就替里末兒謝過裴姑娘贈馬之情。」

裴無忌趕上來，看看天空，又看向前方雪野中正拚命逃竄的一隻野兔子，笑道：「那是里末兒養的鷹，經常在集市上耀武揚威。紅菱不服氣，早就說要向你借大白來殺殺她的威風。」

她的殷國話說得比較標準，謝朗覺得庫莫奚人能說出這麼正宗的殷國話有些稀奇，不由看了她一眼。

庫莫奚人雖是遊牧小族，又極分散，多年來受丹族欺壓，但這幾年趁著殷丹兩國交戰，他們休養生息、日漸強大。若庫莫奚各部落族長都有這灰裘青年一般的人品，倒真不可忽視。

「裴紅菱！」裴無忌厲聲大喝，裴紅菱氣得將鞭子運力亂抽，抽得碎雪四濺。

謝朗搖了搖頭，微笑道：「看來大哥在這裏當山大王也當得挺過癮的。」

裴紅菱素喜她豪爽，這刻便和_圖_書也放下心結，笑道：「好，回頭我請你喝酒！」

裴無忌說的果然不假，寧朔商隊過邊境時，寧朔軍只例行公事地隨便檢查了一下，暗中收了點銀子，便放他們過了封鎖線。

「大哥。」謝朗抬起頭來，問道：「那個師爺的屍首，現在何處？」

他思忖一陣，決定仍將師爺的屍首留在這地窖之中，府衙已被燒毀，這地窖中除了冰塊再無他物，應該無人下來查看，若搬了出去，極易被人發現不說，萬一天氣轉暖，找不到比這裏更好的保存屍體的地方。

在城外潛伏到黃昏時分，他藏在一輛馬車的底部入了城。神銳軍「反」出漁州后，張保的府兵對漁州實行宵禁，酉時正牌時分的更鼓一敲，大街上便再無行人。

謝朗下到地窖的最底層，看到一具已凍僵的屍體，蹲下身來，細看他的相貌服飾，正是裴無忌形容的那位死在章海槍下的漁州府衙師爺。

等他眨了一下眼睛，看清那個黑影並非小黑，而是一隻北地特有的黑鷹，他心下一沉，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三年的並肩作戰，二人心意相通，沒有過多的承諾和誓言，此時索性將一切拋開，執酒痛飲，又齊齊酣然入睡。

「好。」裴無忌點頭，慨然道：「朝中之事，交給你。邊境的事，交給我！」

他將匕首插回靴中，順手將那師爺的衣衫掩上，站起來走出幾步，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忽然瞥見師爺被割開的的外袍滾邊里露出白色的一角。

「說實話……」裴無忌嘆了口氣，道：「比在漁州受那些小人的氣強多了。我寧願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地和敵人拚命，也不願面對這些他媽的不知從哪裡射出來的冷箭。」

謝朗輕聲道：「只要是人做下的事情，總會留下蛛絲馬跡，就看我們能不能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