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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朝小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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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原罪

第六章 原罪

唐易沒有興趣聽下去,舉步欲走。
唐易陰晴不定地掃了她一眼:「你說夠了沒有。」
但唐家的人顯然不這麼想,唐易說什麼就是什麼,唐易說拆了這垃圾桶就一定要拆。不僅拆這個,辦事效率一流的尹謙人還深度解讀了唐易的話,以防萬一,把這層樓的垃圾桶全拆了,驚得邵其軒彷彿看見了一群神經病。
唐易坐在車裡,沒有下車。
眾人一驚。
簡捷被他壓在吧台邊,胸腔受力,她喘著氣,緩緩開口。
「這是一種天分,」唐易看了一眼病房裡的人,沒什麼情緒地開口,「我看她不像是有這種天分的人。」
神父笑一笑,給出評價:「這是個好女孩。」
「紀以寧小姐的心意,不收下,他捨得嗎?」簡捷似笑非笑,傾身上前,壓低了聲音,「以我對你的了解,你不僅不會說,還會不準邵其軒說,對不對?我記得你以前一碰牛奶就過敏長紅疹,怎麼,最後請邵其軒過來每天幫忙吃點心?」
他對她說了謊,他失約了她的生日,他甚至陪在了另一個女人身邊。可是當紀以寧看見真相后,卻發現,她可以原諒唐易,也可以原諒簡捷,她原諒不了的,是她自己。謙人說得對,你了解他嗎,你根本不了解。
紀以寧一走,唐易的表情當即冷了下來。熟知彼此的底牌,沒必要耍花槍。他略顯冷漠,表達立場:「唐家和官方打交道,自有一套規矩。至於私交,我沒有興趣。」
唐易「啪」的一聲合上手裡正在翻看的文件,將其甩在一旁,任它散落一地。他忽然站了起來,直直朝她走去,當她抬眼看見他近身,發現雙手已被他反綁住,他毫不理會她身上還有傷,扣住她的腰,把她的身體禁錮在了吧台邊。
唐家、權勢、責任,哪一個都黑色壓城,哪一個都充滿危險。可是她從未見過唐易焦慮。怎麼會不焦慮呢?行走在修羅場,一念之間定生死,他哪裡來的天分,竟學會了不焦慮。命里的權勢,他接受,逆來的責任,他順受,是這樣的決絕勇氣,才當得起唐家上下三千人稱一句「易少」。
簡捷。
方小姐非常驚訝:「不會啊,前一陣子,紀以寧小姐每次來,都會給他帶點心,我沒見易少拒絕過。」那些點心,裏面的牛奶含量可不低……
紀以寧愣怔,幾乎是本能地脫口問了一句:「被人……送到這裏?」
管家驚訝道:「少夫人,這麼早?」
她自言自語,問了下去:「當年你對我說,女孩子身上有傷,始終不好。唐易,那個時候,你對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有沒有一點真正的關心在裏面?」
他的警覺性全部醒了,重新撥下一個號碼,電話那邊,一個公事化的聲音立刻響起:「您好,這裡是TimeCity美術館。」
「吩咐下去,我要找一個人。」
「沒有天分也就算了,我看她最倒霉的應該是遇到你,」邵其軒很是感慨,毫無心機地隨口說了下去,「你當年無意間救她的時候她才十七歲,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長得漂亮,那種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青春正盛,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后看見一個這麼漂亮的男人救了自己,怎麼可能抵抗得了啊,我要是簡捷,也肯定想對你以身相許啊。」
唐勁頓感慚愧:「那個……」
唐易知道他逃不掉了。
就在她十七歲這一年,為了考警校,為了將來當檢察官,她和整個家族鬧得天翻地覆,她的父親,除了反對,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像這樣關心的話。
邵其軒聲音曖昧:「不過也對,你半夜三更英雄救美這種事,還是瞞著以寧比較好。」
對談中的兩個人,誰也沒有看見,病房門外的某個角落,一個身影沉默許久,終於靜靜離開。
「我就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吧,」唐易神情很淡漠,「我當年救她這件事,在你們眼裡,性質嚴重到就和毀她清白一樣嚴重是不是?如果你今天說是,那麼我無話可說,她接下來的人生,我負責。」
掀開床被,紀以寧靠坐在床頭,拿了他的書來看。厚厚一本《國際法》,一個字跡或者記號都沒有,嶄新一如無人閱讀。若非某次她無意間見到唐易和人在書房對談,看見他動怒,隨手拿過桌上的這部書砸過去,甩出一句:「一百一十三頁第二條,白紙黑字看不懂是不是?」恐怕她至今都不知道,原來他是高手。
簡捷看了看唐易,這人一臉散漫,存心晾著人,完全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身後響起神父的聲音。
紀以寧說明來意:「您好,我是邵醫生的朋友,想見一見他。」
「什麼?」
她點點頭,態度坦然。
多麼聰明的女孩子。
尹謙人快步上前,壓低了聲音:「他們等了您一整晚,執意要見您,我攔不住。」
「唐易!」
她從來不是一個多話的人,面對面都難以講出很多話,遑論是在電話里。這樣一個紀以寧,也只有唐易那樣真正好情懷的男人才能懂。
唐易忽然問:「這裏面有什麼?」
「是他們該死……」
簡捷抱臂,二郎腿一蹺,朝那幾杯水抬了抬下巴,饒有興趣地問:「這裡有四杯不同類型的清水,純凈水、礦物質水、鹼性水和檸檬水,你猜他會喝哪杯?」
他既然已經做了決定,就不會瞞她,連失約,都必定是正面回應,不留餘地,這就是唐易。
她以一個檢察官的嗅覺,也以一個女人的直覺道:「一夜之間,世間生死一把平,除了你之外,再無人會做。我只是不明白,你的原則是不在母親的忌日見血,卻為了一個紀以寧,破了這原則。為什麼?」
唐勁懂了,攤了攤手,表示理解與接受。
「你不想管我可以不管啊。」
台階下站著的尹謙人替他回答了這個問題,言簡意賅,四個字。
「不好意思,紀小姐現在不在館內,今天她隨館長出去了。」
她不止一次痛苦自問:當年那一場相遇,如果是命運,那麼她可不可以,不要這樣的命運?
管家端了一杯熱茶從屋內出來,給唐勁換了一杯,再一次道:「二少爺,這裏風大,不如進屋再等吧?」
時間靜靜地走,葯中安眠的效力漸漸消散,病床上的女孩子眼睫微動。
她一笑,伸手在他心髒的位置,隔著襯衣觸了觸:「你的心在這裏,我不想傷它。因為,我想住在這裏,它傷痕纍纍,我也過不好。」
溫言軟語,演繹殺性。他將本性釋放,放任了一場作惡:「差一點點,我最重要的以寧就毀在他們手上。所以,那些碰過她的人,我一個也不想留。」
「好吧,」唐勁點點頭,「我去。」
邵其軒舉手投降:「OK,我不說了,我不說了啊。」
唐易「啪」一聲掛斷電話,整個人陰沉無比。
望向她受傷的眼,唐勁告訴她真相:「知道那一天,唐易為什麼會救你嗎?因為那一天,是他母親的忌日。他不喜歡在他母親的忌日當天見血,所以他才會救你。記得嗎?他救你的時候,只叫他們滾,沒有下殺手,也是因為那一天,他不見血光。」
紀以寧點點頭,沒有過問,把期待留下來:「也就是說,今晚你會陪我?」
唐勁有點被驚到,終於懂了唐易方才在躊躇什麼:「今天是你生日嗎?」
唐易深陷在沙發里,盯她一眼:「調查我?檢察官的職業病?」
唐易和圖書抵住她的額頭,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
簡捷整個人背著光,埋葬在大片陰影里。對他的話,似乎也不意外,雖然聽到的那一刻,痛起來仍是很痛的。
這些日子被唐易纏得緊,許久未曾一個人在夜晚獨處,紀以寧洗完澡,擦乾了頭髮看了看時間,發現尚早。紀以寧不禁失笑,真的被他慣壞了,分開一會兒,連時間都變慢了。
「好,」簡捷微微一笑,得今日結局,她無悔,「你夠爽快,我喜歡,也懂了。」
來人被鎮住,驚慌急問:「你、你是——」
她需要一點時間,想一些事。
不僅遇到了唐易,還認識了他身邊那麼多的朋友。他們喜歡她,真心待她,就像雲開日出,讓她濃霧般的人生從此見了天日。
唐易掃他一眼:「你已經退出唐家了,惹上這種事,再被人盯上,以後怎麼辦?」
紀以寧用了一點時間,做了一份精緻的點心。不是為唐易,而是為了邵其軒。
「……」
唐易單手搭在車門上,正要坐上車,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動作頓了頓,轉身朝唐勁掃了一眼,語氣冷了三分。
唐勁看見他終於過來了,剛想開口,卻不料唐易忽然抬手,指尖用力,扯開了他的襯衫衣領。襯衫下,唐勁鎖骨處的深色吻痕一覽無遺,宣告這具身體的主人今天經歷了怎樣的一場歡愛。
「唐家,易少啊。」
當時紀以寧站在病房外,看著簡捷的表情,她就想,這世間怎麼有人敢那個樣子去愛唐易呢。那個叫簡捷的女孩,分明是全然放棄自己后,再去愛他的。唐易救她,她高興,卻不敢表現出來;唐易說以後不會再救她,她失望,仍然不敢表現出來。唐易一手掌控了她生命中全部的極端感情,沒有他,她照樣過,只是從此不再快樂。
「原罪很可怕。神父,你看亞當,悖逆犯原罪之後,《聖經》再也沒有提讓人管理世界。至於我,不管旁人如何理解,始終認為,妒也是原罪。女人一旦犯了此條原罪,便會猶如被毒蛇與藤條纏繞,脫身不得。用句俗語說,便是『落到了神魂顛倒的景況里』。那樣太可怕,所以,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紀以寧以後千萬不可以犯這樣的錯,我不喜歡自己成為那樣的人。」
「是啊。白天你忙,沒有來,本來想早一點告訴你的。」
一頓早餐,就在和管家的聊天中愉快地結束了。
變態啊,大白天地和他家一個垃圾桶過不去。
神父聽懂了,忍不住撫上她的肩頭,柔聲安慰:「以寧。」
「我找紀以寧。」
聞言,唐易忽然傾身向前。他將她圈死在了可控範圍內,雙手撐在她身側的吧台邊,俯下身與她平視。他臉上的表情剎那間妖艷入骨,像是調情,更似威脅。世界沉睡,暗色升起,暴力與美學,並肩起舞。
「不是,」她搖搖頭,「我原諒他,是因為後來,我聽到了這個故事的另一個版本。」
唐易終於出聲,沒什麼情緒地開口:「當年我救了她一次,所以她接下來的人生,我都必須負責了是嗎。」
「唐勁。」
她福薄,母親過世得早,以至於這世上已無人會教她該如何去做一個好妻子,但「溫柔」這件事,也正是從這薄薄的苦難中才生出的。她憑著天分,摸透他,靠近他,最後,成全他。千人萬人中,紀以寧只有一個,這獨有的溫柔也只有這一份。
紀以寧微紅了臉,心口不一:「沒有啊。」
「醒了?」
旁人見了,暗自笑了。是一直以來都待她好吧,所以他做出這樣的動作來可以如此熟練,她顯然也已經習慣他了,與他配合如此默契。所謂夫妻,就該是這樣子的。
「怎麼會,」簡捷一個雜食動物,不存在這種問題。她指指一旁的男人,「是不合這位少爺的口味。」
邵其軒莫名得很:「進來啊。」
簡捷深吸一口氣。
人間總是有兵不血刃的悲傷,無形中有刀,一刀下去,穿腸抽出,刀口處儘是她的血,他也不會把抽刀的動作放慢一分。
「她剛才來過這裏。」
四下望一望,她這才注意到身在何處。
「唐勁。」
紀以寧擦了一會兒頭髮,想了下心事,微微莞爾。人與人的際遇,多麼不可思議,兩年,她和唐易之間,竟然有了這麼多共同的回憶,交纏得太深,連皮帶骨,這一生如何再可能沒有他。
你看,這就是簡捷。
簡捷咬牙,唇間擠出五個字:「你簡直瘋了!」
「對,」紀以寧坐下,準備用餐,「外面空氣真好,捨不得多睡。」
「沒事,又不是嚴重的事。」紀以寧見不得他冷下臉的樣子,一怒,就生殺心。她轉移話題,「剛才那麼多人找你,有事嗎?」
慣壞了她,人就不見了。
「謙人。」
紀以寧應聲,坦然接受。
唐勁一臉無奈,摸出口袋裡的手機,對著唐易晃了晃:「你以為我想啊?簡家的人快把我的手機打爆了。」
她不這麼說還好,說了,唐勁更慚愧了。
簡捷做了回好人,替他解釋道:「他有乳糖不耐症,會過敏。牛奶和所有含牛奶的食物,他都不碰的。」
神父有絲瞭然:「那個男人不愛他,對不對?」
「生日那晚,我等一個人等了一整夜,他卻陪在另一個人身邊,他甚至對我說了謊。」
唐易沒有任何動作,連表情都沒有。
「沒有。」
走出餐廳,天色已暗。
「她不見了。」
「……」
她將它放入他的襯衫下,聲音很溫柔,「現在我放心了,有它陪著你,不枉我送你一場。」
邵其軒送他出去,落後他一步,看著他的側臉,似笑非笑道:「非要我來複查后才走?你要小心了,太溫柔,女孩子會對你死不了心。」
他不解,看向身旁的男人:「怎麼了?」
「紀以寧不見了,」他有些恨意,太晚了,「我沒猜錯的話,她不止對我說了謊,還找了人替她圓謊。」
「哎哎!尹謙人……」
邵醫生點點頭,後知後覺:「那她豈不就看見了你跟簡捷……」他說不下去了,這事嚴重了。
小方還在試用期,生怕被開除:「是不合簡小姐的口味嗎?」
「不錯,」唐易一笑,有股曖昧的腥氣,「生活滋潤。」
他的聲音里,有那麼明顯的不耐煩。簡捷沉默地走到一旁的吧台邊,給自己倒了一杯龍舌蘭,不顧身上還有傷口不能沾酒,仰起頭一口飲盡。
唐易掃了她一眼:「你也知道你這是在給我找麻煩?」
電梯到了,邵其軒走進去,轉身一看,卻見唐易一點要進來的意思都沒有。
小方被徹底問住了。
「所以,你很生氣?」
唐勁知道他什麼心思,但到了這個時候,他也不能去管唐易怎麼想,只能顧另一邊:「簡海成也算是風評甚好的一代老企業家,和我也有合作,算是有幾分交情的。他只有簡捷一個女兒,雖然這些年簡捷當檢察官得罪了不少人,把簡海成的人脈都快得罪光了,但他到底還是疼她的,捨不得她受苦。最近,簡捷為了查案得罪了三叔,三叔的規矩你懂的,踩了他的底線,不知分寸就該重懲。簡捷那個人又不懂得服軟,被打了也硬得不得了,三叔今晚派人對她動手了。簡海成親自打了電話給我,我沒有辦法視而不見。」
唐勁大窘,被他狠狠嗆了一下。唐勁不客氣和*圖*書地打掉唐易抓著他襯衫衣領的手,罵道:「神經病。」
她轉身的時候,右手被人一把拉住。
邵其軒很難理解:「你看著它幹什麼?」
他一把捏起她的下頜,捏得她生疼,她看見他眼底有明顯的怒意。
掛斷電話,躺在雙人床的右側,紀以寧望著身旁空蕩的半邊,終於對著無人的位置說了心底的話:「我很想你。」
「而且,她是真心對唐家好。這次就算我去救她,也是打著唐家的名義去救的。三叔肯放人,說到底,還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所以,我總要過來告訴你一聲。」
紀以寧沒有評價,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隔岸看了這個故事。
「真是,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霉,還沒嘗過溫柔鄉的滋味,就栽在你唐易手裡。」
唐勁說過的,如果不是高手,憑他那種身份,怎麼玩得下去。
紀以寧從來不會關機,從來不會。
「檢察廳的簡捷檢察官,」助手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顯然是熟人,多說了幾句,「簡家的大小姐,去做了檢察官。每次被人送到這裏,都是一身傷,也不見她叫過一聲痛,是一個能忍的人。」
追殺她的人站在一旁叫囂:「把這個女人交出來!上面交代了,她看見了我們賭場的秘密,一定要解決她!」
兩個世界的人,若非他始終不放手,她根本碰不到他。紀以寧抿一抿唇,驚慌起來。等了好久,電話終於被人接了起來。
「你等一下哦,」紀以寧沒有察覺,轉身回屋,「我準備了一份蛋糕給小貓,你替我帶給她。」
唐易放下手裡的行動電話,冷淡地問:「她怎麼樣了?」
是了,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不然呢?」他摸了摸她的臉,「你以為我會去哪裡?」
簡捷本就不是一個習慣深睡的人,藥力一過,警覺性就都回來了。她睜開眼,撐起左手坐起來,一用力,手腕處的傷口硬生生地被撕開,生疼的滋味讓她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到底不是柔弱的人,這種事對她並不陌生,緩了一會兒,獨自撐了過去。她翻身下床,找到醫藥箱,自己動手重新包紮好傷口。
「不會,」唐易興緻缺缺,冷淡得很,「下一次,她怎麼樣,都跟我沒有關係。」
薄情這回事,當真只有唐易做到絕。
簡捷沉默半晌,拍了拍自己的臉,強迫自己清醒,然後拉開病房門走了出去。
「是啊,她傷成那個樣子,已經昏迷了,多虧送她來的人,救她一命。」即便是旁觀者,遇到這種事,也總是忍不住表示羡慕,「這些年,那人救過她太多次,我們旁人見了,也為簡捷感到值了,他陪了她一整晚。易少這些年,大概只有對簡捷做過這些事吧。」
她沉默。
「肯定不是為了關心我,」簡捷聳聳肩,「你放心,我不會自作多情。」
這股清甜的氣息一路陪伴紀以寧走進一座教堂。她很熟悉這裏。多年前,在她尚未遇見唐易時,這裏曾是她的傾訴之地,承受了她生命中所有的不可承受之輕。
「我能回去嗎?」她問自己,「我這個樣子,怎麼回去呢。」
天一冷,她就渾身冰涼。過了深秋,入了冬,就更嚴重。穿得再多,四肢始終是冰涼的。這兩年,他找來眾多醫生為她調理,也不見有效。
一個人最絕望的事就在於,連自己都把自己否定掉。
紀以寧點點頭:「是啊,這麼好的一個女孩子,本該有一個很美的人生。可惜,她從十七歲那年開始,愛上了一個男人。」
「你怎麼知道?」
邵其軒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也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不是以寧喜歡做的點心嗎?」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她一身傷痕,幾乎沒有完好的地方。他脫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就在她的愣怔中,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聲音溫柔如水:「自己的身體,你自己都不懂得保護,別人再怎麼救你也沒有用。」
然而剛說完,紀以寧就笑了。她拍了拍臉,有些自責:「不能這樣啊。」自古男子心似海,唯國家與信仰不可負,太多兒女情長,就俗了。
「紀以寧,」他似有笑意,「你在想我嗎?」
紀以寧愣了下。
半晌,簡捷一笑:「不要和唐家扯上關係?那你當年不要救我不就行了。」
「……」
神父瞭然:「可是你今天終於發現,你還是控制不了自己?」
「……」
第一次見到唐易,他是怎樣一個模樣,她已經記不清了。她只記得,這個忽然出現在他面前的男人好漂亮,他的表情好溫柔,一步一步從山間台階上走下來,走到她面前,彎腰半跪,與她對視。
「是啊,」紀以寧笑了,「他太太很沒有用,從小就沒有主見,習慣聽從父母的安排。後來父母不在了,她遇到他,就習慣了聽他的話。雖然她想了解他,可惜水平太差,耐心也不好,對他仍然一知半解。他的太太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看書,但她從來沒想過,看了又能怎麼樣呢?不過是滿足自身愛好而已,對旁人而言,是無用的。她總以為自己很愛他,都沒有想過,不了解,哪裡來的愛呢。連他會過敏都不知道,還要難為他替她圓謊。」
唐易甩出一句:「拆了它。」
「公司,」他言簡意賅,聲音很穩,「我有點事,今晚不回去了。失約了你的生日,我會記得。」
「我知道是你,唐易,絕對是你。」
拉開窗帘,天剛蒙蒙亮,是她有心事,連睡眠也變得這樣少。看了一眼身旁的位置,空蕩蕩的,他果然還沒有回來。紀以寧的嘴角悄然彎下去。一個輕微的動作,便是她失落的證據。
「秘密。」
紀以寧有些不忍。
「什麼?」
「對不起,我無能為力,」尹謙人克制著自己,不動私心,「易少不想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
「簡捷,不要對唐易用情,」局外人,眼底清明,「唐易愛起一個女人來,可以很極端;他的不愛,更極端。」
神父有點驚訝:「那些習慣,連他太太都不知道?」
紀以寧腳步輕快,來到邵其軒的辦公室門口,敲了敲門。
「不關你事。」
她直直盯著他:「雖然我沒有證據,但是……」
男人沒有回答。
唐易轉身,非但沒進電梯,反而走到了一個垃圾桶旁邊。
唐易的心思全亂了:「我對這個過敏,她經常在家裡做,所以我對那股味道比較敏感。」
助理把早餐車推出去,換成了中式餐飲,將牛奶換成了幾杯清水。
她沒有說話,獨自在電話這頭點了點頭,仍是放心不下,追問了一句:「你在哪裡,今天還回來嗎?」
紀以寧感覺自己的心一點一點沉了下去。
再熟悉不過的車,這是唐勁的車。
紀以寧微微側了側身,表情平淡,糾正:「Jealousy。」
唐易沒有動,對助理說了聲「你先出去」,男人以視線攫住簡捷,開門見山。
她掃了他一眼,神色頗為同情。
唐易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沒了。
「你抱她回來的你沒看見啊?」
「她身上的傷不少,都是皮外傷,受點痛是一定的。」想起這一晚處理的那些傷口,邵其軒醫者心腸,到底不忍心,「我這輩子見過的既能惹事又會保護自己的女孩子啊,大概真的只有唐勁家那位了,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溜,溜不掉就騙,反正怎麼樣都不會讓自己吃虧,小https://www.hetubook.com•com貓真是太經典了啊,簡捷跟她完全不能比。」
紀以寧向館長請了一天假,又給唐易發了一條簡訊,告訴他她今天要隨館長和同事一起外出,晚上會晚一點回家,叫他不要擔心。清淡的用詞,是紀以寧的風格,無人起疑。
酒精,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一喝酒,什麼混賬話都敢說了……
這樣一個男人,給了她機會,紀以寧無法說服自己不參与他的人生。於是她開始看他所看的書,她相信這種力量可以支撐她跟上他的節奏。
「沒有。」
簡捷拿過其中一杯水,放到唐易面前,兩人的關係可見一斑:「喝吧,知道你只喝純凈水。」
城市的另一端。
穿著白色醫生服的邵其軒從病房內走出來,聽到剛才的電話聲,忍不住腹誹:「在公司,嗯?蘇小貓那樣的人怎麼騙都不會有負罪感,但是紀以寧呢,一般人還真是捨不得騙她。」
「知道我為什麼會陪你到現在嗎?」
「既然您是邵醫生的朋友,不知道邵醫生這幾天會很忙嗎?」
大愛臨頭。
簡捷笑笑:「看不出來啊,你還蠻深情的。」
簡捷看著這個人,連放下水杯時都懂得以尾指墊杯底,免去杯底碰桌的聲音。她記得,他從前不曾有這樣的習慣,這是古典禮儀中才會有的,是紀以寧才會有的禮節。簡捷黯然,他竟也會被一個女人影響這麼多。
唐易的簡訊回得很快:「好,有事打我電話,我去接你。」
電話接通,響了好久,一直沒有人接。
唐易拉開車門,看見紀以寧正搓著手取暖。
唐易握著手機,強迫自己冷靜。
眼前幾位,正是檢察廳的高層,有求於人,不得不來找唐易。
「唐易!」對方叫住他,無奈至極,「簡捷是一位好檢察官,她得罪了人,處境危險。希望你能看在昔日與她的交情上,再幫她這一次。」
她的笑容漸漸落下,浮現一道經年的傷。
邵其軒瞪大眼睛:「以寧怎麼了?」
「兩年前,道上有一股不大不小的勢力,老大姓梁,靠放高利貸和逼良為娼起家,日漸強勢,道上敢公然惹它的人很少。然而一夜之間,這股勢力被全數消滅,總部被人一把火焚燒殆盡。沒有人查得到一絲半點痕迹,也沒有人知道這件事究竟是誰做的,最後只當是江湖仇殺,不了了之。」
走了幾步,幾個人影冷不防出現,神色透著焦急。
「有一個女孩子,她有好相貌、好家世,活得很有主見,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不惜和家族對立。」
隔日,紀以寧起得很早。
傳聞中,說起唐易,只有兩件事:很美,很狠。第一件,她信了,他是真的漂亮,極盡風流;第二件,她卻猶豫了。他太溫柔了,她從來不曉得,一個男人看起一個女人來,可以如此動人。
紀以寧乘車去了一趟郊外,車程很遠,兩個小時才到。冬日的鄉野,空曠寂靜,彌散著蠟梅淡淡的清香。自然界給出一場饋贈,含蓄、友善,與之對望,會有種心照不宣的感覺。
她忘不掉那一天見過的溫情。
這才是唐易。
和嬌生慣養的唐易比起來,邵其軒真可以算得上是比較好養活的類型,用個數學等式表示的話,邵其軒的好養程度大概就是十分之一個唐易的開平方,很渺小的數字。紀以寧那段時間帶去醫院的點心,幾乎全進了邵醫生的胃。
唐易握緊了手裡的電話,骨節泛白。
男人斂了下神,收起眼中過於濃重的暴戾,抬手熄了引擎,打開車門,緩緩下了車。
「呵……」
「好了啦,算我多事。」
邵其軒昏天黑地睡了一上午,臨近中午,被唐易一個電話吵醒。他驅車來到醫院,給簡捷做了複查,說了句「她沒有大礙」,唐易起身離開。
紀以寧沉默了一會兒。
走廊盡頭的垃圾桶里多了一份精緻的點心。
「……」
唐易的視線落到身後的垃圾桶里,一份精緻的點心沾了灰,完好無損,被人丟棄了。
「你再敢說下去試試看。」
說起來,出院之後,紀以寧都沒有好好向邵醫生道過謝。這一天,她精心準備了一份點心,終於得空,去了一趟邵其軒那裡。
她沒什麼情緒起伏,這是一個人對自己失望到一定程度才會有的狀態。
尹謙人神色一緊:「誰?」唐易親自開口,點名道姓要找一個人,應該是比較嚴重了。
終究還是想他,聽聽聲音道聲晚安也好。紀以寧按下號碼,動作很慢,心跳很快。
而今晚,他失約了。
被他那樣寵過,連紀以寧也再不得平靜。
簡捷頓時就笑了。
唐易裹緊了她的大衣,又環住她的肩,幾乎把她整個人摟在懷裡:「外面冷,小心感冒。」
醫院,病房內。
一路平穩地駛回家中,剛駛入庭院,兩人就看見了一旁停著的另一輛車。車前獨一無二的金色女神標誌在庭院的長燈照耀之下,熠熠生輝。
小方不解。
話正說著,一束燈光忽然打了過來。唐勁抬手遮了遮眼睛,望過去,就看見那輛熟悉的黑色世爵緩緩駛入了視線範圍。唐勁放下手中的茶杯,微微側身。他要等的人,終於來了。
唐易槍傷住院那陣子,紀以寧每天都會做點心給他,她在倫敦時練就的好手藝。倫敦的下午茶文化歷史久遠,她浸淫數年,觸類旁通。那時就常常想,將來若有機會,做給生命中那個「他」品嘗,得一句誇讚,該是多大的幸事。唐易沒有辜負她,將她的心意吃進口中,聽她講倫敦的過去,雖然最後,她總發現他吃得不多,但也旋即釋然,他一向吃得不多,不單單是這些。
「……」
唐勁尷尬:「當然不是。」
他發動引擎離開,黑色世爵如流水般滑入了夜色,將所有的俗事隔絕於外。
唐勁正不解,紀以寧從屋內走了出來,喚了他一聲。
「對,」紀以寧應聲,繼續說下去,「他不愛她,她也不強求,只是兀自熟悉他的所有習慣。她知道他有乳糖不耐症,知道他不能喝牛奶,她甚至知道他連喝水都有獨特的習慣。這些事,連那個男人的妻子都不知道,她卻懂。一個女孩子對一個男人,僅憑察言觀色而不能近他的身,就看透了他這麼多。想一想就會明白,這好難。她對他真的是用了分分寸寸的心思的。」
「沒有預約,」紀以寧解釋,「我不是來看病的,我過來送他一份禮物。」
輾轉反覆,耳鬢廝磨。
「有預約嗎?沒有預約,邵醫生不見客的。」
「怎麼會,」管家是唐家的老人了,對唐易,摸透了七分,笑著告訴她,「他一定更想念您。」
「你回家。」
屋內氣氛不算太好,簡捷剛剛對著唐易拍完桌子,聽到助理進來的聲音,這才規矩了點。轉眼看到早餐車上的東西,隨口對小方道:「不用了,謝謝。」
神父笑了起來:「以寧,你是我見過的,最不可能和嫉妒有關係的女孩。」
「啊……」
唐易靜靜喝完半杯水,放下水杯。
唐易挑了個眼風,盯她一眼,又厲又艷。
唐易沒什麼表情。
唐易只是聽,不答,沒什麼表情,好像這件事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
紀以寧幾乎被震撼了:一個女孩子究竟要有多大的勇氣,才可以承受住唐易那麼多年的不愛?
紀以寧知趣地迴避,對他道:「我在車裡等你。」
他關上車門,和-圖-書拉過她的手包裹在手心:「怎麼這麼冷?」
後來,唐勁勸過她。
他的一句「我會記得」,就讓她的委屈與驚慌全體不見了。
客廳的落地窗前,一個男人站著,手裡拿著行動電話。
邵其軒和唐家的關係非比尋常,因為某個只有當事人知道的理由,邵其軒曾對人講過:這世上只有兩個人可以令我不反抗,一個是我母親,還有一個,是唐易,前者是因為養育之恩大過天,後面那一個,是因為,我信他。
「Envy?」
唐易的耐性一點點消失:「我知道她本性不壞,所以這幾年來我救過她太多次。所以呢,我應該這麼繼續下去?對,我可以保護她一輩子,可是理由呢?這麼做,對以寧公平嗎?你想過如果以寧知道這些事,會是什麼心情?」
打給他幹什麼呢,打給他又能說什麼呢?
唐易笑笑,收回手,不玩了:「說吧,這麼晚來找我幹什麼。」
邵其軒剛想罵人,轉身看見唐易已經沉了臉色。邵其軒一下子住了嘴。唐易的臉色很難看,他知道出事了。
助手略微懷疑地看了她一會兒,這才告訴她:「邵醫生不在。昨晚有位貴客來了,邵醫生忙了一整夜,天亮才回家休息的,您過幾天再來找他吧。」
天氣微涼,有霧,晨霧化了水,落在路旁的樹葉上,乾淨清透。
紀以寧靜立仰視教堂里的一副壁畫。畫中,一個皮膚白皙的裸女,深目長睫,半身傾陷於沼澤地,上身被藤條與毒蛇纏繞。整個畫面的基調都是深青色,只有裸女的身體是徹骨的白,明暗對比,存心叫人心慌。
「以寧,你是個好女孩。」
兩人站在走廊盡頭等電梯。
「垃圾啊。」這什麼鬼問題,垃圾桶里除了垃圾還能有什麼。
「不管你,嗯?」
唐易焐熱了她的手,對方才的事半字不提,無動於衷。
車內沒有開燈,庭院的光線亦不明亮,於是紀以寧一不小心,疏忽了身旁的男人此時的表情已冷下三分。
紀以寧一笑,收拾了小情緒,走進浴室晨浴。等到擦乾了頭髮,換好了衣服,下樓走進廚房,同人道早安。
她呆了一會兒,半晌才反應過來,下意識重複了一遍:「要出去?」
「……」
唐易沒有說話,態度疏離。
邵其軒像看神經病一樣看著他。
神父看向她:「哦?」
紀以寧握著電話,如釋重負,又有了見他的緊張。這一段感情,她陷得深了,終不得解法:「你還好嗎?」
彼時唐易,曾在她生日的夜晚,溫柔陪她一整夜。他甚至會陪她玩拼圖,半躺在她身邊,看她一塊一塊把大幅的圖畫拼起來。當她拼錯的時候,他也不幫忙,盯著她不放,不懷好意地笑。她紅了臉,道一句「我不玩了」,他不準,偏要來幫她。他也不說話,不緊不慢地握著她的手,用無聲的動作拿起每一塊拼圖,落在每一個位置上。兩個人,一種動作,她聽得見他貼在她背後的心跳,微微抬頭,就能吻到他。她不敵這等調情,想收回手,卻不得他放手,不僅不放手,連腰都被他一把抱住,這才叫一體同心。拼完一幅圖,她如釋重負,對他說謝謝,卻不料他順勢將她壓下,用牙齒咬開她的衣裙拉鏈,對她講:「我收費很貴。」
他敢、他可以、他捨得。
「唐勁來了,」紀以寧解開安全帶,轉身看著唐易,有絲不解,「你不下車嗎?」
「……」
這般聲音,這般態度,唐易,自然只會是唐易。
「是,易少?」
「……」
唐易,原來,他就是唐易。
「對。」
「啊,」她抓了抓腦袋,把本來就凌亂的長發弄得更像個小鳥窩,「不好意思啊,這次又麻煩你了。」
邵其軒無語了一會兒,只能再從電梯里走出來。這才正常了幾天,這人又犯病了,盯著一個垃圾桶也能盯半天,莫名其妙。
「唐家,易少。」
「啊。」
但凡一個女孩子,遇上了情人失約,總是不好受的,又是生日,有一些小情緒也是可以被諒解的。曾經有很多次,唐易與她纏綿,總會告訴她,你可以對我有情緒,也可以對我過分一點。紀以寧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或多或少,她可以活得放肆一點。可是他忘記了,放肆的愛人方式,豈會是紀以寧喜歡的?
管家是過來人,瞧她一眼,意味深長:「昨晚易少爺不在,所以失眠了?」
「盡挑今天這種日子,你還真是會給我惹麻煩。」
老人是過來人,見過的太多,天下事,分大小,也重不過一個「情」字。紀以寧不再否認,笑了起來,忍不住自嘲:「被他知道的話,會笑話我的。」
唐易掏出手機,按下快捷鍵,不出意外地聽見了一句: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幾位年長者眼睜睜地看著他率性妄為,出聲想留住他,依然未果。尹謙人抬手攔截,態度不明:「不好意思,各位請回。」
一個看上去年長一些的人上前道:「有事相求,不得不麻煩您。唐家願意出手的話,一句話就可以解決……」
來開門的不是邵其軒,是個女孩子,大概是他的助手:「請問您找誰?」
竟然……是她。
這樣的天氣總讓紀以寧想起年少時在劍橋的日子。倫敦沒有多少好天氣,大半是霧天。那個時候的紀以寧,就像倫敦的霧天,經年如一,單純而寂寞。每次走過落雨的泰晤士河,走過濃霧中維多利亞式樣的街燈,她都會有恍惚的一念:這一生,是不是就要這樣過了呢?像霧一樣,隨遇而安,沒有執念,學不會如何愛人,也不懂被人愛的感覺。
唐勁按下車鑰匙開車門,經過唐易身邊的時候,冷不防被人抓住了右手。
「什麼?」
客廳里,一個男性聲音突兀地響起。暗夜裡,音質更顯清冷,透著涼薄的底色。
難怪那一天,他會出現在山林里,因那裡有他長眠的母親;也難怪那一天,他會有那樣難得一見的溫情,因他尚未從親情中抽身。
和唐勁相反,唐易全然不焦慮,單手摔上車門,也不說話,踱著步子慢吞吞地走過去,存心讓人心急。
一個聲音響了起來,熟悉萬分:「這麼晚還沒睡?」
紀以寧的推拒被全數壓下,一旁的唐勁坐進了自己的車裡,假裝看風景,目不斜視。紀以寧被弄亂了氣息:「你還要不要做人的?唐勁還在啊。」
「紀以寧,」他替她捨不得,「不要一次次地給我機會,對你過分。」
「啊,」紀以寧有些慚愧,忘記提前打電話問一下了,「以後我會記得打電話給他問一下。」
這間私人病房她並不陌生,這些年得人庇護,來這裏的次數不算少。這一次,又是他救了她?
他用一句話,將她醫好:「女孩子身上有傷,始終不好。」
他盯住她,並不是在開玩笑:「簡捷,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無所謂。該說的,我已經說得很明白,聽不聽,在你。如果你不聽,將來出了事,我不會對你有負罪感。」
「什麼?」
「那個,」唐勁平日的好口才到了這會兒竟使不出半分,「唐易他……」
唐勁轉身,一份精緻的生日蛋糕置於餐盤之中,被紀以寧托著放入了他的手中:「人到了,無論如何也要吃過再走。今天我收到的祝福越多,下一年就會越快樂。」
有時她都不曉得,因為他是唐易,所以才狠心,還是因為,他狠心和_圖_書,才成了唐易。
紀以寧漲紅了臉,旋即也笑了。
「嗯。」
唐易轉身,掃了他一眼,眼神陰鬱。
「有件事,我今天跟你說清楚,」他傾身向前,聲音平靜,「很久以前我就對你說過了,我們唐家的事,跟你無關。如果,你再為了插手唐家的事而受傷,是死是活,都和我唐易沒關係。換言之,昨晚的事再有下一次,我不會再救你。」
唐易伸手扣住她的腰,用力一帶,低頭攫住了她的唇。
她看著他,發不出聲音。
紀以寧僵在原地,靜靜反問:「誰?」
「你知道的,簡捷她不是什麼壞人。」唐勁淡淡地對他道,「這個傢伙,抓人、打架,再受傷再流血也不會當回事,好像她的命不是她自己的。對犯了法的人總是叫囂『死也不會放過你!』,然後呢,然後每一次當她知道有被告家人被無辜牽涉、受難潦倒時,又會偷偷跑回去幫忙,都不知道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上天眷顧,終究讓她遇到了唐易。
「沒關係,我沒事的。」
紀以寧看著壁畫,靜靜流淚。
她看了他一會兒,走上前,伸手順著他的頸項摸了摸他貼身戴著的一個十字架頸飾。帶著他的體溫,叫紀以寧捨不得:「當初把它送給你的時候,就想過它將來定是會有它的意義的。」
明明是那麼溫柔的一個人,伸一伸手,就可以救她今生,為什麼也忍心隔岸觀火,不醫她?
簡捷看著他:「後來,我無意中知道了一件事,你猜是什麼?受梁家迫害而家破人亡的人里,竟然包括了當年的紀家。紀家的獨生女,曾經也因此而被強迫送入風塵之地。是她一身清透的好才情,得到了夜店老闆的憐惜,才得以保全清白,以勞役抵償。而這位隸屬梁家勢力內的夜店老闆,也是唯一一個得以存活的梁家人。我記得很清楚,梁家被滅口的那天,正是你母親的忌日。」
三言兩語,將所有嚴重性化解了。
「有一件事,我想問你很久了。」
唐勁靠站在車門前,沒有進屋。獨自一人站著,手裡端了一杯茶,不緊不慢地喝著,在庭院橘黃色燈光的照映下,拖出一個長長的暗影。
「不用了,」他淡淡地婉拒了好意,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我在這裏等就可以。」
她原本是個慢性子的人,做起事來自有一套節奏。過去兩年,唐易最見不得睡前她這樣子,往往在她洗澡洗到一半時走進浴室抱她起來。她只當他蠻不講理,同他氣惱數回。他不以為意,存心欺負她不會恨人,將她抱上床,一笑:「用這種方式躲我?換一種吧,改不掉的話,我會讓你改掉的。」
頓時,邵醫生看著眼前這個男人,肅然起敬:「這你都能找到……」
紀以寧俯下身,摸了摸那冰冷的半邊,小聲控訴:「壞人。」
「我只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易少,簡小姐,」小方垂手恭聲道,「這是為兩位準備的早餐,請慢用。」
畫下一角,花形字體標著這幅畫的名字:《原罪》。
日長人瘦。
閱讀是件辛苦的事,尤其是艱深晦澀的專業性研讀。紀以寧揉了揉眼睛,剛看懂了一小節,時間就已過了十二點。放下書,紀以寧忍不住拿起床頭的電話,握起又放下,放下又握起。
倒是另一些人,著實替他吃了不少,比如邵其軒。
唐易點點頭,拍了拍她的肩:「我等一下就過來。」
時光流轉。
「沒有關係,」紀以寧快他一步,將他的抱歉擋了回去,「還有唐易陪我啊。」
「然後呢?再讓你爸爸去求唐勁救你?」唐易怒極,指尖用力,將她的臉直直抬起,「你明明知道,以唐勁的性格不可能見死不救,你也明明知道,以唐勁現在的身份,卷進這種事他會很麻煩。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再和唐家扯上關係,你把我的話當耳邊風是不是?」
她愛了八年,彷彿一夜老了八十歲。
清晨,時間尚早,邵其軒的助理方小姐推了早餐車來,敲門進屋。
紀以寧歉然,好似愧對了這份信任,轉身又看畫,聲音如水般流淌出來。
紀以寧是有分寸的人,知道唐勁深夜造訪,一定是有重要的事。她與他打了個招呼,然後對唐易說了句「我先進去了,你們忙」,就不再打擾。
他看著唐易,問:「你真的,不再管她了?」
紀以寧看了一會兒電話屏幕,按下了關機鍵。
唐易放開她,直起身體,一笑。
「生氣、傷心、委屈、嫉妒,這些都有,當時甚至想哭。但是,」她頓了頓,緩緩開口,「但是,我還是原諒了他。」
火燒火燎,只有這樣,她才有勇氣和他對談。
管家笑笑,為她端來牛奶,俯下身悄聲對她講:「可是您都有黑眼圈了啊。」
紀以寧下意識地多問了一句:「貴客?」
「紀以寧,把她給我找出來。」
唐易幾乎把手裡的手機捏碎,聲音切齒。
她的父親曾在暴怒中打她一巴掌,下手極重,卻極無奈。試問這世間有哪一個父親忍心看著女兒在生命中脫了韁,衝撞得頭破血流?然而生命的可恨就在於,這一對父女還不知此生更糟糕的事情還未發生。唐易彎腰半跪對她講話的那一把溫柔男聲,才是她生命中最大的劫,自此生命的重量里讓他佔去大半,落下一身整整八年都好不了的病。
「我叫你回家,」唐易按下車鑰匙,打開車門,「就這一次。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再救她這一次。」
一句話,將旁人需要千言萬語也表達不清的情意,講得這樣好。
見過一個紀以寧,從此世間女子對他而言再無深意。
他一笑,全然不在意被人威脅,連眼都沒有抬,輕啟薄唇,說了一個字:「滾。」
來人大怒,剛要動手,只見台階下站著的一群人已經舉起了手裡的槍。只要台階上的男人一聲令下,他們就會動手,此種陣勢,見一次就讓人明白了。這個男人,若非常年掌握生殺,斷然做不到如此。
「尹先生,」一位年長者看著他,憂慮重重,「你認識簡捷,簡捷是什麼樣的人,你該知道的。這麼多年來,簡捷為了唐家受過不少委屈。她是檢察官,可在很多說不清黑白對錯的事上,她始終是向著唐家的。這一份情義,唐易不能視而不見。」
「你唐易的事,是我能調查到的嗎?」簡捷不瞞他,不以為意,「但是,請不要輕視一個女孩子的觀察力。女孩子對喜歡的人,會觀察他到哪種程度,你不會明白。我十七歲就認識你,到現在已經八年了。八年的時間,是可以了解一個人很多的。」
後來,他真的改掉了她這一個習慣,用卑鄙又纏綿的方法。至於過程,紀以寧每每想起來,只剩下臉紅心跳,他是有那個本事令女人沒有反抗力量的。
命運和她開了一個荒誕的玩笑。如果當年她沒有遇到唐易,必死無疑;可是當年她遇到了唐易,現在卻是生不如死。
唐易有些用力,幾乎將她握疼了:「我和唐勁今晚要出去。」
唐易面無表情地看著她:「說。」
情愛老。
唐易陰鬱地看著她。
唐易很愛在清晨纏她,只有在這一段時間,她不會抗拒他。書上講,男人對女人的愛情不是在他與她做|愛的過程中體現的,而是在之後共眠的慾望中盛開的。紀以寧每每在清晨醒來時,發現被他置於懷中一夜,她總會心裏一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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