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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虞含著淡淡的笑，掉了鞋的左腳冰冷如踏霜面，那冷意從腳心漫進四肢百骸，她撫著文嫣的頭，烏黑的眸子像是蘊了微光：「笨丫頭，我們今天也許闖了大禍了！」

子虞去年還在家裡爬過樹，比眼前這棵還要高，她看著文嫣一臉可憐相，明知七分是作假，也不由心憐。眼看四無人，這僻靜的地方除了她倆別無他人，就說道：「我上去幫你取，你可要在下面盯好了，有人就叫一聲。」

紙鳶掛在一根臂粗的樹梢上，她慢慢往上爬，腳下一滑，似乎是鞋子掉了下去，只聽到文嫣一聲輕呼：「四姐你的鞋子可砸到我了。」

子虞窘地面色通紅，心裏對這個口沒遮攔的公子暗恨不已。懦懦道：「奴婢失儀了。」

二皇子沒聽到他最後壓低聲音所說的話，也不表示好奇，兩人又重新談笑起來。

自進宮之後，子虞待人謙遜有禮，笑顏迎人，文嫣也學著她，兩人在興德宮中倒也算過地平穩。大哥羅雲翦做了北國降臣的消息已傳遍宮中，子虞多留了個心眼，悄悄打聽，卻總沒有問出確切消息，心裏暗暗著急。而每當別人以譏誚的語氣談及大哥的名字，她總是滿面羞紅，悄悄走開。

二皇子道：「說了不用多禮，起來吧。」子虞站起，和文嫣立在一處。二皇子見她倆娉婷而立，姿容上佳，尤其是想起剛才樹枝撥動，從綠葉中湊出的那個少女，淡淡粉的衣衫，彷彿是樹上的一朵花兒。他問道：「你們是興德宮的宮女？」

家門慘遭巨變，她和文嫣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在千里之外。每夜在夢中憶起過去的日子，她都要淚流不止，父親一生忠正，卻在死後背上這樣的污名，親屬們都受累而死，羅家一門滔滔罪名，將由誰來洗刷……文嫣和她，難道要以戴罪之身老死宮中嗎？

子虞一咬牙，說道：「我們的大哥是羅雲翦，現在只想知道大哥到底怎麼樣了。」

二皇子聽到他藉著評論南北國的女和*圖*書子露出輕視之意，眼底閃過不悅，卻是一閃即逝，回過頭對子虞姐妹倆道：「你們撿回了華欣公主的紙鳶，可要什麼獎賞？」

子虞看向天空，天際慢悠悠地飄來了一朵彩雲似的紙鳶，色澤斑斕如彩霞。文嫣高興地一個勁嚷。不知那紙鳶是不是聽到了文嫣的呼喊，竟是往興德宮直直飄來。

時至春末，興德宮的牡丹彷彿是在一夜間盛開了，一大朵一大朵，累累疊疊的花瓣彷彿是裙褶，隨風搖曳，一院的奼紫嫣紅，直叫人移不開眼。

子虞暗驚，不知道這時候提起這個會不會太過莽撞。二皇子卻已聽到文嫣小聲地提醒，訝然道：「大哥？你們想問什麼？」

姐妹倆站在原處。文嫣高興地說：「我就知道大哥不會忘記我們，四姐，我們可是要得救了？」

「四姐，問大哥呀。」文嫣握著子虞的手輕搖。

子虞在廊下看著文嫣玩「千千車」，那是時下宮女最愛的一種遊戲，用繩子一抽，小小的圓盤就在地上滴溜溜地轉，在家時姐妹間也常愛玩。看著文嫣一臉天真爛漫的笑容，子虞沒來由地心裏一酸。

旁邊那年輕的公子拿過了紙鳶，一臉玩味地盯著姐妹倆看，忽然看到地上躺著一隻繡花鞋，低笑出聲：「這可有趣了，來撿紙鳶還能捎上一隻鞋。」

年輕公子一臉恍然，微微眯起眼，笑睨了兩人一眼，眸轉犀利，轉首對二皇子道：「二殿下，我國對南國的國書已經提過，要將羅小將軍的親人接往北國，南國的答覆卻是羅家已無後人，現在可怎麼說。」

子虞眼眶微紅，回答道：「家裡只留下我和妹妹文嫣在宮中服役。」

二皇子唇畔帶笑，柔聲道：「你先爬到樹榦上，我牽你下來。」子虞見第一個樹杈倒是離地面一人高的樣子，心想可行，先把紙鳶丟下樹，接著慢慢往下爬。等她半個身體露出了樹枝，腰裡忽然被人攬住，嚇地她大氣也不敢喘，二皇子已htｔｐs://ｗｗｗ.ｈeｔｕｂoｏk.ｃoｍ.ｃｏｍ托著她下了樹。

她一時想地入了神，文嫣突然嚷道：「四姐，快看！好漂亮的紙鳶飛到我們這裏來了！」

子虞笑了起來：「頑皮鬼，躲在花里做什麼？」文嫣從花堆里走近，伸手將剩下的紅紙拿出，說道：「你看，還有五朵找不到。」

子虞取下腰帶，往最粗的樹枝上一拋，腰帶對摺正好垂到她面前，扯住腰帶借力一跳，她躍到了樹杈上，等坐定身子，取回腰帶，子虞額上已滲出了汗。羅家是將門世家，家中不分男女都會一些粗淺武功，她年紀小，學會的也僅僅只能用來爬樹。

正要把樹梢上的斷線解開，忽然聽到文嫣喊了一聲「四姐」，聲音似乎有些焦急，子虞忙撥開眼前的枝丫，一眼看去，樹下竟多了兩個人。兩個衣著華麗的年輕公子，一個似乎是弱冠之年，另一個氣度沉穩，似乎年紀稍大一些。

這差事落在了子虞和文嫣的身上。

等忙完，兩人相視而笑，這興德宮的院落因皇帝久久未曾駕臨，冷僻無人問津，姐妹倆忙了半日，只有兩三個宮人走過，偏這一處地方美若仙境，久留讓人忘俗。

子虞看到她在樹下又跳又蹦的樣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手下不敢大意，死死抱住粗壯的樹梢。爬到了高處，一伸手將紙鳶拿了下來，果然精巧難言，蝴蝶的模樣栩栩如生。她仔細看了一會，發現右下角還有「華欣」兩個字。

二皇子略怔，那年輕公子聽到了也是一愣，說道：「這個問題應該問我才對。聽說羅家的人都已經被斬了……你們就是羅少將軍的親妹？怎麼到宮中來了？」他把捉狹的表情一斂，正經起來，聲音醇和動聽。

子虞一數，果然還剩五張，環顧四周，滿院的姚黃色牡丹下都貼了紅條，恰如美人臉上胭脂初染，春風習習，只吹地一應葉搖花舞，繁麗無雙。滿院轉了一圈，果然是找不到余單的姚黃牡丹，她不由一嘆：「果然差和*圖*書了少許。」

「二殿下，副使大人……」幾個宦官跑到了院口張望，「華欣公主差人問，紙鳶可尋到了。」

子虞點頭：「是的。」

民間有個傳說，凡牡丹花開，花開如碗大，集姚黃色一百零八朵，稱之為「有鳳來儀」，是祥瑞之兆。瑤姬聽信宮人的說法，便命人要在院中找出姚黃色牡丹一百零八朵。

子虞往下一看，有兩丈高，遲疑著不敢動。文嫣也小聲說：「四姐別跳啊，這麼高。」

一落地，她立刻伏地行禮：「給二殿下請安。」

那一日傍晚，宮裡來人將她與文嫣帶進皇宮，來到宮中極南的一處殿堂——「興德宮」。主位的妃子早失聖寵，宮裡極為冷清。老宮人看姐妹倆年紀幼小，派了些洒掃庭院的差事，並沒有想象中苦累，每日不過一兩個時辰就能幹完。

這些事無一可對人言，她們就深深藏進心底，每日在興德宮過著還算是風平浪靜的日子。

到了下午，兩姐妹辦完了差事得了閑，又回到興德院的後院，除了錦繡一片的牡丹，院牆處有兩株銀杏，綠蔭團團。

子虞一聽，那個身著月白長袍的居然是二皇子，嚇地更加不知所措。看到文嫣還站在一旁，心下一急，輕聲叫道：「文嫣，快行禮。」文嫣忙跪下。

羅家三代忠良，父親素正公以忠孝聞名天下，可如今卻落地這般下場……有時候子虞偷偷想，大哥是不是真的做了敵國的降臣。大哥的倖存對她來說是個極大的安慰，另一方面卻又成為她心中一個重重的包袱。

年輕公子對子虞文嫣溫和地笑了笑，走到她們面前，輕聲說：「你們的大哥在戰場上受了重傷，不過我離京的時候已經大好了。他曾託付我，要我告訴他的家人，他曾身中五箭，卻都是南國的箭……他沒有對不起祖宗！」說完，隨著二皇子離去。

子虞比文嫣大了兩歲，原就是個半大的孩子，見那紙鳶是個蝴蝶的樣子，精巧難言，頗為心動。帶著文嫣轉到院hｔtｐs://m•ｈeｔubｏok•ｃom•ｃom后，紙鳶正掛在一棵銀杏上，微微輕擺。樹高兩丈有餘，兩人只能看著嘆息。

原來他是北國人！子虞猛地抬起頭，這時候才把那年輕公子打量清楚，長眉入鬢，鳳眼微睞，竟是出奇的俊美無儔。

子虞心想：下倒是下得來，可是當著外人像猴子一樣爬下來嗎？只能點點頭：「太高了。」

子虞一手扯著紙鳶半趴在樹杈上，一下子僵住了身體。讓她現在跳下去，沒這本事，可是現在這模樣又太過失儀。

二皇子面容俊雅，擺擺手：「不必多禮。」他似乎看出了子虞的窘迫，如濃墨般黑眸里含著笑，「你可是下不來了？」

文嫣才十一歲，只憑好惡論事，常常趁私下無人對子虞說：「四姐，我們去投奔大哥吧。皇帝待我們這樣差，我們為什麼還要幫他做事呢！」

二皇子對那年輕公子道：「我那妹妹等地急了，我們先回去吧。」

樹下的兩人齊齊抬頭，年輕的那個已經笑了出來：「二殿下，南國的宮女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啊。」

二皇子一笑置之，對那年輕公子道：「副使莫再取笑了，女兒家可不比男子。」那年輕公子道：「我國的女子可沒有南國女子這麼嬌柔，就是騎馬狩獵也半點不輸男子的。」

子虞笑道：「掛在樹上，我們還是只能看了。」

子虞心疼她的稚弱，也說不出忠君愛國的大道理，只是叮囑她不可妄言皇家之事。兩姐妹對大哥的事議論多了，記起以前家中所學，又聽了旁人一些言論，漸漸想出些門道。如果父親已經投敵，又何必自刎陣前，大哥是在全家被斬后才做了降臣，這其中會不會有些苦衷……

子虞心下一震，這才知道北國對南國的國書中還有這一條，只見那個被二殿下稱為副使的年輕公子態度可算是過分傲慢，二皇子卻沒有不悅，可見對方身份特殊，極可能是北國權貴。忙問：「副使大人，我大哥在北國嗎？他可安好……」

子虞從清晨貼到午時才將手上的和_圖_書紅紙貼完，一抬頭，滿院簇簇花團中，文嫣不知去了哪裡。於是輕喚：「文嫣！」

那個笑盈盈的年輕公子道：「你跳下來，我們在下面接著你。」

這一日，子虞和文嫣就開始在滿是牡丹的院子里數起花來。這並不是一樁容易事。事先要準備好紅紙，剪成長條的，每條填上一個數，正好寫滿一百零八張。在花叢里尋到一朵碗大姚黃的，就用紅紙在枝上一纏，輕輕糊住，不能碰落花瓣，也不能弄破紙，直到把一百零八張紙貼光了才算完。

「這個，」二皇子驚疑不定的目光在姐妹倆身上轉了一圈，「這怕是大理寺監和掖庭令弄錯了，我國必會給北國一個交待。」

興德宮的主位是昭儀瑤姬，聽說當年也曾極為得寵，她的一句戲言，讓當今聖上從雲州遷來牡丹無數，幾乎可以種滿御花園。誰知瑤姬盛寵三年，牡丹只不過稀稀落落地開了幾枝，待她失寵后，牡丹卻一年比一年盛放。南國大敗之後，瑤姬北國人的身份顯得尷尬起來，越發不受皇帝的待見，門庭冷落，空留了一院牡丹繁麗無雙。

「我們爬上去拿吧，」文嫣眼巴巴地看著樹上，哀求道，「這麼好看的紙鳶，如果下雨了淋壞了可怎麼辦？」

兩人仰首張望，紙鳶忽然上空一頓，子虞仔細一看，原來是長線勾住了院牆處的樹梢，軟軟地纏在了樹上。文嫣扯扯她的衣袖：「四姐我們去看看吧。」

東面的花團突然聳動起來，沙沙地響，文嫣從一叢「首案紅」中探出臉：「四姐叫我？」那首案紅的花瓣被她蹭在臉上，殷紅的一片正對眉心，皎月似的面容平添亮色。

文嫣連連點頭，笑顏綻放。

子虞覺得人生際遇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片刻前還是站在雲端上，轉眼就能掉到地上，本以為要粉身碎骨，誰知竟又絕處逢生。

文嫣眨眨眼，說道：「那我們把花苞也貼上。」子虞一想，說不定明後日就能開出花來，連贊文嫣聰明，兩姐妹又滿院找起姚黃色的花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