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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昕站起身，「誰規定了九點就不能放了？我們不在院子里，去河邊吧，正好天也不太冷，師傅，你覺得如何？」

說罷，她便越過傅寧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與此同時，手卻伸進衣袋，摸到那張照片，狠狠攥緊。

話音落下，陳梓良也轉過頭來瞥了她一眼。

「你怎麼了，看起來失魂落魄的。」

那時候日子是極簡單的，每天除了練功學習，從不操心什麼，無論發生什麼事，總有師傅和師兄幫忙解決。

現在還在春節，她還有醫院尚在放假的借口，然而心裏明白必須要早拿主意。一邊逃避，一邊又與自己倒戈，日子成天都像是煎熬。

一個小女孩一邊笑嘻嘻回頭說著「追我追我」，一邊繼續往前跑著，一時沒有防備，一下子撞入蘇嘉言懷裡。

幾百米的路，她緩緩走著，走到門口時她心裏總算有了一個初步的想法。

黎昕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笑說：「這孩子長得挺可愛。」

就這麼靜立了片刻，她終於邁開腳步，面無表情地往前走去。

蘇嘉言靜了片刻，一字一句問道，「是不是什麼事你都會去做？」

蘇嘉言在書架上飛快地翻出了薄薄一本、書頁泛黃的《入蜀記》。陳梓良一愛讀稼軒詞，二愛讀陸遊詩，蘇嘉言自小跟著陳梓良，知道他對這兩位古人極為推崇。陳梓良尤其喜歡陸遊的《入蜀記》，說是清雅質樸，日常讀著，便像是吃上等的米飯，唇齒生香。

她搬了張https://www.hetubook.com.com凳子在陳梓良床邊坐下，「從第一卷開始讀嗎？」

蘇嘉言站著，一會兒想著這個人眉眼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一會兒又泛起由衷的恨意，心裏亂七八糟，唯獨找不到任何應對目前狀況的合適表情。

「入……入蜀記。」

「啊！」

傅寧硯身旁的段文音停了腳步，看著二人，神色複雜。

「這九點還不到呢。」

蘇嘉言推開門，電視里正在放一個小品，黎昕看她進來，笑道：「倒個垃圾怎麼去了這麼久。」

傅寧硯目光一頓，沒有立即回答。

正要錯身，傅寧硯卻左移一步攔住了她的去路，高大的身影彷彿要將她整個罩住。

她坐在走廊的座椅上盯著B超看了許久，又想到那晚撞入她懷裡的糯米糰子，閃閃亮亮的眼睛。這陰影如果是個女孩，生出來也一定非常可愛。

夜非常安靜，床頭的一盞燈亮著，蘇嘉言悅耳的聲音便似清泉，緩緩流過月下的山石。

見此，蘇嘉言也不好再說什麼，起身去幫陳梓良整理圍巾、手套和帽子。

「你怎麼來醫院了。」傅寧硯輕聲開口，聲音有些啞。

可如今她才明白，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一輩子為她遮風擋雨。師傅已經倒下了，師兄要擔負著劇院的未來，比較起來，兒女情長是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蘇嘉言瞥了一眼，沒有接。

傅寧硯似乎知道詢問只是徒勞，伸手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和-圖-書名片，遞給蘇嘉言，「我收集了一些資料，如果你想起訴，可以隨時按照名片上的方式聯繫。」

陳梓良閉著眼，點了點頭。

此後，蘇嘉言每天為陳梓良讀書，半小時到兩小時不等。每天唯有這個時候，她才覺得心裏格外平靜。除此之外，仍然是日復一日的焦慮和茫然。

這樣想著，越發討厭自己。

已經有人陸陸續續放起了煙花，黑夜裡一朵一朵綻開，又墜入河水中隕落。有人起頭，便有更多的人開始點燃煙花，一時之間耳畔只有持續不斷的轟鳴聲。

蘇嘉言腳步頓時定住，腦中一片空白。過了好半晌回過神，下意識要去躲，然而對方的目光已經看了過來。

小女孩揉著額頭抬起頭來，聲音軟綿綿地說了一句：「謝謝阿姨。」

「師傅，您需要什麼？」

「我剛才跟師傅商量，打算等過了元宵再正式排戲，不然急急忙忙過來排演幾天，元宵又要放假。然後關於工資，也打算按照資歷給他們漲一漲……」黎昕說了半天，轉頭看去，發現蘇嘉言獃獃地看著電視，並沒有聽進去。

有小孩子一邊歡呼一邊打鬧起來，在河堤上互相追趕著，不小心摔倒了也不哭，哈哈一笑爬起來繼續跑。

她不由抬手，輕輕撫了撫自己的腹部。

「或者，你也可以提出任何一種賠償的方式。」傅寧硯依然舉著那張名片。

劇院往北走一條街就到了河邊，此刻已有些人聚在河岸上。大家雖然m.hetubook.com.com不認識，也都互相樂呵呵道著「新年快樂」。

越想越覺得心如刀絞，當真從頭到尾都在作孽。

蘇嘉言忙笑說，「沒事，就是有點累，」頓了一下，又說，「我坐一會兒就好了。」

「嘉言？」

蘇嘉言不由冷冷一笑，抬手打掉了他手裡的名片，「你也只是嘴上說得好聽，」她往旁邊走了一步，「當然你可以反駁我這個要求違法亂紀，你不能去做，那我再提一個要求，你一定做得到，」她抬眼，緊緊盯著傅寧硯，「一輩子都別再出現在我面前。」

她看來三歲左右，粉雕玉琢一般，眼睛大而黑亮，手指胖乎乎的，穿著一件大紅的棉襖，整個人好似一個圓滾滾的雪梅娘。

蘇嘉言也不抬頭，臉上神情漠然如水。

蘇嘉言默默站立許久，轉身緩緩往回走。對於未來，對於現在肚子里十之八九已經存在的孩子，她心裏一片茫然，茫然之外又是全然的焦灼。

終究逃避不了了，蘇嘉言藉著去給陳梓良拿葯的機會去做了一個檢查，結果是陽性，B超照片上極小的一團陰影，左上角一個白色小點。

——

蘇嘉言不回答。

蘇嘉言想起小時候過年，那時春晚還非常精彩，吃完飯以後大家就圍在爐火旁一邊嗑瓜子一邊看電視。蘇懿行有時候坐不住，偷偷跑去院子一個人堆雪人，聽見屋子裡的笑聲，又好奇地竄進去，如此進進出出，沒有一刻閑著。

傅寧硯似聽非聽，靜了半晌，方說，「走吧。www.hetubook.com.com」

沿路頭頂都是白慘慘的燈光，空氣里彌散著消毒水的氣息。她又不由想到在硯南的那日，傅寧硯走在她前面，也似乎是這樣的場景。

蘇嘉言方才回過神來，「哦……師兄你安排吧，我沒有意見。」

蘇嘉言起身，緩緩朝著樓下走去。一路經過了不少大著肚子的女人，手扶著腰，旁邊跟著男人，臉上神情或喜或悲。

好不容易出了醫院，外頭清冷的新鮮空氣灌入鼻腔中，她方才覺得活了過來。站了好一會兒，她正要回去，一抬頭看見從不遠處停車場走來一對熟悉的身影。

陳梓良鬆開她的衣袖，抬手指了指書架的位置，「讀，讀書……」

蘇嘉言會意，走到書架前，問道：「師傅，您要讀什麼書？」

上次見面，彷彿還是上輩子的事情。

見傅寧硯不開口，又說，「你真不該去招惹她。」末了，輕輕嘆了口氣。

蘇嘉言「嗯」了一聲，坐到陳梓良身邊。

最後，她把孕檢單撕碎了扔進垃圾桶里，B超照片還是捨不得，心想反正一般人也看不懂，就塞進口袋裡帶回去了。

這孩子，無論如何留不得。

不知不覺到了初七，醫院正式上班。

「要不出去放煙花吧，電視看著也沒多大意思。」

「留到元宵，咱們一起吃一頓湯圓。你別怨我，只怪我們有緣無分。」

蘇嘉言走遠了，段文音方說，「她性子烈，如果不起訴謝澤雅，恐怕是要玉石俱焚。」

陳梓良點了點頭。

蘇嘉言沒說話，目光一直hetubook.com.com追隨著那個小女孩，看著她被她爸爸截住，笑得前俯後仰，眼睛彎彎的，清脆的笑聲一連串滑落在空氣中。

選了一個視野開闊的位置，一眼望去，能將沿河的璀璨燈火盡收眼底。

陳梓良說要守歲才給壓歲錢，但是蘇懿行年紀小，每次等不到零點就在黎昕懷裡呼呼大睡。蘇嘉言也困，但非要硬撐著，陪著陳梓良看完了春晚才去睡覺。

心說：你記住，這人雖然不配，到底是你父親，下次好好投胎，千萬別再與他扯上聯繫。當然……也別與我這種人扯上聯繫。

蘇嘉言翻開第一卷，緩聲讀道：「幹道五年十二月六日。得報差通判夔州。方久病，未堪遠役，謀以夏初離鄉里……」

「要是我讓你殺了謝澤雅呢？」

讀到「原伯復來，共坐驛門，月如晝，極涼」一句，她抬眼看了看陳梓良，見他面容平靜呼吸平緩，顯是已經睡著，便輕輕闔上書，關了燈，輕手輕腳地離開了房間。

蘇嘉言立即伸手穩住小女孩往後倒的身體，微笑說：「注意安全。」

過了十二點，一行人方回了劇院。 蘇嘉言服侍陳梓良睡下后，起身正要離開，陳梓良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終究還是當了愚蠢的飛蛾，一頭扎進去，屍骨全無。

傅寧硯頓了頓，點頭，「是。」

蘇嘉言心臟一瞬間融化成水，正打算再和小女孩說點什麼，小女孩一扭身，腳步「噠噠噠」地跑遠了。

收拾妥當以後，蘇嘉言推著輪椅，黎昕和蘇懿行提著幾大袋煙花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