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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蘅的呼吸和脈博雖然穩定了一些，但她始終沒有醒來。她拼著性命接下的第十招，是左寒山平生最得意的「風雲斬」，她接這一招時，靠著的石几斷裂成兩半。據說當時觀戰的方道之霍然失色，而左寒山站在原地，不可置信地說了一句話。

「當然很痛！痛得我……」

雖然放了兩日的晴，陽光卻似乎無法照到雲台的三楹小殿中。

柔嘉心中涼透，愴然後退兩步，緊揪著雪氅，失神落魄地往殿外走。

她克制著，重新對他嫣然一笑，「明遠哥哥，你瘦了。」

裴紅菱看著薛忱修長白凈的手指就要按上自己的小腿，忽然想起那日遭人截殺，她伏在他身上，替他擋了一刀，當時他反抱著她，拚命喚著她的名字，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焦灼。

謝峻卻似是背上有跳蚤的樣子，屁股在椅子上挪動幾下，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好半天才說道：「不是哪裡不舒服，就是那啥……師弟，那啥……」

每當想起方道之轉述的當時情形，謝朗便覺刺心的疼痛。無論誰勸，他都固執地坐在她的床前，竟夜相守。

她剛要踏進房門，忽瞥見謝峻自薛忱房間探出頭來，似是在觀察外面還有沒有人，接著便縮回頭，關緊了房門。

平王深吸了一口氣，正思忖著如何措辭，一直在殿角煎藥的薛忱忽地抬頭，微笑道：「葯好了。明遠，你來還是我來？」

薛忱抬起頭，滿面茫然，「什麼？我什麼時候罵過你？」

躺在榻上、右腿纏著紗布的裴紅菱總算消了一點氣，卻仍大聲道：「我看你這『薛神醫』是浪得虛名！只說和*圖*書很快就好很快就好，可我今天還是這麼痛！你是怎麼醫治你的救命恩人的？！」

「那就好。看來從今天起，裴姑娘可以出去走一走，老悶在房裡，傷勢容易反覆，擾了謝府上下的清靜，可不太好。」薛忱微笑著收起葯剪，推著輪椅出了房門。

平王和陸元貞並肩進殿，見到柔嘉，陸元貞雙眸一亮，平王則輕聲笑道：「柔嘉也在啊。」他走過來揪了揪柔嘉的頭髮，帶著溺愛的口氣責備道：「以後可不能再偷跑出宮了，雖然說是為了救明遠，你也不能讓母后急出病來。」

謝朗側頭看著昏迷中的薛蘅，心中一痛。

薛忱沉吟良久，道：「師兄這個，應該是因為曾經長期浸在水裡，加上操勞過度，寒氣入體，損傷了陽氣，得慢慢將養調理，我先給您開幾貼葯，試試吧。」

薛忱也是茫然不解地望著謝峻。

「真的接了十招……」

「還很痛嗎？怪了……」薛忱眉頭微蹙，推動輪椅到榻前，號了一下她的脈博，又俯身查看她的右腿。

「有一年——」薛忱推動輪椅，到一邊的藥箱中翻了把葯剪子出來，看著裴紅菱驚疑不定的神情，道：「五弟養的一隻牧羊犬掉到山崖下，摔傷了兩條腿，但沒有全斷，用了大半個月的葯還不見好，它天天痛苦地哼哼，白天也叫、晚上也叫，叫得整個天清閣都不得安寧。三妹便想了個狠法子，索性徹底打斷它那兩條腿，再用閣中秘葯『黑玉斷續膏』將它接上，果然半個月後，它就行走如常了。只是可惜了那一瓶『黑玉斷續膏』，整個天下可只ｗｗw•ｈｅｔubook.cｏm•ｃｏｍ剩三瓶……」

薛忱慢慢地張大了嘴，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柔嘉不願讓人看到自己就要掉下來的淚水，聽到身後的腳步聲緊追不捨，她驟然停步，並不回頭，冷冷道：「什麼事？」

她心臟忽地象漏跳了一拍似的，話也說不下去了。

謝朗默默地站起身來，端正行禮，「謝朗拜見公主殿下。」

陸元貞瞪了謝朗一眼，提衫追了出去。平王盯著謝朗，他卻渾然不覺，輕輕地替薛蘅掖好被子。

「柔嘉！」陸元貞焦灼地追趕。

薛忱瞥見榻下有一大盤啃剩的雞爪子，手指在紗布上輕輕碰了碰便收回來，肅容道：「只怕是傷勢有了反覆，看來得來點猛招。」

平王怔然立於一旁，心中某種震動，漸漸擴散開來。

柔嘉頓時呆住，怔怔地望著他。他微抿著唇角，似乎在倔犟而執著地表達著某種態度。

啞叔卻似沒看見一般，任那本書砸中薛忱胸口。薛忱「啊」地一聲，捂著胸口揉了幾下。

看著他的神情，柔嘉僵硬地保持著微笑，走到他身邊，溫柔地說道：「薛先生好些了嗎？」

當時薛蘅只是淺淺地含著笑，雙手將賬冊遞給左寒山。待左寒山依諾進密室向景安帝呈上賬冊，她才後退兩步，軟倒在地上，臉上猶自帶著一絲笑容。而她壓著的那一半石几猛地迸裂開來，四分五裂！

「她當然會醒過來！」謝朗忽然打斷了她的話，又躬身道：「公主，這裡有病人，您萬金之體不宜久留，還請您回宮吧。」

走進來的卻是謝峻。

薛蘅脈息日漸平穩，所有人能做的，ｗww•hｅｔｕｂook•cｏｍ.cｏm便只是靜靜地等著她醒來。

裴紅菱氣得粉臉通紅，薛忱面上不動聲色，心底某處卻忽然軟了一下。他清清嗓子，正要說話，忽聽院門「吱呀」開啟。

「裴姑娘不是痛得很厲害嗎？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若不是你替我擋了一招，我可就……救命之恩，怎能不報？」薛忱滿面關切之色。

她奔跑時衣袂生風，帶得松枝上的雪簌簌掉落，掉在雪地上，宛若有淚水濺上了陸元貞的衣襟。他獃獃站著，低不可聞地喚道：「柔嘉……」

謝府上下早將薛蘅和他視為了救命恩人。薛蘅因為受的是內傷，不能移動，蒙聖恩在太清宮養傷，旁人探望不得。謝峻便親自出面，請薛忱到謝府居住。

薛忱這日替她診過脈，放了大半心，想起還有一個病人在等著自己，便叮囑了小坎和謝朗幾句，回到了謝府。

謝朗一個箭步躥過去，接過小坎手中的葯碗。薛忱取出銀針，刺入薛蘅牙關和喉間穴道，再輕輕將她牙關掐開。謝朗一匙又一匙，小心翼翼地喂入她的口中。

謝峻大喜，急忙伸出右手。許久過去，見薛忱沉吟不語，不由傾過身子，急切問道：「怎樣？」

過去的十八年，還從未有一人象他那般喚過她的名字。

「不痛了，現在不痛了。」裴紅菱單腿跳了幾下，又將右足放在地上，拄著拐杖走了幾步，笑道：「奇怪，薛神醫一回來，它就不痛了。」

「可是，你這麼痛……」

好半天，他才鼓起勇氣開口，「柔嘉，你……這兩個月在外面，是不是吃了很多苦？瘦很多了。」

「小謝！」

柔嘉正感m.hetubook.com.com覺自己快要崩潰之時，腳步聲紛沓響起。

裴紅菱最看不得別人吞吞吐吐，恨不得衝進去搖晃著謝峻，讓他把吞住了的話吐出來才好。

「不用報不用報……」裴紅菱頭搖得撥浪鼓似的，「應該的應該的，你幫我大哥洗冤，我救你一命，咱們扯平了。」

剛推開門，風聲響起，一件東西迎頭砸來。

她提起裙裾，發足狂奔，奔過自雨亭時，腳下一滑，跌坐在雪中。不待陸元貞和抱琴追上來，她掙扎著爬起，飛快地消失在月洞門后。

他伸出右手，微笑道：「師兄，我替你把把脈吧。」

「猛招？」裴紅菱一把坐正了，嚷道：「什麼猛招？」

謝峻大喜，連連稱謝。裴紅菱又好奇又納悶，想著怎麼尋個法子去向死薛忱探聽一下，謝朗的老爹到底得的啥病。

裴紅菱嘻嘻笑著，跟著出了門，在院子里拄著拐杖來回走了幾趟，忽然回過味來，氣得一拐杖捅開薛忱的房門，大叫道：「死薛忱！你罵我是狗？！」

他滿臉通紅，神情極尷尬，但看著薛忱的眼神卻十分熱切。

「多謝公主關心，蘅姐已經好多了。」謝朗退後兩步。

終於聽到了夢寐以求的這句話，卻不是他說的。

裴紅菱覺得十分奇怪，好奇心起，便極輕極慢地挪動步伐，悄悄溜到薛忱房間的窗下，自窗戶縫隙向內觀望。

裴紅菱雖然頑野，見了謝峻卻不敢失了禮數，她拄著拐杖行了禮，再狠狠剜了薛忱一眼，悻悻地走向自己的房間，嘴裏罵道：「死薛忱！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你等著！」

話雖冰冷，卻隱含著嗚咽。陸元貞看著她竭力挺直的背脊，和*圖*書一時竟無從開口。安慰？他不是她的駙馬，她更不是他的……這一刻，他只恨那一年在銀杏樹下接住她的，為何不是自己。

「明遠哥哥。」少女嬌柔的聲音帶著些欣喜，又帶著不安和忐忑。

謝峻又挪動了幾下身子，輕咳一聲，忽然換上一副十分嚴肅的神情，沉聲道：「那個，師弟和師妹此番能施予援手，不辭勞苦為明遠洗清冤屈，救了犬子，謝家上上下下，莫不感恩戴德。唉，可憐我謝家只有這一根獨苗，這萬一……萬一有個好歹的話，就要絕後了。唉，獨苗啊……」

「……不敢不敢，請問謝師兄，您是哪裡不舒服？」薛忱正鄭重地問著。

輕盈的腳步聲踏入殿門。

柔嘉眼中的淚水成串滑落。

「蘅姐……」沒有旁人時，他便握緊她的手，輕聲呼喚。

柔嘉滿懷期待地看了謝朗一眼，他的目光卻仍凝在薛蘅身上。那樣溫柔而沉痛的目光，以往十多年，她從未在他的眼中看到過。

眼見薛忱握著的葯剪子越靠越近，裴紅菱一聲驚叫，騰地從榻上躍起，單腿跳開去，連聲嚷道：「不用了不用了！『黑玉斷續膏』如此名貴，還是留給別人用吧。」

柔嘉的笑容僵在了臉上，數月的風霜困苦，換來的竟是他這般生冷疏離的稱呼。

柔嘉覺得心中的某種情緒已經瀕臨失衡。她仰著頭，嘴唇微顫，「明遠哥哥，你還是先回家歇息吧，你都守了這麼多天了。你放心，我問過左總管了，他已經替薛先生續上了心脈。薛先生會醒過來的，她不會……」

薛忱在秋梧院門口，好不容易又婉拒了一回四位姨娘的盛情厚意，由啞叔推回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