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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朝小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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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有欲又純情,多麼複雜的調調

第五章 有欲又純情,多麼複雜的調調

她看著他,不懂他意欲何為。
她附在他耳邊,訴說一場心事:「我否定我自己,因為我不想將來被你否定掉。我不想有一天,唐易忽然後悔,後悔紀以寧不值得他賭了婚姻與性命來要。」
唐易俯下身,薄唇欺壓上她。他在她倏然睜大的眼裡看見她的一絲慌亂,印象中該有的反抗卻沒有一同而來。他生出些興趣,鬆了下力道:「不反抗?」
紀以寧神色未動:「我是說真的。」
唐易摟過她的腰,貼身相合。
沒等她回話,他就開始了蠻不講理:「如果你是不敢見我,我今晚會派人把你綁到我面前;如果你是不想見我,我現在就會派人把你綁過來。」
紀以寧沒有正面回答。
他打了個電話給她,平平靜靜地問她:「紀以寧,你是不敢見我,還是不想見我?」
加繆寫西西弗,寫出了她心底的恐懼。
「我以前想,這個世界上,會不會有這樣一個人。她和我,是兩個極端的對立面,不懂得任何手段,也沒有任何妄想,就算全世界在她面前轟然塌陷,她仍然可以做到不怨恨。在感情里也是這樣,不懂得偽裝,暴露弱點,也不明白這隻會讓男人更輕易地攻陷她。這樣的人,好似童話里才存在,成人世界里,我不抱希望可以遇見。」
他是永遠能懂的。她有時甚至不確定,他懂的是她,還是對所有女人,都能懂。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她就坐立不安。她摟緊他,或多或少,想要佔為己有。
唐易居高臨下,堵住她:「你對所有人,是不是都是這樣?」
是個女孩子。
唐易拍了拍她的背,柔聲安慰:「以寧。」
他不再廢話:「和我結婚,你父母留給你的麻煩,我來解決。」
彼時唐易評價紀以寧,不懂得任何勾引男人的手段,生澀得要命。時間過去兩年,她仍然未變,不懂得要他承諾,也不懂得保護自己。把自己全然打開讓他看,一點心機都沒有。都不明白在感情里,一旦讓男人抓住女人的弱點,她就敗了。
「那個時候我不懂,一輩子才一次的婚姻,你怎麼能如此輕易就決定邀我同行。我以為你是玩的,又或者,你根本不在意。後來我才慢慢發覺,你不是我想的那種人。」
他很少會有說不出話的時候,但這一次,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他賭得太重,以為要輸了,最終得她扶一把,讓他翻盤。
「可是最終,我遇到你,紀以寧……」
這是真的,一個人樂不樂觀、堅不堅持、撐不撐得過去,是要有天分的。世界是荒謬的,感情更荒誕,「愛」這個字值幾斤幾兩,如何衡量?
他調查她,在短短的時間內,調查得如此完整。更令她驚駭的是,她不懂這個男人背後的動機與目的。
斬釘截鐵的三個字,伴隨著他的動作一同而來。
紀以寧眼底微濕。
唐易不以為意,不太把自己當回事:「慢慢養一陣,總會好的。」
「是我不懂事。我這樣說,不是敷衍你的。」她看著他的眼睛,溫婉是她的力量,驅散了他的咄咄逼人,「我對你做過很多不應該的事。以後,甚至最後,希望我可以對你做『對的事』。用一句話說就是,『誰要是走了一整天,傍晚走到了,那也該滿足了』。」
雨散雲收,紀以寧有一刻幾乎喘不過氣,像窒息。
他靜靜欣賞她臉上單純的驚慌,等了一會兒,像是欣賞夠了,拿過桌上的一沓文件,一頁一頁地翻。
紀以寧愣住。
冷不防從房內伸出一雙手,扣緊她的左肩,用力挾她進屋。巨大的關門聲從她身後傳來,再睜眼時,她已被他罩住。
他終於不再放任,她對他的迴避。
紀以寧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想下樓與她聊一聊:你是誰?
紀以寧撐起身體:「你這個人……」
紀以寧不語。
……
紀以寧看入神了,頗為震動。
他淡淡道:「當年我爸爸雖然在唐夫人過世之後,把我和我母親接回了唐家,但他礙於身份和面子,從來沒有當眾承認過我們,直到有一次……」
唐易撐著下巴看著她:「你偷看我是什麼意思?」
「我懂的。」他知道,他太知道了,「不極端,我留不住你。」
唐易笑了起來。
「哦?」
蘇小貓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頓胖揍驚得半天沒回魂。從前她老拿著唐勁的名義出去狐假虎威,他也從不說什麼,現在她良心發現,覺得就算薅社會主義羊毛也不能只薅這一隻吧,太欺負唐勁了,沒想到,她換了個人,唐勁居然還不肯了!
紀以寧動作一頓,想起昔日唐勁與她有過的談話。
「為什麼?」
「我在剛認識你的時候,一直試圖去尋找一種方式,可以完整看透你這個人背後真正的意圖與想法。後來我發現,這太難了,所以我沒有繼續,放棄了。」
她拒絕不了唐易對一個女人的有欲,更拒絕不了唐易對一個女人的純情。
「能引起紀小姐的鋼琴曲合奏,是我的榮幸。」
……
唐勁看著她,告訴她:「信仰。」
她看著樓下的那個女生,忍不住要喜歡,把無聲的讚美送給她。品雪嘗花,飲露喝雨,這些興事,沒有些天分,是做不來的。當紀以寧還沒有那麼大的時候,已經被禮教束縛了,於是此後人生都失去了肆意洒脫的本能。
「你會懂。唐易,我知道你懂。」
唐易坐在餐桌旁,侍者端上一杯紅酒,他握起酒杯,視線始終不曾從她身上抽離。他看見她抬手將耳旁的散發微微別到耳後,從手到耳,除了婚戒之外再無任何配飾。何其清淡的一個人,底蘊卻這麼足,內在的力量足以撐起她在這世間的立足。
電話那頭熱鬧得很,唐易好整以暇地拎著聽筒聽了一會兒,權當看戲。
「你是在否定我,還是在否定你自己?」
「很不可思議對不對?」
她唇角沾了一片蠟梅花瓣,她伸出舌尖想把它舔進嘴裏吃掉,這個畫面忽然讓唐勁一陣心動。他出手,扣住她的後腦,低頭就深吻了下去,強迫纏綿,將那一片花瓣也卷進了兩人唇間,清香四溢。
過了幾日,紀以寧和唐勁聊天。到底還是擔心那個傢伙,紀以寧勸道:「有時間的話,還是要好好勸勸他,把性子改一改,不要那麼激烈。唐家的人再聽從他,他長久那樣子,也會受不了。」
她有點害怕,這個男人是什麼意思?
還真被他猜准了。
紀以寧難以置信。
紀以寧見過尹謙人身上的槍傷。腹部,一道重傷,觸目驚心。她隱約聽唐勁提起過,當年唐爺遇害,唐易也在現場,身邊站著尹謙人,兩發子彈同時打向他們父子倆,結果尹謙人做出了本能選擇,抱住唐易擋在了他面前。
「以寧,勇敢一點,你的生命不會因對我有期待而從此徒勞,更不會有那麼一天,你被我否定。」
紀以寧受驚,握住他的手,阻止他的動作:「你做什麼?」
唐易一笑,然後拒絕。
唐易一笑:「信我嗎?」
「在場的客人只有他一個,太可惜了。您的小提琴聲,應該被更多人欣賞才對。」
她睜大了眼睛:「你……」
多麼相似,尹謙人也曾經問過她這個問題。這一次,她仍然只是搖了搖頭。
紀以寧呼吸一頓,感受到他不安分的手正滑入她的裙內。她推開他:「鬼才擔心你。」
如此不諳世事,是得人保護得足夠好才可以的。m.hetubook.com.com以至於她都不知道,客人再少,有一個唐易,分量就夠了,合了他的意,會得很多陽關大道。
門內沒有聲音。她靜靜地等,心湖微動。
紀以寧仍然記得,她第一次見到蘇小貓的情景。
和唐勁有過那樣一場對話之後,紀以寧得了許久未有的心緒平靜。
根本無法描繪他帶給她的那種震撼,她清晰地記得剛認識他時的全部,每一個細節,每一處微動,統統落入她記憶最深處,永不湮滅,可是這一切加起來,她仍然不懂他。
「紀以寧是吧?」
「唐易,」她撫上他漂亮的臉,「我很抱歉。」
唐易問得慢條斯理:「如果,我不喜歡你這樣子呢?」
紀以寧獨自忙了幾日。
彼特拉克式的抒情,由她口中講出來,叫人心裏一軟。
「不會的,」唐勁像是聽到了不可能的事,笑了,「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的。」
「對,我要的是,你紀以寧這個人。」
紀以寧最後急了,妄加猜測:「要不要換一個醫生看看?」言下之意就是:邵醫生也不太行的樣子……
「因為危險。」
「以前在劍橋念書的時候,我的美術老師教過我,如果有一天,一個人到了口不能言並且詞不達意的地步,那麼,就只剩下畫畫這最後一個出路了。」
他俯身,直視她的眼:「紀以寧,我真的很好奇,你這個樣子,是從小養成的,還是只對我這樣?」
他走過去,抬起她的頭就是深吻。
唐易搖搖頭:「我的拉丁不適合你。」
「你也認為我爸爸很偏心對不對?」他這麼問著,自己卻沒有生氣,「我當時也是這麼以為的,我以為我爸爸偏心哥哥,希望我讓著他,所以才會對我說那種話。後來我才知道,不是的,不是我想的那樣。唐家這個地方,踏進來之後,我就清楚了,我爸爸為什麼會對我說那種話。不是因為我爸爸偏心哥哥,而是因為,唐家所有人都已經被我哥哥收服了。」
紀以寧手一抖,手裡的刀叉都掉下來碰到了餐盤。
唐易一笑:「聽過Franki這家公司吧?」
「我的道歉。」
「其實,本質是一樣的,」唐勁溫和地對她講,「『信仰』存在最重要的意義,是為自己愉快、滿足、有意義、知道為什麼活。」
唐易在醫院住了一段時間,偶爾,紀以寧也撞見了幾次他動怒。
唐易大笑,欺壓上她,從善如流地給一句建議:「也對,你還是擔心一下你自己比較好。」
「今晚吧,」她說,「我,一直想見你。」
紀以寧看著眼前這個人這個樣子,心底湧起些震撼。他認定她,連掙扎都沒有試圖嘗試過。曾經她在歐洲的大教堂,見過虔誠的信徒,雙手合十念誦:除了信仰,我不虧欠任何人。紀以寧雖虔誠,但也自問做不到如此,所以她是羡慕的。一個人要如何認定信仰,才能生起這孤注一擲的力量?而今她遇到了,他做到了,並且他的信仰,正是她。
來到病房門口,紀以寧抬手敲了敲門。
花香四溢,他看了一會兒,忽然道:「我啊,從十歲開始,就跟在易少身邊做事了。」
「這其實是一個心理測驗,測試顯示我是一個對待生命比較消極的人。而你、唐勁、小貓,都不是。」
「您的小提琴曲,太美了。」
昔日她看電影,好喜歡中世紀有的那一種男人:我崇尚榮譽,我堅守諾言,因為我是騎士。而今紀以寧終於可以一笑置之,那年少時代的審美觀。因有了新的信仰,紀以寧終於捨得,同從前的自己揮手告別。
她說完后,有一段長久的沉默。
「沒有啊……」
「你?!」
「好漂亮。」
唐勁沒有多說什麼。這是一個禁忌話題,連唐勁也避諱。
如果早些就懂他,也就不會傷他至此。可惜彼時紀以寧尚未學會愛人。
「有興趣?」
邵其軒背了好大一個鍋,鬱悶得簡直不想管了。單獨為唐易換藥的時候,邵醫生不冷不熱地看著他:「讓你吃的葯沒吃吧?叫你禁慾沒聽吧?你這個人,存心拖著不肯好,要紀以寧為你擔心,你要不要臉?」
唐易一聽就興緻缺缺:「你生日,他來幹什麼。」唐勁又不是沒地方吃飯,幹什麼非得來這裏和紀以寧一起吃。
「台灣有位先生,他寫佛壇演講,也寫酒吧DJ,說兩者都講究起承轉合,演講里有故事的反差,音樂里有音色的反差。但某一天他在墾丁表演時,才發覺生活才是最大的反差:前一天在佛光山演講,后一天在墾丁放電音。」
見他又有欺負人的跡象,紀以寧連忙止住他:「是道歉啊。之前那一次,我對他很抱歉,連累到他了。唐勁沒有怪過我,反而還安慰我,我非常感激他。」
紀以寧很感慨:「沒想到唐勁也是一個會生氣的人啊。」
來不及深思他話中的深意,她已經抬起左手,放入了他的掌心。唐易笑了起來,握緊她的左手,用力一帶,她便落入了他的懷抱。
入了夜,換了環境,她不習慣,始終不得睡。最後索性放棄了睡眠,為自己泡了一杯熱茶,靠在卧室窗邊,靜靜看了一夜窗外落雪。她愛雪,覺它蓬鬆、可愛、調皮,卻不張揚。這樣的場景里,是值得赤足在雪地里走上一圈才算愜意的。天不負她,落下一夜快雪給她看。而她負了自己,直到天亮,也始終沒有下樓近身雪地。
來不及講完話,他已經將她欺壓在身下。手指穿梭在她散開的長發中,一下又一下,聲音自他唇邊響起,低啞而性感:「紀以寧,你在躲我嗎?」
有感情,卻從不輕易示人。她的禮教太完美,有時他甚至懷疑,她是否對他有熱情。男人與女人,彬彬有禮固然是好,但原始的炙熱才是艷麗之始。從此他就開始了,不惜一切手段,從她體內誘起對他的熱情。
「……」
唐勁笑起來:「沒想到吧?我當時也完全沒有想過他會做這樣的事。唐家這個地方,講究的第一要義永遠是血統,他是血統純正的下一任繼承人,從他口中喊出唐夫人三個字,就等於向所有人宣告了一件事:他,唐易,承認我母親的存在。連我爸爸都做不到給我母親一個名分,唐易卻做到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麼做,是攻心為上,還是真心實意?但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他這樣做了之後,我這輩子都沒有辦法再反抗他了。
她的表情似曾相識,他也有過這樣的表情:「可是,這就是我看到的現實。我看到唐家每個人,都對唐易那麼順從,他說的每句話,都沒有人會懷疑反抗,那個時候我就想,他究竟是怎麼做到的。後來我終於明白了,唐易全部的籌碼,就在於他對人心的把握,他看透人的弱點,然後再出手,被他抓住了弱點,就沒有人逃得掉了。」
唐易笑了下,笑容深不見底:「你告訴我,我們該怎麼談?」
直到他起身離去,她仍然處於震驚中,沒有回神。
「還有一次,我問小貓,如果有人同她講,明天就是世界末日,她會怎麼辦。小貓說,『憑什麼有人說是世界末日我就一定要信?憑什麼我要為這一句也許只是他人信口開河的話去煩惱?我活得好好的,幹什麼要聽信別人而不信自己?』那時我才知道,小貓的答案是從根本上推翻了假設,她有勇氣質www.hetubook.com.com疑一切,自己永遠不為難自己。而我就不會,我會認真對待這個假設直到為它焦慮,儘管連我自己都不明白這種焦慮究竟值不值得。唐易,你看,這就是我和小貓的不同。
蘇小貓在那邊蹭唐勁蹭得很不要臉:「唐勁!嘿嘿,唐勁!」
她點一點頭,想問他你是誰,我在哪裡,這裡是什麼地方。
唐易淡淡道:「你覺得自己不夠好?」
文件自他手裡砸出去,砸在地上,發出沉悶又尖銳的撞擊聲。他的人都不辯駁,鞠躬致歉,那麼順從,沒有一點反抗性。
自從那天起,他就明白了。她被禮教束縛住了,心卻沒有。是紀以寧始終有的那一份亮烈,與她表現的對禮法的克制,雙重矛盾,才令他心折。他的疼惜由此開始,想為她撐起一個純粹的世界,令她這一生,對這人間,不至於太失望。
「我不明白。」
她忽然湊近他的唇,在他唇間落下輕吻。
近來她總很想他,可是越想就越不敢輕易靠近。見他便會情動,一切思維與動作便都由他控制去了。好些日子了,她都沒有好好見過他。她尚未理清心中所想,刻意迴避了他,只在晚上握著他的手,整夜整夜地陪。
說完,就纏上了她。
斷斷續續,唐易休養了三個月。
紀以寧低下頭,專心吃飯。
「我不好奇這個,我好奇的是,你有理由嗎?」
紀以寧靜靜地聽。
她對他道:「坦白講,『唐家』這個地方,如果可以選擇,我仍然不會選擇留下。我留下,不是因為認同『唐家』,而是認同你。我認同你對一個女人的專註,認同你作為一個丈夫,也作為一個男人,對妻子的包容和諒解。唐易,你讓我的道德觀對你讓步了,如果僅僅去愛就足夠的話,那事情就再簡單不過了。感情上,我和你同歸。」
夜風裡,唐勁談起過去:「我八歲那年,被父親帶回唐家。當時我爸爸告訴我,我有一個哥哥,如果我想在唐家好好活下去,就絕對不能和哥哥站在對立面,否則,敗的那個人一定是我。」
這一晚的月光很盛,紀以寧走過庭院時,腳下一頓,轉身回望,背後的暗影下落滿了白色的小香花,叫她心裏一軟,生出幾分歡喜來。
他猜度她的心思:「以為我有傷在身不能對你亂來?」
「……」
安靜地吃了一會兒飯,她又抬頭看了一下對面的男人。
男人笑了下,坦誠相告:「我對你這個身體沒興趣,但是,我對你這個人,很有興趣。」
深夜,兩個人。
「唐勁做的。」
沉默、不留餘地。
「謙人對你挑女人的眼光不敢恭維,我也是。」
「唐易,」她抱緊他,「不是所有人都有天分這樣子,相信自己才是自己生命的主人。幾千年前的奧林匹斯山巔,也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成為滾石上山的西西弗,愉快地唱著歌,不知憂煩,不問明天。」
她想起,她曾經是多麼盲目的一個理想主義者,在倫敦劍橋,同人講:這一生,你問我想要什麼,我的答案是信仰的存在;你問我如何要,我的答案是我會將自己變得更好,然後等它來。
她伏在他胸口休息了會兒,起身披了衣服。再走來時,手裡多了兩幅畫,她遞給他。
他伸手相邀:「忘掉它,我帶你重新跳一場。」
「不能。」
慌亂中她下意識地揪住了他的左肩,手指下傳來一道傷疤的觸感,紀以寧頓時就清醒了。她忽地放開他,這才記起,是她傷了他,令他從此不完整。她的抱歉噴薄而出,幾乎扼殺這一段感情。
難得他肯聽話,紀以寧摟住他的腰,扶他去床上躺好。卻不料,人沒躺好,誘惑先來了。他眼明手快一把扯住她的右手,順勢將她拉近身。她跌坐在他懷裡,再想起身時,他已經不給這個機會了。
紀以寧身形微動,被他冷不防一把抱緊。
「嗯,在倫敦時聽過,」她點點頭,「國外很著名的一家對沖基金公司,兩年前突然宣告破產,好多人為它惋惜。」
「為什麼?」
「嗯?」
「我不懂你兩年前怎麼會有那種勇氣,只是相遇就敢認定一個女人,就像兩年後,我同樣不懂你那天做出的一切。」她看著他,看進他的眼底,「我承認,我的道德觀和你的有分歧,但是,我們可以好好談的。以後,你不要對任何人極端,包括你自己,好不好?」
他忽然伸手欲解她的睡衣紐扣。
紀以寧如今已經放棄抵抗了,這裡是唐家,他的地方,無所顧忌起來從不避諱任何人。她仰頭承受了一會兒他的熱情,當感受到這份熱情漸漸有深入的意思時,紀以寧及時推開了他:「不要,我還有好多事想要做呢。」
「我抱歉,從決定嫁給你的那一天起,作為你的妻子,我一直放棄了去了解真正的你。」
尹謙人有些尷尬,臉紅了起來:「您不用客氣。」
唐易不置可否,抬起她的臉,視線交纏。
「你知道唐易對唐家而言,意味著什麼嗎?」
紀以寧推了他一下:「你不是連唐勁的醋都吃吧?」
「他可以。」
「一年一次,」唐易彎下腰,扶她坐起來,「生日快樂。」
紀以寧揪緊了他胸口的睡衣。
「她打的是我,哭的卻是她,大概我這樣的性格太讓她失望了。於是那一晚,我沒有再解釋。其實我的想法很簡單,我們家已經欠了兩億,多還五十萬少還五十萬又有什麼關係呢,反正一樣是欠。但是叔叔家就不同,他只欠五十萬,還上了就可以結束這場無妄之災。可惜這個解釋,不是人人可以接受的。
她怔住。
紀以寧搓了搓手,掩飾局促:「我知道,你身上也有舊傷。正好順手,送你這個,舊傷發作起來也能睡得好一些,也當作是,我對你的抱歉。」
她看見唐勁一步上前,把小貓裹進大衣里,又拿了棉拖鞋叫她穿好,他俯身搓著她通紅的手,數落她:「你是傻的嗎?半夜三更才回來睡覺,天不亮就醒,醒了就跑出來挨凍,挨凍還不|穿鞋,你這個單細胞,到底是不是碳水化合物做的啊。」
然而下一秒,她就見她踮起腳嗅了嗅雪夜中盛放的蠟梅,然後忽然一口咬住,花的清香、雪的味道,一起被她放進了嘴裏,吃了滿滿一大口。紀以寧只看見她唇邊的白霧,沾著幾片飄落下來的蠟梅花瓣,以及她伸出來舔雪的粉色小舌尖,閃著晶瑩雪色。
天不負他,她竟然懂。
她幾乎是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你到底是……」
他很有耐心地替她解惑:「我對你有興趣的意思就是,我可以替你還債,替你解決紀家如今所有的麻煩。」
「出賣?」他有些不可抑制地笑,「你該不會以為,我對你這個身體有興趣吧?」
他笑了起來,非常非常滿足。
他俯身,薄唇欺壓上她。
「你見過唐易跳舞?」
「……」
唐易一襲黑色襯衫,一身清爽,顯然起來有一會兒了。叫了侍女進來,將花插在水瓶中,他抱她起來,摸了摸她的臉:「討人歡心這種事,當然要鄭重一點。」
乾淨的線條,樸素的色彩勾勒,整個畫面呈現出一股清澈平和的氣息。唐易忍不住去想她畫畫的樣子。他知道她喜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畫畫,橘黃色的柔和檯燈下,她坐在畫桌前,手裡握著最簡單的木質鉛筆,整個空間里都只有https://m.hetubook.com.com碳素劃過紙面的聲音。
「偷偷見到的,他跳得好漂亮。」
「我不是,」她誠懇地告訴他,「我很清楚我自己。本質上來講,我是一個比較無趣的人。做朋友的話,或許這種無趣還不會太明顯,但做夫妻的話,天長日久,這份無趣的力量就會非常大。」
紀以寧很無語:「你不能嘗試喜歡嗎?」
唐易頓時就笑了。
她淡淡地告訴他一個故事:「記得當年,家裡出事,父親去世,我和媽媽湊齊了五百萬,準備去還債。然而,就在這一晚,有一位叔叔來向我們借錢。他被我爸爸連累,欠債五十萬。我媽媽拒絕了他,因為我們家欠了兩個億,已經自身難保。後來,我偷偷拿了五十萬給他,送走他后被我媽媽發現,她立刻打了我一巴掌。
他仍然記得,某天看見她洗澡時,那根纏在她脖子上的紅線那麼清晰,他定定地看了很久,最後只見她對他微微笑了下,摸了摸脖子上的玉石,說:「是你給我的嗎?我很喜歡呢。」
尹謙人接過。
「我可以進來嗎?」
唐易頓時笑了。
拉丁這回事,在唐易這裏,和暴力相關。
「好啊,」他從善如流,嬌弱得很,「扶我去躺著。」
尹謙人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啞:「所以,你知道他對於我們的意義是什麼嗎。呵,你不會懂的。這麼多年來,他一個人撐住了唐家上下這麼多人的性命。這其中的意義,你不會懂。」
……
他笑了下,分不清真心還是假意,她只見他整個人都好似浸在光暈里,眩惑得滅頂。聽到她的提問,聲音里含了一絲顫音,他像是忽然心軟,站在門口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折返回屋,緩緩走到她眼前,屈膝半跪在她面前。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眼裡沾染了些柔意,好似寵溺。
「……」
她貼著他的胸口,道:「我以為你會帶我跳拉丁。」
這是她能夠做出的最大妥協。
紀以寧怔住。
感情像聖城,越神聖,越重傷。
唐易一笑:「如果看畫的人不懂呢?」
「你抱歉什麼?」
紀以寧臉色微紅:「無意中見到的。見過一次,你在書房,一個人在深夜跳拉丁……」
唐易難得地表現了一下訝異:「嗯?」
「因為它不快樂。」
他放下手裡關於她的調查資料,眼神攫住她,她看不清他眼底到底是黑是白。
唐勁覺得頭疼。
「我很難理解,」她坦誠相告,「我所理解的信仰,是更普通意義上的那一種。傳統意義上來講,世界文明的開始,就是有信仰的,即便公元一世紀野蠻的政治標準下,殺戮和流血數量驚人而殘酷,信仰也始終不滅,一世一代的人走著朝聖的路,從不停止自問與追尋的腳步。那太恢宏了,我始終認為,和你所說的不是一件事。」
「以寧,如果下一次,你看見唐易一個人在跳拉丁,就離他遠一點,不要在那個時候靠近他。」
他到底想幹什麼?
末了,他像是覺得不可思議,挺有興緻地評價了一句:「柏拉圖的信徒,嗯?在這個圈子裡長這麼大居然連性經驗都沒有,也算稀有生物了。」
紀以寧終於願意承認這件事。
紀以寧驚訝道:「為什麼?」
記得彼時唐易最不喜她深夜獨自在園中漫步,因為涼意太盛,侵擾身體。他不喜歡,卻從不言明原因,見一次阻一次,抓起她的手就往房內走,動作強硬,不容反抗,任她把委屈寫在臉上,也從不辯解。只是回房后從不忘給她手中塞一杯熱可可,將她的雙手裹入他的掌心,叫她分不清眼前這人到底薄情還是深情。
拉她近身,他環住她的腰,仰頭問她:「你在擔心我嗎?」
對上他的視線,紀以寧沒有逃避:「唐易,我不會走,不會離開你、唐家、這裏。除非將來有一天,你先放棄我。」
唐易一把拉她近身,用力抱緊。
她瞪大眼睛,直覺想推他。
他點點頭,承認:「是這樣子的。」
「他不是認真的,」唐易遞了杯水給她,隨口道,「唐勁認真起來,就不會那樣了。」
如此誘惑,怎麼可能逃得掉。
「別動,」他利用她的弱點,得寸進尺,「我身上還有傷呢。」
她剛想說什麼,只聽得他淡淡的聲音忽然響起來。
是真的,連她都在武陵微醉了。
蘇小貓笑笑,抓了一把雪給他,想想還不夠,又摘了兩朵蠟梅放在雪上做點綴,笑得一臉童叟無欺,問:「你試試?」
唐易不以為意:「它的實控人在某次記者會上,對向他提問的蘇小貓有了意思,應該是真喜歡上她了,對她很好。那個男人運氣不好,那段時間唐勁和蘇小貓正在冷戰,蘇小貓又比較倔強,藉著工作逃避家庭問題,接下了這單公司跟蹤新聞,每天和那個男人在一起。那一次,唐勁是真被惹火了。」
「舉個例子吧,」他低聲告訴她,「唐易最近一次獨舞,是在我爸爸被人害死的那一年,一整晚,他一個人沉迷其中。第二天,他就行動了。」
這是她對他最深刻的印象。真的,他是真的漂亮,與他對視,就猶如進入克里特的米諾宮,整個古希臘的傳說都為它鍾情過,只一眼就能令人陷落。
「你第二幅畫上的內容。」
唐易難得露出驚訝的表情,低頭看向手中接過的畫,旋即豁然。的確,也只有紀以寧,才會有此近乎雅興的道歉方式。
「……」
「我有。因為,小貓。」
沒有音樂,沒有觀眾,沒有掌聲,只有他和她兩個人。一支圓舞,你來我轉。童話世界里的舞會,最常見的即是圓舞曲。他有一種力量,令她好似過度醉酒,對他上癮得厲害。
他微微笑了下。
唐易淡淡道:「以後,你不要看。」
以前在唐家,他有個哥哥,喜歡挑戰自我,把劇毒當遊戲嘗;現在這裏,他有個老婆,吃的東西更加匪夷所思。
「想邀請唐勁來家裡吃飯。」
「你是我生命里最後一個童話。」
她應該早些懂的。
紀以寧眼底微濕。
清晨,生物鍾作祟,紀以寧在六點準時醒來。
沒想到,請客的人給了面子,被請的人卻沒空了。
「怎樣一句話?」
「從此以後,我哥哥對我來說,就是比我自己還重要的人了。」
她被他問得一頓,最後坦誠相告:「不是躲,是需要一點時間,想一些事。」
人,一旦動情,就會產生原罪。她已有私心,讓唐易成為任何女人的不可得。
好美。
她將庭院中盛開的鮮花小心地剪下了一些,製成乾花。又不知用了什麼技巧,保留住了花香,裝入錦囊中。這是細活,需要耐心,還要有好手藝。幾個侍女本想幫忙,做了幾次后羞愧地放棄了,這活兒需要有經驗和天分的人來做,除了紀以寧之外,唐家無人可幫。
她搖搖頭。
蘇小貓絕對是個人才,能把唐勁這樣有耐性的人都惹火到揍她的程度。她膽大妄為,一而再再而三挑戰唐勁的容忍底線。這陣子不知抽什麼筋,為了完成採訪敢跟人對賭,對賭的擔保方找的還不是唐勁,而是個連唐勁都沒聽說過的男人,那男人還挺有來頭。這下子唐勁是真火了,蘇小貓這貨是要反了,竟然連碰瓷都不找他了!她什麼時候認識其他男人的,還跟人家熟成這樣?
她說不出話。
她給他的,不是貴族氣息濃厚的油畫,也不是底蘊深https://m•hetubook.com•com厚的水墨畫,而是兩幅簡簡單單的鉛筆淡彩畫。
他笑一笑,單刀直入:「簡單地說,我對你有興趣。」
曾經她以為,這就是她會有的一生。可是她沒有等到她的答案,卻等來了一個唐易。這是她很難去懂的一個男人,就像插在新約和舊約之間的空白頁,行走在兩種世界的邊緣,有欲又純情,多麼複雜的調調。
唐勁太平和了,就像玉一般圓潤,握在手中找不到稜角。
他從上至下打量了一遍她的身體,眼神絕對是挑剔的。然後,她聽見他慢條斯理的聲音響起來:「雖然這麼說的話,對一個女孩子而言有點失禮,但我想我還是直接告訴你好了。就憑你這具平平淡淡的身體,又不懂得任何挑起男人慾望的手段,我對把你帶上床這種事,興趣不大。」
紀以寧有點無奈:「唐易……」
男人俯下身,不懷好意:「不止呢……」
「唐易,」他告訴她,「我是唐易。」
很快,唐勁心平氣和地接了電話,把自己壓抑成了一派風和日麗的樣子:「誰跟你說我不痛快了?你這麼威脅她是什麼意思?」
「紀以寧,二十三歲,紀家獨生女,就讀英國劍橋,主修歐洲文學,同時輔修西方哲學,成績優秀而被保送深造,但因家變而放棄深造機會。至於私生活方面……」他翻過一頁,語氣玩味,「不沾煙,不沾酒,沒有夜店記錄,沒有性|愛經驗,異性|交往幾乎為零。」
她看見她唇上沾上的花瓣,只覺這才是古人說的,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你什麼時候起來的?」
唐易挑眉:「這是什麼?」
唐易摸了摸她的臉,笑笑:「所以說,唐勁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無害的。」
不諳世俗,竟敢以如此面貌把自己暴露在鏡頭下。
揉了揉眼睛,視線還不太清楚,她就聞到了一陣花香。恍惚了好一會兒,這才看清了,眼前一大束布魯斯玫瑰,嬌艷盛放,清晨的露珠還沾在花瓣上,新鮮欲滴。
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會有一種神奇的力量。
她笑一笑,道:「你看,這樣的人生才是有趣的。無論身處何地,即便世間環境上下跳痛,也不妨礙成全自身的精彩。當然,文學作品需要適度的想象空間,所導致的說法也因人而異,但總會有些道理在裏面的。你、唐勁、蘇小貓,無一不是這樣的生命。只有我不是。」
紀以寧想了很久,一個人對另一個人而言,究竟要到怎樣不可以失去的程度,才做得到尹謙人這樣的本能反應。
紀以寧,這個人,實在太懂如何用細節侵佔一個男人了。
唐易漸漸痊癒,回家休養的那一日晚上,紀以寧和他進行了一次談話。她平鋪直敘地告訴他:「以後,我不准你再對自己這樣子,不負責任。」
不容她開口,他便奪去了主動權。
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人是唐勁的管家,說得吞吞吐吐:「勁少和小貓……吵起來了。」
它是信號,是唐易挑斷底線的信號。每一場拉丁之後,都是悲傷。
室內只亮著一盞燈,橘黃色的光線撒下來,有暗暗的溫暖在浮動。她感到他的手指滑入了她的裙擺。他伏在她頸項,靠近大動脈的位置,令她總疑心他會咬斷它。這個男人如此強勢,連喜歡一個人都好似戰爭,有進攻,有妥協,叫她常常擔心她不敵他。
「所以,我一直是為你惋惜的。」她的聲音淡淡的,眉宇間落滿孤寂,「世間靈動女子何其多,而唐易賭上性命,只要了一個最平淡的紀以寧。」
她微微笑了下,以柔順化解他的攻擊性。
她看見唐勁從屋內走出來,腳步有些匆忙,手上拿了件厚外套,顯然也是剛醒的樣子。唐勁早晨低血壓的情況比較嚴重,但發現身邊人不見了,仍然追了出來。看著他的身影,紀以寧莞爾。她已經知道了,樓下的那位小姐,是唐家何人。
她有些膽戰心驚:連唐勁都有那樣的一面,那被唐勁當成信仰的眼前這個男人,有心作惡起來,會是什麼樣子……
紀以寧知道,站在唐家之外的她,沒有經歷過腥風血雨,是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的。於是她「嗯」了一聲,表示她對他的話即使無立場發言也很認真地在對待。
「不會。」
下一秒,電話那邊什麼聲音都沒了。
唐易看著她,沒有說話。
電話那頭熱鬧得很,一頓鬼哭狼嚎,唐易拎著電話都能聽到唐勁一聲聲「蘇小貓」的咬牙聲。管家對著電話尷尬不已,唐易想了想,這飯是吃不成了,電話也不能白打,就順手送個人情吧。
「太單純了啊,」他摸了摸她的臉,話鋒一轉,「不過我喜歡。」
感受到他更用力地摟緊她幾分,她告訴他:「唐易,你都不知道,你是多少人的信仰,謙人的、唐勁的、唐家那麼多人的,今後還有,紀以寧的。」
紀以寧靠在他懷裡,柔聲道:「以後,也要對我好啊。」
她一下子反應過來,搖頭:「對不起,我不出賣自己。」
結局就是,唐爺死,唐易活。
唐勁最後也沒有赴約,和蘇小貓關上房門解決夫妻問題去了,唐易獨自帶紀以寧出去吃了飯。
她抱起花束,嗅一嗅花瓣,清香襲人,她喜歡在清晨收到鮮花。
男人唇角一翹:「以寧,這就是你和唐易的不同了。他看得到你看不到的東西,他的確把我抓住了。甚至當年,他只用一句話,就讓我沒辦法反抗他了。」
「你……」疼嗎?
她將它送給了尹謙人。
「你說呢?」
「他可以讓你有這樣的意義嗎?」
對方笑了。
紀以寧失笑:「我不信你有弱點在他手上。」
他按住她的後腦,一字一句,他的聲音注進她心底:「這具身體,所有的傷,都與你沒有責任。」
他的立場怎麼就這麼不堅定呢,他怎麼就被這種裡應外合的小伎倆騙了去呢,他怎麼就不能對蘇小貓做到如秋風掃落葉般殘酷、眼裡放出嗖嗖嗖的冷箭呢!
幸好,紀以寧遇到的,是唐易。
唐易微微笑了下:「你見過吧?」
從相遇那天開始,他就送過很多禮物給她,她總會禮貌地收下,對他說「謝謝」,只是從不見她喜歡。後來他終於明白了,她的「謝謝」只是禮貌,並不帶心。只有這塊玉石,從他送給她開始,她就一直戴著,細細的紅線,纏繞在她白皙的脖頸上,像是要纏到地老天荒。
紀以寧心上一顫,沒有說話。
吃完正餐,唐易安排了小型音樂會,就在餐廳里演奏。紀以寧被小提琴聲吸引了心神,即興配合小提琴手隨手彈了一段鋼琴曲。紀以寧許久未曾有這般好興緻,又得出色的小提琴手合奏,心情明亮,一曲完畢,同人握手,禮貌交談。
「唐勁好眼光,懂得在蘇小貓尚不諳情事的時候,教會她愛,從此生活充滿樂趣,生命不再孤寂。」
「這種香味可以安神,你不用隨身攜帶,睡前放在床頭就可以,不會有麻煩的。」
等她緩過了呼吸,發現正被唐易抱著,他的手搭在她胸前,摸著她脖子上的一塊玉石。深褐色玉石,不規則形狀,精巧,很小,放在他手裡,幾乎都感受不到重量,是她唯一隨身佩戴的飾品。
他拉開房門走出去,不忘轉身告誡:「如果你想逃,就請便。不過,我提醒你一下,我要抓一個人回來不是件難事。我說過了,我對你有興和-圖-書趣,我不是說著玩的。」
古有田舍子,做不得詩人;今有女兒家,碰不得殺戮。他是明白的,無計可留你。
不輕易有情緒的男人,講到這裏,竟也有了些莫名的情緒:「直到有一次,在年末的唐家晚宴上,唐易開舞,他忽然走到我母親面前,彎腰邀舞。所有人都聽到他說,『唐夫人,能請您跳今晚的第一支舞嗎?』」
不等她移步,便有人為她解開了答案。
話音剛落,他修長的手指便夾著薄薄一張紙,白紙黑字,在桌上移過去,推到她面前停住,她低下頭看去,倒抽了一口氣。
她聽得很無語,這個男人簡直沒有任何道理好講。
紀以寧莞爾,知趣地離開窗邊,不打擾樓下這美好安靜的一刻。
那一刻,紀以寧呼吸一窒,確信自己是犯下了滔天大錯的。
唐勁痛心疾首。
「你不要說話,你先讓我說完。」她打斷他,連聲音都焦慮,「這個世界上,悲劇有很多,但也是有不同的。有一些悲劇可以撐過去,有一些卻不可以。而我所不能承受的,就像一個故事里說的那樣,有一個人被眾神懲罰,把一塊巨石推向山頂,過程艱辛而漫長,但是石頭一旦到達山頂,又會立刻自動滾落下來。周而復始,完全有理由相信,沒有比這努力卻無望的過程更令人心灰的了。」
管家如實轉告。
紀以寧有些尷尬:「唐勁……」
「因為小貓,」她在重複,也在確認,「在唐家已經有了蘇小貓這樣的女性的前提下,你竟然還能非紀以寧不可,從某種程度而言,我是佩服你的。」
他頓時就笑了。
蘇小貓一本正經地糾正他:「我不是單細胞,我是有絲分裂形成的。」
她在第一幅畫里畫出了一場相遇。
她只聽得他說:「我對圈養情婦這種事沒有興趣,我要你留在我身邊,做我的女人,就只有一種方法,成為唐太太。」
……
紀以寧見不得這樣子的壓迫性,夜深人靜時,也會忍不住數落他:「你好不講道理。」
紀以寧驚了一會兒,才回神:「什麼?」
「……」
顯然是剛睡醒的樣子,披了件睡衣,棉棉質感,如雪地般鬆軟,齊肩長發披散在她的肩頭,帶著幾分惺忪。她好興緻,冰天雪地,也不怕冷,赤|裸著雙腳,踩在雪地里,踩下去的時候發出清脆的聲音,留下一串密密的腳印。
天際微亮,她聽到樓下有人發出一聲讚歎,她望下去,看見了一個嬌小的身影跑到了庭院。
尹謙人的聲音很低啞:「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金錢、權勢、感情,都算不了什麼的。什麼最重要?是命。你懂嗎?沒有命,就什麼都沒有。」
有原則,有感情,她讓他看見了一個有血有肉、飽滿生動的紀以寧。
她抿了抿唇,不好反駁。心裏一軟,鬆開了手,任他為所欲為。
「……」
只見過一次,記憶就永不湮滅。她把它畫了下來,畫畫的時候甚至還能感覺到那種驚心動魄的韻律。
不是在暗夜天幕下的初次相遇,而是塵埃落定之後,她從沉睡中清醒,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他坐在她對面,玩味地看著她。
「唐易。」
記得那一天,她從沉睡中轉醒,撐著左手坐起來,一抬眼,便看到他。
「說來話長。」
她瞧他一眼,嗔怪:「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
就這樣,唐易很不要臉地拖了一陣,著實博取了紀以寧好一頓同情。直到後來紀以寧都急哭了,唐易才良心發現,覺得不能再這麼幹了,他太欺負人了。這才收了手,乖乖聽話吃藥,也好幾次禁慾了,傷口一點都不負他的努力,飛速複原了。紀以寧這才笑了起來,唐易為自己可惜了好幾天。
「麻煩轉告蘇小貓,」唐易陰陰柔柔地說,「敢讓唐勁不痛快,就會有人讓她不痛快。」
直到他玩味的聲音響起:「你在我面前,把自己全盤否定了,你在怕什麼?」
紀以寧頓時就笑了。
唐易不置可否,于情于理,都只能隨她去了。
「什麼?」
「……」
有誰知道呢,這塊玉石原本是他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為他戴在身上,對他講:江湖中存活,有時會信命,將命托出去,保一分平安。很多年後他遇到她,她不聽話,差點出了事,他帶她回來,盛怒之下奪了她作為女孩最寶貴的一部分,惹她高燒。他也不道歉,只是在陽台上抽了一整晚的煙。清晨漸亮的時候,他扯下了脖子上這麼多年來隨身攜帶的紅線玉石,折返回屋,握起沉睡中的她的手,把深褐色小石放入她手中,讓她握緊。他不抱希望她會懂,他甚至沒有叫醒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就起身離開了。
侍女手法熟練地插好花,轉身瞧見她家的易少正抬起紀以寧的臉,欺壓薄唇,似吻非吻。侍女紅透了臉,含著笑,急急退了出去。
時光走過兩年,直到這一刻,紀以寧才明白,事情的真相原來是這樣。這個男人為了留住她,第一次賭了婚姻,第二次,就賭了性命。他是這樣認定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唐易去愛紀以寧必將會有婚姻之危,甚至性命之危。
聽見自己的名字從一個陌生男子口中喊出來,她只覺驚駭。
唐易大笑,掛斷電話。
紀以寧好奇道:「那是怎樣的?」
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一個人做到了。
唐勁無語,看見她唇間一片通紅,皺眉:「你剛才吃什麼了?」
她看見他坐在一旁的沙發上,姿態閑適,表情慵懶,手裡端一杯透明至純的清水,不緊不慢地喝著。見她醒來,他笑一笑,唇角微翹,落盡誘惑,問一句:「醒了?」
他想起她曾對他講過她喜歡的那一種「喜歡」,就彷彿舊時候的男子去見從未謀面的未婚妻,見她在河邊洗完衣,抱著衣服踩著石子準備蹚過水去,卻被頑皮的小孩潑水弄濕了鞋,她也不惱,索性脫了鞋拎在手裡,蹚水過河。舊時候的女子是以在外裸腳為恥的,可那男子見了,卻下定決心:就是她了,八字不合也是她。是她不拘小節的率性,令他心動不已,說起來,他也有不拘小節的亮烈。同樣亮烈的兩個人,不期而遇了,中國的故事就是這麼美。
紀以寧唇角一翹。
她抱緊他不放,也不懂得得寸進尺。
他一顆一顆地解開紐扣,睡衣掉落的時候,紀以寧一陣戰慄。一件羊毛裙適時地披在了她身上,他替她緩緩拉上背後的拉鏈,順勢撫過她的臉:「你不再躲我了,我好喜歡。」
傷口反覆發炎,紀以寧焦急了好幾回,每次都不肯假以他人之手,換藥都要自己來。她看著他的傷口,揪心不已:「怎麼就是不見好呢,邵醫生說,不嚴重的話兩個月就會好了啊。」
因為——
她困惑了:「那你……」
那是在一個冬日,她在唐勁家做客。唐易給了她滿腹心事,即便她不說,唐勁也明白。唐勁對她有些同情,也有些憐惜。恰有機會,兩人對談了一整個傍晚。
紀以寧氣短:「你凶起來那麼凶,小心大家以後都受不了你。」
那個女孩子,才是真正的眩惑。她帶來一種不可思議的生命力,正面衝撞每一個內心,無所畏懼,嬌小身軀之下,有磅礴大氣的底色。
她靠在他懷裡,生出些屬於女性的情緒。
「本是尋常女兒家,如何呼喚做血衣?」
「我不會跟你談。」
小壽星開了口,唐易放開了她,從善如流:「今天想要做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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