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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斛珠

作者:朵朵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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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陷阱

第二十五章 陷阱

子虞遙望著她的背影慨然喟嘆。太子妃嗤道:「看她那樣子,還自以為一輩子是這裏的主人,等出嫁以後,還不是要離宮——天家的名分也用不了多久了。」
徐氏溫顏道:「東明寺離地不遠,你何不請旨去寺中誦經禮佛。陛下素來優待寺院僧尼,必不會有人為難你,東明寺又與其他寺院庵堂不同,地位超然,你若去了,皇后也奈何不得。」
壽安殿閣宇輝煌,風景宜人,盞盞宮燈映在青磚上,猶如飛金點翠,照得夜色消融,滿室如晝。禮官說完祝語,氣氛更加熱鬧。幾位受邀的公子在席間端坐,個個舉止大度,器宇不凡。皇帝見眾人興緻正高,便命人取了早先擬的兩題,試探他們的才華。
「陛下。」子虞不知從哪裡生出一些力氣,伸手抓住皇帝低垂寬大的衣袖,「求陛下救我。」
「證據呢?」他對她的傷心委屈視若無睹,沉聲說,「領路的內官,守門的侍衛,你的侍女……只要有一個人能出來附和你的話,就有可能讓別人相信你的冤枉。」
左右都是太子妃親近的女官,悄悄給她打眼色。太子妃也覺得方才幾句過激了,若無其事轉了話題,殿中喧鬧,她卻不想再回,轉頭親熱地和子虞說:「有一個好去處做消遣,你今日一定要試試。」
內院早已熄燈,只有子虞的房中有微弱燈火,小廝提燈將睿定引入房內時沒有驚動任何人。
一顆淚水滴落在子虞的額頭,她呼吸一窒,伸手去撫他的臉頰,柔聲說:「殿下,你在我的心裏是頂天立地的男子,不要露出這樣的神情,讓我離開的不能安心。」
「晉王妃,你怎麼會在這裏?」皇帝問。
羅雲翦轉過臉去:「這樣的前途還有什麼用處——只能眼睜睜看著你委屈。」
羅雲翦怔住:以往他總覺得這個妹妹貌美心慈,性子卻偏柔了一些,難以在大事上有所決斷,可這短短几句話,不得不讓他重新審視她。
子虞的心徒然一沉,身子亦不由顫了一下,這些都躲不過睿定的視線,於是眸底又沉了幾分,他轉身欲走,子虞突然抓住他的袖子,艾艾地喚他:「睿定……」
她又回到那個紛雜的夢中:有一個綠衣姑娘在哭泣,子虞好奇地上前詢問,原來那個姑娘在感懷身世,她與父母兄弟失散,流落異地,幸而遇到一個翩翩公子,出身高貴,家族勢大。子虞不由驚訝,便問:既然如此,你還傷心作甚。那姑娘並不言語,忽然提起頭來,幽幽地說:你不是知道原因的嗎?
可這一次,沒能再喚他回頭。
翌日上朝,果然有御史上諫,意指晉王無所出,該立側妃為皇族添丁,更提及晉王妃不拘禮儀,有違閨訓,雖無明列事實,卻舉出幾樁晉王府的事情,說子虞大興土木,行事無度。這些皇族內事本不該御史來提,可這日的朝堂分外熱鬧。即使是聖人,也架不住如此眾多的官員挑錯,子虞在眾多指摘下顯得德行有虧,行止不堪。過了兩日,對晉王妃的攻訐漸漸移到了晉王身上,不少官員暗示皇帝,是否該讓晉王之藩,停止這場朝堂風波。
醒來的情形又讓她疑惑不已,慌忙從榻上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竟只穿了一件單衣。
「子虞,是我害了你,」睿定滿目悲辛地說,「我以為能把你帶出宮廷……」
子虞久睡初醒,不肯再睡,和哥哥說了半日的話,也不覺得累,精神彷彿是越來越好。羅雲翦不忍拂她心意,只陪著她東一句西一句的說著。秀蟬突然來報晉王來了。羅雲翦起身就要告退,子虞搖搖頭,指向偏室:「哥哥去那裡避一避吧。」羅雲翦不明其意,也不便細問,依言而行。
「晉王妃自請去東明寺誦經修行。」皇帝說道。
「噓——」子虞把整個身子畏縮在他的懷裡,「現在我是自願離開宮廷,殿下不要過多自責。離別之時,我不想留給你的最後印象,是哭哭啼啼的樣子。」
秀蟬見了嚇地面色青白,擦去她嘴邊血痕,又呼來下人,扶著上車回府。
睿定看著她笑了一下,為她理髮攏被,不緊不慢地說道:「看你病中無事,所以才說了些話,倒又讓你受驚了。好好休息吧,」
子虞臉上滿是疲色,拿過床邊的一碗冷葯,一口一口地吞咽。羅雲翦見了不住心疼,從她手中搶過葯碗,口氣略帶責備:「怎麼不顧惜自己的身體。」子虞淺淺一笑:「總算還有哥哥關心我。」羅雲翦眉頭攏緊,說了句「我去煨葯」走出了房間。
子虞看太子妃神色,與玉城似乎不合,隨口敷衍兩句,並不深談。她的心中對玉城也是不喜,可太子妃身份特殊,又誕下皇孫,說話的底氣與她自然不同。
子虞嚇得尖叫一聲,從夢中驚醒過來,塌前是空的,睿定已經離開。窗欞泛白,一絲絲曦光從窗隙中透入,那樣明晰的淡光,流轉無息,讓她感覺依稀還在夢中,子虞終於明白夢裡那位姑娘的煩惱,她並不是單單嫁給了那位公子,還有那身後無處不在的政治。
子虞聽他的聲音,明明近在咫尺,卻如同隔了千山重重,心裏大慟,眼前頓時濕潤起來。
子虞見他如此鮮活,不是夢中模樣,心裏一酸,兩顆淚珠就從眼角沁落。睿定為她擦去淚水,溫言道:「這是何苦。」轉頭又瞧見衾被落在一旁,露出她素色衣袖,長發如藻,就要起身為她蓋好。子虞以為他要走,掙扎著起來,拉住他:「別走。」
子虞倏然清醒,茫然望了望四周,這是一間陌生的別室,放著一榻一屏風,室中無燭火,唯有月色如銀,透過疏落有致的窗格,泄了一地輕白。
懷因不過深望了一眼,心上如同被人打了一拳,怔忡難言。心裏隱約覺得似乎哪裡見過,又彷彿隔了千山萬水,朦朧中只見了這麼一面。他自懂事起就在寺中長大,從未遇到這樣的情形,一時愣住了,直到宮人們擁著子虞走遠。
子虞隨接引宮女走過宮道左轉,到了交泰宮南側的清涼殿,遠遠就瞧見殿門口跪著一個人,宮女打扮,不過才十三、四歲的模樣,生地玲瓏乖巧,見子虞一行來了,她垂下頭去行禮,一張秀氣的臉在烈日下已經曬地通紅。子虞見了心憐,問左右緣故,只有接引宮女臉含驕矜道:「那是在皇後娘娘前失了禮數,故而被罰。」宮女們聞言都覺訝異,皇后待人素以寬厚見稱,想不到也有這樣嚴厲的手段。
皇帝不置可否,隨手拿起桌上另一份書柬,殷榮望了一眼,發現那並不是宮中常用的式樣。
子虞含淚微笑:「聽說那裡景色優美,人物端麗。」睿定答道:「與南國相似。」子虞受他觸動,心中一軟,幾乎就要點頭:我們走吧,離開這裏。話到了嘴邊,吐出的卻變成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可是你不能這麼做……殿下,身在皇家自然能做到一些非常人能及的事,也同樣要放棄一些平常的事物,這才是世間的公平,誰都不能違反。我們也逃不開,難道離開千里,那些想要陷害的人都無從下手了嗎……其實,哪裡都是一樣。」
她抬頭望睿定的方向望了一眼,他面色如常,不驚也不喜,似乎已經接受了事實。她渾身發冷,只能聽著皇后的款款笑語,不辨滋味。
羅雲翦臉色大變:「子虞!」
「為什麼這麼說?」她抬頭問,聲音不住輕顫。
宦官幾乎是跑著進來,稟報道:「壽安殿的侍衛內官我們都問過了,並無此事,王府的侍婢只是被差遣開了,至於那領路的內官,小人並未找到,周圍也並沒有見過他的人。」
子虞鼻尖一酸,淚水長垂而落,她輕輕握住羅雲翦的手,柔聲說:「這樣做,我們就真要走入絕路了,南國不能歸,北國也不能留,天下之大,還能有我們的容身之處嗎?哥哥別說喪氣話,但有一線希望,哥哥也不能為了我自毀了前途。」
子虞搖頭道:「我相信哥哥終有大鵬展翅的一日,到時還怕沒有機會救我出來嗎?」羅雲翦見她反而要強作歡笑地前來安慰,心中更痛,胸口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偌大王府,就交給奴役打理,你也不怕別人笑話。」皇后唇角帶笑,說道,「你比太子長四歲,如今太子已有子,你這裏卻音訊全無,這樣可不行。也是時候立個側妃,王妃不在時可以幫你管好內院,又可添子嗣……」
「噓!這事可是我們能議論的。」
子虞說話半日,早已倦極,看到睿定的樣子,那些想勸他赴藩的話都咽在喉中,便閉目養神起來。睿定坐在榻前,眸色溫潤,輕聲說:「我陪著你。」
在座的公子都是世族出身,詩作等閑難不住他們。子虞等人在簾后看地分明,諸位公子十分出色,其中有兩位尤其突出,不但相貌堂堂,才情更是出類拔萃。等眾人做題完,就有宦官領旨來問玉城公主的意思,宦官走後,不過一會兒,明妃就親自來了,看她面沉如水,眾人都覺得奇怪,悄悄一打聽,才知道玉城選了郎將晁寅,那是在座公子中最不起眼的一人。若說他家世才貌也都是好的,可放在這些公子中就難以讓人另眼相看。後宮中人都覺得玉城的眼光古怪,議論紛紛。
玉城臉龐緋紅,誠王妃和信王妃也催促,便只好走了。僧人中有個年少機靈的,瞧著一眾人簇簇擁擁地走了,乍舌道:「好大的做派。」華音才落,後面又有宦官宮女引著儀仗過來,看模樣不是妃嬪也是王妃,那年少的僧人聲音清亮,只怕已被來人聽和*圖*書見了,嚇地面色蒼白,手足無措。
子虞和太子妃一起到偏殿後,見池邊停著一艘小艇,這才明白太子妃說的好去處的意思。小艇兩頭尖尖,船身極小,只能容下兩人,太子妃輕車熟路地上了艇,一手執漿一手招呼子虞。子虞見她模樣,不覺莞爾,她嫁入王府後一向謹言慎行,少作老成,此刻一時新鮮,童心大起,坐到艇尾。
「就是自私才讓我下了這樣的決心,」子虞露出苦笑,緩緩道,「他若是一時衝動答應離開,日後很快就會後悔,還會對我產生怨恨——現在離開就是最好的結局,不管他能不能成功,總會記得我今日的犧牲,就連殷相也會覺得對我有所虧欠。日後哥哥在升遷上有什麼難處,他們自然會相幫,我想不出有什麼方法比這個更好了。」
子虞捶了他一下:「三分你就如此。」
席間除了皇后,欣妃,淑妃都稱病未來,其餘妃嬪不成氣候,對明妃所出的玉城一片恭維。太子妃漸覺無趣,領著子虞離開大殿。
子虞打了個激靈,雖然早知他和皇后是面和心不合,可聽到這樣的話還是第一次,她柔聲說:「皇后一族已成勢,我們只有躲避,不然還能如何。」
子虞臉色變了變,太子妃已是忍耐不住,沒好氣地說道:「我未嫁之時,也不敢多言他人房中私事,公主倒真是言行不忌,傳出去就不怕人笑話了嗎?」玉城臉色一沉,想要反駁又有些忌憚,想了想又更覺憤懣,冷冷哼了一聲就走了。
湖面如鏡,碧荷田田,小艇見縫插針,左轉右竄。這小艇觀之極小,卻很穩當,所過之處荷葉聳動,蓮花搖曳。坐在小艇上風景更妙,太子妃一邊擺漿一邊侃侃而談,將宮中幾處勝景做一番點評,子虞聽地有趣,兩人笑聲不斷。
子虞心神恍惚地站著,初秋的天氣,讓她覺得四肢冰冷,身體僵硬,室中燈火太盛,她眼前不住暈眩,幾乎就要癱軟。膝蓋處突然一陣鑽心的疼,她一哆嗦,才發現自己已經撐不住,跪倒在地。
皇帝寬和地笑了笑,撫了她一下頭髮,動作輕柔。她的哀傷地落淚:「只要陛下能……」
皇帝緩緩搖頭:「查無對證。」
她暈倒前心中已驚覺:這是一個陷阱。
小艇已到了水榭下方,內官們原以為只是兩個不知事的宮女,近了才發現是太子妃和晉王妃,頓時犯難。皇帝抬起頭,看一眼后笑了笑:「讓她們過來。」
過得一會兒,羅雲翦推門而入,他的神色略有疲憊,眼下一片青色,他急急看了子虞的面色,燈下朦朧,卻也瞧出身子是大好了,於是鬆了口氣:「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子虞定定看著她,烏黑的眸子在燈火下有一種奇異的光彩,秀蟬不敢直視,微微垂目。片刻后子虞才悵然嘆息,顯然已經將這話聽進了,秀蟬這才安然告退。
子虞夢淺,幾乎立時就醒了過來,燈火朦朧,她看著眼前人,以為這又是紛亂夢中的一角,疲倦地眨了眨眼。睿定只是沉默地看著她,臉色還沉毅,目光已溫柔了幾分。
「王妃,」秀蟬低聲道,「奴婢剛才打聽到了一些消息。」
門外的燈火又一陣晃動,有宦官的聲音傳來:「大人不可,陛下在更衣。」腳步紊亂,一個長髯老者不顧宦官攔阻衝到門口,對皇帝嚷道:「陛下,殷相於南國一事處置失當,臣有奏……」子虞見他身著官服,心徒然一緊,支在地上的手不住的輕顫。那官員也看到房中情形,愣了一下,隨即面色古怪,後面的話也說不出了。
羅雲翦道:「有時候你就該自私一些。」
「不走,」睿定將衾被拉攏到她肩膀,「我哪裡就不去,就陪著你。」
「子虞,我舉得宮裡有人在謀划我們。」
此去壽安殿極近,於是由內官舉燈領路,路過一處假山石時,不提防山邊那一頭走過幾個人,和引路的官宦撞做一團,宮燈落在地上,滾了兩滾,火芯熄滅了。司儀女官喝道:「什麼人如此無禮。」
這一往回走,才知道她們游轉了半個皇宮,經明鏡湖,方清苑,要回交泰宮有老長一段路。太子妃搖漿半日已覺得疲倦,靠說話來提神,一路停停歇歇,宮人正欲去叫肩輿儀仗,身後已有幾個黃衣宦官趕了上來,手上都捧有木盒。見了子虞和太子妃,兩個宦官笑道:「幸好趕上了。陛下著我等給各宮娘娘送花,剛才見太子妃和晉王妃空手而歸,也命送來。」
子虞越聽越是心寒,肩頭微微抖索不停,臉色如紙一般蒼白,憋了半晌才囁嚅問道:「該怎麼退?」
「我不能。」他驀地打斷她的話,笑容漸漸斂去,眼神平靜又冰冷。手稍一用力,把袖腳掙出。
徐氏愛憐地看著她道:「先朝承順皇后的故事,你可有聽過。」子虞微怔:「聽過。」徐氏緩聲道:「那可是位了不起的女人。她是先祖皇帝的第二任皇后。當年的第一任皇后出身氏族,先祖皇帝登基不久,根基尚淺,這位皇后在宮中說一不二,先祖皇帝都要禮讓三分,當她知道皇帝寵信了一個宮女,大發雷霆,與先祖皇帝幾乎鬧翻。那個宮人自知不保,當機立斷,在皇後宮前削髮,為先祖皇帝開脫,立志常伴青燈古佛,皇后這才稍稍氣平,那個宮人在宮中佛堂出家,久經磨難。先祖皇帝勵精圖治,兩年後掌握了實權,削弱了后族一黨,終於廢了先皇后,立刻去佛堂將那宮人接出,先立為德妃,後來又立為皇后。」
子虞的臉色唰地一下雪白,怔怔看著睿定,勸說道:「也許只是個誤會。」
兩人食用了一些瓜果涼蔬,太子妃還特地命人將皇孫抱來讓子虞一觀。皇孫驁兒尚在襁褓中,面色白皙紅潤,四肢軟糯似麵糰,特別招人喜歡。子虞和太子妃逗弄了一會兒,讓女官們送回,有個女官去而復返,說道:「殿前曬暈了一個宮女。」
「殿下入宮並沒有其他事,只是出宮之前,被玉城公主身邊的人請了去。」
近侍遲遲找來,看到睿定鬆了口氣,湊近道:「殿下,宮門就要關了,快出宮吧。」睿定嗯了一聲,沒有動。近侍覺得奇怪,走到面前一看,頓時嚇了一跳,睿定面色鐵青,眼眸黑沉,如同燃盡的余灰,看了一眼,就讓人不忍再看。這情景讓近侍把後面的話都咽了回去,期艾道:「殿、殿下……」睿定掃他一眼:「說。」
子虞冷地發顫,看著他轉身離開,衣角在風中微微搖曳,明黃色的身影像一團飄渺而虛無的火光,咫尺天涯之遠。
牆角那一處突然傳來人聲,只有不得志的宮人被派到此處打掃,因地處偏僻,所以言談少了許多忌諱。睿定聽出有兩人,似乎正拿掃帚打掃落葉,唰唰作響,其中一個道:「你可聽說最近宮裡的那件大事……」另一個問:「什麼大事?」那人哂道:「你耳目真是不靈通,難道皇上與晉王妃的事你沒有聽說嗎?」
「三皇兄也是御下不嚴,寵信一個宮女,還讓她生出妄想——再怎麼不濟,堂堂皇子難道還會娶一個宮女做正妃。這種事要是傳出去,天家也要被人取笑,」玉城眼光一轉到子虞身上,驀地想起前幾日欣妃在宮中發的脾氣,心下騰起一股悶氣,冷笑兩聲道:「不過這也不能全怪她,宮中已有先例,也難怪有些自不量力的人生出痴心妄想。」
女官們覺得她舉止古怪,一時不敢驚擾,任她在殿前久立。
子虞想起哥哥,心中也是一凜,她接過衣衫,在屏風后著衣,剛才的驚惶依舊盤踞在心底,她雙手輕顫,好幾次都系不攏衣帶,心裏酸澀,一顆淚水又流落下來。
殷榮心中安心大半,走到門口才想到熊渠軍統領人選一事還未定下,轉身一看,皇帝正閉目養神,他想了想,什麼話也沒有說,跪拜離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維持著一個姿勢未動,雙臂已然酸麻,略抬了下眼,窗外沉沉,竟已夜深。一夜燈火,燭台邊堆著累累燭淚,只有那一星的火光左右舔動,眼看著也將要熄滅,睿定徒然生出一種彷徨無力的感覺,悄然悵嘆。
宦官們機靈地將門半掩,皇帝轉過臉來,眉宇微鎖:「看來,今天的事並不是一個簡單的誤會。」
宦官接過一盞燈,引著子虞一路往西走去,不知走了多遠,轉過宮牆,穿過甬道,燈火漸漸稀少。子虞瞧那宦官只顧悶頭走路,時不時回頭看她跟隨沒有,心裏起了疑惑,便問了幾句太醫院的情況,宦官回答地不假思索,也不似作假。走到一處偏僻宮牆外,子虞覺得不對,不肯再走,宦官回頭對子虞笑了笑道:「哎!看我這記性,怎麼走錯了路?王妃等等。」子虞大怒:「你是什麼人……」旁邊黑暗處突然竄出來一人,子虞還來不及看清,頸后驟然一麻,頓時消失了知覺。
「晉王妃,」他不徐不疾地說,「光憑一句話還不能解釋這個誤會,即使我能相信,拿不出證據,這隻會便成一句笑話。」
殷榮自然知道其中的玄機:這次的謠言,晉王首當其害,為了避免皇后東宮一系的窮追猛打,只好妥協,讓一直無法涉足禁軍事務的東宮安插人選。他心中如明鏡般透亮,答道:「晉王曾對臣言,曾溯此人為人誠實,做事有大將之風,且忠心不二,是統領衛府的適合人選。」
六月下九適逢宮中陽會。交泰宮這日格外熱鬧,皇後置酒宴樂,請了各宮妃嬪和內外命婦。子虞入宮時正是烈日當空,天氣燥地似要燒起https://m.hetubook.com.com來,宮道兩旁的幾株芭蕉,長葉舒展,綠葉蔭翠,如畫工無意著了濃色,叫人瞧了只覺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神情凄婉,連一旁的宦官都露出不忍。
近侍硬著頭皮輕聲說:「殷相剛才找殿下不著,讓小人帶話,說時間不多,若殿下再不決斷,就要引火燒身了。」睿定一個恍惚,短短一句話,他聽了半晌才聽懂,隨即滿腔的怒火猶如被冰水熄滅,只剩下寒氣從心底一陣陣冒上來。直到近侍急得快淌汗了,他才道:「怕引火燒身的不是我,是他。」近侍詫異地抬頭。睿定已轉過身,冷冷吩咐:「回府。」
子虞心中已有了定論,聽這樣一說更加確定,慢慢低下頭去。徐氏傷懷的神情漸漸平靜,說道:「其實不難明白,晉王開府這麼許久不去藩地,領禁軍兩衛,又與相爺交好,皇后能不相忌?當年晉王要娶你,皇后對你百般示好,自然有她的意圖,可這兩年,你對她並不相近,晉王一邊,她一絲下手的方法都沒有……難怪這次這麼狠絕了。」
子虞心中已是哀戚到了極處,咬唇不語。徐氏怕她想不開,勸道:「你與晉王是年少夫妻,以後的日子還長,就是現在分離,若日後晉王真有……那麼一日,把你從寺中接出來,風光不勝今日十倍。」
徐氏拍拍她的手,眼中已盈出淚光:「我的兒啊……」她這一落淚,又引起子虞的傷心,兩人相對哭泣了一會兒,徐氏才慢慢止住哭,一邊抹淚一邊嘆息:「這宮裡的人,一個都讓人小覷不得,出手竟這般狠辣,這是要把你逼上絕路啊。」子虞喉中乾澀道:「也不知我哪裡得罪了皇后?」徐氏擺手:「原來你已猜到……不是你得罪了她,是晉王得罪了她。」
睿定停了下來,半晌沒有出聲。子虞想要抬起頭看他,卻被他摟緊:「我以為,身在皇家是多麼幸運的事情,只要有能力,就能做到其他人一輩子也無法企及的事情——子虞,我想帶著你離開這裏,我們一起去封地,那裡沒有人拘束我們,也不會遭人無端陷害。」
秀蟬故意挑她開心的話題說:「羅大人來看娘娘,可惜娘娘未醒,他實在擔心,就留宿在王府的客房。」子虞聽了,想了想說道:「去請他來。」秀蟬猶豫道:「時辰太晚了吧。」子虞道:「不晚,再不說,就真的晚了。」
好不容易穿出叢叢花葉,湖心旁有一處水榭,玩了徐長時間,子虞和太子妃都覺得盡興,忙向水榭靠近,這才發現水榭上早就有人,幾個內官守在水榭旁,身著黃衫。榭中有兩人——一個方面闊耳的老者陪著皇帝下棋。
子虞在房中坐了許久,直到房中燈火全滅。秀蟬舉燈入內,瞧見她的模樣著實嚇了一跳。取來外衣為她披上。
睿定苦笑不已,擁她入懷,說道:「我知道,你和玉城不對,所以她說的話,我只信三分。」
皇帝在暗示她:即使是他,到了這個地步,也將束手無策。
她在他的目光下低下頭,面色緊張地將剛才的情況如實敘說。皇帝點了點頭,旁邊隨即有兩個宦官跑出門去。子虞知道他們是去求證了,便靜靜地跪在一旁,地面的涼意沁入她的四肢,她不知是寒冷,還是害怕,呼吸哽咽,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
「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子虞說。
睿定更加傷懷,舉目望了眼四周,內心如同這房間一樣變地灰白。他沉默了片刻,臉色漸漸平靜,向子虞說:「我好像從來沒有和你說過——四年前,是我做主,把你帶到這裏的。」子虞不明所以,疑惑地看著他。睿定繼續說:「我們初見的那一刻,你美得像一朵樹上盛開的花朵,讓我始終無法忘懷,南國把你和文嫣的名字呈上來時,我毫不猶豫就選了你……你千里之外來到這裏,幾次與我相遇,我相信這就是緣分,你的命運與我的糾纏,你的美好註定一世被我珍藏——我曾經,是這麼自信的。」
子虞和太子妃被接上岸,在水榭前跪拜謝禮。皇帝與倪相專心致志下棋,偶有間暇抬頭問道:「怎麼到這裏來了?」太子妃見皇帝神色和悅,欣然答道:「妾與晉王妃想要採蓮,誤打誤撞才來到這裏呢。」
「王妃,是身體不適嗎?」穆雪問道,臉上帶著體貼的微笑。
皇帝面露不悅:「朕來更衣,你們也糾纏不休,此事等到朝會時再議。」那官員還想再說,最後忍住,可他離去前最後的那道目光,讓子虞從內心深處覺得驚懼。
幾個內官執長漿將小艇推向湖心,太子妃用力搖漿,小艇如一支箭荷,倏地一下排開荷葉,轉眼就消失在簇簇花團碧葉中。
子虞見她們一無所知,連斥責的話都不願再說,匆匆離宮。出了宮門口,子虞細想了想,就吩咐轉向去相府,下人們吃驚不已,看子虞的眉宇似乎藏著一抹異色,不敢多問。
不過是短暫的片刻,子虞卻感覺等了好久,房中寂靜,偶有燈芯燃燒,似乎灼噬著她的心,皇帝看了看她,神色稍軟:「起身吧。」子虞將頭垂地更低,搖頭不敢答應。
皇帝輕輕「嗯」了一聲,顯然已經同意殷榮的說辭,他將兩份書柬放置一處,淡淡說道:「那就讓她去吧。」
子虞方才也想過,什麼人能不顧殷相的權威在睿定面前搬弄是非,現在終於有了答案。她先是一怔,慢慢低下頭去,沉吟了半晌,擺手讓秀蟬離開。可秀蟬並沒有動,子虞知道她還有話說。
楊公公垂下眼,思索了半天又重新正色說:「小人讀書少,可這些年看到的事卻不少。大凡能經歷些磨難重新站起來的人,總能一鳴驚人。王妃娘娘若一再嗟嘆,錯失扭轉乾坤的時機,連羅郎將都要受此牽連。」
子虞頓時一驚,循聲看過去,那姑娘和文嫣長得一模一樣,再仔細看,那不是文嫣,明明是她自己。
羅雲翦看著她的笑靨頗為意外,心裏倒覺得不安了,問道:「子虞,你在想什麼?」子虞緩緩道:「這兩天昏昏沉沉的,總是想到以前的事情,有父親,有母親,還有兄姐……」羅雲翦皺起眉,這種情況夢到過世的人總是不詳,他張口欲言,子虞卻搖搖頭,不讓他打斷,「父親那年打了勝仗,陞官做了左衛大將軍,領聖旨入京。家裡的人都高興得不得了。只有母親一人悶悶不樂,我就問她為什麼,她當時對我說,並不是不高興,只是擔憂,父親的脾氣耿直不通曲變,倘若一方為將倒也無事,若是入京了,難免得罪人而不自知,招致大禍——現在想來,這話真是不錯。父親只懂打仗,卻不懂官場進退,我想了這麼久,終於想通了,若像父親那樣事事頂著來,最後頭破血流的終究還是我。」
「市間傳言不過是民眾穿鑿附會,以訛傳訛造成。而宮裡則不同,那裡從不無風起浪,任何一個舉動,就隱藏著那些女人的有的放矢。」睿定平淡地說道。
玉城彎身拾起落在腳邊的一幅捲軸,宮人都來不及阻止。捲軸的繫繩散落,露出一角的落名——懷因。玉城盯著看了片刻,只有兩個字,她卻細看好幾遍,像是怕遺漏什麼。「這是你的?」她問燈旁的僧人。懷因上前施禮:「正是。」玉城略低頭,又看了一眼,才遞給他。這個舉動不符規矩,司儀女官皺起眉,語氣刻板地說:「莫誤了時辰,公主請行。」
皇后道:「有幾位朝臣的千金正逢嫁齡,只是容貌性情還需考校。我身邊有個秉儀,想賜給你,她和你的王妃一樣來自南國,不會和王妃離心,而且人品一流,知書達理,懂得進退,留在身邊也安心。」不等睿定回答,她向左右示意,立刻有女官轉入後面,須臾功夫就領著一個女子走進大殿。
子虞覺得他的手一緊,幾乎握痛了她。
子虞的心狠狠揪了一下——她早就想過會有這麼一天,卻沒有想過,就是今天。
子虞方才已經在腦中想了千萬遍,讓王府的侍婢離開,讓領路的宦官消失,讓壽安殿的侍衛說謊,讓這些盤根錯節的事同一時間發作,這個布局的人在宮中該有多大的勢力,她忍不住抬頭遠遠望了一眼交泰宮的方向,可惜天色深沉,殿宇的影子畏縮在夜幕中,黑黝黝的彷彿夜間的異獸。
子虞淡淡說:「我豈能和承順皇后並論。」徐氏道:「只要在該避時退上一步,焉知日後不能走承順皇后的老路。」子虞身子一聳,幾乎沒有聽下去的勇氣,她把手從徐氏那裡抽出,問道:「這是相爺的意思?」
楊公公看著她的神情意猜到了幾分,說道:「娘娘忘記了,您可不是一個人,不是還有一位位高權重的義父嗎?」子虞皺起眉,看他的目光多了幾分深思。
「哪有這麼多誤會,」睿定的手指輕輕穿過她的頭髮,動作輕柔,聲音卻寒冷,「如果不是獵場有人報信,我會被人引到太子遇襲的地方——你想想,這才是最大的誤會。回來之後我左思右想,總覺得這是有人在背後布局,將我算計進去。前次是獵場,現在是流言……這些都是徵兆,我們要是再疏於防範,就會被不知從何處射來的暗箭刺地遍體鱗傷。」
天色已晚,屋外風聲如咽,子虞抬頭對他柔柔地微笑,合上眼漸漸睡去。睿定失神地看著她,面容中藏著難以言喻的憂傷,這片刻時光,他忘記了宮中傷人的流言,忘記了風聲如訴,只沉浸在這安詳繾綣中。
遠處來了一行人,睿定望了一眼,和*圖*書依稀看出是皇后和太子的儀駕,方向正是朝此處來了,他略一想,大約是皇后太子來同皇帝一起用膳,想到此處,他轉身向另一邊走去,提前避開了相見。他寅時初刻入宮,到現在日已偏西,期間只用過一些宮點,腹中早已空蕩。若是被皇后太子遇上,必是相邀一同用膳,聖駕前拘謹不說,皇后一向善於調節太子與皇帝的關係,到時言笑融融,倒要襯得他像外人一般。若在平日,睿定還有心應對,今日只覺得周身疲憊,一種難言的煩郁纏在心頭。想要笑臉再回永延宮,半分氣力也用不上了。
這一夜降了雨水,勢頭不大,卻綿綿不絕,為夏日帶了第一絲涼意。翌日一早,就有近侍前來稟報睿定:王妃病了。睿定沒有表態。儘管昨日動靜不大,但闔府皆知昨日的事,下人們摸不清主人對這件事的態度,於是一致保持沉默。
宴罷盡興而歸,子虞和太子妃等差事已了,便退席離開。是夜已入秋,月色幽淡,子虞出殿時沒有看到秀蟬等王府侍婢,招來宦官詢問,誰知守門的宦官也不知緣由,找了兩人去尋。過了一會兒,有個面生的宦官跑了來,對子虞道:「王妃,方才有個婢女叫秀蟬的,天黑路滑的,在殿外摔折了,送去了太醫院。」子虞一怔,問道:「摔地可嚴重?」宦官道:「摔地只是不巧,腳踝腫了一圈,不好走路了。她怕王妃身邊沒有人服侍,所以叫小人特來通稟。」子虞平日待秀蟬最為親厚,不由擔心,對宦官道:「你領路,我去看看。」
子虞想到殿前見到那一幕,問道:「那個宮女受此重罰,難道衝撞了皇後娘娘?」太子妃讓女官退下,微笑說:「她是三殿下宮中的,哪有機會衝撞娘娘。」三皇子睿繹尚未出宮立府,宮中多稱三殿下,而不稱齊王。
子虞一見來人,怔忡了片刻:穆雪仍如初見時那般嬌憨俏美,看得出她精心妝扮了一番,五官細緻,妝容精巧,一笑之下流露出少女的風情。
皇帝含笑道:「兩手空空,看來並無收穫。」太子妃將剛才迷失方向的過程說了一遍,她語音清脆,又善於調動氣氛,連倪相都被她說地微笑連連。皇帝又問了幾個問題,見她們都有疲色,便讓宦官將他們送回。
他將子虞溫柔地放下,蓋好被褥,靜靜看了片刻,又伸手為她整理一下鬢髮,指腹在她的發間留戀,燭火突然「嘶」地一聲,青煙一現,就泯滅于黑夜中。他收回手,回頭再望了一眼子虞,終於站起身,默然離去。
子虞心猛地一沉,乏力地說:「的確是個了不起的女人。」
殷榮奉召入宮時,皇帝正坐在案前手捧一份書柬,沉思不語。殷榮靜立一旁,直到皇帝開口:「晉王推選的熊渠軍統領以前好像是東宮的衛率?」
子虞抬頭看他,發現他的神情復又淡漠,冷眼看著房中一處。她轉過頭去,一瞧蓮花身子猝然發冷,睿定用力一甩袖子,再也不看她,轉身即走。子虞幾乎覺得透不過氣來,急急喊他「睿定——」
這一日夜色深沉,烏雲遮蔽,既無月光,也無星亮。子虞醒來,滿室晦暗,只有桌上一燈如豆,隱約勾勒出帳外有人伏案守著。她掙紮起身子,但覺胸口淤積,呼吸不平,四肢如纏重物,幾乎難以動彈。秀蟬聞得動靜,挑起帳簾:「王妃?」
殿中頓時沉默下來,皇后並未責怪女官失言,沉吟了片刻,對睿定道:「晉王妃這一走,你府中就無人打理,平日公務繁忙,難道以後府中瑣碎小事也要勞煩你操心?」子虞已知她的意思,悚然而驚,身子微微一顫。皇后立刻察覺到,轉臉來看她,滿目柔和,子虞被她看地心中發寒,側了側身子,咬牙一言不發。
子虞原先便感到殿內有涼風,此刻到了玉欄旁,才知道緣由。殿後是一片荷塘,碧葉如蓋,漫漫如接天際,紅蓮搖曳,亭亭如女,涼風習習,帶著荷香拂面而來,清涼宜人。
睿定腳步一緩,回頭看她,但見她衣衫單薄,臉上已無半點血色,心下微微一軟。子虞趁這個機會,拉著他的衣袖不放:「你就算要發脾氣,也總要聽我解釋幾句。」他默不作聲,任她牽引到內間寢居,在屏風前驀然停步。
睿定苦笑著搖頭:「我太過自以為是。」
睿定無所覺,忽然轉了個話題道:「自從皇孫驁出世,太子妃一家又獲封賞。太子妃是皇后的侄女,這樣一算,陽池趙家已經有兩王兩侯——后黨勢大。」
回府之後,子虞換上單衫,將兩朵蓮花擺在寢居內的玉瓶中,一則看這花朵嬌美可喜,二則怎麼也算御賜之物。才剛擺弄好,睿定就已經回來了。子虞想到今日所遇,心情極好,笑著迎接出去,卻是一愣。
子虞搖頭:她已經感到快要絕望,居然還會有人對她有所期待。她在剛才已經耗盡了所有氣力,只能蕭索地說道:「公公在宮中這麼多年,難道看不出,你所做的,註定得不到回報。」
子虞身體無力,躺了片刻就已昏昏要入睡,可腦里有一處清明如初,讓她無法全然入眠,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睿定果然守約坐在一旁,手裡捧著一本小薄,看的聚精會神,似乎正思量什麼。他的身影擋住了大半燈火,在子虞榻前留下一片陰影。子虞稍稍安心,躺了片刻,又重墜夢鄉。
羅雲翦鐵青著臉:「是我沒用,只能讓他們如此擺布,連自己的妹妹都護不住——我就應該殺了那些亂嚼舌根的人,然後帶著你遠遠地離開這裏。」
太子妃低低呼了聲:「倪相?」這位宰相為兩朝重臣,論權位更在殷相之上,子虞曾遠遠見過兩次,細細一看,果然是他。
子虞對這位義母一向親近,此刻見了她,還未出聲,眼圈已經泛紅。徐氏一把握住她的手,嘆道:「娘娘,可沒有收到驚嚇吧?」子虞暗驚,這麼短的時間,相府已經知道了消息。她泫然欲泣地看著徐氏道:「義母,我已經六神無主,這該怎麼辦……」
子虞的心撲通一跳,慢慢移開目光:「能有什麼事……」
「有什麼議論不得,」那人笑道,「現在還有誰不知道這件事。我聽宮女們偷偷提起聚麀,以為我不明白意思,其實不就是扒灰嘛……」
子虞以身體不適為由,推了好幾次宮中宴樂。這一次秋宴公主選婿,事關重大,卻不能再作推搪,只好正裝以待,隨睿定入宮。
可今次睿定毫不所動,轉過臉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沉聲問:「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子虞聽她吩咐地仔細,不知為何,心中竟生不安,應諾了一聲。
相府的門房下人被半夜到來的馬車驚醒,他們早已經習慣了這種突入而來的狀況,有條不紊地將子虞請入內院。動靜鬧得不小,內院各處紛紛上燈。子虞入了內廂房,想不到竟是義母徐氏端坐其中。
睿定瞧著她,目光沉凝,直逼得她喘不過氣來,過了片刻,他才冷冷哼了一聲:「這件事必然是殷相幫你蠻地嚴實。」
艇在湖中游,四處為荷葉紅蓮所圍,不辨東西,太子妃左顧右望,半晌才老實道:「看不出方向了,看來我們只好隨波逐流。」子虞笑道:「往著一個方向走,總有盡頭。」太子妃應了一聲,小艇直直地竄出,筆直而行。
子虞佯裝謹慎地聽著,心思卻飄飄蕩蕩,不知游到何處。皇后牽住她的手,柔聲道:「你要去寺中修行,為晉王祈福,這是好事,幾宮的娘娘都誇獎你。寺院在山上,到了冬季天寒地凍,你又生長在南國,不習慣這樣的天氣,我這裏準備了狐裘獸炭,你都帶去,好好保重身體。」
子虞心頭顫動,輕輕一眨眼,兩行淚水無聲地流落。清淡的葯香瀰漫在他們的周圍,顯得寧靜安詳。他輕身在她耳邊述說,而她安心聆聽。他以前也略微表示過,卻沒有像這一刻說地這麼清楚,以至於她的心都隨之沉下去,她比誰都清楚:這是最後一次,將來……沒有將來了。
玉城公主的婚事由宮中傳出消息,京中功勛世族的人家沒有不心動的:玉城不但青春貌美,更是皇帝與明妃的掌上明珠,但有一絲尚主希望的都不肯放過。立秋之後,帝后二人在京郊校場觀騎射,貴族少年幾乎傾巢而出,各展其才。待帝后回宮后,從名單中挑出了十余個表現出眾者,在宮中賜宴。領宴的歡欣鼓舞,雖然十多人中只能中一個,但是落選者能在帝後面前露臉,以後自有出頭的機會,於是整個京城都跟著這股氣氛熱鬧起來。
睿定從永延宮走出,暗暗吁了口氣。方才面聖時皇帝雖無疾言厲色,但面色悒悒,分明心中已存芥蒂。他有心想要辯解,卻又無從開口,此中滋味難明,心內更覺得悵然若失。
子虞捂住雙耳,踉蹌地跑出房外,秋風煞寒,襲面而來,她方才出了一身冷汗,當風一吹,內衫濕膩,寒意克制不住地浸透四肢。滿院舉燈,無一個下人走動,靜悄悄地讓人心慌,她四顧了一眼,心裏憋地生疼,耳中竟嗡嗡地作響,彷彿有金戈交鳴,秀蟬急忙來扶,子虞只舉得喉口一松,竟嘔出一口血來。
子虞心驀地一沉,燈光刺眼,讓她不得不轉頭避開,卻瞧見燈火下身著明黃九龍紋服的皇帝。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冰雪般清冽的龍腦香,攜著淡淡酒氣,悄悄彌散在空氣中。
羅雲翦踅入房中,抬眼看見子虞睜著雙眼,分明沒有睡著,微一怔后他輕手輕腳地來到床邊,嘆息道:「剛才你若軟聲相求,他會和*圖*書帶你走的。」子虞恍惚地抬起臉,似乎沒有聽清。羅雲翦道:「我看他……對你是情真意切。」
過了一會兒,又有燈光晃動,御前的楊公公提燈拿著一套衣裳疾步走進房來,他瞧見子虞仍跪坐在冰冷的地上,忙上前攙扶。子虞詫異地看著他:「公公怎麼來了?」楊公公扶著她的手,彷彿沒有察覺到其中的冰冷,賠笑道:「陛下剛才著人送衣衫來,小人就討了這個差事。」
睿定緊緊握住她的手,順勢將她摟入懷中,輕聲說:「以前,我發過三個誓言。在我母妃死去的那一晚,我發誓,要將她安葬的地方移到帝王陵墓的身旁。在我們成親前,我也發誓,要讓你錦衣玉食,無憂無慮的一世……我都沒有做到……」
兩人言談正歡,席間又一陣笑鬧,女官高聲報:「公主又射中。」玉城面前的海棠花已堆滿,粗略一眼根本數不清幾朵,在座人中以她射中次數最多,她也面有得色,顧盼生輝。太子妃皺皺眉,說道:「不過是遊戲里佔了些上風,值得她這樣顯露。」
睿定臉色平定地問道:「府中還有管事,料想也不會出錯。」
「王妃是臣的義女,」殷榮慢慢說道,「她的心事臣略知一二。嫁入王府多年一無所出,晉王不加責難,反而多有寬慰,王妃心中一直愧疚自責,所以才有了避世的心思。」
聽她口氣,對玉城頗不以為然,子虞微微驚奇,說道:「玉城公主自幼聰慧過人,又深得陛下寵愛,有些傲氣也是應該。」
子虞又驚又疑又羞又惱,心中更湧出一股恐懼,後頸依舊有細微疼痛的感覺,分明提醒她不是做夢。
「姐姐是厚道人,」太子妃道,「她哪是傲氣,是目中無人。若要說聰慧,也不過是陛下和娘娘私心相寵。你瞧這些宮女,個個是玲瓏乖巧之人,偏偏在藏鉤時破綻百出,分明是故意給玉城射中,偏她還沾沾自喜。」
袖口彷彿被人牽動,子虞恍然回過神,仔細一看四周,已沒有人守著她,只余驟風,拍打羅衣,還有檐前鐵馬,玎琅亂響。目中一切儘是秋色,草木衰敗搖落,枯黃如訴。想起上次入宮,還是花團錦簇的模樣,她不禁悲傷地嘆息:
子虞皺起眉:「他可是皇子,縱使情意深厚,那也不是他的全部。」
皇后把她喚道眼前,對子虞道:「你們是有姐妹緣的,當年一起出入宮闈,如今又都歸於晉王,今後可要珍惜這種緣分。」
楊公公一笑:「這差事是好是壞,現在下定論還太早了。」
睿定不再言語,只是摟緊了她。房中寂靜,床頭的一碗苦藥早已涼透,唯有一縷冷苦的香氣悄然彌散,初時尚無所覺,等滿室皆是葯香,才覺得香中帶苦,直透到人心裏去。
子虞心亂如麻,再也耐不住滿腔酸楚,淚水簌簌地滾落:「只要陛下相信,妾是冤枉。」
眾人抬頭一望,卻是一怔。那是幾個僧人手執書卷,站在山石旁。玉城知道皇帝前日請了東明寺的主持入宮講經,這必是隨行的人。皇帝崇佛,宮中上下皆投所好,只有玉城自小厭惡供香佛經,從不信神佛之語。她目露輕慢,略略地一掃,當看到宮燈旁站立的人影時,驀然頓止。
他的口氣軟弱讓子虞傷感,她輕柔地說:「殿下已經做得很好,無須自責——你給我的日子,即使身在夢中,也覺得過於美好。」
入得殿中,正是一片熱鬧。宮女以九人為數分成兩隊,藏鉤待射。各宮妃嬪和內外命婦坐在席間,時不時相談幾句,又對宮女指指點點,似乎正在猜藏鉤之人。子虞入殿時,玉城公主對身邊女官說了一句,宮女中立時有人排眾而出,將袖中的金鉤拿出,席間眾人紛紛笑道:「公主好眼力,又射中了。」這一轉頭,見到子虞來到,又招呼著迎入席間。
睿定站起身,對皇后拘禮:「娘娘,前段日子她連病兩場,身體虛弱,只怕是久坐不適。」
子虞看著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能張口:「陛下,妾是被人陷害……」
今年秋季多雨,天色不見晴好,一昧的雲靄陰霾。宮牆高聳,抬頭望去,只覺得雲層垂垂,好像要向宮牆殿宇壓來一般,沉抑地讓人喘不過氣來。睿定心事重重地走了一會兒,身邊能見的宮人少了許多,他四顧一看,原來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雲光殿。他離宮建府前住的就是這裏,一如記憶中那樣的冷僻,分毫不差。睿定無聲地嘆了口氣,扶上殿外的青石扶欄,欄杆早已斑駁不堪,凹凸不平地磨礪著他的掌心,細眼看去,只能依稀分辨出欄上雕刻的蓮花圖案。這景象讓他的心略為一緊,可片刻后就被自己的哂笑給掩蓋。連他自己都快要遺忘,誰又會費心思去記住一個藩王曾經長大的殿堂。
在朝外又是另一番景象,京中暗地裡流傳玉城選駙馬的那一夜,皇帝與晉王妃被人撞破在宮中私會。凡是皇城內宮發生的事一向都是百姓愛談的話題,況且又是這樣一樁艷聞趣事,往往三五人聚頭,悄悄議論,外人來了便一鬨而散,偏偏越是隱秘越是傳地快,不過幾日,已是街知巷聞,明曉事理的過耳就算,好事之徒四處傳說,更有添油加醋,讓這樁趣聞平添風流,滿城議論紛紛,不一而足。
子虞惶然地仰起頭,皇帝看著她的目光依然很平靜,語調平穩,似乎與平時沒有兩樣。這讓她稍稍平定了些,想要解釋,卻發現自己毫無線索,她艱難地張口:「我……」
睿定握住她的手,笑容漸漸斂去,神色也平靜下來。燈光將他的側臉映照地如同刀裁,子虞看著,心思也隨著沉重起來,她方才哭地狠了,頭已暈沉沉,睿定開口說了一句話,又讓她重新清醒過來。
子虞一愣,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要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抽走了。世上有一種官,以言辭為利器,百官忌諱——那就是御史。他們素來勇於直諫,不畏艱險,即使不為皇帝所喜也依然如故。而皇帝對他們也諸多顧忌,因為殺死他們,只能讓他們名聲在外,史書留名。況且陳翰瀾的名聲,子虞也略有所聞,先帝也曾贊他錚錚鐵骨直言不諱。
子虞沒有面對這些直面的指責,她上一次風寒才過,身子尚虛,又經歷今次,回府之後渾渾噩噩,躺下后就重病不起,大夫說她肝火內郁,風熱犯肺,需要靜養,府中一時風聲鶴唳,無人敢稍有提及。
子虞輕輕嘆道:「哥哥別為我惋惜。若有別的路走,我絕對不會選這條……倪夫人說的不錯,殿下,倪相,難道能讓他們來退這一步嗎?自然只有我來,是最妥當的。」
前途已定,再無懸念。子虞反倒安下心來,拜見皇后時也不像往常那樣心中惴惴。皇后對夫婦兩人依舊親和,讓子虞坐在她的下首,不厭其煩地詢問王府下人如何準備寺中修行的事物,對其中錯漏之處一一予以指正。
「起來吧。」他溫和地向她一笑,「時辰晚了,再不離宮又要生出事端。」
睿定身著便服站在正廳,神色彷彿平靜,只是目光寒徹,如能凍人。下人們不知所以,噤聲肅立,不敢稍動。子虞也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還未開口。睿定已冷冷道:「都下去。」下人如蒙大赦,頃刻退了乾乾淨淨。
帝后選了壽安殿舉宴,此殿兩側皆可落簾,正好可以讓玉城在簾后觀人。明妃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更是雖然千挑萬選仍覺得不放心,請了四位王妃來給玉城做陪。除了太子妃和子虞之外,兩外兩位是誠王妃和信王妃。誠王信王都是先祖苗裔,誠王體弱留在京中靜養,信王卻遠在戍邊,鎮守藩地。
子虞慢慢站直起身子,也不出聲告辭,就朝門口走去,徐氏搖頭嘆息,朝她道:「你別以為我們一意要害你,明日一早,此事就會滿朝皆知,你如何自處?若能保住晉王,你的犧牲才不算枉費。」
「陛下,妾確是冤枉,若不是有人帶領,如何能到這裏……」
那個青年僧人面容無暇,眉目端正如神祗的妙手偶得。宮燈的半團光暈照著他的灰色縵衣,雖衣著普通,無任何飾物,卻愈發襯出他神色肅然,出塵飄逸。眾人皆是見多識廣的人,卻少見如此丰神的,心中都覺讚歎。
睿定眼神一黯,埋首在她發中,聲音低啞:「我這個皇子,連自己的妻子都無法保護。」
子虞茫然地睜大眼,不知是傷心還是求救地看向他。
兩人走出殿外,秀蟬領著一群王府侍婢急急上前,看到子虞的面色嚇了一跳,她們方才被壽安殿的女官支開,回來后找不到子虞,急得團團轉,剛才聽到宮中一陣動靜,似乎又與晉王府有關,心中早已惶惶不安。
子虞一向只當這位義母是個普通婦人,想不到說起宮中之事,居然如此頭頭是道。徐氏看出她的疑惑,笑道:「跟隨相爺沉沉浮浮這麼多年,要是再摸不出門道,那不是妄活了。」子虞道:「還請義母教我。」
皇帝直直地注視她,若有若無地嘆息了一聲:「剛才趕來進言的是侍御史陳瀚瀾。」
子虞如遭雷亟,一時間覺得自己身處夢魘之中:皇后,穆雪,女官,每個人都在對她微笑,可這每個笑容后都藏著一種惡意。她抑制不住身子的戰慄,連笑容都變得牽強起來。
是什麼,讓天地萬物一夕之間換了顏色。
皇帝面色平靜,聞言淡淡一笑:「晉王與太子還是第一次看中相同的人。」
皇帝側過身子,淡淡地說:「晉王妃,你曾經做過一件讓我印象深刻的事,狩獵時,你將一隻珍貴的大鳥https://www.hetubook.com.com放飛了——你以為別人都是和你一樣的獵手?真正的好獵手,絕不會給獵物留一絲生機。你可不要指望那些人,會在最後關頭心軟。」
子虞靠著他的肩,淚眼婆娑,委屈地說:「別人在你耳邊挑撥,你都信了,我要解釋,你連半句都不聽就走了……你什麼都不知道。」
子虞心中不信,還要再問,身後已有人代為回答:「她不是衝撞了娘娘,是衝撞了天家的臉面。」玉城公主款步走來,音調中多有譏誚。
子虞垂下眼睛,在無人看見的角落裡,悄悄拭去將欲盈眶而出的淚水。
殷榮心中一凜,垂目道:「也許真是個人才。」
他扶著欄杆不想動彈,任秋風當面,一陣陣掠過他的面龐發梢,由那微寒的清涼,拂去心頭纏夾不去的焦灼,獲得片刻的清明寧靜。
太子妃微微搖頭:「你只當是舉手之勞,卻真真幫了我。」
子虞聽他聲音發顫,心頭一熱,招手讓他在床邊坐下。待羅雲翦坐下,兩兄妹相對無言,沉默了片刻,子虞開口道:「哥哥,外面怎麼樣了?」
子虞不想她一門心思道謝,笑著略談了幾句,將話題岔開。太子妃也是直爽之人,明了她的意思,心中更是感激,談論了一會兒覺得意氣相投,倒比以前親近了許多。兩人是同歲,論生辰,是子虞大了兩個月,太子妃親熱得拉住子虞:「稱你為嫂倒有些生分,不如我們以後常常往來,私下以姐妹相稱。」子虞推搪不過,便欣然答應。
子虞手握成拳,死死攥緊,指甲直掐進肉里,鑽心地疼。她只恨還不夠疼,不能從這可怖的夢魘中轉醒,女官走上前,不等她們攙扶。子虞已慢慢站起身,對皇后一拜,便轉身離開了大殿。她走地極慢,雙手的冰寒似乎直透到腳底,每一步都費勁了力氣,直到殿外才覺得一口氣緩了過來。
「奴婢見識淺,」秀蟬斟酌了一下,開口說,「可依舊覺得這事不同尋常,似乎專對王妃而來,王妃千萬小心。」
徐氏道:「你現在的處境倒和她有幾分相似。」
皇後點點頭:「既然如此,先扶晉王妃去休息。」
羅雲翦淡淡道:「還能如何。」子虞道:「別瞞我,是不是已經鬧翻天了。」羅雲翦道:「朝廷若一日沒有點爭論,怎麼還能叫朝廷。」子虞看看他,忽然露出笑容,說道:「從前就是這樣,越是大事,哥哥就越是沉得住氣。」
子虞在她的攙扶下坐到了床邊,四肢麻木,幾乎都不聽使喚,她的臉色也不好,可依然給了秀蟬些微笑容。秀蟬頓時得到了鼓勵,她明白自己與其他一般婢女的不同之處就在這裏:絕對不在關鍵的時刻說一些無用的廢話。
八月底連著下了幾日秋雨,天氣漸涼,風一起,草木搖落,闔府不知前途,越發凄迷蕭條。
並沒有讓她有太多的思索時間,室外突然有燈火閃過,頃刻就到了門口,子虞已覺得不妙,卻無處可躲,眼前忽然一亮,幾個人提著宮燈進來,有個略尖銳的嗓子驚道:「什麼人!」有人深吸了口氣:「晉……晉王妃!」
睿定慢慢走了進來,緋袍玉冠,一如平日玉樹挺立。室內燈火朦朧,映照著他半邊的面孔,叫人難以分辨他的神情。他來到子虞床前坐下,子虞這才瞧清他疲憊的樣子,怔怔看著他,心裏不是滋味。睿定略一笑:「身體可好了?」子虞點頭:「妾好了,讓殿下掛心了。」只這樣淡淡寒暄兩句,就再也無下文了。室內寂靜如初,子虞看著他,發現那雙眸子里沉沉如夜,一絲光澤也無,完全不似平日的他,心裏微微一疼,伸手為他整理鬢旁的一縷散發。睿定抓住她的手,溫柔地喚:「子虞。」子虞低低地應了一聲,睿定看著她,又喚「子虞」。
他慢慢低下身子,呼吸幾乎在咫尺之間,子虞甚至從他的目光深處甚至看到了一分憐愛,這幾乎成了她最後救命的稻草。
皇後轉頭又和晉王閑談了幾句,態度和藹。宮殿中氣氛輕鬆,眾女官也都不失時機地說上兩句,讓談話更添趣味,只有一個女官惋惜地說道:「自從皇孫誕世,太子妃來的就少了,如今晉王妃去修行,能陪娘娘說話的,又更少了。」
睿定聽得前兩句已覺得心頭怒起,待聽到後面一句,腦中嗡的一響,五臟六腑都如同翻滾起來,後面的話,一句已聽不進去,只覺得其中字字句句像毒針一般,全落在他的心上。他一手握拳,指甲用力摳入肉中,刺疼讓他保留一絲清明,不至於當面失態,他為人素來沉穩,不肯人前露半分難堪,此刻心頭憋著鬱火,想怒而不得怒,想哀而不能哀,心裏難受到了極處,臉上反倒沒了表情。
皇帝目光深幽,溫和地問:「僅此而已?」
子虞問:「我睡了多久?」秀蟬見她額頭髮汗,便知熱已經褪去了,說道:「兩日了,殿下也來看過,只是王妃不醒,殿下守了一會兒就走了。」子虞點點頭,這些時日,睿定早出晚歸,總是她醒來他已離府,等他回府她已入睡。這究竟是巧合還是迴避,她也不願去多想。
這話又勾起子虞的傷心,淚水簌簌而落。她幽咽著說:「當日的情況並不是你所想的那樣——那時大營里沒有人,我找不到商量的人,只能去找你,獵場那麼大,我轉了半天只遇到了陛下的隨營,等我醒來,天色都晚了,周公公說夜裡行走獵場並不安全,所以留在那裡,陛下命人營中掛帳,徹夜舉燈……怎麼回來,就被人傳成了那樣……」
子虞見她神色誠懇,想起當日那情景,笑道:「太子妃不必這樣,我又沒有幫上什麼忙。」
殷榮道:「王妃是個誠心禮佛的人。」
過了半晌,子虞輕輕喘了口氣,彷彿還有絲茫然地看著她。
子虞不安地看著他,燈火如晝,將他俊美而冰冷的容顏照得纖毫畢現,似冰雕石鑄。她輕呼一口氣,柔聲問:「發生什麼事了?」子虞的聲音清脆輕軟,是南方獨有,每次都能讓睿定服軟。
子虞打開盒子,裏面擺著兩朵剛採摘的蓮花,花瓣疊疊,似流霞飛丹,嬌嫩的如同一張綺麗笑靨。
睿定見她神色倦極,怕她傷身,一手摟住她,一手撫她的背,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子虞跟隨在玉城儀仗后,凡事由信王妃誠王妃料理,索性就做了閑人,因此就落在隊伍最後面,隔了些距離,將假山石旁少年僧人的抱怨聽得清清楚楚,她素來不是惹事的性格,又覺得那僧人年少莽撞,情有可原,便對提燈的宮女道:「佛前子弟不可怠慢,讓兩盞燈,好讓他們出宮。」就此將剛才那句話揭過。僧人們自是感激。懷因也抬頭看了一眼,與子虞的視線一觸,但見她眸如點漆,目光如秋水翦翦,且燈火如晝,將她綽約的身影攏在其中,翠袖羅裙,身姿窈窕,雪玉似的一張臉龐,眉目瑩然,清麗地難以描繪。
子虞所請被皇帝恩准。皇后請晉王夫婦入宮一敘。
子虞張口結舌:「這……這怎麼可能。」
到了傍晚,仍不見子虞的身影,睿定上了心,詢問左右,才知道王妃病弱未起。他一早以為子虞與他鬧氣,所以稱病,現在聽人回說是風寒入體,氣惱之下仍不由惦念,一時心思冗雜。
「不管是誰的意思,」徐氏微笑地看著她,「這一步都該你來退——晉王步步權衡才有了 今日,他不能退,也退不得。只有你來退……」
藏鉤戲本是宮中極受喜愛的遊戲,原本應由兩隊宮女藏鉤對射,可今日取樂,就由席間妃嬪命婦為主,陽會由皇後主持,不以金銀為樂,射中者得海棠花一朵,破為雅緻。這等遊戲就是考校眼力和心思,子虞興趣不大,湊趣玩了兩局后就旁觀起來。正在百無聊賴時,太子妃笑盈盈地坐到她身邊,低聲道:「那日獵場一別,我都沒有機會向晉王妃言謝,原想送禮去府上,又覺得太過輕慢,晉王妃不怪我吧?」
子虞靜靜地沒有動彈,神色間露出一絲迷惘,輕聲說:「殿下帶我離開的是宮殿,從來都不是宮廷。」
明妃和玉城對駙馬人選爭執不下,最後連皇后都避席而來,見玉城堅持己見,只好勸說明妃:「晁寅此人才情一般,勝在性子沉穩,為人踏實,玉城下嫁,日後使了什麼性子,駙馬也能耐得住,不會生事。」明妃想了想,終於被打動,駙馬的人選定了下來。不僅宮中人覺得意外,與宴的諸位公子更是唏噓不已,倒是晁寅聞得喜訊,往垂簾處望了一眼,隨後平靜地領了旨意。
等她從屏風後走出,看見楊公公垂目恭順地等候,她微微嘆息,任由他領路離開內室,一路走來,宮殿中沒有其他人走動,想必是皇帝特意讓人避開。楊公公趁著無人的空當,說道:「娘娘可想過事由何起?」
子虞內心對玉城極為不喜,又怕相見時玉城言出不遜。幸而這次玉城只想著自己的心事,安靜乖巧地任由宮人妝扮,倒比平時多了幾分雍容嫻靜的感覺。四位王妃作陪,無非提點一些看人的意見給玉城做參考,各說了幾句,就聽見遠遠有絲竹聲傳來,內官進來提醒時辰快到了。
子虞躺在塌上,雙目緊闔,似已入睡,只是眉間緊鎖,想是夢中也不安寧。睿定剛才已聽說她高燒未退,坐到塌邊,輕手撫摸她的額頭,熾熱如火,讓他的掌心一顫。
子虞一怔,抬起眼睛,皇帝神色如水,目光深沉,從他墨黑的瞳眸中依稀能看到她惶恐的身影。她突然發現:似乎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打動這位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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