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從此,我愛的人都像你

作者:梅子黃時雨
從此,我愛的人都像你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章 情根深種

第二章 情根深種

那唐少丞見她臉色有異,又大著肚子,便伸手摟住了她,在她臉上親了一口:「如懿,你莫生氣。在寧州,應酬聚會,多多少少會叫幾個堂子里的姑娘,唱唱小曲,喝喝小酒……這都怪我,沒在前頭跟你說清楚便去應了約。莫氣,莫氣,可彆氣壞了身子。」
唐寧慧回到秘書室,周璐還未下班,顯然是在等她,看見她進來,便朝桌面努了努嘴:「有人有心得很,專門遣了人給你送生日禮物來。」
寧州位於西北部,與俄國交界。俄國勢力在西部向來猖獗。近年來,雖然日本人也開始極力滲透,但終究不如俄國人。莫非是汪孝祥不滿足於小小的寧州,想往上爬,不惜簽這種賣國條約以換取俄國人的支持?或者這本是柳宗亮的授意?
白如懿氣得在自己屋子裡直抹眼淚,可是又無半點兒法子。出嫁前一晚,母親在耳邊再三叮嚀:「孝順公婆是第一大事,若是違了這一條,你在唐家便難以立足。唐家老爺不在了,你婆婆便是唐家第一人,無論如何,你都得把婆婆給哄好了,她再為難你,你都聽到當作沒聽到,見到當作沒見到。我的兒啊,娘如今說的話,字字都是為你好,你可得牢牢記在心上啊。」
唐秋馮從小亦飽讀詩書,因年長多歲,對溫柔可人的朱碧青既愛又憐,平日里對朱家亦是噓寒問暖,照顧有加。唐秋馮在鹿州的日子,兩人夫唱婦隨,琴瑟和鳴。朱田氏除了覺得委屈女兒做妾外,對唐秋馮此人只覺得無一絲可挑剔之處。朱田氏看在眼裡,歡喜在心底,時常對著女兒連聲念佛:「阿彌陀佛,阿青,是我們祖上積德。」
朱田氏替秀嫂子的粗瓷杯里斟滿了茶水,長嘆道:「秀嫂子,你但說無妨,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朱家如今的光景,不過是白白頂了一個讀書人家的名聲,哪裡還有什麼裡子。我除了做一些縫縫補補的針線活兒,什麼也不會,還欠了你們那麼多的銀子。現在日愁夜愁的,不知道怎麼把債還清了,怎麼把這幾個孩子拉扯大。」
掌柜師傅道:「阿四,快開門,鹿州的二姨太和四小姐到了。」阿四「哎」了一聲,一邊拉開厚重古樸的大門,一邊扯著嗓子朝裡頭喊:「二姨太和四小姐來了!」
唐寧慧內心鄙夷,可面上哪裡敢露半分?!只好輕輕地應了聲「是」。
周璐只道:「是門房拿進來的,指明是送給你的。這包裝,我一瞧便知是我們昨日去的大興洋行。」見唐寧慧怔怔的神色,周璐又笑道,「既然有人送你,你就大大方方地收著便是,在這裏疑神疑鬼做什麼。」
在白如懿十五歲那一年,唐寧慧的爹唐秋馮帶了唐少丞來給她爹祝壽。她在門后偷偷地打量了唐少丞一眼,只覺得他玉面清俊,穿了件藍色長衫,端坐在那裡,便如《三國志》里的趙雲一般。她正欲多看幾眼,大姐便輕輕打了她手臂一下,湊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笑道:「快回去,以後你日日看,夜夜瞧,時日長著呢,莫讓人發現鬧笑話,說我們白家沒個規矩。」
周璐笑:「好了,我也不逗你了。昨晚啊,確實是那連先生送我回去的,半分不假,且他也同我講了一路的話。不過啊,他的話題都是圍繞著你打轉的,一再地問我,你是從哪裡的學堂畢業的,何時來這秘書室的,等等。」
提起那些欠債,朱田氏黯然疲憊地坐了下來:「我哪裡會不曉得這些?可是……你若是委身去給人做妾,你爹在九泉之下知道了,死也不會瞑目啊。我雖然不識幾個大字,可也知道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白如懿因掌管了唐家大小事務,手上又沒銀錢,自然是吃力不討好,加上平素里唐陸氏亦沒少給她臉色,所以唐少丞回來的時候,免不了會嘀咕幾句。一來二去的,唐少丞便嫌她煩,一月數回漸漸變成了一月一回。
白如懿進唐家前,母親便已經將唐家的情況一一與她細說:「唐家人丁稀少,你公公是唐家獨苗,你婆婆也只生下了兩女一子,少丞亦是獨苗。你那兩個姑子都已經出嫁了,如今唐家還有一個庶出的女兒,平日里沒聲沒影的。你過去后,切記不要與她走得太親近,近了,那是給你婆婆打臉。」
此時,秘書室主任汪文晉手裡拿了一沓資料進來,一臉的嚴肅:「小唐,你到我辦公室里來一下。」唐寧慧忙站起身來:「是,汪主任。」
唐寧慧側頭不語,臉紅得猶如滴血,眼底卻分明是歡喜的。
唐陸氏冷冷道:「你倒說得輕巧,如今老爺遠在鹿州與她雙宿雙棲,把我和一家子孤零零地扔在這裏。」陸大娘捧了茶盞遞上去:「夫人莫氣,莫氣,奴才倒是有一個主意。」
秀嫂子道:「朱大嫂,我豈會騙你不成?這時辰也不早了,我得回去給娃他爹燒制吃食了,你好好思量思量,若是覺得都不大妥當,我再留意留意。」
大嫂白如懿其實並不難相處,白家與唐家是世交,當年唐寧慧的爺爺還在世,唐家那個時候也算是家業最鼎盛時期。某一年,白家回老家肅州祭祖途經寧州,因在寧肅交界之地的道上被土匪搶劫,到了寧州后,不得已遣了僕人來唐家求助,一家老小在唐家一住就是數月。
朱碧青忙道:「夫人,按規矩,奴婢應該給夫人斟茶。」唐陸氏這才想起來似的,笑吟吟地道:「哦,不說起來,我還真把這茬兒給忘記了。你們還不快給二姨太端茶過來?妹妹別見怪,我亦是第一次,你多擔待。若以後老爺給你我再添一兩個妹妹,姐姐我也就駕輕就熟了。」
幾天後,陸大娘一早去了城西的觀音廟,唐寧慧傍晚回來見唐陸氏和白如懿的臉色都一如往常,顯然大嫂已經做好了安排,陸大娘問的自然百分百是個好卦。
「娘,若不是不得已,女兒好端端的怎會願意去給別人做妾?可若是我們有了那二百兩銀子,你跟弟弟妹妹就可以吃飽穿暖了,再等兩年,就可以送阿寶去私塾念書識字,日後還得讓他進書院讀書做文章,不能讓他埋沒了祖宗的名聲。他日阿寶若是有福,指不定中個狀元光耀門楣。有了這筆銀子,妹妹們長大成人,也不必像我這樣為了幾個聘金匆匆嫁人。」
唐寧慧等陸大娘出來后,等了片刻,才進去侍候唐陸氏服藥。
果然,那魯經理最後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白如懿後來也一直聽從了母親的教誨,平日里待唐寧慧客氣有餘,但不親密,後來知道唐寧慧考取了市政府的秘書室秘書一職,倒對她也有幾分刮目相看的味道。想不到素來安安靜靜、不聲不響的小姑子,居然有如此新式的做派和勇氣。
母親當年用指尖戳著自己的額頭道:「你聽為娘的便是。陪著你過去的人,長得丑是最好的。最怕那些個生得模樣出挑的丫頭,心比天高,趁你不備就爬上你男人的床。這個媳婦,雖然年紀不大,但是我們家出生的丫頭,府里的齷齪事見多了,你看她不聲不響的,城府可不淺。你帶了去,日後在唐家,凡事多聽幾分她的主意,為娘就不怕你在唐家立不了足了。不過,說一千道一萬的,最重要的是得你自個兒的肚子爭氣,生十個八個兒子,唐家門裡誰敢不讓著你三分?」
唐秋馮不知自己越是如此,在唐陸氏眼裡,越是表明那鹿州的狐媚子在他心裏的分量。唐陸氏心裏恨極,臉上卻笑意誠誠,不露半分:「這是為妻和-圖-書應該做的。老爺好,便是我們唐家好。」
唐寧慧起身隨汪文晉來到主任辦公室。汪文晉極是慎重地關上了門,這才把資料遞給了唐寧慧:「小唐,市長說這些俄文資料都是絕密的,你切記不要外泄。」
後來在京城實在待不下去了,祖父和父親朱經綸一合計,便變賣了宅子還清錢債回鹿州老家。本來手頭還略有些銀兩的,哪知屋漏偏逢連夜雨,回鄉途中又遭遇流匪,除了一些書籍等不值錢之物,家當被洗劫一空。到了鹿州后,幸得有幾間祖屋和幾畝田產,這才得以溫飽。
唐寧慧道:「有道是無功不受祿,我怎麼能隨隨便便拿別人的東西?再說了,這沒名沒姓的,萬一來路不正……」
………
某天,唐寧慧回家,才進院子,就聽見大嫂白如懿凄厲的哭聲:「唐少丞,你到底是不是人?!家裡如今是什麼樣的光景你不是不知,你竟然還在外頭燒錢養戲子……」
唐少丞那年年方二十,唐家所有的生意往來便一下子落在了少不更事的他身上。由於要應酬,難免往來於酒樓等聲色場所,一來二去,受了一些人刻意的引誘,便開始走入旁道,等到唐陸氏等人發覺時,已經到了接連輸掉店鋪、瞞不下去的地步了。
周璐本是大美人,一顰一笑皆動人心魄,此時又扯著那魯經理的衣袖,嬌嬌軟軟地說話,不要說是男人了,連唐寧慧都覺得拒絕這樣子的美人實在是罪過。
白如懿哀哀地哭:「唐少丞,你到底有沒有良心?我進你們唐家,吃穿用度哪裡有花過你們唐家一分錢?這兩年來,我填了多少嫁妝進你們唐家這個無底洞?我為的是誰?圖的是什麼?好,如今倒好,你要抬戲子進唐家做姨奶奶。好,你這就去抬,把休書給我,我回白家便是。」
第二日,一身淡雅格子旗袍的唐寧慧一進入秘書室,便見周璐笑吟吟地瞅著她。唐寧慧擱下手裡的小包,未語臉先紅:「你怎麼了?這般瞧著我。」又伸了細長白|嫩的指尖往臉上抹了抹,「是不是我臉上有髒東西?」
唐少丞是唐陸氏自己生下來的,如此的表情便說明是真的。唐陸氏只覺得喉頭一熱,一口鮮血便噴了出來:「好,我生的好兒子啊……」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汪文晉託了托懸在鼻樑上的黑框眼鏡,對周璐道:「小唐一個人就可以了。」
周璐笑意古怪地道:「你先聽我說完,再生氣也不遲。」唐寧慧覺得羞窘,臉微紅,側過頭道:「胡說八道,我哪有半分生氣。」
唐陸氏幽幽地嘆了口氣:「若是老爺在世,我何用如此啊。如今唐家入不敷出,貼我的體己,早晚有一日要貼完的。我們娘家你不是不知道,早已經是子侄掌家了,我們這些嫁出去的女兒便真如潑出去的水。她們白家再不濟也比我們唐家好些,她手裡若真是沒了銀錢,必定會向娘家開口。她老子還掌管著白家,指縫裡隨便漏下一星半點兒的,也夠普通人家吃用幾年的。再說了,這家裡頭的重擔遲早也是要他們夫妻兩人挑的,我也當是給他們歷練歷練。」
周璐嘆氣:「你就這性子。既然如此,要不我陪你去一趟大興洋行?問問便知。」唐寧慧點了點頭。
陸大娘一雙銳利的眼滴溜溜地在唐寧慧身上轉了一圈,笑吟吟地道:「難得四小姐有心。夫人啊,也記掛著四小姐,挂念得緊。這不,昨兒晚上還與奴才一起趕製四小姐的襖子,說是要親自縫製一套衣裳給四小姐做見面禮。如今看來啊,這是母女連心,彼此記掛。」
白如懿拿手擋著,那唇就落在手背上,熱熱痒痒的,不由得讓她想起兩人過往的恩愛來。想到公公撒手歸西后,唐少丞擔了唐家的擔子在外頭行走,免不了要應酬許多人。又見他沒口子地哄她,又想到腹中未出世的孩子,便心頭一軟,沉默不語。
第三條:軍械定數向俄國採買,併合辦械廠,用其工料。
秀嫂子又說了幾家,都是普通的溫飽人家。朱田氏一時也難以定奪,瞅了一眼內屋,道:「夜裡我跟阿青說說,探探她的口風。」
唐寧慧倒抽一口氣,頓覺全身血液俱往上涌,手腳冰冷。這是赤|裸裸的賣國條約。汪孝祥居然勾結俄國人,賣國至此。
汪文晉瞧著她忽紅忽白的臉色,知道她吃驚不小,便緩緩地走了過來,警告道:「小唐,我是拿你當心腹才讓你參与此事的。事關重大,切不可泄露。」
唐少丞這般地輕描淡寫,顯然是往日做慣了的事情,她這般一問,反倒顯得大驚小怪似的。白如懿不知怎麼了,六月的天氣,身子像是浸在冰窟窿裡頭,喃喃地重複著他的話:「原來是叫了幾個姑娘樂樂罷了。」
汪文晉親自給她沖了一杯茶,擱在她手邊后,順勢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親熱地道:「小唐,你通曉俄文,一手好字在整個秘書室里又是數一數二的,加上平日里口風甚緊,所以叔父要找人整理這機密文件,我第一個便想到了你。你好好地用心辦事,我和叔父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白如懿道:「娘,媳婦難道還騙你不成?」又扶著唐陸氏重新躺下,還細心地取了軟枕塞到她腰后,「娘和媳婦今生今世能指望的,還不是少丞一人?但若是四妹真有那運勢,嫁個好人家,日後總念及唐家就少丞一根獨苗,她娘家就這麼一個哥哥,想來總少不了會拉扯幾把。哪怕最不濟,娘你放她出去做事,在外人眼裡也落一個寬厚明事理的好名聲。」
白如懿從懂事起便曉得自己定了這門親事,從小姐妹們在床頭榻上繡花間隙,偶爾說些私密體己話,姐妹都時不時地打趣笑話她是定了親的人。
白如懿到那時才明白,母親當時說話為何會如此地語重心長。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天光熹微,白如懿便下廚親自為婆婆唐陸氏燒制吃食,才換來婆婆唐陸氏淡淡的一句話:「不愧是肅州白家出來的媳婦。寧慧,你好好跟你大嫂學學,日後也好找個好婆家。」
周璐道:「我現在倒是明白了為什麼連先生不表明是他送的,他其實猜到你會拒絕,所以特地吩咐了那洋行里的人不許透露。他這麼一番好心好意的,你何苦來哉?聽我的,收下便是了。」
陸大娘「哐當」一聲推開了門,唐寧慧扶著唐陸氏進了屋子。
周璐則笑道:「哎呀,汪主任,您貴人事多,這一大清早的您就在忙了,寧慧一個人忙得過來嗎?要不要我幫忙?」
「當然,這是其一。其二是唐老爺對我說了,若是真有合意的,他願意拿二百兩銀子做聘禮。」
可是一進唐家大門,朱碧青卻莫名地膽怯起來。
朱碧青抿嘴笑笑,心裡頭卻越發惶恐起來。她自然知道陸大娘是唐陸氏當年的一個陪嫁丫頭,進唐家后,隨著唐陸氏掌權,這陸大娘也成了唐府下人中的第一號人物。原先朱碧青不過是聽聽而已,到了此刻,這寥寥數句,朱碧青便已知道這陸大娘可不是一般人物。陪嫁丫頭都已經如此了,唐陸氏的手段就可想而知了。
白如懿氣苦至極,哭道:「是少丞自己承認的。」唐陸氏抬眼怒視著兒子:「你媳婦說的可是真的?」唐少丞垂著頭不搭話。
唐陸氏的話音一落,陸大娘登時笑眯了眼,連聲道:「奴才無功不受祿。」唐陸氏淡淡道:「你拿著便是,日後好好替我辦事,少不了你的好處。」https://m.hetubook.com.com
唐寧慧記得,唐陸氏給她的第一印象便是抹了香油一絲不亂的髮髻和一雙沒有笑意的眼睛。
唐寧慧在外頭端著剛熬好的葯碗,不知是天氣冷的緣故還是其他,只覺得身子陣陣發涼。
是一個用厚紙包好的大盒子,四面用錦緞系著,最後打成了漂亮大方的蝴蝶結。這麼漂亮的包裝,顯然是洋行裡頭買的物品。唐寧慧詫異地道:「誰送來的?」周璐笑顏如花,眨了一下眼睛:「你說呢?我估摸著多半是昨天那位連先生。」
可誰知道唐少丞不久便又好賭起來,一個鋪子接一個鋪子地輸掉。那個時候白如懿正坐月子,婆婆唐陸氏因她頭胎生了個女兒,嫌得很,偶爾進白如懿的屋子,神情都是不咸不淡的。
秀嫂子便揀了好聽的回。唐秋馮便全力準備迎娶之事,不幾日就置下了一個院落,下聘娶親,在年前便把事情給辦了下來。
唐寧慧挑了揀了地把陸大娘要去寺廟問詢的話告訴了白如懿,又說:「大娘常年在城西的觀音廟供奉燈油,與那裡的無靜師太熟稔得很,對她的話奉若聖旨。這無靜師太平日愛往寧州各富家誦經念佛,若真是心境清凈之人,粗茶淡飯便是修行,何苦如此?」
陸大娘因事發突然被嚇住了,此刻回了神,連聲念佛,撒開步往外跑:「阿四,阿四,快去寶順齋請大夫,太太暈過去了……」
母親朱碧青「嗯」了一聲,怔了怔才扶著她起來,替她裹上了披風,系好了帶子,這才掀開了馬車上的夾棉厚帘子。
唐寧慧印象中的大娘,髮髻從來都是一絲不苟,神色端莊冷凝,目光掃過來的時候,四周都彷彿會結冰一樣。但是每當大娘對爹或者唐少丞、唐寶慧、唐雙慧笑的時候,銀盤似的臉上便會堆滿了笑意,慈祥得很,那個時候的大娘是最漂亮的。可惜,大娘極少對著她笑。
唐秋馮只一眼便決定了,對秀嫂子說:「去合一下八字。若是合最好,哪怕是八字不合,我也要娶她。」
唐寧慧點到即止,說完便道:「大嫂,我先回去了。」才抬步,身後傳來了白如懿感激的聲音:「四妹妹,謝謝你。」
大興洋行的魯經理大約早得了吩咐,所以對唐寧慧兩人的詢問,只道:「兩位小姐,實在是抱歉,客人吩咐了,本店不得透露。」到了後來,實在拗不住兩人相求,討饒道,「兩位小姐,我們做生意的最講究『誠信』二字,答應了客人的事情,一諾千金,必須做到,對不住了,本店實在不能透露。」
周璐在她對面的辦公桌旁坐了下來,托著香腮問道:「對了,你是怎麼認識這位連先生的?」見辦公室里無其他人,唐寧慧便壓低了聲音,把袁府那一晚的事情和盤托出,連兩人的那一支舞也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璐。
唐陸氏瞪眼道:「你且細細說來。少丞好好地在鋪子裡頭,哪裡會養什麼外室。」白如懿上前,拉扯著唐少丞。唐少丞掙扎:「你拉著我做什麼?越來越像個瘋婦了!」
唐寧慧第一次出遠門,興奮極了,時不時地掀開帘子一角,偷偷地瞧外頭的景緻,可是母親朱碧青的神色總是隱隱不安。唐寧慧那個時候還小,自然不懂母親的擔憂。馬車走了很多天,總算是到了寧州,坐在前頭的掌柜師傅跳下馬車,在外頭道:「二姨太,主家到了。」
唐寧慧猶記得當年與母親朱碧青從鹿州來寧州的路上,寒凝大地,凋殘一片,一望無際的田野上看不到一絲綠色。馬車裡放了爐子,上面熬著八寶暖茶,蒸著桂花糯米糕,甜甜的食物香氣縈繞在小小暖暖的車廂里。
朱經綸到鹿州安頓下來后,便在鹿州書院謀了份差事,又娶妻田氏,上侍奉老父,下哺育幼兒,倒也其樂融融。鹿州雖不如京城繁華,但青山隱隱綠水迢迢,亦有另一番景色。到鹿州的第二年,朱田氏產下一女。朱老爺子在自己書房前遠眺青山群峰如碧,一抹夕陽如染,便給呱呱墜地的孫女取名為朱碧青。
陸大娘道:「是,是。夫人,我是跟著您從陸家出來的,怎會不曉得您的難處呢?」唐陸氏又長嘆道:「我的體己,遲早也是要留給少丞的。我只是怕他不爭氣,把我的那份藏了掖了幾十年的嫁妝也給輸個精光,那日後我們這一大家子,老的老,小的小,要怎麼活下去?」
唐寧慧就曾在暗中聽到過大娘唐陸氏與陸大娘的對話:「這個姓白的就是個掃把星!進門后,唐家就沒有過一件好事,先是老爺去世,少丞又染上了賭這毛病……先頭我是看她懷了身子,想著我們唐家至今無後,一忍再忍的,可她的肚子偏偏如此不爭氣……」
朱碧青垂淚道:「娘,你就當女兒我不知羞恥便是了。」朱田氏上前擁著她,心疼得淚流滿面:「我的兒啊,我的兒啊……」
自唐寧慧進這秘書室,汪文晉便注意到了這個靜素溫婉的秘書。
唐少丞亦在氣頭上,口不擇言:「你看你,披頭散髮的,形同一個瘋婆子,我當初怎麼會娶了你?!再說了,你進門這些年,一個接一個地生,哪一個是帶把的?這已經犯了七出之條,我沒休你,已經是千好萬好了,養個戲子怎麼了?若她能生個一男半女的,我還抬她進唐家做姨奶奶呢。」
朱田氏對著朱碧青淚珠子撲簌簌落下:「阿青,但凡娘有一丁點兒的法子,也絕不會做這樣的事。」朱碧青亦知道娘的難處,落淚道:「娘,我知道家裡難,弟妹都要吃飯,我不怪你,我心甘情願嫁人的。」
這一忙碌便一直忙到了下班時分,汪文晉吩咐她:「小唐,今天就到這裏吧。」
唐寧慧只覺耳朵大熱,避開周璐深深的目光,口乾舌燥地道:「你去打聽這些做什麼?」周璐瞅著唐寧慧眼波流轉,只是笑:「你說我去打聽這些做什麼?」
唐寧慧點了點頭,坐下來,打開文件的第一頁便蒙了——文件上赫然寫了碩大的兩個字:密約。再往後翻,第二頁,第一條:各項要政聘用俄人為有力顧問。
唐陸氏喝道:「你們如今也是做父母的人了,這般大喊大叫的是做什麼?讓人瞧我們唐家鬧的笑話還少嗎?」
那個時候,隔壁的汪夫人便一直勸她留在鹿州,離自個兒娘家又近,有什麼事也好彼此照應,可是朱碧青卻想著女兒唐寧慧的將來。若是真能在唐家認祖歸宗,他日嫁戶好人家便是不愁。她這輩子已經是沒有奔頭了,可是怎麼著也得為寧慧這孩子打算打算,所以朱碧青決意帶著女兒跟唐秋馮回寧州。
唐寧慧遲疑地解開了盒子上的蝴蝶結,掀開盒蓋的時候,眼睛微亮,是一雙漂亮的黑色靴子,和周璐昨日買的那雙類似。周璐只一眼便道:「這雙鞋比我昨日買的那雙還要貴數倍。只是奇怪了,他怎麼知道你的尺寸?」
陸大娘與旁邊的婆子們忙迎合:「是啊,四小姐長得好,粉粉|嫩嫩的。」「可不是,跟雙慧小姐長得最像。」
出了洋行的門,周璐用手指颳了一下唐寧慧粉|嫩的臉:「如今我這個女包公查清了案子,這些個禮物確實是那位連先生送的,你現在總可以收下了吧?」唐寧慧咬著唇,輕輕吐了一句:「我與他非親非故,怎可收他這些禮物?」
這都是白如懿嫁進唐家后發生的,唐陸氏便覺得她命裡帶煞,心頭不喜。偏偏第二年她又產下了女兒唐文環,唐陸氏更覺著不滿意hetubook.com.com。後來知道兒子濫賭,唐陸氏對這個命|根|子素來溺愛,雖然惱其被狐朋狗友帶壞,但更多的是把所有的惡氣都出在了白如懿頭上。
一直到朱碧青十五歲那年,朱家在鹿州也算頗有薄名的書香之家。可偏偏那一年,朱碧青的父親染了急病,延醫用藥,不見半分好轉,大半年後,便扔下朱家老小而去。家裡一下子失去了頂樑柱,入不敷出,再加因治病而借貸的銀子,本就清貧的朱家一下子陷入了困頓。不得已,朱田氏只好託了相熟的人做媒。
周璐從盒子里取出靴子,忽然像發現新大陸一般,道:「咦,下面還有東西。」原來,取了鞋子后,下面還鋪了厚厚的一張紙,輕輕地掀開,最底下是一件極漂亮摩登的格子呢大衣。
大嫂白如懿後來喝茶聽戲打牌,也是因為跟大哥唐少丞置氣。唐少丞被唐陸氏禁足了一段時間后,倒也收斂了不少。唐陸氏當年九死一生產下這個兒子,向來是寵慣了,見唐少丞拘束在家,循規蹈矩的,以為是悔過學好了,便放了他出去。
朱碧青早在來寧州之前,便私底下問詢了唐秋馮不少寧州祖宅之事,見陸大娘一臉的指使之氣,身上是七八成新的蘇緞襖子,心下已經猜到她的身份,遂含笑道:「有勞這位姐姐帶路了。我們四小姐這幾日也天天念叨著說想見大娘與哥哥姐姐們。」
唐陸氏見兒子脖子處有好幾口牙齒印,細細小小的,一瞧便是與女子情動纏綿時留下的。她氣得眼前發黑,但總歸是自己兒子,免不了幫唐少丞開脫:「就算他出去花天酒地了,你也不能說他養了外室。如今他哪裡有這個閑錢去養戲子?」
唐寧慧臉一紅:「怎麼可能?」周璐道:「打開來瞧瞧便知。」
那個時候,唐家手裡尚有一個鋪子,雖然生意極差,但好歹也是一份家業,唐陸氏便含淚叮嚀兒子:「我的兒啊,你以往好賭不爭氣,我真恨不得打死你一了百了,可想到我們唐家至今香火未續,有道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若是真狠心打死了你,我到地下也沒臉見你爹。
唐陸氏依計而行。唐秋馮倒沒料到她居然有此肚量,拉著她的手,笑容滿面,少有的親熱,連連道:「我的好夫人,還是你想得周到,我竟沒想到這一層,我這就讓寧慧認祖歸宗。」
陸大娘趕忙告罪:「奴才們該打。這不,頭一次瞧見四小姐,奴才們一時高興,怠慢了二姨太,請二姨太責罰。」
朱田氏把秀嫂子送到了門外,這才折回破舊小廳,準備把茶盞收了。這時,朱碧青掀了帘子出來,垂著頭低聲道:「娘,我願意給那唐老爺做妾。」
唐陸氏抬了眼,掃了掃陸大娘,這才翹起蘭花指託了茶盞,吹了吹氣,緩緩地飲了一口:「我妝台里有一對赤金的葫蘆耳墜,是我出嫁那年我娘給我的,我瞧著模樣不錯,就賞給你吧。」唐陸氏終於知道,當年母親為何堅持要這個其貌不揚的陸家家奴媳婦跟著自己陪嫁到唐家。
白如懿見唐陸氏不說話,知道她在細細思量,便告了退:「娘,您好好休息一下,媳婦去廚房瞧瞧去。」
朱碧青垂手應了聲「是」。唐陸氏的嘴唇碰了碰杯沿,便隨手遞給了侍候在旁的陸大娘:「帶二姨太和四小姐回房吧。這一路天寒地凍的,吩咐廚房給她們好好燒制些吃食,暖暖身子。」
十六歲的朱碧青如初夏新荷,娉娉婷婷出水間。那媒人秀嫂子有一個兒子,當年曾被送進鹿州書院師承朱經綸,所以對朱家一直頗為敬重,知道朱家境況,得了朱田氏所託,便極熱誠地去辦事了。幾日後,她便來朱家,壓低了聲音對朱田氏道:「我手頭有幾戶人家,嫂子你先參詳參詳。城北陳家的小兒子,與你們阿青年歲相當,只是那陳夫人是鹿州出了名的厲害,是個難相與的主。若是早些年,那陳夫人或許會收斂些,如今,如今……」
秀嫂子點了點頭:「好,好……」欲言又止了半刻,終於又道,「朱大嫂,我手頭還有一家。我先把情況說與你聽聽,你若覺得不好,聽過便忘記,不要當真,也莫生我的氣。」
朱碧青側身站著,頭垂得低低的:「娘,家裡頭如今是什麼境況,我又豈會不知?就算我和你可以不吃飯不喝粥,可弟弟妹妹們都還小,都還在長身子。家裡米缸已經空了,弟弟妹妹們連厚棉衣都沒有一件,怎麼過這個冬天?這眼看就要過年了,當初跟鄰里借來給爹看病的銀子總得還他們一些。當初大家也是敬重爹是個讀書人,看我們走投無路太可憐了,才慷慨解囊借給我們的。可是,那麼一筆銀子,我們母女兩人幫人縫補十年二十年亦是無法還清的。這幾年收成不好,大家手頭都不寬裕,隔壁祥伯家年底就要給兒子娶媳婦了,橋頭楚寡婦帶著兩個女兒吃糠咽菜才省下那點兒錢,秀嫂子家雖然家境好些,可也是靠秀嫂子一張嘴兩條腿跑遍鹿州給人家說親的那點兒茶水謝禮……」
周璐湊了過來,在唐寧慧耳邊低聲道:「昨晚那連先生送我回家。」唐寧慧淡淡地開口:「是嗎?」
白如懿見唐寧慧垂著頭不作聲,她倒也頗為同情。當年她在私塾學了幾年,本也想上新式學堂的,可爺爺那時候在,不同意,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識幾個字,會看賬本,管家理財就可以了。白老爺子都這麼說了,白老爺也不好多說什麼,便欠身應了個「是」。
唐寧慧四歲那年,寧州的唐陸氏知道了唐秋馮在鹿州置了外室之事,恨得咬碎了一口銀牙。陪嫁的陸大娘在陸家見慣了妻妾爭寵,便道:「夫人,您是明媒正娶,唐家門裡誰不知道夫人是三書六禮、八抬大紅花轎迎進門的?那狐狸精連唐家門都未進來,夫人何苦與她置氣?」
不知道怎麼地,從見到唐陸氏的那天起,唐寧慧便似一下子明白了過來:娘似乎很怕這位大娘。以後在這大屋子裡,她再不可能像在鹿州一樣嘻嘻哈哈地撒歡兒,跑來跑去了。
唐寧慧將大衣取出,可是找遍了盒子,都找不到任何署名的紙片。唐寧慧不由得蹙眉,問周璐:「東西是誰送來的?」
唐陸氏思來想去地考慮了一晚,第二天清早用早膳的時候,便對唐寧慧道:「大娘我昨兒晚上想了一夜,既然你願意去外頭做事,大娘也不攔你,只是你切莫學那些不好的,破什麼舊,破什麼封建,談什麼自由戀愛。你爹雖然走得早,但我們唐家在寧州還是有頭有臉的。」
陸大娘素來會拍馬逢迎,便立刻附和:「可不是?少奶奶這一進門,就剋死了老爺,外頭都議論紛紛,說少奶奶命裡帶煞。夫人,你看……要不老奴去廟裡給太太算一卦?」唐陸氏沉吟片刻,道:「若當真是命裡帶煞,八字帶克,可如何了得?」陸大娘忙道:「夫人,這還不容易?若少奶奶真的是命不好,就請廟裡的師父化解化解;若是化不了,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唄。」
這一端詳就端詳了許久。朱碧青跪著,裸|露的青磚上寒氣漸漸透過棉布傳了上來,冷硬生疼。
陸大娘前腳跨進廳房,便笑眯眯地朝著在大廳端坐著的唐陸氏道:「恭喜夫人,賀喜夫人,二姨太和四小姐來了。」朱碧青忙拉著唐寧慧上前跪了下來:「奴婢給夫人請安。」唐寧慧在馬車上早得母親再三叮嚀,此刻便乖巧地上前磕頭道:「寧慧給大娘請安,大娘福壽安康。」和_圖_書
話已至此,顯然再追問也問不出什麼了,周璐眼珠子一轉,計上心頭。她上前一步,對著那魯經理嫵媚地一笑:「經理,我倒有個法子,我們來形容一下那個買東西客人的模樣,若是對的話,你甭說話,若是錯的話,你便搖搖頭。如此,你便沒給我們說一字半句,自然不能算經理你違諾。」
周璐凝神聽了半晌,在一旁琢磨道:「我瞧著這連先生分明是對你有些意思。瞧他昨天在百味齋挺身而出救那賣唱的小姑娘,品行應該是不錯的。我亦留了心打量他那一身的穿著,料子和手工都是不差的,顯然家裡頭是有些底子的。只是不知家裡頭定親了沒有,如果有機會,我再跟他打聽打聽。」
唐陸氏不屑地冷哼了一聲:「指望她?」白如懿壓低了聲音:「娘,我們這些為商的,哪怕日進斗金,但見了官都還是矮三分。再說了,寧欺白頭翁,莫欺少年窮,四妹那鮮鮮嫩嫩的模樣放哪裡不出挑?」唐陸氏聽到這裏便沉吟不語了。
唐寧慧回到家,將皮靴和大衣取出來擱在床上,凝望了半晌,最後還是取了皮靴,輕輕套上。軟軟的小牛皮,像是第二層肌膚一樣包裹著她的腳,舒服得直教人嘆息。
不日,秀嫂子帶了朱碧青上街,進了一家綢緞鋪子。唐秋馮在店后,一掀帘子,便愣住了。
唐寧慧趕忙上前扶住唐陸氏軟下來的身子,對傻愣住了的幾人喊道:「快,快派人去請大夫,快!」
豈料那一年行李都打點好了,行前朱碧青卻受了寒,生了一場重病,倒把這事給耽擱了。唐秋馮還寬慰朱碧青:「你好好養病,等你病好了,再帶寧慧回寧州祭祖不遲。」
出來后,唐寧慧便徑直去了白如懿的院子。白如懿正在給孩子餵奶,見唐寧慧進來,便想擱下孩子起身:「四妹妹,怎麼這光景來我屋?」唐寧慧瞧了瞧四下無人,才道:「大嫂,我有話同你說。」
唐陸氏啐了她一口:「你說得輕巧,怎麼來的怎麼回,你以為唐家如今還是老爺在的時候?你又不是不曉得,如今唐府裡頭的開銷,還不是靠她的嫁妝在貼補?」陸大娘尷尬地笑:「那是太太聰明,卧床裝病,把賬簿和庫房的鑰匙交給了她。這麼一來,她管了事,不能不往裡頭貼銀子了。」
那個時候,朱碧青包括中華大地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科舉制度在不久將被廢除,連皇帝都會沒有了。
「我的兒啊,如今你也是為人父的人了,平日里做事情,哪怕是不想著我這個做娘的,也得為你自個兒的閨女好好打算打算,切不要再踏入賭場了。這回去了鋪子,你就住在鋪子里,跟著師傅們用心好好學,也好好地經營這門生意。」
朱碧青那日穿了半舊的白底藍花布右襟衫、深藍長襦裙,側頭凝視著秀嫂子手裡拿著的布料,嘴角淡淡的一抹笑意。
白如懿那天也不知怎麼了,在唐寧慧離開后,在唐陸氏跟前開口為唐寧慧說了幾句話:「娘,我倒覺得四妹去市政府秘書室做事不是什麼壞事。一來,讓人家覺得我們唐家開明,母親通情達理,是新式的家庭;二來呢,四妹這花容月貌的,去秘書室上班,那裡頭往來的非富則貴,都不是些個普通人,指不定四妹就被哪個達官貴人看上,娶去做了夫人。若真是如此的話,日後娘還少不了享享這四妹的福。」
唐陸氏接過茶盞,頭也未抬:「你且說來聽聽。」陸大娘瞧了四下無人,便湊上去低聲道:「等這次老爺從鹿州回來,夫人有什麼都往肚子里吞,面上不露半分,笑著恭喜老爺,謝老爺給夫人添了個姐妹,給少爺小姐添了個妹妹。然後夫人在老爺耳邊吹吹風,說那孩子是唐家四小姐,流落在外,總是不好,最好是回寧州認祖歸宗,認在夫人名下,日後以嫡小姐的名義,也攀門好親事。若老爺同意了,帶了那孩子回了寧州,那狐狸精怎麼可能不跟著來?只要那狐狸精進了唐家的門,老爺又三天兩頭不在家,夫人想要捏圓捏扁,還不都由著夫人?」
朱碧青握著女兒的手,跨進了唐家大門。
唐寧慧本已覺得無望,此時聞言,又驚又喜,忙起身道:「是,大娘。」后又補了一句,「謝謝大娘。」唐陸氏第一次搛了塊醬菜擱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坐下來吃飯吧。」
秀嫂子說到這裏,頓了頓:「朱大嫂你聽了切莫生氣,如今你們家的光景,我怕你們阿青嫁過去會吃虧受氣。」
唐寧慧對汪文晉的靠近感到極度的不舒服,她不著痕迹地移開了一些距離:「汪主任放心,我決不會對任何人透露一字半句。我這就開始整理,逐條詳細記錄。」唐寧慧雖然沒有周璐聰慧,可亦知道這種事情一旦泄露,弄得不好,項上人頭都可能隨時會搬家。
唐寧慧在唐家一直是影子一般的存在。唐寧慧的母親是唐秋馮在外頭經商時納的小妾,後來唐陸氏知曉,讓唐秋馮把唐寧慧帶回到寧州祖宅認祖歸宗時,唐寧慧已經六歲光景了。
屋裡沉默了半晌,陸大娘開口詢問道:「太太,這問卦的事情?」唐陸氏的聲音倦怠至極:「去吧,去問一卦也好。我們唐家啊,如今風雨飄搖,可再經不得半點兒的事了。」
憶起在鹿州時,隔壁的汪夫人知道她要回寧州祖宅的時候勸她的話:「青妹妹,你我隔牆而居這麼些年了,我也知道你的為人,不是那些會耍手段爭寵惹事的狐媚子,可是古往今來,不是惡婦欺善姑,便是刁姑氣善嫂。我是真心實意地勸你一句,寧願在鹿州帶著寧慧吃糠咽菜,也不要回富貴寧州去。再說了,你在鹿州,你們家唐老爺也絕對不會虧待你們的。」
好半天,唐陸氏「哎呀」了一聲,拍著自己的額頭:「瞧我這記性,二妹,你怎麼還跪著?」便親親熱熱地過去攙扶她,「快起來,快起來,都是自家人,行這種大禮做什麼,折煞姐姐我了。」轉頭又厲聲呵斥陸大娘等奴僕,「都是我平日里放縱你們慣了,今兒二姨太跪了這麼久,你們一個個眼珠子都瞎了不成?怎麼也不提醒我一下?回頭你們把皮給我繃緊了,再出什麼岔子,看我不好好罰你們。」
周璐咯咯笑出了聲:「我還胡說九道呢。你當真沒有生氣?」唐寧慧又羞又惱:「周璐!」
朱碧青嘴角無力地彎了彎,接過婆子遞過來的茶盞,雙手捧給了唐陸氏:「夫人喝茶。」唐陸氏接了過來:「好,好。我們唐家人丁單薄,希望妹妹進門后,多給唐家開枝散葉,那便是給我們唐家立大功。」
第四條:……
但是,很快,她便觸電一般脫了下來。她把視線移向她那唯一一雙破舊的黑皮鞋上,那還是去年她進了秘書室,大嫂白如懿送她的:「四妹妹如今是政府裡頭的公務人員了,不能再穿繡花布鞋了。這雙皮鞋是我特地給四妹妹買的,請四妹妹一定要收下。」
唐寧慧臉上一紅,知道大嫂這個「不便多說」裡頭定是鐵證。
一陣刺骨的冷風瞬間從四面八方如箭一樣射了進來,唐寧慧穿了厚襖又裹著厚披風,也生生地打了個冷戰。她敏感地察覺到母親的身子似乎也冷得顫了顫。
進唐家門后,起初兩人恩恩愛愛,琴瑟和鳴。可不過一年多光景,她便在唐少丞某次回來后,聞到了他身上的脂粉味。她當時懷了身子,聞到的那一瞬,只覺得肝膽俱裂。她顫顫地指著他脖子處那一抹鮮紅的胭脂問:「你說,這是和圖書怎麼回事?」唐少丞只笑笑:「不過是幾個同窗聚聚,叫了幾個堂子里的姑娘出了局樂樂。」
白如懿其實也難,花朵一般的年紀,本以為覓得了如意郎君,誰知道進門頭一年,唐寧慧的爹——唐秋馮便得了急病,藥石罔效,轉眼便撒手而去。唐秋馮這一去,留下了唐家孤兒寡母和唐家不小的攤子。
新婚那晚,朱碧青才第一次見了唐秋馮。紅燭下,她含羞低著頭。唐秋馮果然如秀嫂子說的那般分毫不差,一身紅袍,相貌堂堂。
朱田氏「啪」的一聲重重地擱了茶盞,怒喝道:「你一個姑娘家胡說什麼呢?!你還知不知道羞恥?就算家裡窮到揭不開鍋,我也絕不讓你去給人家做小。」
朱田氏吃驚地抬頭:「二百兩銀子?」二百兩銀子可不是個小數目,普通人家娶妻生子也不過一二十兩而已。
卧室里已是狼藉滿地,茶盞擺設之物都已經碎裂成片。白如懿見她們進來,用手絹捂著臉,哭得越發委屈起來。
朱田氏點了點頭,感激地道:「秀嫂子說得是。俗話說,寧喝開眉粥,莫吃愁眉飯。這樣子的富貴人家,我們如今是高攀不起的。」
朱碧青扯了扯唐寧慧的手:「謝謝夫人。」唐寧慧趕忙道:「謝謝大娘。」
周璐瞭然地對著唐寧慧眨了眨杏眼,方對那經理道:「多謝。」
朱碧青淚眼汪汪地抬頭:「娘,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可是爹爹就留下了阿寶一根血脈,若是餓死了阿寶,娘一樣沒臉在九泉之下見爹。」想著雙腿一蹬、撒手而去的朱經綸,朱田氏的淚便如那斷線的珠子一般。
秀嫂子去廟裡合了八字,廟裡的師父掐指一算,說了句:「是對鴛鴦的命,命里有一女娃子,那女娃若是能活過八歲這個關口,那可不得了,是極富貴的命。」
秀嫂子邊說邊偷偷打量著朱田氏的神色:「朱大嫂,你切莫怪我在你面前提這個,我只是覺得像唐老爺這般實誠的人如今不多見,不像有些人,明明是想討姨太太,對外卻打著娶夫人的幌子,等生米做成了熟飯,才讓你們知曉,到時候不從也只得從了。那唐老爺光明磊落得很,且我見過那唐老爺一面,不過而立之年,模樣長得也好。正因為如此,他也挑得很,尋常女子無法入他的眼,所以他的事擱了一年多了,到現在都還未成。
汪文晉是汪孝祥的侄子,自留學歸國以來,汪孝祥就一手把他安排進了自己的秘書室,幾年下來已經是秘書室的主任頭頭了。因有汪孝祥這個靠山,市政府裡頭誰都讓他三分。
此後白如懿對嫁人一事不再排斥。十七歲那年,唐家遣媒人來定日子。母親含笑問了她一句,白如懿羞得面紅耳赤,低低地說了一句:「單憑爹娘做主就是,爹娘的意思便是女兒的意思。」母親瞅著她只是笑,迭聲道:「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啊!」
秀嫂子見朱田氏說了這些個體己話,這才放心地道:「有一個寧州姓唐的商人,在鹿州經商多年。那唐老爺是個厚道之人,對外說得很清楚,說自己在鹿州已有髮妻,也有三個娃子,因在鹿州無人服侍,所以想在鹿州娶一房姨太太。」
到了第三年初夏,朱碧青產下一女,唐秋馮便按了前頭兩個女兒的名字,取名唐寧慧。
白如懿又趁機下了一劑重葯:「娘,我進唐家也兩年多了,媳婦我生是唐家的人,死是唐家的鬼,自然是日夜盼著我們唐家好。媳婦我說句難聽的話,娘切莫生媳婦的氣。少丞被那些個狐朋狗友帶壞了,如今雖然是不大爭氣,指望不上,可他本性不壞,我娘特地請我們肅州萬相寺的了塵大師算過,大師說他這幾年只是在走噩運,所以被蒙了心竅,等醒悟過來,必定會重整家業的。」唐陸氏聽到最後幾句,從榻上爬了起來,抓著白如懿的手腕:「那大師當真這般說?」
唐寧慧抬頭,看到了兩扇朱漆大門,門上粗粗的兩個大銅環。掌柜師傅輕輕地叩了叩大門,便有個戴了狗毛耳套的人拉開門探頭出來。
第二條:必要地方與俄國合辦警察。
唐陸氏本是不同意唐寧慧出去做事的,她沉著臉說過這樣的話:「你好歹是我們唐家的四小姐,哪怕如今我們唐家時運不濟,也不用你這般拋頭露面。」
當時的唐家老爺和白家老爺見各自的孫媳婦都坐了懷,便生出了親上加親的念頭。結果兩人一拍即合,便定下了這門親事。說來也巧,幾個月後,唐家便生下了唐少丞,白家則生了一個冰雪可愛的女兒。
朱碧青的曾祖父當年曾在翰林院供職,幾代都是書香世家。在她祖父那一輩,因給當時的慈禧太后遞了摺子,惹惱了太后,被摘了頂子不說,還下了大牢。朱碧青的父親朱經綸走遍京城,找遍了祖父的同庚同年同鄉,變賣了所有的家當才把奄奄一息的祖父從牢里撈了出來。朱家由此便開始衰敗下來。
唐少丞騎虎難下,跺腳道:「好,我這就寫!」
白如懿用了全力,唐少丞竟然掙扎不脫。白如懿指著唐少丞長衫領子處的胭脂道:「娘,你瞧瞧,你瞧瞧……還有脖子上……」白如懿瞧了一眼唐寧慧,別過頭,用帕子遮了臉,「四妹妹雲英未嫁,我這個做大嫂的不便多說。」
這時,唐陸氏在陸大娘的攙扶下進了院子,把手裡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敲,冷冷地對杵在一旁的唐寧慧喝道:「站這裏看好戲呢?還不過來扶我進去!」
一身臃腫的陸大娘從照壁后折了出來,似笑非笑地朝她們福了福:「奴才給二姨太、四小姐請安了。夫人算著日子,候二姨太和四小姐已經候了幾日了,方才一聽奴才們稟報,已經等在大廳裡頭了。」
屋內傳來白如懿嗚嗚咽咽的哭泣聲。因兩人都在卧房內,唐寧慧站在院子里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唐少丞出了這般的荒唐事,唐陸氏就把兒子鎖在祠堂罰跪思過,一字不罵兒子,反倒是每日里在白如懿的院子里指桑罵槐:「哎呀,造孽啊,我唐家這是怎麼了?明日里去永寧寺給菩薩捐點兒香油錢,讓方丈算算是不是什麼災星落到咱們家裡了。」或者唉聲嘆氣不斷,「我進唐家幾十年了,就數如今最不順當,下去了也沒臉見唐家的列祖列宗啊……」
唐陸氏含笑上前拉起了唐寧慧:「乖孩兒,來,讓大娘瞧瞧。」端詳了幾眼,道,「瞧,多俊的孩子啊。瞧這耳朵,耳垂厚厚的,跟老爺一個模子倒出來似的。還有這眼睛,跟少丞他們幾個長得頗像。」
周璐便將連同的相貌一一描述出來。那魯經理聽后,默不作聲地杵在原地,不點頭也不搖頭。
唐少丞重重地向唐陸氏磕頭:「娘,千錯萬錯都是兒子的錯,兒子如今知道錯了,兒子這回一定給娘爭氣。」自此,唐少丞便搬去了鋪子,跟幾個夥計同食同住,一月也才回來幾趟。
唐寧慧欣喜地坐了下來,嘴角露出的笑意,便如三月枝頭的桃花妖嬈。唐家的子女都長得極好。白如懿見狀,手撫著腹部,想起了唐少丞,一時間不由得痴了。
白如懿淚珠子滾滾落下:「娘,你倒是給我評評理,少丞他如今一月歸家一次,媳婦我心疼他勞累,從未有過一句半句怨言。可是如今,如今他竟然在外頭養了人……媳婦我……」白如懿說到這裏,已經哽咽不成語了。
唐陸氏被兒子這一氣之後,倒再不用裝病了,真真是病了下來,整個人也似被抽了精氣神一般,一下子老了許多歲。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