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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滿霜河

作者:簫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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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十招

第七十四章 十招

寒風絞動,暴雪封空,行刑之日,靖安坊的百姓閉戶不出,滿街只有皚皚白雪和重重朱門。
左寒山的眼神依然空洞,話語依然淡漠,「薛閣主,我在這宮中呆了六十年了。」
她壓下心頭的絕望,看著左寒山,誠懇道:「左總管,忠臣良將命懸一線,您就忍心袖手旁觀嗎?」
左寒山的腰佝得更深了,他盯著薛蘅,空茫的雙眸中忽地閃過一道光芒。
「故薛先生過獎了。」左寒山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但他氣場所凝出的那道「高牆」卻沒有一絲破綻。
噗!不知何人的利劍沒入了馬肚,馬兒的慘嘶聲驚得朱門角獸上的寒鳥簌簌而飛。
劊子手卻難以收勢,斬刀依舊挾著雷霆之風落下。眼見就要落在謝朗頸間,青衣老者微一抬手,虛空一點,斬刀忽然飛上了半空,劊子手只覺一股排山倒海之力推來,如斷線的紙鳶般向後直飛,跌在刑台之上。
他鬚髮皆白,似是已經直不起腰,滿是皺紋的面容上沒有一絲殺氣,雙目空洞,帶著些寂寥,又帶著些漠然,似乎世上再也沒有什麼能縈入他的眼中。他那樣隨意地站在亭中,仿若有一堵無形的牆,封死了薛蘅的任何一條去路!
這縈繞在夢中的素顏,這雙清瘦的手……
衛尚思看著空中密集的雪雲,低聲道:「殺的是小謝,針對的是……只要小謝這個案子成了定局,朝中風向馬上就會發生變化,唉……」
勁弦聲再度響起,薛蘅提劍,在身後用力凌空斬下。劍氣由劍尖吐出,將積雪劈得飛濺開來。勁風激得射來的利箭失了準頭,待黑影們發出第二輪箭雨,一人一騎已衝出了弓矢之圍。
一聽這位青衣老者竟是被傳成陸地神仙般的人物、宮內三大侍衛總管之首的左寒山,法場內外數千人大氣都不敢喘,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他身上。
羽林軍副統領韓遙迎上前,嘴角雖含笑,話卻說得沒有一點餘地,「薛閣主,陛下有旨,今日不接見任何臣子,違者斬無赦!」
她從懷中取出賬冊,遞到左寒山面前。
薛蘅一怔,不知他此刻為何突發此言。
眾人皆是眼前一花,便見一名青衣老者站在了謝朗身前。
刀鋒高舉,映著地上血紅色的斬令,仿似鮮血在鋒刃上蔓延。
「鬼手怪劫……」
薛忱抬頭看了謝朗一眼,暗暗地嘆了口氣,推動輪椅離開。
隨從們雖不明究竟,但仍依了公子的吩咐,放那獐子逃去。
薛蘅卻忽收劍,如泥鰍般自眾人身形的縫隙間穿過,待韓遙反應過來,她已突入了兩儀門。
是誰的熱血?染紅了那襲青衫和_圖_書——
陳傑等人也感染到了姚奐的心情,都無精打采起來,蔡繹用鞭子將積雪抽得亂飛。
本是冰雪封山的季節,紫池山上卻傳來了吆喝獵犬的聲音,不時有人影在雪丘上移動,不多時,人聲更盛,獵犬將一頭獐子從林間趕了出來。
汗,洇透了薛蘅的背心。
「刀下留人。」
太清宮西南角的雲台是一處三楹小殿。殿內瀰漫著淡淡的藥草氣息,謝朗隨著平王踏入殿門,急速衝到床前。
平王停步回頭,微笑著看向他。謝朗猶豫片刻,問道:「王爺,蘅……薛先生呢?」
空中厚厚的雲層急速移動,北風烈時,忽有寒光自長街一側激射而來!預料中的截阻,猝然發動!
自雨亭中,一位老者平靜地看著她。
「斬訖報來!」
紅蕖等人早哭倒在雪地上,沙漏那般分明,仿若地獄的大門在悄然打開。
「難道小謝就冤死了不成?」
「陛下有旨,謝朗一案,由於有新的證據,著將其押回天牢,三司擇日重審。」
「蘅姐……」
陸元貞微微一愕,正不知如何回答,身後有人大笑道:「小謝!」平王披著雪貂裘急步走來,一把攬住謝朗的雙肩,縱聲大笑。
衛尚思一拳擊在一棵松樹上,道:「也不知刑場那邊究竟怎樣了?」
她忽地舌綻春雷,聲音在太清宮內久久迴響,「天清閣薛蘅,求見陛下!」
十二月十九,涑陽北郊。
他「唉呦」一聲,揮舞著長劍,把那人刺傷,又跌跌撞撞地爬上一匹馬,口中不停胡亂叫嚷,在山路上橫衝直撞,將追來的蒙面人都擠得掉下了山丘。
「天!是薛閣主!薛閣主趕回來了!」
薛蘅半步不停,飛身上馬。她沒有回頭看身後的搏殺,目光始終投向前方——城西的太清宮。
謝朗微微笑著,站起身來,向德郡王行禮,「多謝郡王送謝朗最後一程!」
雍王嘴角微勾,向郭煥使了個眼色。郭煥一揮手,劊子手上前,將謝朗推到了刑台前的旗杆下。
薛蘅將賬冊放在亭中的石几上,湛風劍起手端平,輕聲道:「晚學後輩薛蘅,請左總管賜教!」
謝朗換下囚衣,接過小柱子遞上的黑氅,大步跟上平王,道:「王爺……」
平王怔了怔,看著眼前之人,再與陸元貞眼神交匯,皆自心底暗暗地抽了口冷氣。
青衣老者轉過身來,看向德郡王,德郡王吁了口氣,欣慰地點了點頭。
姚奐看了看天色,恨恨道:「他們就這麼急著將小謝處死?也不怕將來真相大白……」
薛蘅此時也認出了幫助自己的竟是以前曾有過一面之緣、和-圖-書還向自己叩過頭的姚奐。她勒住馬韁,看了看姚奐,冷清的面容上露出一絲笑意,點頭道:「你那幾招劍法還不錯。」
當他終於看到天牢外溫煦的冬陽時,顧不得依然囚衣在身,衝到陸元貞的面前,連聲問道:「蘅姐呢?她在哪裡?」
謝朗慢慢地伸出手去,指尖輕輕碰觸著她落在錦被外的右手。她的手指如此冰涼,似寒冰一下子穿透他的肺腑。
但對方畢竟人多勢眾,薛蘅怕這匹平王派人半路送來的千里駒有個閃失,自己更不可能趕回涑陽,只得飛身下馬,與勁裝蒙面人們激鬥起來。
「既是如此,我也不為難韓副統領……」薛蘅話說得很慢,藉機平定一下急促的氣息。待韓遙稍有鬆懈,她劍氣一激,韓遙及身後的數人為她氣勢牽引,不自覺地各自移步準備接招。
轉過東市長街,前方是靖安坊。
只願來生,能看著你,每天在我的肩頭醒來。
「你們這就不知道了。」幾個少年公子中,衛尚思有遠房親戚在刑部供職,他壓低聲音道:「他們就是急著讓這案子成為死案,只要是陛下親定的案子,人殺了,即使將來真相大白,怎麼可能翻案?若翻案,豈不是明擺著說陛下殺錯了人?」
「蘅——姐——」
他驀然一震,猛地將她的手掌覆入掌心,緊緊握住,用盡全部的力氣握著,彷彿今生今世,再也不會鬆開……
薛蘅眼神陡然凝定,手腕一翻,「叮」的一聲,湛風劍將一支黑翎箭擊落在地。剎那之間,棗騮駒已奔出了數丈遠,但凌厲的風聲如影隨形,破空射來。
宮床上掛著的青羅紗帳讓床上躺著的人似籠罩在一團青霧之中。她那麼安靜地躺著,似正做著一個寧謐的夢。但她的面色卻是一片毫無生氣的灰白,讓人不忍直視。
「怎麼辦?」少年公子們皆看著姚奐。
大內侍衛總管——左寒山!
謝朗深吸一口氣,讓清涼的寒風充溢肺部,然後緩緩閉上了眼睛,天地在這刻忽然沉寂……
姚奐咬咬牙,抽出腰間長劍,在自己的座騎屁股上拍了拍,馬兒便向北走出幾步,姚奐用力在馬臀上刺下,那棗色馬頓時悲嘶一聲,向正激戰著的人群衝去。
左寒山眯起眼來,忽然捂著胸口輕咳一聲,繼而微微一笑。他聲音不大,卻讓法場內外數千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斬令又再擲下,劊子手再次深吸一口氣,將斬刀舉高。
薛蘅拔身而起,陸元貞急滾下馬。薛蘅落在馬鞍上,力夾馬肚,向前急馳。
忽有一個蒼老的聲音不疾不緩地傳來。
薛蘅心中一涼,繼而空荒和-圖-書荒的,仿似寒冷的利刃刺入了胸口一般。她下意識回頭看了看東市的方向,再轉過頭時,忽然向左寒山笑了笑,平靜道:「左總管,亡母提起您時推崇備至,說您一生未嘗敗績,堪稱宇內第一高手。」
德郡王望著棋盤,溫潤的棋子在指尖摩挲,每摩挲一小圈,眼神便凝重一分。
「六十年,這般漫長……」左寒山喟嘆著,「在我眼中,早就沒有了忠臣奸臣之分,只有皇——命!陛下既有嚴旨,不見任何臣子,我自然只能將任何臣子擋在承香殿外。」
這聲音說得很平靜從容,彷彿一個老者在輕聲對晚輩閑閑地說著話。話初起時,聲音還在長街盡頭,可話落下時,已到了法場中央。
她將玉牌遞至韓遙面前,韓遙仍執禮甚恭,卻不退半步,「實在對不住閣主,陛下嚴旨,韓遙不敢違抗。」
「閣主上馬!」斷喝聲傳來,巷口忽然有人騎馬衝出,是陸元貞。
數月的風霜困苦、一路的慘烈拼殺,終於聽到這聲清亮高亢的呼喚。
終於,他推枰起身,大笑道:「謝將軍這局鬼手怪劫果然高明,本王認輸!」他笑得極大聲,但笑聲中殊無喜悅,反而有一絲無奈與沉痛。
「蘅——姐——」
左寒山嘆了口氣,有種難求一敗的落寞,「二十年前倒是有人能正面接下我十招,但現在……唉,也不知什麼時候可以會一會傅夫人……」
他熾熱的雙眸穿透風雪,引著鐵甲棗騮駒如同離弦之箭,自長街直奔太清宮。
少年公子們看著遠處山路上疾馳而來的一匹鐵甲棗騮駒和馬上披著鶴氅的藍衣女子,皆狂呼起來。
可他們的歡呼聲不久便卡在了喉間,山路邊的樹林里忽地衝出來十余個勁裝蒙面人,為首之人長劍直刺薛蘅座騎。薛蘅怒叱一聲,「叮」地一聲,擊開那人長劍,同時猛地提韁,鐵甲棗騮駒久經陣仗,四蹄騰起,避過接蹱而來的攻擊。
左寒山看了看賬冊,又看向薛蘅,片刻后,忽然呵呵地笑了,「有意思……我還真的很好奇,薛閣主要怎麼接下我這十招……可是,薛閣主,我如果不和你比試呢?」
薛蘅轉頭,鏡台下,方道之盤膝而坐。他看著她,無奈地搖了搖頭。
她知道景安帝一般在太清宮中的承香殿靜修,入得兩儀門,便飛奔向東北角的承香殿。
許久,「噗」的一聲,斬刀落下,沒入法場一側房屋的挑檐中,只有刀柄仍在外劇烈震動。
薛蘅淡淡一笑,「六十年,對於左總管來說,可能已無忠奸之辨、生死之分。天下之大,只有一個堪與您匹敵的對手,才是和*圖*書您茲茲以求的吧?」
望見太清宮硃紅色的宮門時,薛蘅藍色的衣衫上,已經血跡斑斑。她一挺背脊,自馬上騰身而起,落在兩儀門前。
謝朗在床前呆立良久,慢慢地在床沿坐下。
姚奐大喜過望,只覺能得到天清閣閣主一聲誇獎,勝過過去十幾年所有授藝師父的誇讚。他擦了一把鼻血,大聲道:「多謝太師叔祖誇獎!」
薛蘅側頭看了看兩儀門一側的日晷,已經過去了半個時辰。
那些蒙面人認出這些都是京中各高官清貴的子弟,也不敢傷著他們,只得揮拳亂打,想把這些公子哥兒沖開。混戰中,姚奐被一個蒙面人一拳擊中鼻子,鼻血長流。
郝十八被禁軍死死摁在地上,拚命嘶嚎。謝朗靜靜地看著他,微微地搖了搖頭。他的聲音由嘶啞終至無聲,眼中卻慢慢流出絕望的淚水。
左寒山眯起眼來,淡淡道:「薛閣主,陛下現在密室靜修,聽不見任何聲音的。」
呼喚聲猶在耳邊,眼底越來越溫熱。
從自雨亭至承香殿,只有短短的一條路,薛蘅卻忽然間覺得,這是她人生中最漫長的一條路。
「快看!那是誰?!」
平王神情一黯,謝朗看得分明,臉色大變,猛地攥住平王的左臂,急道:「蘅姐她怎麼了?!」
無可抵擋,無從突破!
「唉呀!不好了!馬受驚了!快幫我們攔住啊!」姚奐等人大呼小叫,沖了上去。
眼見隨從們將那頭獐子圍得嚴嚴實實,腰懸寶劍的姚奐看著那獐子在作垂死的掙扎,眼中透著絕望的光芒,忽然間便失了射獵的興趣,垂下弓箭,怏怏道:「放它走吧。」
而薛蘅已揚鞭策馬,轉瞬就消失在風雪之中。
令人窒息的肅殺之氣,在薛蘅策騎衝過靖安坊大街時,陡然濃烈。
所有人都攻向她身下的座騎,所有人都明白:無需殺她也不能殺她,只需攔住她!只要擋住她一個時辰,謝朗就可以人頭落地!
青衣老者再看向面色灰白的雍王,雍王縱是皇子之尊,也不得不彎腰向他行禮,澀聲道:「左總管,可是父皇有旨?」
少年公子們會意,紛紛將獵犬向那邊趕。一時間,馬兒悲嘶著狂奔、獵犬在後狂吠著追趕,轉眼便將那十余個勁裝蒙面人沖得七零八落。
忽又有數十名蒙面人從兩邊的小巷中涌了出來,當先的綠衣女子身形婀娜,她率眾沖向攔截薛蘅的人,急呼,「閣主上馬!」
沒時間多想,她足尖一點,向前飛掠。縱然知道要在一個時辰內,在這風雪中運輕功奔向太清宮,請到景安帝的旨意再回法場救下謝朗,實在難於登天,但她沒有別的hetubook.com.com辦法,只有繼續向前飛奔。
眼見那些人還要糾纏住薛蘅,姚奐舉著長劍裝成受驚的愴惶模樣衝過去,唰唰幾招,阻擋住那些人的招數。薛蘅趁此機會,足尖一點,便掠上了鐵甲棗騮駒。
德郡王凝望他片刻,點頭道:「好!好!好!」說罷,他長嘆一聲,閉上了雙眼。
天低雲暗,風雪在耳畔呼嘯。
箭雨織起密密的羅網,薛蘅棄韁提身,湛風劍挽起千萬朵劍花,「叮」聲連響,數十支長箭如麥桿般折落。她安然落在殘雪覆蓋的長街上,棗騮駒卻悲嘶著慢慢地跪下前蹄。
韓遙及羽林軍們卻沒有跟來,薛蘅正覺得奇怪,忽然心尖一跳,一股寒意襲上,硬生生在自雨亭前停住腳步。
「亡母還說,當世只怕還沒有一人,能正面接下您十招。」
一片混亂中,謝朗被重新戴上枷鎖,推回囚車。他沒有看喜極而泣的郝十八和紅蕖,也沒有看滿面鐵青的雍王,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左寒山的衣襟一角,那處,有數點殷紅的血跡,宛如一朵朵火紅的花。
姚奐心裏堵得十分難受。與謝朗光著屁股一起長大、一起調皮搗蛋的往事湧上心頭,他絕不相信謝朗會是殺害鐵泓之人,可他又能做些什麼呢?薛閣主到現在還沒有趕回來,京城已張貼了詔書,謝朗要在今日午時處斬!他不忍呆在京城聽到那血淋淋的事實,只得邀了陳傑等人出城打獵,以排解鬱悶的心情。
許是見她失了座騎,高檐屋脊后的黑影們收起了弓羽。
薛蘅目光一凝,緩緩道:「薛蘅不才,願正面接左總管十招。若薛蘅真能接下您十招,不知左總管可願替薛蘅將這樣東西轉呈陛下?」
誰也沒有注意到,不遠處停著一輛碧紗七香車。車內,柔嘉挑起淡紅色的帷簾,望著謝朗,嫣紅的雙唇一分分失了血色。
謝朗望向長街盡頭,雪花凌亂地飄著,她離去時的藍色身影彷彿還在眼前,可是,只有來生再見了——
長街兩側的高檐屋脊后,不知隱藏著多少防備有人劫法場的高手,此刻,都在阻止著她的疾馳。
接下來的七天,對謝朗來說,比先前幾個月還要難熬。
下了一個多月的大雪終於停了,平王眸中也有著如冬陽般的暖意。他百感交集地看著謝朗,許久,輕聲道:「小謝,你受苦了。父皇召你入宮。」
每過一秒,死亡的陰影便會向他靠近一分。
薛蘅的冷汗涔涔而下。左寒山一抬手,指向東面,「閣主請看,方先生在那裡可坐了半天了。」
過了這個山丘,前方便可見到涑陽城巍峨的城牆。縱馳間,薛蘅彷彿聽到一聲清亮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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