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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味，煙味，粗重的呼吸。

楊啟程找了把竹枝扎的大掃帚，開始掃地。

頓了一下，楊啟程放下手臂，手插、進褲兜里，問缸子：「你什麼打算？要不先回鎮上，換另一條路，你們坐快艇到市裡再換車。」

楊靜朝著對面努了努嘴，「你認識的？」

記者對著鏡頭：「……據目擊者稱，事發時，滿載乘客的大巴車衝出路邊的臨時防護欄，直接翻下懸崖……目前，車上乘客人數以及傷亡情況，正在進一步核實……」

楊啟程正在翻菜單，聞言立即起身，幾步走過去，「消息哪兒來的？」

女人忍不住捋了捋頭髮，笑了笑，「好。」笑意卻很淺，稍稍帶了幾分無奈的意味。

女人正彎下腰從她兒子口袋裡掏錢。

楊啟程又問：「來鎮上走親戚？」

楊靜不知為何覺得喉頭一梗，「哥，早點回旦城。」

楊啟程轉頭看她，「怎麼了？」

楊啟程很堅持，「多年沒見了，應該的。」

他站在太陽底下，又給楊靜和缸子打了個電話，還是無法接通。

缸子點頭，「也行。」

楊靜和缸子凌晨五點就起來了，洗漱完畢，正檢查自己的行李，楊啟程從卧室里出來。

在這兒，「妹妹」有時候也能指代女朋友，女人摸不準是哪個意思，視線不免在楊靜身上多停留了幾秒。

楊靜攥緊了手，強忍著沒有探出頭去，回頭張望。

好在楊啟程那車後面只停了四五輛，錯一錯，還是能開出去。

鍋里水開了，楊靜揭開鍋蓋，頓時熱氣騰騰。

女人點了點頭，笑說：「你好。」

楊靜只得小聲說：「你好。」

楊靜想了想，點頭。

楊啟程調到縣裡的台，換了幾個，暮縣新聞頻道正在播放青羊盤山公路交通事故。

楊啟程應了一聲，對女人說：「那我走了，有時間請你跟大哥吃飯。」

「開了家餐館。」

「……出事時間是早上七點左右，客車是核載43人的大型客車，ｈetｕｂoｏｋ.coｍ.ｃoｍ從磐石鎮出發……」

楊靜。

楊靜停下動作，喊道：「哥。」

楊啟程點頭，又朝里喊了一聲：「缸子！」

楊靜撇下眼，點了點頭。

缸子看向楊靜：「你覺得呢？聽你哥的？」

身後忽然傳來加油站老闆的吆喝：「油加好了，快把車挪一挪！」

清澈明亮，像照片中的她。

他背影沉峻如山，數年前，她就曾經這樣凝望過。

溫熱的呼吸貼著頸側，拂得他皮膚有些癢。

「哥！」

然而路已封鎖，往前望去，只有接連不斷的車輛。

無法宣之於口，從生髮之初，就得被生生扼殺。

他們似乎有千言萬語要交流，然而最後說出口的，卻都是些不關痛癢的寒暄。

這是……

車啟動了，楊啟程又退一步。

楊靜愣了愣，沒想到他一句話都沒說。

他就是楊啟程。

她一直愛他，以十分幼稚笨拙卻單純的方式。

忽然，她發現路對面有個女人，懷裡抱著一個孩子，正一動不動地盯著兩人。

女人說：「明年也要上小學了。」

楊靜看見了，也拿了掃帚，一起幫忙。

「還行。」

他本該這樣。

楊靜下去一樓廚房，燒水煮麵。

楊啟程沒有猶豫，直接開著車往事發地點趕去。

「還有個大的，女兒。」

她眼被水蒸氣熏了一下，有點兒疼。

山崖之間，只有這羊腸一樣的路。

很快，客車往前駛去，車窗與楊啟程一格一格錯開。

「回去了好好複習，要高考了，別分心。」

「大哥」是指女人的丈夫，暮縣的習慣叫法。

灰色的泥漿一股一股流進下水道里，露出乾淨的水泥地。

楊啟程一路開，一路給缸子和楊靜打電話，然而始終未能接通。

汗從額上鼻尖落下，落在嘴唇上，咸而苦澀。他覺得自己手在發抖，腳也在抖，耳中鼓噪，視野里一片白茫茫……

坐下ｈtｔｐs://m.heｔubｏoｋ.ｃｏm•cｏｍ沒多久，聽見前台兩個服務員聊八卦，說有輛往市裡的大巴車翻車了。

等水沸騰的時候，她在那兒，發了會兒呆。

服務員立即取出遙控器，還沒來得及開機，遙控器便被楊啟程一把奪了過去。

熟悉的聲音，輕雪似的悅耳。

楊啟程驀地回頭，還沒看清楚，一個人就朝他撲了過來。

缸子走過來，「老楊，你怎麼來了？」

過了一會兒，楊靜情緒穩定下來，便鬆開楊啟程，退後半步。

楊靜輕聲說：「她兒子很像她，特別是眼睛。」

小孩兒奶聲奶氣，「五歲。」

她一直覺得，自己對楊啟程的情感，十分複雜，卻也單純。想獨佔，但也可以放手，如果他過得很好。

楊靜趕忙將車窗又打開，楊啟程遞進來一隻塑料袋，「路上吃。」

三公路的封鎖區域眼看就要到頭，右側是山，左側是崖……

小孩很乖，「楊叔叔。」

一小時后，三人又回到了鎮上。

「我妹妹，楊靜。」

楊啟程點了點頭，轉身走了。

楊啟程丟了遙控，起身走出酒店大廳。

楊啟程原本打算回去補個覺，躺在床上卻突然沒什麼睡意。翻身起來點了支煙，慢慢抽著，不知所想。

「照顧好楊靜。」

「小學二年級了。」

「……搜救隊馬上就能到達崖底，現在我們攝像機拍攝的畫面當中，可以看到客車完全翻轉過來……」

掏出手機一看，沒信號了。

楊靜瞥了一眼，微妙覺得這女人有些眼熟。

車堵了幾乎兩三公里，楊啟程每經過一輛大巴，便要停下來看看。

楊啟程面色凝重，吩咐服務員，「把電視打開。」

楊啟程沉默片刻，「人沒事就好。」

楊靜突然想起來為什麼覺得這女人眼熟了——雖然變化很大，可那梨渦卻是一模一樣。

楊啟程拍了拍她的背，「沒事了。」

「你別說，差一點出事。咱們車就在那車後面，當時那車撞過去，hｔｔｐs://m.ｈetuｂooｋ•ｃom•com我們這車也差點打滑……就隔這麼近，整車人都嚇傻了……」

廣播里不斷發布新消息。

楊靜便也忍不住往孩子身上看了一樣，普普通通的一個小孩兒，普普通通的模樣，看著並沒有任何值得楊啟程格外關注的地方。

多年前，她在楊啟程收在抽屜里的登記照中看見的，就是這個人。

楊啟程不敢再往前走，停了下來，喘著氣。

凌晨四五點，深沉天空被深藍擦出一點兒亮色，車站裡停滿了大巴，有些即將發車，呼呼噴著尾氣。

楊啟程點了點頭，似也覺得局促，伸手在孩子腦袋上摸了一下，「多大了？」

楊靜收拾完東西，問缸子：「缸子哥，吃不吃東西，我去煮點面。」

待車子駛出車站，再也望不見了，楊啟程轉身離開。

女人急忙推拒，「這不能收。」

楊啟程果斷棄車，步行向前。

「怕你們出事。」

然而如今她的眼睛已經完全不同，只有被生活打磨之後的迷茫和麻木。

售票的朝外吆喝：暮城的暮城的啊，趕緊上車！

陸陸續續有人上車，司機也拉開門上了駕駛座。

楊靜又喊一聲：「哥。」

幾人沿著路往回走，走到封鎖區外。

楊啟程頓了片刻，還是沒有揮手，直接掛檔開車。

吃過早飯，楊啟程開一輛小麵包車，送缸子和楊靜去車站。

楊靜又「嗯」了一聲。

但在今天，在上午耀眼得睜不開眼的日光里，抱著他哭泣的那個瞬間，她想，她的愛里開始摻雜更多的意義。

兩人重新上了車，楊啟程往外看了一眼，女人還牽著孩子站在遠處。

推了幾下，楊啟程把錢塞進了孩子外套的兜里。

她想起方才那個懷抱。

「哦，那以後很近了。」

可這麼多年，她看他的背影，仍然和最初一樣，堅定不移卻寂寥落拓。

楊靜「嗯」了一聲。

太陽越升越高，他走得很急，背上出了一層汗。

餘生，這樣的離別恐怕還有更多，她得ｈtｔps://ｍ.ｈetｕbooｋ•coｍ•com從今天起就開始學著習慣。

楊靜隨著楊啟程回到加油站，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楊靜回過神，轉頭一看，是楊啟程。

楊靜和缸子一道上了車，打開車窗，探頭俯視站在外面的楊啟程，「哥，你先回去吧，車還有十五分鐘才開。」

楊啟程從兜里掏出皮甲，抽出三百塊錢，遞給孩子。

楊靜看他一眼，「哥，你接著睡吧。」

女人笑了笑，「楊哥以後也不會住鎮上了吧。」

他看了看楊啟程懷裡的楊靜，「楊靜剛還在著急呢，這兒一點兒信號都沒有，就怕你看到新聞擔心，想給你打個電話報平安，死都打不出去。路又封了，走不得退不得……」

楊啟程說：「我跟你班主任解釋。」

楊啟程看她一眼，「最近怎麼樣？」

他陡然又生出一絲希望。

服務員一愣，「……我親戚，就在那個大巴車後面……現在路上都堵了……」

「有什麼事兒，找厲昀，」楊啟程頓了頓，「或者找缸子和你王悅姐。」

樓前地上，鞭炮炸過的紙屑鋪了一地。

家裡直系親屬都沒了，空餘一棟房子。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人影一晃。

楊啟程沒聽見。

「還行。」

「生意還行吧？」

女人有些局促，「太客氣了。」

兩條手臂從肩上繞過去，將他緊緊抱住。

楊啟程閉眼，呼了口氣，也伸手抱著她，手掌貼在她背上，狠狠地按了一下。

楊啟程往裡走了兩步，「還有親戚和幫忙的人要招待，頭七過了我才能回去，你跟著缸子坐飛機。」

幫忙的人昨天晚上大部分都散了，還有幾個大師傅，以及楊家的幾個旁系親戚，都得設宴招待。

楊靜微眯著眼，看著楊啟程——他微垂著眼，目光較以往更深。

很快，所有紙屑垃圾都掃除乾淨，楊啟程將廚房裡的水龍頭接上水管，沖刷地面。

一輛，又一輛……楊啟程克制自己不去想任何念頭，只專註于找人。

發車前三分鐘，楊靜往窗外一看，微薄m.hetubook.com.com的晨曦中，楊啟程又大步走了回來。

楊啟程看了看她兒子，「就這一個？」

女人搖頭，「我們搬下來了。」

楊啟程順著看過去，忽然頓住，半晌沒動。

「上學了？」

女人將目光移到楊靜身上，「這是……」

女人瘦長臉，扎馬尾，穿一件黑色帶毛領的羽絨服。

「送你們去車站。」

「……目前，搜救隊已經開始向崖下進發，然而坡度大，地勢陡峭，進展十分緩慢……」

楊啟程後退半步，「行了，坐好吧，要發車了。」

女人將孩子放下，看著楊啟程，笑了笑，露出頰上的一個梨渦。

他開車廣播，繼續關注事情進展。

她喏喏地喊了一聲：「楊哥。」又推自己兒子，「叫楊叔叔。」

袋子沉甸甸的。

楊靜只請到了三天假，在路上就得花去一般的時間，是以不能久留。休息一晚，第二天就得跟缸子一道回旦城。

缸子偏頭看向窗外。

楊靜站在一旁，靜靜看著楊啟程。

楊靜在心裏算了一下，女兒八歲，那這女人大概多少歲？

懷裡陡然空了。

過了好一會兒，楊啟程才「嗯」了一聲，「那大哥現在做什麼生意？」

楊靜臉埋在他肩窩，小聲啜泣。

楊靜急忙跟上前。

他就這樣站著，和街那邊的女人對視了數秒，然後似乎才回過神，邁步走過去。

等天光大亮，楊啟程出門，去酒店訂包廂，點菜。

她將窗戶關小了些，卸下背上的包，放在一旁。

楊靜從車上下來，在馬路牙子上蹭自己鞋底沾上的泥。

楊啟程立即看她一眼，似是有話要說，然而最終還是沒有張口。

片刻，他聽見了細碎的嗚咽。

楊啟程當即掏出手機，給楊靜打電話，然而提示不在服務區；又撥缸子的，也是如此。

到了鎮上，楊啟程先給車子加油。

一小時后，楊啟程達到青羊盤山公路石嶺端。

「我去，這還用你說！」

粗糲，高大沉穩，風雨不動。

中午楊啟程請完客，親戚和幫忙的掌勺師傅各自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