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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子

作者:橘花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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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 燕歸來

秦 燕歸來

縣令為兒子向呂雉提親,奈何他兒子並非很爭氣,呂家夫人寫信問呂公,呂公心裏有大計較,便婉拒了這門親事,呂雉倒是沒什麼,呂夫人卻看縣令兒子千好萬好,還為女兒抱了許久不平,不知夫君究竟有何打算,莫非以她們的身世,還能嫁個什麼王公貴戚不成?害她不好意思去與縣令夫人見面,讓三姊妹的閨中聚會也少了許多。
鄭燕兒只覺眼淚又快湧出來了,輕聲道:「我去了,勿牽挂,若……你得好好看著四郎,他年紀還小,性子弱,又不太懂事,你要好好教,別讓新人欺負了他。」
再後來,呂嬃被嫁給樊噲,不但是個屠狗戶,還是個風情全無的黑臉大漢,心裏最是不甘,吵吵鬧鬧,不是恨父親就是恨丈夫,每天摔鍋砸碗過日子,誰勸都沒用。
呂嬃見對方窘態,大喜,拍掌笑道:「原來三姊是心心念念要嫁讀書郎,喜事臨門?」
高祖五年,劉邦即位,初建都洛陽,不久遷至長安,史稱西漢。
「不,我不逃,」鄭燕兒含淚搖頭,「咱家挨了那麼多年苦,最近才好起來,有錢給大郎娶媳婦。他都那麼大個人了,受我這名聲不好的娘親所累,好不容易才說上親,過兩月就要進門了。咱們要做公公婆婆的人,怎能讓孩子受罪,若躲去山裡,兒子們豈不是要打一輩子光棍?我,我明天就去見太后!」
忽而,宮人來報,道是帝來請安。
鄭燕兒有些感激,正待說話。呂嬃又道:「哎呀呀,當年你可是咱們沛縣的一枝花,人人都誇你長得好,聰明伶俐惹人愛,嫁的夫君又溫柔體貼,比我嫁的屠夫強多了,那時你總勸我要忍耐,要賢惠。如今自己怎落到如此境地?不如和妹妹分說分說?」
呂后心情正佳,拍著她的手背示意留下,傳帝見。
鄭燕兒抬起朦朧的淚眼,抽泣道:「別犯傻,若是被太后發現,咱們全家都會丟命的。」然後哭道,「亂說話的是我,惹太后不高興的是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自個兒去死便好。」
她恨沒眼光的父親,恨無能的丈夫,恨沒出息的兒子,恨周圍欺負她的村民,每次看見水中日漸憔悴蒼老的倒影,她的脾氣就越發暴躁,說話越發難聽,若有半點不對,便破口大罵,鬧得家裡雞飛狗跳,母豬嚇得要上樹。何家婦之悍,遠近聞名。
響鞭再起,呂嬃在嘲弄的大笑聲中駕車遠去。
鄭燕兒靠在他結實的背上,想起多年來不解的問題,輕輕問:「老頭兒,我對你那麼凶,你為何還對我那麼好?」
那麼丟臉的事情,三姊妹你推我揉,個個都笑,就是誰也不肯張口。
話未罵完,她的臉已羞得快滴出血來,引得那群男子陣陣鬨笑,還有個不要臉地高聲問:「小丫頭真能幹,不知找了婆家沒有?」
鄭燕兒愣愣地看著他,成親至今,她彷彿第一次認識自己的丈夫。可是,作為母親,她不能讓孩子們受自己連累挨苦呢。
在這個處處都是戰亂的世界,眼淚沒有用。
帝年方三歲,被重重綾羅包裹著,雪團般可愛,試圖像個小大人般行為舉止,奈何年幼,不懂掩飾內心,那雙滴溜溜轉的眼珠子先是好奇地在鄭燕兒身上停了半晌,接著在宮人們的催促下,有些不甘情願地向呂后問好,原本還算好的臉色也拉了下去,聲音不大,感覺像嘟囔,就連鄭燕兒這種沒見過世面的也感覺到皇帝是極不喜歡呂后的。
呂雉做了皇后,兒子封了太子,高高在上,萬人敬仰。朝廷的紛亂民間並不太懂,可是她從平民到母儀天下的過程,卻被所有女孩一遍又一遍地描述著,不是羡慕呂公高瞻遠仰,就是羡慕她命好,只恨不得以身相替。
小人得志便猖狂,鄭燕兒恨得幾乎咬碎了銀牙,恨得全身發抖,依舊點頭笑道:「是。」
胡四娘搖頭:「踩低捧高,都是這樣的,哎,太可惜了,太可惜。」
「燕兒,你別罵得那麼凶,雞蛋定不是阿展偷吃的。」
三郎連聲稱妙。
大郎眼神飄忽了一下,回憶起往昔種種,哀傷道:「曾經,還是很像的……」
鄭燕兒被父母做主嫁給何家嫡長子,何家是大戶,良田千頃,何長郎亦是個好男人,瘦高身材,長得老實木訥。洞房花燭夜,他看著自家的小妻子,只覺美若天仙,幸福得手腳都不知往哪裡放,臉上除傻笑找不出第二種神情,坐在旁邊愣愣地看了好半天,才羞答答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悄悄碰媳婦兒的手背,真是又白又細又好摸。
呂后權傾天下,她要殺人,無人敢勸。
呂后輕輕地咬著自己染紅的長指甲,盯著矮几上的龍紋,連眼皮都不眨一下,神色極為詭異,緊張而強烈的殺意在席間瀰漫,就連遲鈍的鄭燕兒都能感覺到這種濃濃不安,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恐怖呂家大姊,就好像中了魔障般,擱鄉下得找個人來驅驅魔了。
三姊妹無論往哪裡一站,就是所有人視線的集中處。人人都猜,這樣的美人們究竟能落誰家?

何長郎:「我力大。」
「我錯了……」太后搖搖頭,重複道,聲音里是說不出的憂傷。
大郎訕訕道:「說不準太后只是想找過去的閨閣姊妹說話解悶?」
她從來不和男人拌嘴,不和外人吵架,家境紅火,婆媳關係和睦,兒孫滿堂,羡煞旁人。

拾叄

長樂宮中,美人如雲,太后斜斜倚在亭子中,面前擺著副玉石做的圍棋,正興緻勃勃地擺譜。曾經溫柔賢淑的呂家大姊變了,她的眼裡不再有溫良謙讓的模樣,卻是梟雄天下的陰冷,她明明養尊處優,被眾人服侍著,明明穿著華麗的錦服、戴著珍貴的朱釵,可是她的容顏看著比鄭燕兒還憔悴。
「滾出去!」呂后終於暴怒,手中金杯已擲出,毫不憐惜地擦著皇帝而過,差點砸破了他的腦袋,狠狠落在地上,酒水四濺,灑了他滿身。
「娘,太后真的很兇的,你別想不開,天下大事孝道第一,兒子怎麼能看著你送死呢?」
那是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白面有須,長得氣宇昂然,穿著時興,很有風韻。他的身邊有不少年輕兄弟,個個都心悅誠服地捧著他,身上散發出的氣質宛如群猴中的猛虎,讓人不能不注意。當他發現鄭燕兒注意到自己后,並無一般男子的羞澀,倒是落落大方地笑了,露出雪白的兩排牙齒。
漢惠帝在位七年,自元年起即因「人彘」事件不再聽政;呂后連立兩任少年天子,自元年起即垂簾聽政「號令一出太后」。在漢惠帝、兩少帝時期實際掌握政治權柄的人是呂后,共主政十五年。
「別胡說,」呂雉猜,「大概是個小官兒吧?」
這是無言的恐嚇,鄭燕兒的腿軟了,她覺得世界都崩塌了,待天使走後,整個鄭家都愁雲密布,所有人圍在堂屋,少了吵吵鬧鬧的聲音,誰也說不出話了。
莫非,這就是愛?
明媚陽光,竊竊私語,少女們的臉上充滿對未來的憧憬,年輕的容顏映得旁邊的牡丹黯然失色。
風雲變色,天翻地覆。
清清河水,忽然飄來精緻的綠葉,葉片如舟,上有淡淡刻出的字痕。帶著字痕的綠葉飄過一片又一片,鄭燕兒好奇地拾起一片,卻見上面刻的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再拾一片,刻的是「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你們就愛說我,」呂嬃來沛縣前亦被大家誇做美人,如今被壓了一頭,對鄭燕兒格外嫉妒些,如今心裏有些不痛快,嘟著嘴將手裡落花丟開,轉轉眼珠,忽而又笑,「聽說鄰縣的劉家要和二姊提親,聽說劉三和_圖_書郎長得也好看,想必二姊是看上了,怪不得最近那麼端莊。」
這就是新夫君送她的第一句話?
呂嬃高傲地抬起頭,抖了抖身上的綾羅袍,搖搖鬢邊金步搖,命人扶起鄭燕兒,含笑道:「哎呀呀,多年不見,我竟不知二姊落魄至此,真是可憐見的。為何不讓人來通報兩聲,也好讓妹妹舍些銀錢幫襯一二。」
鄭家小弟不爭氣,未登舟便扭了腳,哇哇叫得震天響,唬得阿娘以為出大事,匆匆帶人去看,留下鄭燕兒在河邊賽花,叮囑乳娘細細相陪。未料,晴天過雲,傾盆大雨洶湧下,乳娘貪杯,多喝了兩杯開始犯迷糊,聽著雨聲,上下眼皮直磕碰。小柳兒甚少出門,雖手巧能幹,亦是不太成器的,見周圍人開始聚集,有些緊張,奈何喚了乳娘幾次不成,沒了主意。
呂雉默默綉著嫁衣,只道:「女子以父為天,總歸要嫁人,阿爹說他好定是好的。」
呂嬃不耐煩地扁扁嘴,抱怨:「好了,知道阿爹說你有貴相,將來要做王侯貴婦的,最是端莊,哪是我這傻丫頭能比的?何況咱們姊妹私下說說閑話,阿爹又不在家,怎會知道?難道你們就沒想過嫁什麼樣的男人嗎?偷偷說來聽聽,就當咱們的小秘密,拉拉鉤誰也不說出去。」
「可惜,阿嬃弄髒了石榴裙,哭鼻子……」
大郎無奈,發揮兄長氣質:「抽籤吧。」
大郎拍著他肩膀道:「時也命也,你拜得不如我們勤奮啦。繼續努力,向爹學習,那麼多年都熬過來了。」
好多年後……
這話她說得不自然,只因身旁有道火辣辣的視線一直停留在她身上,看得人臉紅心熱。
何長郎永遠默不作聲地忍受著怒罵,從來不回嘴,這種退縮的模樣,卻讓鄭燕兒越發惱火。
長樂宮外,何長郎帶著四個兒子蹲在角落苦苦地等,揪著頭髮等,眼淚偷偷掉了好幾次,緊張得不能自已。待看見鄭燕兒平安出來,手裡還拿著大堆賞賜,差點樂瘋了,趕緊撲過去,拉著媳婦左看看右看看,看了好幾圈,確認全手全腳沒缺失才放下心來。
「那時候的我……」在鄭燕兒的絮絮叨叨中,呂后回憶往昔,幾十年過去,閨閣中的情景彷彿還在眼前,是那麼的清晰,那麼的美好,那麼的懷念。長樂宮花謝下,她在鄭燕兒的眼裡恍惚看見那位名叫呂雉的小姑娘,她依舊知書達理,溫柔善良,最是孝順懂事,她總是害羞地對所有人淺笑,彷彿不知怨恨,不知苦難,從來不忍心殺害任何生靈,善良對待所有人。
她用力甩了一下,沒甩開。
「娘,你是要急死兒子啊?!」
天天為生活奔波勞碌,她還有什麼心思擺棋譜,再加上心思紊亂,走起來步步錯,很快就讓太后沒了興緻,她讓人上了糕點,揮退左右,絮絮叨叨地和她話起家常來。慈祥得就像鄰居話家常的大嫂兒。
臨水照花人,曾經花不如人,如今人不如花,她是什麼時候開始變了呢?

拾壹

天使傳旨,派人接她入宮。
三郎驚叫:「等等,愛幼愛幼,不是應該你們去嗎?不帶這樣欺負小孩的!我才十二歲呢!要不咱們讓老四去,他才六歲,挨得罵還不夠多,在娘親面前多訓練訓練,長大也好抵擋啊!」
呂雉略皺眉,斥道:「但凡你坐得住一點,別像個猴兒般扭來扭去,把滿池魚兒嚇得到處跑,誰稀罕念叨你?」
帝嚇得臉色發白,卻扁著嘴,大家都以為他不懂事,其實他什麼都懂。
悍婦的名聲從鄉間來到長安。
呂嬃痛快極了,小時候總被阿姊和父親拿來和鄭燕兒比較,說自己這也不如她,那也不如她,不管是容貌、才華、家世,就連嫁的男人也不如她,讓她極為嫉妒。如今風水輪流轉,看著昔日的沛縣美人變成俗氣婦人,自己卻錦衣玉食,她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是說不出的舒坦。
帝推無可推,纏得沒辦法,竟憋出一句:「聽說娘吃了祖母送的點心就不見了,我不吃。」
周圍靜悄悄的,呂后猛地回過身,愣了很久才說:「我錯了。」
宴罷,不知呂公是醉糊塗了,是真會相面,還是死鴨子嘴硬,竟莫名其妙地將長女呂雉許配給這空手套白狼的小子,呂夫人抱著寶貝女兒,在家號啕了七八天,消息傳出,人人俱驚,只道好花插在了爛泥巴上。

三姊妹往下排,最端莊溫柔的是大姊呂雉,圓圓的臉長得很福相,知書達理,孝順懂事,最活潑開朗的是三妹呂嬃,小小年紀長得明艷動人,就是在家被父母偏寵得有些驕橫任性,她說話最是伶俐,偶爾會嗆得人回不過氣來,為此沒少被大姊埋怨。可是,她們間最漂亮的還數鄭燕兒,白皙的皮膚沒有半點瑕疵,秋水般的眸子顧盼間彷彿會說話,櫻桃般的小嘴紅潤欲滴,身材高挑,細細腰肢只夠盈盈一握,她還特別會打扮,綠色羅裙,雙丫髻上別上單朵金蝴蝶,配著翠綠絲帶。
抱怨聲中,鄭燕兒勸著、笑著,心裏猛然想起那個叫劉邦的男子看自己的眼神,不由陣陣心痛,奈何婚姻大事,非女兒做主,她與他總歸是無緣。
鄭燕兒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們曾一起在床上打滾、嬉鬧,一起在花園裡放風箏、斗百花,她們曾無話不談,親密無間,可是如今的距離卻變得很遙遠,遠得仿若天和地,差距大得讓人畏懼,不敢靠近。
惠帝五年,何家家境略好轉,舉家遷往長安,做烙餅小生意。
誰勸都沒用,她絕不能逃。
沒有山盟海誓,沒有你儂我儂,連句像樣點的情話都沒有,就一句:「咱們睡覺?」
劉邦遣人上門求親。
鄭燕兒打著哈哈道:「那是小時候的蠢話,蠢話……」
據《漢書》記載,劉邦死後,匈奴首領冒頓曾寄國書向呂后求婚,意在標揚匈奴武力,刻意貶低漢朝國力。呂后以年邁為由婉言拒絕,不過繼續沿用了與匈奴和親的政策。
最後還是呂嬃先開口:「我嫁的男人,必須是個大英雄,真漢子,要知書達理,溫柔體貼。」然後她斜眼看著大家,逼著她們開口。呂雉給自家妹子鬧得沒辦法,只好說,「我信阿爹,阿爹看上的就不會差,大約是有見識、有上進心的好男子吧,只懂家裡長短的男人我是看不起的。」
「十二三歲的兔崽子!連只雞都看不好!該不是把雞蛋偷吃了再來叫冤吧?老娘存幾個雞蛋自己都不捨得吃容易嗎?廢物!蠢材!我定是八輩子倒了大霉,才會生了你那麼沒用的兒子!」
何長郎毫不猶豫:「我背你。」
呂嬃驚:「我怎麼沒聽說過?你快說說,是怎樣的?」
可是呂雉成了關中王的妻子,享盡榮華富貴,她卻成了農夫的妻子,受盡天下苦頭。

鄭燕兒強顏笑道:「事情都沒發生,大家就那麼擔心,說不準太后真是找我話家常的呢?說不準還有賞賜呢?若是如此,豈不是白白浪費了發家的好機會。」
「沒有的事,」呂雉見事情扯到自己身上,趕緊停下畫筆,阻止道,「婚姻之事父母做主,不是咱們女孩家可議論的,阿嬃小心阿爹回來罰你。」
「混蛋!跟著我劉邦混!自該頂天立地做好漢!你們這群廢物,調戲小姑娘算什麼本事!」卻是那猛虎般的男子站起身,橫眉怒眼喝退左右,然後鞠躬道歉,「是姑娘長得非比凡間女子,倒像天女下凡,讓我這等俗人不小心看呆了眼,不慎唐突佳人,萬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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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姊最疼小孩,別說是親弟弟,就算路邊孩子受傷了她都不忍的。雖說呂家哥兒病情好轉,但世事難料,她心裏憂慮記掛,就算出門也玩不高興的。」鄭燕兒笑,「過雲雨,來得快去得快。周圍那麼多人,咱們安心看競渡。」
二郎慢悠悠:「聽說戚夫人死得很慘,手腳都給砍了,哎,娘親!娘親!你怎麼了……」
「嗯,天又下雨了。」鄭燕兒含淚點頭,有些東西,她不能再錯過。
呂后看著眼前幾乎認不出的老婦人,亦想起曾經的閨中時光,百感交集,忽然說不出話來。
最後,全家人看見她如山的腳步走來,都要抖三抖,腦袋低得比門口大黃狗還低。
鄭燕兒咬著牙,默默將所有羞辱忍下:「時運不濟,無奈何,亦沒什麼可說的。」
人人都誇她比呂雉美貌,比呂雉聰明能幹。
起鬨聲,調戲聲,口哨聲,聲聲鬧得人手足無措,鄭燕兒一時沒了主意。
鄭燕兒坐在鏡前理妝容,何長郎走過來,拾起那片梳子,輕輕替她解開不再漆黑柔亮的長發,輕輕地梳了起來。她性格急躁,家貧買不起頭油后,經常不小心梳斷頭髮,扯得頭皮發疼,每次抱怨后,他總是會來替她梳頭,他的動作總是那麼溫柔,那麼細緻,從來不會弄痛她。
二郎淡定:「尊老愛幼,讓小弟先去吧。」
她想起呂嬃的驕橫,想起呂雉的幸運,想到自己的倒霉,越發覺得命運不公,最終她忍無可忍,做活時偷偷告訴了鄰居家關係密切的胡四娘:「想當年,皇帝還年輕,他看上的可是我,還來過我家提親,可惜我爹不識貨,硬是錯了這門好姻緣,否則……」否則她就是大漢皇后!受天下敬仰,可以坐在華麗的馬車上把那該死的呂嬃往死里鄙視!
何長郎是個老實人,不管是好聽話、難聽話,他統統不會說,還試圖和潑婦們講理,惹來更嚴重的嘲笑和欺負,被污言穢語罵得落荒而逃,對著牆壁念叨:「唯女子小人難養也。」
一夜無眠,何長郎半白的頭髮再次白了大片。
「滾!你這窩囊廢!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養不活媳婦兒子!也有臉來我面前裝男人?!」
而曾仰慕她的那個男人已做了關中王,樊噲是麾下大將。每日里,白馬從驪駒,黃金絡馬頭,腰間鹿盧劍,出行千余騎,就和夢想中的良人一模一樣。
鄭燕兒的心再次緊張起來,輕輕點頭:「記得。」
這番話讓鄭燕兒無法接嘴。
三郎急性子,怒斥:「放屁!她哪有那麼好心,想必是聽見街里的傳言生氣了。」
鄭燕兒臉上微微一紅,扭過頭看著滔滔河水,再不說話。
她用力再甩一下,卻被拉得更緊了。
腳步聲漫漫,沉默了許久,何長郎的臉早已害羞得滾燙,過了好久才說:「誰管你好看不好看,我只記得自家媳婦的臉蛋白|嫩嫩的,頭髮烏油油的,不管過了多少年,你都是我的小燕兒,你嫁給我是天大的運氣。可惜我蠢,老說不出你愛聽的話,也不懂怎麼誇,要是給我張像侯小子那樣的巧嘴就好了,至少可以哄得你沒那麼生氣,哎,燕兒,是不是天又下雨了,背上有點濕,可是沒看到水啊?」
猜來猜去花期近,一家有女百家求,媒婆踏破了門檻,兩家父母拎著青年才俊翻來覆去看,好生為難,真是揉碎了心腸。
沒有人能回到過去。
三郎歡快地拍馬屁:「二哥英雄豪傑,大丈夫氣概,咱們兄弟就靠你了!勇敢地面對娘親去吧。」
「燕兒,不能啊!」
秦王政二十六年,秦統一六國,設三公九卿,統一貨幣、文字、度量衡。
「罷了,」呂后揮退宮人,輕輕問,「燕兒,你還記得那年,阿嬃問我們想要什麼樣的男人嗎?」
此言一出,宮人臉色齊變,鄭燕兒迷惘間,呂后已勃然大怒:「你娘是誰?你娘好好地在宮裡陪著你!你叫什麼娘?!」當年她讓十歲的外孫女張嫣入宮為後,奈何兒子只與宮女男寵廝混,無奈之下,呂后只好讓皇后佯裝有身孕,用周美人之子代替,立為太子,然後鳩殺了周美人,修改史書。
太後用很艱難緩慢的語速,沒有喜悲地和她說起一個發生在很多年前記憶猶新的故事,故事里的女人賢良淑德,後來天下大亂,她和公公一起去尋找夫君,路上遇到敵軍,被迫成為人質。她那雙可憐的兒女雖尋到父親,卻被狠心的父親在逃跑途中三番四次踹下車給敵軍,所幸有大臣相助,才逃出性命。女人在敵軍陣營中足足被關了二十八個月,受盡侮辱欺凌,最後兩軍對峙,敵軍大將把女人和公公拖去陣前,威脅要烹殺。可是那男人卻嬉皮笑臉地說:「我爹是你爹,你要烹你爹,我也跟著一塊兒喝湯。」敵將大怒,若非時運好,她便與公公一同被烹殺。待九死一生逃回去,卻發現男人身邊已有了新寵,不再理她,甚至要除嫡滅子。
三郎急道:「定個屁!真等娘給殺了再定就來不及了。」
大郎賠笑:「長幼有序,應讓哥哥先。」
這個挨罵不敢還嘴、挨打不敢還手的男人,到底是從哪裡生出那麼大的勇氣?竟敢拼上身家性命,背叛皇命,為她拋棄家財和所有一切。
同年,陳勝吳廣反,天下大亂,百姓揭竿。蕭何曹參輔沛縣令響應,命樊噲將劉邦請回來共商大計,並招募流民,結集成軍。沛縣令恐劉邦不受其所控,反悔。命緊鎖城門,捉拿蕭何曹參。劉邦射箭入城,鼓動百姓殺死沛縣令,推舉他為沛公,並設祭壇,立赤旗,自稱赤帝的兒子,領導民眾舉起了反秦大旗。
一步之差,天壤之別。夢想中的夫君,觸手可及的幸福如過眼雲煙,生生錯過。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忽然,她站起身,狠狠將銅鏡砸落地面,歇斯底里地哭了起來,這不是她要的生活。
太后與皇帝對峙,場面很是可怕。
鄭燕兒忽然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她開始想念在宮外等待自己的丈夫和溫暖的家。
政權更改,天下百廢俱興。
呂嬃極憤慨,為阿姊嫁了這麼個沒出息的老男人抱屈,慫恿自家阿姊去哭鬧。
天使不耐煩:「快點,太后在等著呢,沒興緻和你們耗。」
呂后慍怒,鄭燕兒對著這樣可愛的小皇帝,實在難生敬畏,便仗著呂后剛剛的話,壯膽賠笑問了句:「宮裡就是夠氣派,這些點心花樣做得可真好,若是我家小子見了,怕是要搶破頭的,陛下好福氣,天天有祖母送那麼好吃的點心,怕是吃膩了吧。」
鄭燕兒羞紅了臉,戳著她臉蛋道:「去去去,那草包送我都不要。」
宮人們也幫著哄小皇帝吃東西。

拾貳

聽說這個何家奶奶不簡單,聽說她曾差點做皇后,聽說她和當今太后是閨中密友,聽說她曾是大戶千金,聽說她曾是遠近馳名的母老虎……
鄭燕兒搖搖頭:「你已榮華富貴。」
「娘,我不介意打光棍,你可千萬別犯傻。」
「呸!老娘餓死也不登你家門!你這皮猴子,人呢……」鄭燕兒羞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回頭正欲對兒子發作,卻發現兒子早偷偷摸摸回家去了,「該死的小兔崽子!活不幹好,偷溜倒快!」
如今,院落海棠依舊,菱花鏡里朱顏改。
這個叫劉邦的男子或許很喜歡自己吧?他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為何讓她忍不住看了還想看。
龍舟鼓響,鄭燕兒的心隨著鼓點亂跳。
鄭燕兒看著自己相處多年的夫https://www•hetubook.com.com君,她繃緊的心放了下來,忽然有些害羞,倒在地上有些腳軟。
「快掐人中!」
呂嬃依舊不甘:「那男人都過而立了,能有什麼好前途?」
人人都知道石榴巷子里住著個曾被皇上看中、差點成皇后的女人。
嘗到勝利的甜頭后,她從斯文淑女學會了撒潑,學會了罵街,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可以叉著腰站在田間和對面的牛大嫂狠狠罵上三四個時辰不停歇,她讀過書,見識多,懂的詞彙也多,往往能罵得對方抱頭鼠竄,落荒而逃。
何家少年郎?白馬從驪駒,黃金絡馬頭,腰間鹿盧劍,出行千余騎。
鄭燕兒嚇得心都懸了,匆匆把兒子扶起,檢查除破皮無大礙后,低頭向貴婦賠罪。
年華逝去,她變成壯碩難看的老婦人,是四鄰八里出名的潑婦、母老虎。
呂后只道是鬧孩子脾氣,命左右拿糕點哄他。
遠處,農家少女們對起山歌,和男孩們的喧鬧吵成一片,處處春意宛然,唱得人臉紅髮燙。
被煎熬的日日夜夜裡,她經常夢見童年,夢見沛縣,夢見所有幸福一切,夢見閨中密友,讓她按捺不住再次相見的心情,可是見了后,她才知道,其實自己最懷念的是那個單純善良的自己。
唯鄭燕兒想起那冰雪可愛的小皇帝,又不知宮中秘事,心中不忍,傻乎乎地勸:「大姊,你以前不是說過嗎?小孩子不懂事就要慢慢教,不能生氣的。」
何長郎趕緊搖手:「沒有,沒有的事,那些碎嘴婆子亂說呢。」
鄭燕兒給看得臉紅,以扇掩面:「哪裡來的登徒子。」
「後來你去尋了三株好牡丹送我,花開的時候我還設了牡丹宴,大夥行花令,喝了好幾杯酒,你臉都紅了,差點跌入水池子里。」
宮女們急忙抱起小皇帝,匆匆告退。
鄭燕兒護著兒子,閉目等待疼痛的到來。
帝皺眉,別過頭去,不喜。
「奶奶,快說說他啊!」
鄭燕兒都快氣死了。
呂嬃伸手想拍拍她的肩,猶豫片刻,又嫌臟縮回了袖子,笑道:「有難處可以找妹妹,和門房說聲就是,咱家別的沒有,幫襯阿姊的幾個銅錢還是拿得出的。」
二郎搖頭如撥浪鼓:「反正我不去。」
人老了,最懷念就是少年時。春已逝,百花枯殘,留不住,為何幸福時光總過得那麼快。
最後兩雙眼睛都盯著鄭燕兒,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她們都知道以燕兒的美貌和家世,會有更多的選擇,會有更好的歸屬。
那時候,阿嬃嘟著嘴耍性子,燕兒樂呵呵地給大家說笑話,她捂著嘴偷偷笑,過了沒多久,阿嬃又和燕兒鬥起嘴來,她站在中間,勸了這個勸那個,吵吵鬧鬧多有趣。她們曾以為這樣快樂的日子還有很長很長,未料,轉眼大家就老了。
二郎擔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躲去哪裡?」
小柳兒抱怨:「要是呂家姊妹在就好了,呂家哥兒的風寒又不重,聽說已好了大半,還有下人服侍著,出來個半天,哪有那麼嬌氣?何況她們明明早半個月就答應了姑娘的約,姑娘還為此歡天喜地準備了那麼多天,事到臨頭卻丟下了人……」
貧困的生活將少女的美貌消磨盡,不知從何開始,她白皙的皮膚慢慢變得黝黑,眉間布滿皺紋,兩鬢生出白髮,窈窕的腰身漸漸變得水桶般粗壯,雙手全是重重疊疊的老繭,處處都是辛苦勞作留下的印記,她走路風風火火,說話粗聲粗氣,任誰都認不出那曾經是鄭家水靈靈的美嬌娘,方圓百里最美麗的小姑娘。
農閑時,鄭燕兒反反覆復想起劉邦當年看她的眼神,是那麼的痴迷,那麼的愛慕,想起他表達愛意的方法是那麼的美麗,那麼的浪漫。想起他曾誇自己是天女下凡,是泗水最美的女人,想起他曾上門向自己求親,如果父親答應了,如果自己爭取一下,如果……

鄭燕兒大著膽子繼續道:「我還記得你最喜歡小孩,黃家小二子最是調皮,縱牛吃了你家半畝禾苗,還對著你罵罵咧咧,嘴裏全不是好話,大夥都操鋤頭說要揍他娘的。可是大姊你最是心善仁厚,說他年紀小不懂事,不但沒責打他,反而農閑時教他念書,後來他長大了,懂得道理多了,對你敬重有加,那時候人人都誇你賢惠能幹呢,都說你夫君最是享福……」
五月初五,浴蘭節,男兒競渡,競采雜葯,女兒盡態極妍,競芳華。泗水側,處處叫好吶喊聲,青春氣息撲面而來。鄭燕兒喜熱鬧,隨著家人,帶著婢女小柳兒來到河邊,參加這一年一度的盛典。本以為能遇上呂家姊妹,未料呂家兒子出門前感了風寒,病卧床上,呂雉在家衣不解帶地照顧著弟弟,連帶著呂嬃不能出門,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去去!」她總會板著臉,將捂著嘴笑的兒孫們趕走,然後陪著腦子有些犯糊塗的何老太爺坐在院子里曬太陽,綴著鞋墊,絮絮叨叨地說著不知什麼時期的古董故事,劉老太爺傻樂著聽,兩人一派和氣。
「他們不要臉!」小柳兒「哇」地一聲就哭了,躲回鄭燕兒背後,腦袋縮得比鵪鶉還低,不管主子橫說豎說,死活不肯再開口了。
她的夫君是個土裡吧唧的農夫,每天扛著鋤頭,悶不做聲幹活。
「啊啊啊啊啊啊啊!為什麼又是我?明明有拜神仙的!」二郎含淚看著手中長草葉子,狐疑,「該不是你們動了手腳吧?」
呂雉,字娥姁,通稱呂后,或稱漢高后、呂太后等等。
「阿爹,你悠著點打啊,千萬別閃了腰。」
呂后怒得手背青筋都起來了,臉色變幻了好幾番,殺心驟起:「你把剛剛的話再說一次?!」
呂后冷哼一聲,不言語。
何長郎道:「哎,雖然你脾氣是壞了些,家裡卻收拾得利利索索,織布種田樣樣學得好,以前千金姑娘跟著我受那麼大的罪,還不離不棄的,生了那麼多娃,老頭子記得你的好,感激都來不及,哪有臉罵你不好?說是讓你罵幾句心裏會痛快些,便讓你罵幾句。」
過了幾日,她妹子上門來做客,自家人有什麼信不過的,於是胡四娘把這有趣的事情告訴了妹子,妹子又告訴了她小姑,小姑告訴她姐姐,她姐姐告訴她婆婆,她婆婆告訴閨中好姐妹,閨中好姐妹告訴更好的姐妹……
莫非她不想殺自己?看著太后不像生氣的樣子,鄭燕兒懸著的心漸漸放下來,話題也漸漸放開去。
鄭燕兒接旨,不知所措,家裡沒錢打賞天使,好不容易才湊些碎銀。走前,天使似笑非笑地問了句:「聽說你是差點做皇后的女人?」
「大胆草民!可知衝撞的是何人?!這可是舞陽侯夫人!」侍衛恐失職,大怒,揚起鞭子欲抽,「該死!」
可惜他不過是個小小亭長,鄭家嫌其輕浮,婉拒。
何長郎摸摸鼻子:「怕啥?背自家媳婦天經地義,又不是沒背過,你那年扭傷腳,還不是我背的?」
天使「呵呵」地冷笑了兩聲,意味深長留下一眼,揚長而去。
生死關頭,難以言喻的悔湧上心頭,淚滿衣襟,可是來不及了。
那日,鄭燕兒帶著兒子照樣張開攤子,烙上大餅,四處吆喝。忽而前方有鮮衣怒馬過,後跟著華麗馬車,車上坐著個帶滿珠翠的中年貴婦。小兒子年方六歲,正是活潑好動的時候,他東鑽鑽西碰碰,摔了一跤,竟差點鑽到人家的車輪子下去了,也驚了貴婦的馬。
「你醉糊塗了,對著山石叫乳娘,差點笑死我們了。」
她語氣中的嘲諷讓鄭燕兒愣住了,抬頭卻見呂嬃的眼裡都是戲弄的笑意,一時語塞。
鄭燕兒看著夫君不出色的容貌,不懂風情的憨笑,和_圖_書心裏湧起陣陣憋屈,她猛地將手籠入袖中,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等他說兩句體貼話。
呂嬃問:「大概是富貴人家的嫡子嫡孫吧?」
白米粥,醬蘿蔔,腌浸小魚乾,誰也吃不下。
「阿嬃最是搗蛋,打壞了你的牡丹花,你那時心疼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嘴裏還說沒關係沒關係,我罵她她還犟嘴,唉,那孩子就是任性,長大也不改,真讓人頭疼呢。」

「別哭了!」極少發言的何長郎重重咳了聲,制止大家哭鬧,果斷道,「趁天使沒留意,咱們今晚偷偷離開,家私什麼都拋下,收拾點細軟就可以了,以後躲去山裡,說不準就把事情避過去了。」
呂后瘋狂的表情,凄厲的控訴,像個鎚子般,一錘錘打在鄭燕兒的心上,她講完故事,忽然問:「你可知,女人最想要怎樣的男人?」
帝卻死活不肯吃,扭著身子撒性子鬧騰。
長安城,青石道上,滿途淚痕。

鄭燕兒叮囑:「我也是信得過你才發發牢騷,你可千萬別把這話告訴別人。」
呂后看著湖中枯荷,淡淡道:「你自幼是個有志氣的,想要夫君做人中龍鳳。」
「太婆婆,你真做過母老虎?我咋看不出啊?」
鄭燕兒又問:「我已經不好看了,又凶又悍又不可愛,你為何還不嫌棄我?」
「罷了,」終於,呂后長嘆一聲,滿天殺意褪去,「小孩子還不懂事,慢慢教,過幾年再看吧。」她的眼裡,只剩悲哀絕望的淚光。
春日里,晴朗好天氣,小花園的消暑竹亭中,呂雉正在描綉圖,鄭燕兒檐下喂鸚哥,呂嬃卻在用花瓣擲魚兒,大家百般無聊,氣氛安靜得有些沉悶,旁人能忍,呂嬃卻是忍不了的。她擲了手中芍藥,開始眼饞地看鄭燕兒髮髻上的蝴蝶珍珠串,有心想借,鄭燕兒倒不會不許,就是畏阿姊像上次借丁香鐲子般板起臉來教訓她不懂事,又怕被告訴母親讓自己挨訓,不由含酸道:「二姊長得真好看,又會打扮,我娘總念我們倆姊妹加起來還不如你一個好,念得我耳朵都快起老繭了。」
「我何曾不是呢?」呂后的目光不知在看何方,「我曾以為阿爹的目光定是對的,有見識、志在天下的男兒定是好的。事實證明,阿爹確實沒為我看錯夫君……」
鄭燕兒不知如何進退。
她忍不住抬起頭,卻見男子坐在河邊,專心致志地做葉舟,小心地放入水中,將滿心衷腸寄綠葉,讓水流飄向她這兒。
「等等,」有熟悉的女人聲音傳來,阻止了侍衛的責罵,略微過了半晌,那把聲音又笑了起來,「我還道是誰,原來是鄭家二姊。」
他半點也不喜歡現在這個兇巴巴的祖母和冷冰冰的嫡母,想要的是像宮人們口中說的那樣親切的娘親,或是兄弟們那樣溫柔的娘親,現在每天被逼著念書,學習孝順祖母,重重壓抑下,他覺得自己很命苦,自從偷偷聽到自家親娘是被害死後,他就偷偷恨上了這個奪去自己幸福的祖母,私下抱怨過,只是宮女們膽小,壓得死死的,不准他和別人說,弄得他更憋屈了。
鄭燕兒心裏那口血啊,在喉頭轉了幾個圈才硬生生地咽下去,心裏覺得空蕩蕩的,說不出的失落。縱使吃穿不愁,她知道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男人。可是木已成舟,她又有什麼辦法呢?
呂后的面子有些掛不住了,仍強撐著解釋:「這孩子怕生。」接著又斥道,「縱貴為天子,見到祖母的客人,亦應有禮。」
悠悠轉醒,鄭燕兒就哭了,她也聽過太后處置戚夫人的手段,鄰里個個都唬得不行,雖然面上不敢透露,悄悄都說這女人手段歹毒,定是天下第一等狠心人。哪個女人不善妒?如今呂家大姊碾死她就像碾死只螞蟻,再加上天使那詭異的態度,定是聽說她夫君當年看上的是自己,心裏吃味,要找借口收拾了她報復。
閨中姊妹,四散東西,不復往昔。
這和想象中差太遠了吧?
鄭燕兒給她說得有些急了,岔開話題:「聽我阿娘說,縣令要和你阿姊提親?你家才是喜事臨門。」
世上沒有如果,只有結果。
劉氏皇族與呂氏外戚展開流血鬥爭,臨光侯呂嬃用事專權,鬥爭中被亂棍打死。戰果以皇族集團勝利而告終。
呂后輕輕搖頭:「那麼多年後,我才知道,我只想要一個不會在亂軍途中把妻兒踹下車逃跑的男人……」
鄭燕兒狠狠咬斷針線:「可不是,皇后和她妹妹小時候還和我一塊兒玩過的,皇后和我睡過同一張床,臨光侯弄髒了裙子還是我找的新裙子給她換,我還送過她們銀鐲子,如今倒是翻臉不認人了。」
他們悲傷地唱著:「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餘。于嗟乎,不承權輿。於我乎,每食四簋。今也每食不飽。于嗟乎,不承權輿。」懷念著過去的好生活。
胡四娘聽后連連驚嘆:「太可惜了,你的命怎麼就偏了那麼一點點?否則就是天下第一的女人了……」
他在外或能揮劍指千軍,或能高談論闊戰群儒,或能執掌天下事,回家或為你低塗粉淺畫眉,或誇你今天做的鱸魚最入味。這才是每個少女都心心念念,想執手一生的好良人。
高祖十二年,劉邦駕崩,十七歲的劉盈即帝位,呂雉為太后,為剪除異己,她毒殺趙王如意,將戚夫人制人彘,齊王劉肥對帝禮節略不恭,惹呂后怒,險些被殺。劉盈不滿其母的殘忍,棄理朝政,民間議論紛紛,都對呂后畏之如虎,暗稱蛇蝎婦人。
小柳兒忠心為主,知道乳娘醉了,這是她出面呵斥的時候,奈何她天生膽弱,硬著頭皮上前,叉著腰,做好母老虎模樣,罵出來的話卻是磕磕絆絆的:「壞,壞人!不,不要臉!怎,怎,怎能偷偷摸摸看我家姑娘!小,小心我,我家老爺收拾你!」
她們一起回憶了許許多多過去事情。
兒子們強忍著淚光,何長郎拉著她的手,怎麼也捨不得放開。
流言在女人間慢慢蔓延,擴散,無法遏制。

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年紀漸漸增長,靦腆少女變成潑辣婦人。
胡四娘謹慎應下:「放心。」
四個兒子亦抱著她痛哭,娘親就算再兇巴巴,也是自家娘,怎麼也捨不得她送死。
鄭燕兒好強,努力忍了年余,忍無可忍,捲起袖子和潑婦們幹了一場,大獲全勝。
鄭燕兒「呸」他,兇巴巴道:「老夫老妻,加起來都過百歲的人,不怕丟臉?」
宮女宦官們紛紛順著她的意,只道帝不思恩典,若不好好修行,怕是福氣有限。
面對從未見過的富貴,鄭燕兒收起眼淚,怯生生地按宮女們教導的規矩行禮,不敢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最後,倒是太后招手讓她過來,仿若兒時般笑道:「燕兒棋藝最精,你來看看這棋譜,倒是有趣得緊。」
二郎沮喪:「都說娘親年輕時也是大戶千金,哪點像啊……」
從前的無數個日子里,大兒子為她劈好燒飯的柴火,二兒子為她挑滿水缸的水,三兒子為她搭好繡花的棚子,小兒子將新下的雞蛋整整齊齊撿來,放在灶邊。可是滿心積怨的她,從來沒有注意過大家的好。
人人都說,石榴巷子里的何家奶奶最是好福氣。
大郎冷靜分析:「娘親疼老四,最後還是會罵我們的。」
雕欄玉砌的長樂宮,冰冷壓抑,尊貴無比的呂后,孤單寂寥。
鄭燕兒苦笑:「大姊貴為太后,何錯之有。」
何老太爺見不著她就會急,到處亂轉,嘴裏不清不楚地亂叫:「燕兒,小燕兒。」
何長郎替她和*圖*書擦去眼角淚珠,堅定道:「別說傻話,你是我媳婦,夫妻自當同心,你做錯的事也是我的事,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定不能讓媳婦一人去死。」
山雨欲來風滿樓,全場靜悄悄地,連根針掉落的聲音都聽得到。
這番話駁得呂雉無話可說,只好由得她。
鄭燕兒驚訝地抬起頭,縱使眉目隨著年齡而改變,容貌大不相似,可是風韻猶存,那雙鳳眼和跋扈的氣質,讓她認出正是多年未見的呂嬃,如今她阿姊做了皇后,她夫君做了大官,她已成為長安人人奉承的貴婦人。鄭燕兒也曾想過去投靠她,可是實在拉不下臉,試探著靠近,卻被她家門房擠兌了兩句,羞憤得再不願去了。
兒子們接過包裹,笑著替她先送回家。
帝懵懂不知,大家都說他是皇帝,總有一天天下就是他的,於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雖然心裏害怕,依舊死犟著不認錯。
鄭燕兒低頭道:「我現在可重得很。」
三根草,兩短一長。
不知過了多久,呂后「咯咯」地笑了起來,她整理著自己漂亮的指甲,用一種很冷很無所謂的口氣,笑問:「你們說我該拿這不懂事的孩子如何是好?他身體大概有些不舒服,不如送去永巷宮裡,讓他為生母祈福,清凈段時間。」
「爺爺,我是你曾孫子,你莫亂了烏龜的輩分啊。」
何長郎見妻子不理自己,撓著頭皮憋了半宿,終於憋出句:「天黑了,咱們睡覺吧。」
「快請大夫啊!娘暈了!」
高后四年,呂后廢帝,囚永巷宮,秘密殺害,立劉弘為帝。
天使來旨,太后宣鄭燕兒入宮覲見。
低頭回到家中,鄭燕兒看著這個年輕時就不算出色的男人被歲月研磨得黝黑的老頭兒,口笨舌拙,媳婦受了那麼大委屈,依舊連句安慰都說不好。她忽然再次想起閨閣里的記憶,那時年少,海棠正茂,她無憂無慮,還是人人都愛的美人兒,所有男兒都恨不得把最好的東西獻給她,她也想過許多婚後應如何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美好日子……
她父親是沛縣的頭臉人物,家裡使得起好幾個奴僕,母親和縣令夫人是閨中好友。後來縣令的另一位姓呂的至交好友為避禍送來家眷,其中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三個女孩子年齡相差不遠,興緻相投,斗花草,占花令,傳花鼓,嬉鬧不休,最是熱鬧。沒幾天就混熟了,后乾脆學著古人義結金蘭,經常同吃同宿,說著說不完的閨房姊妹悄悄話。
大郎:「別胡說,事情都沒定呢。」
每一個女孩都有閨中好密友,鄭燕兒也不例外。
漢高祖劉邦的皇后,高祖死後,被尊為皇太后,是中國歷史上有記載的第一位皇后、皇太后和太皇太后。
高后八年,呂后病死,終年六十二,與漢高祖合葬長陵。
鄭燕兒早憋了一肚子氣,摔完鏡子就開罵,從走獸罵到飛禽,就連家裡養的大花貓都夾著尾巴逃了。母老虎罵聲驚四鄰,紛紛退散,唯隔壁在曬太陽的老頭兒淡定地掏出塊破布糰子塞上耳朵,繼續哼他那不著調的歌兒。鄭燕兒罵了半晌,回頭一看,大兒子說句要去茅坑,溜了,三兒子抱著肚子說疼,溜了,小兒子轉轉眼珠,「我去照顧三哥」,也溜了,就剩下二兒子肅然坐在桌旁,嘴裏不停「嗯嗯嗯」附和,眼睛卻看著牆壁上的幾個霉點,神遊天下不知在想什麼。至於她男人,早就練出左耳進右耳出的好本事,可在狂風暴雨下自顧自揉著面,任你強來任你橫,頗有幾分得道高僧的模樣……

呂雉嫁后,收起華服美飾,親自下田勞作,很快就晒黑了一圈,賢良淑德人人誇。
毛骨悚然的故事,被她平淡述來,步步驚心。想起那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她的表情就為之扭曲、怨恨、痛苦,充滿不安。無論錦衣玉食、位高權重,她依舊是那個在做人質的女人,永遠活在恐懼中,一點風吹草動就能讓她害怕得不能自已,害怕讓人瘋狂,她要不擇手段地除掉一切有可能構成威脅的東西,扭曲地報復所有傷害過她的人。
鄭燕兒沒聽清她們說什麼,看見滿地落花,打趣道:「嬃兒就是愛耍,快疼疼這滿園芍藥吧,否則這百香園可改名叫無香園了。」
縣令家滅了,絕大部分住在沛縣的大戶人家都被奪去家產,鄭家與何家也被起義的流民搶奪一空,從原本的富戶變作貧民,曾經的貴公子要親手操持農務,曾經的千金女兒被迫織布下田。
鄭燕兒驚訝,不解。
皇宮裡,讓小孩無聲無息死的方法有很多種。
奈何張嫣為母時年僅十三,又不是親兒子,所以兩人相處得各種彆扭,不是很親近,這成了呂后心頭大病。
自幼被所有人捧得高高的,鄭燕兒極傲氣,她擲地有聲吐出十個字:「我家夫君,要做人中龍鳳。」
何長郎彷彿下定了天大的決心:「看臨光侯那般跋扈,太后必不好相與,怕你娘進宮凶多吉少。」
二世元年,胡亥即位,昏庸殘忍,貪歡享樂,任宦官擅權,民憤滔天。
他的聲音真好聽,低沉沙啞中帶著說不出的男子氣概,震得那群小混蛋個個俯首聽臣,紛紛賠禮道歉,不敢再亂說話。
過了沒幾天,將妻女送至沛縣定居的呂公辦完事,終於來了。他與縣令交好,是炙手可熱的紅人,沛縣有頭有臉的人家紛紛湊錢設宴招待,蕭何主管收錢收得手發軟,還規定,獻錢不滿一千的人只能在堂下喝酒;湊錢超過一千的人才能到堂上喝酒。結果劉邦那小子橫衝大堂,高呼:「泗水亭長劉季,賀錢萬。」唬得呂公起身相迎,親自作陪。
何長郎匆匆趕來,鬆了口氣,聽完事情后,默默背起貨簍,低聲道:「人沒事就好,燕兒,回去吧,你昨天嫌鏡子不亮,我替你找人重新磨了,花了三個大錢,現在可亮了。」
秦王政三十七年,秦始皇駕崩沙丘,趙高勾結胡亥與李斯,偽造遺詔立胡亥為帝,賜皇長子扶蘇死。
「去去去!我家小燕兒什麼時候成母老虎了?打死你這亂說話不省心的龜孫子!」
二郎擔心:「聽說女人吃起醋來沒道理可言的,她連戚夫人都殺了,咱們平頭百姓,無權無勢,除了過去那點交情,還有什麼值得她見的地方?你說她會不會……」
家長里短,鄰里紛爭,雞毛蒜皮的小事件件頂天大,有些鄉間潑婦見他們沒本家依靠,動不動就蹬鼻子上臉來佔便宜,欺負他們。
何長郎丟下書本和華服,用瘦弱的身子扛起鋤頭,為家裡生計奔波,雙手不碰陽春|水的鄭燕兒拔下金簪,脫下錦袍,當白|嫩的雙腳第一次踏入污濁的泥土裡,碰上泥鰍,她嚇得差點尖叫,當細膩的雙手第一次拿起織布梭子,戳出血泡子,她幾乎哭成淚人兒。他們的大兒子再沒有可讀書的學堂,原本丫頭媳婦們環繞著的他,學會了放牛養雞,二兒子尚不懂事,吃著永遠都不飽的野菜糰子,想念著過去美味的糕點,整晚整晚地啼哭。
何長郎輕輕背起鄭燕兒,老胳膊老腿兒還是穩妥得很,他慢悠悠地走,下過雨有些泥濘的道路弄髒了他的鞋褲,可是他依舊走得很穩妥。
何長郎用力將她拉到身邊,低聲道:「燕兒,我絕不續弦!」

惠帝七年,帝駕崩,大權操與呂後手,她立劉恭為帝,視為傀儡,大肆封賞呂家,呂家勢力熏天,宛如參天大樹,無法撼動。呂后惡毒之名,再次遠揚,百姓怨言陰陽顛倒,必有大禍。
「娘,你別只顧著笑。」
三郎抱著柱子抵死不依:「我也不去。」
鄭家烏雲密布,三個兒子苦著臉,竊竊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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