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兩棵樹（上）
楊靜一路問到老街，遠遠的就看見路上搭起了藍色塑料長棚。剛剛過了吃早飯的時候，幫忙的師傅們進進出出，收拾桌子。
缸子感嘆：「你這個妹妹認得值。」
缸子神色凝重，「楊靜，你程哥回老家了。」
即便是正午，山裡的風也帶著一股清涼的濕氣。
楊靜一手抱著蛋糕，一手抓著風衣，抬頭看著車子漸行漸遠，完全湮沒于茫茫白霧之中。
進出的人流已經稀少，偶有人從身旁跑過，拋下一串腳步聲。
「姓楊的住老街上。」
周六下午不上課，中午時候楊靜先回了一趟宿舍放東西，準備下午出去補充一點日常用品。
一聲吆喝，將楊靜思緒打斷。
兩個人在走廊里站了一會兒，上課鈴打響了。
語文課很快下課，教室里氣氛稍稍活躍了一些，但總體而言仍是沉悶。
楊靜轉頭看了看駕駛座上的楊啟程，低聲喊道：「哥。」
楊靜不知道確切地址，下車以後，躊躇片刻，進了一家雜貨店。
風把頭髮拂到臉上，遮住了視野。
楊啟程去廚房拿托盤端了三個菜，一大碗稀飯，領著楊靜上了二樓。
這幾天恰逢倒春寒，又突然下了一場雪，樓前那棵玉蘭樹在前幾天持續氣溫回升的時候，迫不及待地開了花，如今在寒風裡凍得瑟瑟發抖。
兩年半，除了寒暑假，她平常很少回家。回家也會趕緊找一份兼職，一年到頭，她與楊啟程單獨相處的日子屈指可數。
楊啟程動作一停，轉頭看她。
底下有人在笑。
夜裡十點，車廂里關了燈。
缸子也沒接著勸，點了點頭。
一塊塊磚石用混凝土砌上去，不到半小時，一個簡單的墓就成型了，再緊接著往上抹上泥漿，只等來日干固凝結以後立碑。
楊靜搖頭，「我跟你一起走。」
楊靜一時沉默。
「跟沒跟你厲老師說一聲？」
楊啟程指了指靈堂。
楊靜一愣，「缸子哥，你怎麼來了？」
楊靜拿了鏟子遞給楊啟程。楊啟程鏟掉旁邊的枯枝敗葉，將櫻桃樹連根帶土挖了出來。
楊靜順著司機指的方向看過去，路燈光線，數個攤子，熱氣寥寥。
那棺蓋被打開，楊靜踮腳往裡看了一眼。
凌晨雞叫的時候，開始起靈。
晚上躺在床上，烙餅一樣翻轉了半夜。
盯著楊靜看了許久，最後將身上風衣一解，往楊靜頭上一丟，冷聲罵道：「你他媽真有本事。」
楊靜走過去，攤主也紛紛吆喝起來：「炕土豆、鐵板燒、蛋炒飯……」
楊靜放學回到家裡，霞光像是給空氣塗了一層半流質的膩子。孫麗就躺在那張床上，身上穿著她最好的衣服，雙目圓睜，嘔吐物從口腔流到鬢邊，糊了一臉。
楊啟和*圖*書程平淡地「嗯」了一聲。
那邊似有感應，抬起頭來。
楊啟程目光一沉。
楊啟程低頭吸了口煙，悶聲說：「要高考了，別分心。」
楊啟程手一頓，「嗯」了一聲。
就像兩棵樹，風吹過時，葉落在彼此的腳下。
缸子悄聲問：「怕嗎？」
剛剛進行了高考百日誓師，大家臉上比上學期又多了幾分凝重。
那邊靜了一瞬，沒再說什麼，就這麼掛斷了。
楊靜沉默一瞬，「厲老師跟著去了嗎？」
「早飯吃了沒？」
「出去吃頓飯。」
「那就說定了？你六點之前過來。」
陳駿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出來，往她沒戴圍巾的脖子上看了一眼，「冷不冷？」
陳駿無聲嘆了口氣。
楊靜放下筆，去外面透氣。
楊靜逛了一圈，買了一碗炕土豆，找了張矮桌子坐下來吃。
「沒事。」
楊靜腳步一頓。
下午上課，楊靜一直心不在焉。
「妻子的頭髮可以再長起來，丈夫的手錶卻拿不回來了。」
兩人視線交匯，楊靜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而後就立在原地，再不向前。
陳駿笑著聳了聳肩。
司機看齊活了，將門一關，跳上駕駛座。
永不依偎，卻也能站成永恆。
楊靜搖頭。
折返的念頭在心裏繞了一轉，最後還是被她壓制下去，她抬起腳，用跟方才所差無幾的步調緩緩地走到了楊啟程跟前。
楊靜時常想，孫麗寡廉鮮恥，而她不忠不孝，兩人果然是一對母女，骨子裡一樣的涼薄。
火車彷彿一條船，她閉著眼，感覺自己在水中，搖搖蕩蕩。
最後，她上了一輛人已經快坐滿的小麵包車。
她回過去，沒有人接。
楊靜脖子一縮，風衣要掉，她趕緊抓住了衣襟，眨了眨眼，忽覺眼睛一漲。
楊靜頓了一下，搖頭。
楊靜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思考著要不要回去拿傘。
「姓楊的。」
楊啟程一霎擰起眉，眼中已有怒氣。
「你程哥爸爸去世了，他給你打了個電話，你沒接，讓我過來跟你打聲招呼，怕你這兩天回家發現家裡沒人。」
楊啟程到她身旁，沉默地點了三支香，待楊靜磕完頭，遞給她。
「暮縣有啊，我車就是去暮縣的，跟我過來……」
車站外的汽車站裡，停了大大小小的汽車。
楊啟程「嗯」了一聲，不再說話。
楊靜第一次坐火車，也是第一次坐這麼久的火車。
「哦，十七吧，高中沒畢業。後來我認識他了，帶他去找炳哥。老楊人聰明，又有狠勁，很快混得比我還好。」缸子嘆了口氣，「如今好不容易走上正道，錢還清了，車房都有了……」
楊靜輕聲應著：「嗯。」
缸子抽了wｗｗ•ｈｅtubook.coｍ.ｃｏm條長凳，讓楊靜坐下，又給她倒了杯水，「怎麼過來的？」
孫麗是服藥自殺的，趁著楊靜白天上學的時候。
楊靜站著沒動，「作業多，這周就不回去了。」
巍峨的山，山腳下有世世代代的白骨長眠。
她並不困，雖然身體像是散了架一樣的難受。
「……哪位同學願意為我們讀一下這篇文章的最後一段？好……」
楊靜抬了抬眼，「哥。」
要過去看看他。
「吃過飯了嗎？」
方才一直注視她的那個司機總算將目光移開了，楊靜趁著這個時候，趕緊起身繼續去找車。
楊靜將語文試卷攤在一旁，正在做數學題。
楊啟程看她一眼，「跟我過來。」
楊靜聲音艱澀，又加一句：「……還有厲老師。」
一百公里，開了四五個小時，到達暮縣磐石鎮的時候，已經天光大亮。
楊靜態度堅決，半點不讓。
楊靜抬頭，「缸子哥。」
缸子陪著她燒了會兒紙錢，拉她起身，「過來歇一歇，凌晨起靈，晚上要熬通宵。」
缸子一愣，「哪兒？」
楊靜不慌不忙站起身，「我覺得丈夫比較吃虧。」
楊靜離開學校，先去了趟銀行，把自己做家教攢的一點錢全都取了出來。她買了當天往暮城的火車票，Z字打頭，一共十九個小時。
楊靜停了筆，目光在試卷上掃了一眼，「你不覺得丈夫虧了么……」
她覺得自己不該妄想更多。
僵持半晌，班主任最終妥協，「只能回去三天，下周就要二模了。」楊靜成績一直很穩，沒出過班級前五，是以班主任對她還比較放心。
楊靜心裏發悶。
楊靜問：「能活嗎？」
車窗沒開，車廂里霎時被一股濃烈的煙味充斥。
她頓了頓，「你還有我。」
缸子到楊靜身旁，也拿了一疊紙錢，「楊靜，你怎麼來了。」
楊靜神情平淡。
忽聽身後一道聲音：「妻子頭髮長起來了，可以再賣一次換回丈夫的手錶，再等頭髮長起來……」
楊啟程在墓前坐了片刻，又去車上拿了把刀過來，把附近的雜草和枝椏橫生的亂樹都砍了，視野霎時變得敞亮開闊。
楊啟程也似乎不想再跟她說一句話，從車前繞回駕駛座上，拉開車門進去，片刻，車子便碾著路上的雨水駛出去了。
她覺得這樣，興許反而更好。
紙錢撒了一路，風裡紛飛。
楊靜只在孫麗的骨灰盒下葬那天去看過，現在都快忘了她墓地的確切位置。
過了一會兒，楊啟程起身，「我下去看看，你吃完了把碗送去廚房，去卧室睡會兒。」
「嗯。」
不管多遠，從旦到暮。
走到門口處，視野中忽然出現一道熟悉的身影。
楊靜也m.hetubook.com.com在看他。
對床的男人呼呼打鼾，楊靜擇床，睡不著覺。
有熱心司機過來搭訕，「小妹去哪兒？」
楊啟程點了一支煙，坐在茶几對面，「怎麼過來了。」
楊靜透過樹木枝葉間的縫隙往天上看了一眼，太陽已到天的正中。
楊靜把外套的帽子拉下來，蓋住腦袋，低著頭往前走。
「想來看看。」
楊靜望著楊啟程的背影朝外面去了，聽見缸子嘆道：「早讓他跟厲昀把婚事先辦了，過年帶回來給老人看看……」
楊靜將書包背在身前，穿梭其間。
老人面相平和，彷彿只是睡去。
「請假不要緊？」
孫麗的屍體是她的一個恩客幫忙收拾的，也是他幫忙辦的後事。那個客人楊靜見過，不遠處工地上的一個農民工，算是常客。他平時特別摳門，八塊十塊也要計較，孫麗常常挖苦他，沒錢還學別人出來嫖。
缸子走過去一看，楊靜正跪在靈前，往銅盆里添紙錢。
楊靜搖頭。
楊啟程說：「你喊她歇一會兒。」
楊啟程走到墓前，點上三支煙，插在土中，又擰開瓶蓋，往地上澆了小半瓶白酒。
走出宿舍樓，稀疏的雨絲迎面飄來。
楊靜站在楊啟程身旁，凝視前方，和山一樣沉默不語。
楊啟程煩躁，「讓你去你就去。」
二樓比一樓清靜，缸子在卧室里睡覺，能聽見隱隱的鼾聲。
「知道了，」楊啟程打斷她，「會來的。」
她顯然是想美麗地赴死，卻選錯了自殺的方法。
楊靜咬著唇，揉揉了眼睛。
楊靜上了香，這才站起身，看了看楊啟程，「哥……」
四月的一天，吃早飯時楊靜回宿舍拿出手機，意外地發現一個未接來電，楊啟程打來的。
靜了片刻，楊啟程說：「你下周十八歲生日。」
楊啟程說：「你們先回去吧，給我留個車。」
楊靜索性閉上眼。
綁在桌子腿下鳴曉的公雞被宰殺了，外面鞭炮聲噼里啪啦炸起來。幾個壯漢抬起棺材，換換走出靈堂。
語文老師在講台上笑問：「楊靜，你有什麼高見？」
他開了免提，厲昀聲音傳出來：「在哪兒？」
他背挺得筆直，深沉的眼，眼裡有淚。
楊靜微低著頭，緩慢往前走。
「王悅姐也去？」
可就是所有客人裏面最摳門的這個，最後花了一千多給孫麗在旦城最便宜的公墓里買了個位置，不見得多好，好歹讓孫麗不至於死無葬身之地。
楊靜毫不猶豫，「不回。」
楊啟程也跟著看了看，「檢查看看有沒有明火，走吧。」
楊啟程開出去十來分鐘，電話響了。
楊啟程拍了拍手上的土，「能。」
楊靜在一旁默默站著。
中午快吃飯的時候，缸子和*圖*書醒了，下樓準備幫忙，撞上楊啟程。
「四點在車站吃了一點。」
楊啟程說：「楊靜來了。」
「下周你過生日，這次放月假回家么。」
「老楊剛去旦城，跟著幾個地痞流氓坑蒙拐騙……」
隔著雨幕，他看著楊靜。
楊啟程一手插著褲袋，風衣被雨水浸成了最深沉的黑色。他身後停著車，打著雙跳。
楊啟程看她片刻，最終還是由她。
楊啟程忽說：「我出去看看。」
「沒有，她要上課。我車停在外面，馬上也要去機場。」
楊靜到達暮城火車站，是凌晨四點。
幫忙的人拉開了伏在棺旁慟哭的親人，幾人一起，將棺木闔上。
他在父親的墓旁掘了個深坑，把櫻桃樹埋進去。
彷彿兩個在湖上泛舟的人，在波浪的盪拂下偶爾碰在一起，卻又很快分開。
天光稀薄，最遠處樓房只是雨霧中疏淡的一抹。
早上起來，她終於做了決定，直奔班主任辦公室請假。
「這兩天有三家在辦喪事咧。」
楊啟程立在側門處。
「幾歲？」
「沒有。」
「跟你缸子哥先回鎮上。」
他們在最親近的時刻疏遠，又在最疏遠的時刻親近。
語文老師也跟著笑了，「請坐。我看過《麥琪的禮物》這麼多年，第一次聽見這麼新鮮的觀點，姑且不論對不對……」
天氣和人心一樣多變。
楊靜回頭看了楊啟程一眼。
楊靜擺了一下頭。
往暮縣去的路難行，儘是盤山公路，中途還要經過一個坑坑窪窪的採煤廠。
楊啟程喊楊靜：「去車上把鏟子拿來。」
楊靜覺得它怪傻的，以為晴朗幾天，屬於它的季節就真的到了。
比起孫麗，這一點不讓人害怕。
楊靜格外警惕，「暮縣。」
在卧室里干坐了一會兒，她還是下去，加入守靈的隊伍。
楊啟程拉開副駕，「快上車。」
她買了毛巾和牙刷，趁店主找零的時候，問道：「請問，鎮上辦喪事的那家住在哪裡？」
「尿毒症，好多年了，不然你程哥早些年怎麼窮得只差賣屁股。以前還有個奶奶，老年痴獃，你還沒跟老楊認識的時候就去世了。」
很快，一捧，兩捧……所有親朋都撒完了，開始動工封棺。
楊靜四下找了找，在靈堂的側門發現了楊啟程。
楊靜抬頭。
「孝子過來，撒第一捧土。」
「路上。」
聯想到上午接到的那個電話，楊靜心裏一個咯噔，「出什麼事了？」
「她不去，下個月要生了，怕出什麼事。」缸子拍了拍楊靜肩膀，「好好複習，別分心。我先走了，你有事聯繫你厲老師，或者找王悅。」
大家哄堂大笑。
無數掛鞭炮接連不斷的炸響，缸子拍了拍楊啟程的肩，「走吧。」
班主任也是剛到，
和_圖_書聽楊靜急匆匆說完，當即否決，「就一個多月時間了。」
車開出很遠，楊靜把窗戶打開。
「好好好，吃早飯去那兒……看見了嗎？」
「蓋棺！」
「哦，」語文老師饒有興趣，「怎麼說？」
楊靜坐下，順便回頭看了身後的陳駿一眼。
暮縣的習俗，需要一人擎一支香圍著逝去親人的棺材繞圈，停靈三天，除了三餐時間，香火不能斷。
缸子看他一眼，「你怎麼不自己去喊？」
中午吃飯，楊靜走出教學樓，忽從前面的玉蘭樹下走出來一個人。
楊啟程回過神，彎腰從地上抓了一抔紅土捏在手裡，凝視已經安置的棺材。片刻，他鬆開手，紅土從他直縫間流瀉而下，落在棺蓋上。
心裏焦灼，卻很決然。
楊啟程顯然沒想到她竟然會來，一時驚訝。
忽然，同桌輕輕碰了碰她手肘，低聲說：「你對這個故事怎麼看？」
楊靜點頭。
「嗯。」
楊啟程將手機丟到一旁，摸出香煙和打火機點燃了，猛吸了一口。
楊靜燒完手裡那疊紙錢，順從地跟著缸子出了靈堂。
楊啟程去車上拿了瓶白酒下來，一轉頭看見楊靜還蹲在那兒，「楊靜。」
外面熹光初露。
楊靜默默攥住了手指，「大伯生病去世的？」
砍了片刻，他在樹叢里發現了一株櫻桃，還很矮，不過半人多高。
陳駿說：「進去吧。」
她聲音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大，一時周圍的幾個同學都轉過頭來看她。
楊啟程頓了一下，「吃了。」
「哦，」厲昀似有些失望，卻並未將這情緒表現得太明顯，「我爸跟我舅舅昨天去釣魚，釣了好幾條不錯的，晚上做魚宴，來我家吃飯。」
天寒日短，五六十人在溫暖的教室里昏沉欲睡。
她張了張口，卻沒說出話來。
楊靜默默照做。
楊靜點了點頭，在附近查探一陣，把該滅的火都滅了，跟著楊啟程上了小麵包車。
下午時候，楊靜累得難受，休息了幾個小時。吃過晚飯，一整夜都在守靈。
「在這兒，我已經笨拙地給你們介紹了住公寓套間的兩個傻孩子不足為奇的平淡故事，他們極不明智地為了對方而犧牲了他們家最最寶貴的東西。不過，讓我們對現今的聰明人說最後一句話，在一切饋贈禮品的人當中，那兩個人是最聰明的……」
楊靜走過去，先放下書包，規規矩矩地去棺前磕頭。
楊靜趕緊抱住，低頭一看，是個蛋糕。
楊靜退後一步，「我先吃早飯，等會過來。」
楊靜微微低下頭。
厲昀語氣也跟著淡了些，「上回你說來卻沒有來，我舅舅不太高興……」
「坐火車。」
起靈前開棺，親人做最後道別。
楊啟程從副駕駛上拎出個盒子，往楊靜懷裡一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