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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聿城今天穿一件白色襯衫，衣袖挽起，衣領的扣子也沒扣好，頭髮有點長了，蓋住了眉，仍是清雋的模樣，只是容色睏倦。

小時候的梁芙，被家裡公主一樣地寵。

「我們老菜皮，比不上了。」

蘇州、寧波……再往北去，四月下旬的那站是天津。

沒等到她答覆，最終他咬著煙，輕輕拍了拍她肩膀，「路上注意安全，演出順利。」繞過她，緩緩地走了。

「……傅聿城，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喬麥看著那位在椅子上補覺的學長，猶豫要不要將人叫醒，最後眼一閉當沒看見，追上前方眾人，「喂，等等！」

天津站第一晚演出結束，照例有劇院方面的工作人員請客吃飯。他們這飯局很文明，開了幾瓶紅酒，點到即止，畢竟演員遠來是客，對外都還綴著一個藝術家的名頭。

傅聿城收拾東西，準備關掉一切通訊設備回宿舍睡個囫圇覺，哪怕翹了梁庵道的課也在所不惜。

四月初，已不記得是第幾輪的庭辯訓練了。結束之後大家各自整理提問暴露出的論證路徑的邏輯問題，整個會議室里沒人偷懶，沒人閑聊，只有敲打鍵盤，和湊在一起討論問題的聲音。

「我不累……」

傅聿城打個呵欠，「休息兩天再繼續吧，熬一晚上了，你不累嗎？」

「這麼說，你好受點了嗎？」

起初梁芙會給他發消息，但他忙於ICC模擬法庭的準備工作，手機擱在一邊，等再看到的時候，已經好幾小時過去。這延遲的回復被梁芙當做了敷衍或是別的，他也不清楚，和圖書只知道後來她發得越來越少，漸漸的，那被他置頂的聊天對話框一片沉寂，再也沒有浮現過任何提示未讀的紅點。

一位學長走過來往她腦袋上薅一把，「再奮鬥就嗝屁了。」

「明晚還有一場演出，你借車準備跑哪兒去？」

梁芙愣了一下。

文書上交之後，他們就得開始進行模擬庭辯訓練，尤其是針對檢方和被害方做差異化論證。這又是一輪苦熬，每引入新的視角或是新的觀賽隊員，就是一輪紛繁複雜的頭腦風暴。

他們坐在院樓後方樹下的石凳上，任風吹，誰也沒有說話。

她記掛著那日路邊睏倦而孤獨的影子，雖然他可能再也不對她的承諾報以期待。

走到陽光下的時候，傅聿城才意識到，已是四月春深了。一陣風一場夢，時間彷彿飛逝。

梁芙睡的是一個單間，她洗過澡躺在床上，在睡意湧上來之前，一個突如其來的荒唐想法突然間攫住她的神志。

「我如果說從沒生過你的氣，你信嗎？」他咬著煙往前看，樹葉在他襯衣上投下綠意的清涼。不捨得生她的氣，不代表不失望，不對自己無可奈何。

大家打著呵欠，自動把人拋下，「嘖嘖，現在的年輕人啊……」

那天梁芙沒待多久就走了，劇院和家裡的電話輪番轟炸，她第一次覺得如此疲於應付。

「傅聿城……」突然間語塞。許久未見，連話也不知從何起頭。

傅聿城回宿舍沖了個澡，爬去床上，沒多會兒便呼呼大睡。

學校捨得經費，訂的酒店並不差。梁芙等在酒店hetubook.com.com大廳，十分鐘，或許沒那麼長，她聽見電梯「滴」的一聲，似有預感，回過頭去。

兩個月來，梁芙想了很多。她料想自己應當是做錯了好幾次選擇，雖然每一次都有十足的理由。為家人，為事業，為朋友。

「傅聿城。」

提前聯繫了在北京的朋友來接，抵達ICC中文賽崇大隊員下榻的酒店時，還沒過零點。

他穿一件普通的白色短袖T恤，短褲，夾腳拖鞋，一頭亂毛，下巴也冒出胡茬。

她終於笑了，看著他，等著他朝自己走過來。

不止一回想到傅聿城，四下無人的時候，睡意昏沉的時候。

梁芙深吸一口氣，鼻腔泛酸，胸腔讓太多複雜的情緒填得毫無罅隙，她覺得待不下去了，每多一刻就更委屈。

大抵是她所見，他最沒有形象的一次。

悲觀主義的人，才會願意從一萬次的失望里去打撈一次如期而至。

「我得上去了。」

他們這組裡，幾乎人人都有點兒完美主義強迫症，而這意味著參賽文書一拖再拖，直到最後一刻，確認字體、腳註、封面顏色再沒有一絲錯漏，才提交給了賽事委員會。

他低頭看她，她臉上顯出難過的神色，雖然可能並不為她自己。

傅聿城點了支煙，抽了一口，笑說：「聽說你巡演很順利。」

「我這人習慣性先做最壞打算，你來不了，我有預感。」他緩聲同她解釋，沒法更耐心了，更卑微的話說不出，「……每一次都有預感。」

「我沒有……」

今年的巡演，自一開始就很順利，楊老師hetubook.com.com稱讚她情感表達終於不再拖技術的後腿。他們演經典劇目，所經城市上座率極高。演出之外還要跟當地一些負責接洽的工作人員做文化交流，行程密集緊湊，好似突然間她便被賦予了「要對劇團的未來負起責」的使命。

他就這樣捉著她的手腕，隔著雪紡料子的衣袖，手指緩緩合攏，覺出她袖管里的手臂似乎是瘦了點。

手腕被捉住，一道陰影越過頭頂，投射而來，與她落在地上的交疊。是傅聿城起身站在了她身後。

疲累讓他無暇分心，有時候朋友圈裡刷見關於梁芙的狀態，高度運轉之後陷入宕機狀態的大腦會自動阻止他去深入思考。禮貌性地點個贊，刷過去。

倘若她前面二十二年的人生獨缺一味「求不得」，那麼這兩個月的悵然若失就是了。

後來梁芙買了高鐵票，三十分鐘。

衝動的念頭一起，她便去借車，怕去晚了人就休息了，一刻也不願多等。結果興師動眾的，驚擾了楊老師。在酒店的大堂里，楊老師訓她如班主任訓春遊不聽紀律的小孩兒。

飯局結束之後，楊老師領著他們回酒店，路上順道評講今日的演出。不管完美不完美，在楊老師這兒只是瑕疵多與少的區別。

「北京。」

百多公里，開車三個小時。

除發燒那一晚，她再沒見過他情緒外露。相處久了，她漸漸明白他這樣禮貌微笑的時候，往往是他最疏遠的時候。

她驀地爬了起來，拿起手機查找路線。

注意到的人都疑惑地抬頭看去，門口一人穿墨綠色碎花連衣裙，平底鞋和*圖*書，幾乎不見跟。

她微垂著眼，神色便顯出三分無辜，正正好夠讓他硬不下心去說哪怕一句重話。

「要去蘇州，離崇城近，正好回來一趟，明早便走。」晚上還得去劇院報道，家裡也要求一定得回去吃晚飯。是省了一頓午飯，自行改簽了機票，省出了來同他見一面的時間。

樓上忽的傳來聲響，是窗戶被打開了，喬麥趴著窗檯往下揮手，「學長！組長喊你討論！」

「梁芙。」他仍然笑著，卻也好似對她無可奈何了，「你不能比我更無辜啊。」

傅聿城應了一聲，等喬麥復把窗戶關上之後，退後一步。手裡還拿著煙，那青色煙霧讓風撩得一霎散開。

然而世間無數的意難平，無非都是比較產生。

但凡她想要的，總有人捧了過來爭先恐後地獻給她。她學跳舞，天賦高，從小一路拿獎到手軟，早早成了舞台的中心。除去一些微不足道的挫折，她的人生圓滿如被上帝眷顧。

是她選擇錯了，他也大度原諒，可為什麼還是覺得委屈。

郵件是組長楊銘發的，他按「確認」按鈕似乎比發射一顆原/子/彈還要莊重謹慎，以至於滿屋子的人在他轉過椅子來通知發送成功的時候，都有點兒劫後餘生的錯覺。

七人的ICC小組，六個研究生，一個本科生。進組之前，傅聿城唯一認識的是本系的一位學長，名叫楊銘。楊銘長相和內涵都是名副其實搞學術的人，理論知識豐富，旁徵博引信手拈來。唯一的那個本科生是個女生，名叫喬麥。最初大家不認識喬麥，都以為這學妹軟萌可欺，熟了和圖書才發現這人既不軟也不萌，更不可欺。若把她和楊銘擱一起，多數人以為這倆人是兄妹，如出一轍的黑框眼鏡，如出一轍的面癱，以及如出一轍的完美主義。

便站起身要走，基本的禮數也顧及不暇。

梁芙梗著脖子不吭聲，這神情楊老師很清楚，每回她不服氣，決定一意孤行的時候，都這樣。

傅聿城問：「放假，還是……」

國際法學院的一位學長當場表演秒睡，把會議室的凳子拼一拼，頭枕腳搭，中段懸空，沒一會兒便鼾聲如雷。

「……」楊老師快給氣笑，「你到北京去做什麼？提前熟悉場子？」他們巡演的下一站是在北京。

離正式比賽尚有一個月的時間，他們還有很多工作要做，然而今晚誰也熬不動了。

僵持到最後，楊老師冷著臉道：「……明天下午三點回來報到，晚一分鐘就自己打辭職報告吧。還有，從天津到北京你開車去？有沒有一點生活常識？」

喬麥推一推眼鏡，煞有介事，「生命不息，奮鬥不止。」

忽聽有人敲門，靠門坐的楊銘沒有抬頭，說了句「請進」。門開了，然而無人進來，亦無人答話。

「想老子當年也是能通宵看球的。」

她站在門口笑一笑，低聲說：「我找傅聿城。」

他說，「梁芙，你不能比我更無辜。」

正準備走，被喬麥叫住，「學長，我還有個問題……」喬麥也是刑事訴訟法專業的，平常請教他與楊銘多些。但喬麥與她的「兄長」思考迴路十分相似，聊了聊著便會鑽入一模一樣的牛角尖，不得不引入外援終止爭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