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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我愛的人都像你

作者:梅子黃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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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願得一人心

第六章 願得一人心

笑之一個勁兒地說熱,說難受。唐寧慧擰了熱毛巾,一遍一遍地給他擦身子,著急地等了又等,大夫卻一直沒到。唐寧慧心急如焚,便命一個丫頭去大門口守著。
第二個是男秘書林書懷。因是男秘書,他們便用了美人計,暗中派人接近。
兩人交換了彼此簽好的文件,再度在紙上簽名,然後含笑起身握手,說了句:「合作愉快。」這樣子算是儀式結束了,場上眾人紛紛拍手。
唐寧慧先頭一喜,聽到後來只有六七分的把握,便又忍不住啜泣起來:「可也不過是六七分而已。若是……若是……」
片刻,只見洋人拿出了一個針管,給笑之打了一針,又與曾連同交流起來。唐寧慧此時只恨自己英文不流利,僅會最普通的交流,曾連同兩人說的很多生僻之詞,她實在是一竅不通,聽得雲里霧裡,一頭霧水。
忽然身上驀地一暖,原來曾連同取了他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肩頭。曾連同低聲道:「你先去休息一下,笑之那裡我會去守著。」
曾連同對她極冷淡。一連幾日,進出笑之的病房,連正眼也不願掃她一眼,仿若她不存在一般。唐寧慧把話說出口,亦早料到會如此。她本就不習慣曾連同對她的親熱,如今這樣子的不冷不淡,她反而覺得極好。就這樣一直下去就好,等到笑之年歲漸長,若他真願意送笑之留洋,她便隨笑之留洋。他若是不願意,那麼到那時候,再另做打算。
曾連同忽道:「笑之可有想我?」這句問話似有些奇怪,唐寧慧一時倒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若是答個「想」字,好似她想他一般曖昧;若是答「不想」,又好像故意扯謊。唐寧慧默不作聲了數秒,淡淡道:「等下你回來親自問他便知。」
可幾秒后,昨日的一切便涌了上來……笑之……唐寧慧噌地擁被而起:「來人,來人啊!」
曾連同越來越古怪了!
這是逃不過的!不過是時間早晚而已!
古人常說「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與他做了幾個月的夫妻,對他來說卻什麼也不是。他若是有一點點想起過她,斷不會如此絕情!
那日還是程副官提點了他一句:「七少爺,七太太現在是與您置氣,您一味順著七太太也不是辦法。有道是,夫妻之間,床頭吵架床尾和的。」
巧荷忙讓人去請許大夫,王媽則躬身站在一旁,顫聲回道:「回七少爺,太太走時命我們好好照顧小少爺,我們幾人都是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頭。先頭的時候,小少爺還是好好的,睡得也沉,後來不知怎麼又發熱起來。我們給小少爺額頭敷了冷毛巾,可怎麼也不管用,小少爺越來越熱……我們便請了吳管家過來。
唐寧慧倒是察覺到很多人的眸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顯然是在打量她。唐寧慧不知道的是,曾連同往日在鹿州雖然風流瀟洒,但公是公,私是私,平素是分得極清楚的,這樣帶女子出席此般隆重場合,卻是第一次,所以旁人自是訝異得很,哪怕是在場的幾個歲數頗大的軍官夫人,也都按捺不住,投了目光過來。
唐寧慧不由得憶起她八歲那年,母親朱碧青染上此病的時候,瘋了一般地把她打出了院子。父親唐秋馮不得已讓人把母親送去了鄉下。上車前,她遠遠地見了母親一面,又隔了車簾說了幾句話。那個時候她不知道,那次見面,居然是母女兩人的最後一面。
曾連同盯著他的黑黝目光漸漸轉厲,透著一股殺氣:「我要的是一定!我要他一定好起來!」許大夫的頭垂得越發低了幾分:「七少爺,請恕在下醫術淺薄,實在無法做此保證,在下唯一能保證的便是一定竭盡全力。」
曾連同忙道:「洋人在我中華,平素行事霸道可惡,神憎鬼厭。但他們有一點極好,便是覺得世界上的每個人都是上帝的子民,把治病救人看作是一件極重要的大事,絕不會打誑語。再說了,鹿州城憑我曾連同三個字,他也沒那個膽子誆我;二來洋人做事謹慎,極實事求是,哪怕有十分把握,人沒治好,他也只說七八分。其實那六七分便是十分。」
我們笑之!他口口聲聲說「我們笑之」!唐寧慧一直是怔怔的表情,仿若未聞。
可眼前這弱質纖纖的女子,為他生兒育子,一路走來,從不言半句委屈。曾連同此時方真正知道這唐寧慧於他終是與旁人不同。此生,她與他,還有笑之,已經血脈相連,再也分不開了。
巧荷忙解釋道:「小少爺不肯坐石凳,一定要坐在草地上跟我們玩。我本是讓小丫頭去拿墊褥的,當時恰好有個老媽子在澆水,手邊有件乾淨的外衫,擱在假山石上,便說讓我們別多跑一趟了,就拿她那件外衫給小少爺墊著坐。」唐寧慧「嗯」了一聲:「你繼續說。」
柳宗亮狼狽逃至寧州避世,曾連同便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趁他病要他命,親自安排了暗殺活動。結果柳宗亮命大,逃過一劫,但落下了半身不遂之症。柳宗亮的幾個實力手下趁機奪權,柳家軍名存實亡。曾萬山趁機揮進,柳軍將領各保自己的實力,不做正面應戰。曾家軍勢如破竹,一月之間,連下數州。
唐寧慧其實是有些發怔的。她與曾連同若沒有當年露台上的那一支舞,今日便不會有這麼多的糾葛了。
曾連同說:「那……」「那」字還未說完,便聽見話筒「咔嚓」一聲,隨即傳來了急促的電流聲,顯然對方已經掛斷了。
如今,她是真真正正地明白了「女怕嫁錯郎」這句話。
曾連同欠了欠身:「大姐,大姐夫。」唐寧慧這才知曉這女子原來是鹿州城第一小姐曾方頤,而那男子便是周兆銘。
忽然腿上像綁了石塊,沉沉的,邁不動腳步——唐寧慧站在一旁,凝神屏息,連呼吸都輕微,生怕一用力,就會驚醒眼前這美夢般的畫面。
今夜的唐寧慧因陪曾連同外出,穿了藕荷色底子的鑲邊旗袍,衣襟下擺處都由綉娘精心綉制了芍藥花,腳步輕移間便如花開裊娜。她眉目本就極好,華服妝容下,更顯得綽約楚楚,嬌麗難言。哪怕是方才舞會上,眾女眷濟濟,燕瘦環肥萬紫千紅中,曾連同眼裡亦只瞧見了她一人。
他又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一邊與曾連同交談,一邊朝眾人揮手,道:「Out!Everybody out!It's small pox!It's small pox!」
她看見曾連同的表情從未有過的森然銳利,他盯著她半天,最後甩手咬牙:「好!」說罷,他大步走出屋子,「哐當」一聲,大力地甩上了門。
唐寧慧直視他:「蹊蹺什麼?」曾連同轉頭望著喜鵲鬧梅的窗子雕花處,眸色與烏黑夜色一樣又深又沉:「我懷疑是有人暗中謀害笑之。」
跳了數步后,特洛伊夫斯基已邀請了曾方頤下場,四人在會場領跳了第一支舞。隨後,將領們便帶了各自的夫人紛紛跳起舞來。
笑之合眼而睡,時沉時淺。唐寧慧起身替他掖了掖被子,又把他伸在外邊的手擱進了被中。一觸到笑之的手,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明白了過來。
房內眾人俱面面相覷,看見彼此眼中各自的驚懼。「天花」二字一傳入曾連同耳中,他整個人便是一震www.hetubook.com.com,臉上的血液似被人一瞬間全部抽光了一般:「天花?胡說!好端端的怎麼可能染上天花呢?」
不多時,巧荷捧了個燉盅過來,遞給了唐寧慧:「太太,你一晚上未進水了,喝口燕窩吧。」唐寧慧不疑有他,便接過喝了數口。
打了一針后,笑之的熱度漸漸退了下來。曾連同便把洋人和許大夫、吳管家都叫去了書房。
他暗中又見了周璐,權衡之下,覺得唐寧慧參与密約的機會更大,便決定接近唐寧慧。後來,他果然從她口中得知汪文晉讓她整理的密約,亦得知汪文晉每天將密約文件放在隨身的包里,晚上攜帶回家。於是曾連同派人暗中潛入汪文晉府中,順利地從保險箱中拿到了文件。不幾日,全國性的報紙上大肆披露了柳宗亮的賣國行徑,舉國憤然,群情洶湧,一致要求柳宗亮下野。
雖然她不知道曾連同這些年來為何一直未成親,但她很清楚一點,那絕對不會是因為她!他若是有一丁點兒在意她的話,這麼些年了,早去寧州尋她了!哪怕她不在市政廳了,可周璐一直在汪孝祥身邊,他要打聽的話,還不是輕而易舉之事?
原來他也這般緊張笑之的。
此刻的曾連同摟著她,風度翩翩地旋轉移動,除了那一套軍服,一切便恍若當年。
既然如此,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做那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不曾用心,心便不會疼!沒有期望,便永遠不會有失望!
汪孝祥雖妻妾成群,可一直膝下猶虛,一直把侄子汪文晉當成自己兒子來培養。當時負責經手密約的不過幾人而已,除了汪孝祥、汪文晉外,便是汪孝祥身邊的幾個心腹親信以及一兩個秘書。而汪孝祥、汪文晉以及心腹親信隨身都有幾個護兵保護,加上位高權重,難以接近。他們一行幾人潛伏在寧州,無法公然行事,左思右想下,只好從秘書室的秘書下手。
吳管家瞧了瞧零零落落的幾個人:「你們一個一個上來登記領賞吧。」
唐寧慧道:「我明白的。謝謝許大夫。」許大夫頓了頓,又道:「七太太……若是那洋人沒有救治之法,也不是說小少爺就無葯可醫了……只是這天花兇險得很,能否藥到病除,在下實在無十足把握。」
其實請的那許大夫一聽來人打出的是曾連同的名號,便立時取了診箱隨吳管家過來,只是唐寧慧心裏著急,所以覺得度秒如年。
唐寧慧從盥洗室出來瞧見的畫面便是曾連同一身戎裝,俯身在給笑之擦臉。他愛憐無限地凝視著笑之,認真專註,手極緩極慢地在笑之臉上一點點移動,似在擦拭世間奇珍。
唐寧慧默不作聲地轉身離去。她瞧見自己袖口有細細的皺印,便伸出指尖輕輕地撫了撫,可是怎麼撫也撫不平。
猶記得小時候,母親哄著她睡覺,她合眼輕睡,母親以為她睡熟了,便會喃喃自語:「我的兒啊,娘這輩子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娘只恨把你生作女兒身。我們女人的命薄,一生榮辱都系在自己的夫君身上。娘誠心向佛,向佛祖求的不過是讓你以後許個好人家,有個好夫婿。有道是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男人入錯行還可以改行,可是女人嫁錯郎……唉……」每每到此,母親便會長嘆一聲。
唐寧慧沿著抄手游廊,片刻便來到了書房。
曾連同道:「這件事須得好好查個清楚。不過,目前還是以笑之的病為先。倘若是真有人狗膽包天,敢在我府里謀害笑之的話,我會讓他後悔曾經活在這世上。」
曾家現如今一共四女一子,曾連同是老幺,又是唯一的兒子,這個情況唐寧慧是知道的。
她以往只想著怎麼離開曾連同,從未想過要長長久久地待在他身邊。可是這幾個月來,曾連同軟硬兼施,令她完全沒任何辦法,心裏已經有些「此生怕是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感覺。此刻細細深思,不由得越想越心驚:若是周兆銘等人知道笑之的存在,怕是連笑之都不放過的。
「吳管家讓人把熬好的葯給小少爺服下,一邊又差人去請許大夫。可這次吃了葯卻是怎麼也不管用,不見半點兒退燒的樣子,小少爺的身子卻越來越燙,還吐了幾次……許大夫方才診脈后,又開了一帖葯……許大夫說小少爺這樣的情況危險得很,又說洋人醫生那邊有一種葯打了就可以退熱,讓吳管家立刻去請洋人醫生過來一趟。他亦不敢離開,此刻正在灶房裡頭煎藥呢……」
她說到一半時,曾連同已經會意,一把握住她的手,呼吸急促地道:「所以,這事若是人為的話,必在府里出過痘的那幾人身上!」
這由得她選擇嗎?唐寧慧沉默了好半天,方道:「我有兩個條件。」曾連同一笑,甚有興趣的模樣:「什麼條件?」
唐寧慧便回房陪著笑之。曾連同見她神色倦怠,卻支著下頜在床邊凝神細思,他轉身出了房門。
曾連同與程副官正在談話,見她進來,視線停頓了一下,便止了口。程副官極乖覺,趕忙併腳行禮:「七少爺,屬下先出去了。」
哪怕是這般打發了她娘,可大娘唐陸氏還是不放心。當時唐家在寧州的西寧山有一間別院,往常都是夏天的時候偶爾去住幾天,平素也都空著,只有一對老僕人負責看管打掃。唐陸氏又哭又鬧地讓唐秋馮帶了全家出去避「痘」。因唐寧慧一直與母親住在一個小院,唐陸氏的意思是說她指不定也染上了,只是未發作而已,又說家裡就唐少丞一根獨苗,她這後半輩子也就這麼一個依靠,若是唐少丞有個三長兩短,她也活不了了,死活讓唐秋馮把唐寧慧扔下,說,若是不把她留下,她索性就一頭撞牆上得了。
不過是大前天之事,唐寧慧又不是七老八十了,怎麼可能不記得?只好「嗯」了一聲作為回答。兩人一時都不說話,唐寧慧便欲掛電話。
唐寧慧搖頭:「你不要攔我。若笑之有什麼萬一,我也活不下去了……」
幾個高鼻、碧眼、金髮的俄國人在士兵的帶領下進入會場,為首的是一個高高胖胖的男子,顯然是俄國特使。幾個人身穿西式燕尾服,見了曾連同,便摘下帽子行一個西式禮儀:「曾軍長,你好。」隨即又朝周兆銘欠了欠身,「周參謀長,周夫人,你好。」
曾連同輕輕呵斥:「不許胡說。我們笑之必定身體康健,長命百歲。以後我還要教他騎馬、打槍、射箭,教他英文、法文。你也不輕鬆,也要教他學俄語,還要照看著他平安長大,娶妻生子。我們要送他到國外留洋,學所有洋人的長處,然後歸來為國家效力,讓我們國家強大,再不做東亞病夫……」
幾日後,洋人醫生來給笑之做檢查后,便喜形於色地連連道:「OK,OK。」又嘰里呱啦地與曾連同說了一通。
唐寧慧道:「我不礙事。當年我與母親同住一屋,母親染了此病,我卻半點無礙。」曾連同道:「我不曾學過醫術,所以不懂其中奧妙,但有一點是知道的,你當日沒染此病,並不表示今日不會染上。」
許大夫走近唐寧慧,低聲道:「七太太,我聽聞洋人有法子,可以治療天花。小少爺只是初期癥狀,若是洋人肯施救的話和*圖*書,必定無礙。」唐寧慧聞言便如溺水之人抓住稻草一般,霍地抬頭:「當真?」
本有些眼睛發直、躍躍欲試的聽差僕婦,聽了這話,便似被冰水澆頭,也絕了念頭,再不敢痴心妄想了。
麻子阿三聽了,哈哈大笑,高聲喊道:「吳管家,別說身上了,小的臉上也有很多麻子。」眾人想起他那張麻臉,不由得哄堂大笑。
仔細打探之下,發現當時的秘書室有三個人極有機會接觸到。一是周璐。據線人回報,汪孝祥平日里極看重周璐,醉翁之意不在酒,整個市政廳的人都心知肚明。可那周璐是極精乖的人物,要從她那裡得到情報可不是什麼易事。
曾連同這段時間只要一想起她那句「我不要做你的妾,也不要做你的妻」,心裏便會堵了又堵。此時見她從進來就垂眼站在一旁,不冷不淡地隔著遠遠的距離,心裡頭忍了又忍的那把火又燃了起來。他別過頭,磨著牙冷聲吩咐:「沒事了,你出去吧。」
眾人本是垂首聽訓,可一聽此話,一下子亂了起來:「天花……」「這可如何是好?」「這病是要過人的!」
吳管家剛到門口,便聽曾連同的聲音傳來:「明日一早再派車去請個西洋醫生過來瞧瞧。」吳管家應了聲「是」,這才退了出去。
一時竟查不出半點兒頭緒。
曾連同道:「我想過了,這場仗,既然躲不過,也就不躲了。」他補了一句,「等笑之病好后,我帶你們光明正大地回曾府。」
外頭腳步聲匆匆而至,曾連同抬頭一瞧,原來是吳管家帶了洋人醫生前來。
可此刻走進書房的唐寧慧雙目紅腫,神色憔悴,顯然是為笑之的病哭了許久。
曾連同彷彿就在附近,很快便進了屋,見她搖搖欲墜,便攙扶著她,道:「怎麼了?」唐寧慧只覺得眼皮像是灌了鉛,墜墜地往下壓。她極力保持清醒,仰著頭,手指緊緊揪著曾連同衣襟上的銅紐扣,道:「那個澆水的婆子有問題……那件墊著的衣衫……可能是那些得了天花的人用過的……你……你去查仔細……」
也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了程副官的聲音:「七少爺,到時間出發了。今晚你是大帥的代表,不宜遲到。」
說話間,許大夫已隨著小丫頭的腳步匆匆進了屋。
曾連同往日里亦曾逢場作戲,可那些女子來來去去,他從不經心。當年的他對她,亦不過是利用而已。
那丫頭被曾連同一喝,有些瑟瑟縮縮:「奴婢也不知,只聽說小少爺後來又發熱了,吃了葯也退不下去。許大夫如今已在裡頭給小少爺診治了。吳管家不放心,又匆匆趕去醫院請洋人大夫,臨出門前命奴婢在這裏候著,說見了七少爺和七太太便第一時間稟告。」
他見笑之兩頰酡紅,睡得頗沉,問了左右侍候的丫頭婆子:「小少爺醒過沒有?」婆子回道:「小少爺吃藥後睡得很香,沒醒過。」曾連同又問:「太太呢?」婆子回:「太太在裡頭梳洗。」
唐寧慧匆匆梳洗,換了衣衫便直奔笑之房內。曾連同守在床前,轉身道:「你且放心,洋人醫生已經給笑之診治過三次了,今明兩日,只要他身上的病情得以控制,就說明起效了。若是起效,洋人醫生說了,半個月便能痊癒,此後終生再不會染此病。」
唐寧慧猛地擰身:「來人,去把七少爺找來。我想到了,我想到了……」可也不知道怎麼了,她覺得頭昏昏沉沉的,似乎越來越重。
再說了,就算她開口說要做他的妻又能怎樣?哪怕成了他的妻,終有一日,也會紅顏未老恩先斷。
唐寧慧緩緩道:「我不做妾。」曾連同目光微動:「好。還有呢?」
片刻,場上便響起了清脆悠揚的音樂聲。眾人似有默契一般,圍成了一個頗大的圈子,目光卻又落在了唐寧慧身上。
特洛伊夫斯基為表禮儀,亦請唐寧慧跳了一支舞。唐寧慧謹記曾連同的話,一個晚上下來除了淡淡微笑便是裝聾作啞。
頓時,屋子裡靜得連彼此的心跳聲都清晰可聞。
曾連同忽地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出去。丫頭婆子們魚貫而出后,曾連同方鄭重問道:「葯都試過了?」
回程的路上,車子一發動,曾連同才輕聲問道:「你可聽到什麼特別的沒有?」唐寧慧見他不避忌司機和副官,便知那些都是他極心腹之人,於是便道:「我只聽到他們有三次提及了一個人名,瓦塔洛夫。每次一提到這個名字,周先生和特使似乎都極為恭敬,但每次都點到即止。那俄國人也謹慎得很,我只聽到一句有些不一樣的,他說我們瓦塔洛夫將軍是不會忘記周先生的,還請了周兆銘明年找時間去俄國與將軍見面。」
車子很快便到了府邸,才熄火,一直候著的丫頭便跑上來:「七少爺,七太太,小少爺不好了!」
巧荷繼續道:「後來七少爺就回來了,便與小少爺玩了一會兒,然後用了晚膳。昨兒也是一早起床用膳,上午在書房就有些發熱了,後來的事,太太就都知道了……」
但所有事中,唯一讓曾連同沒料到的便是與唐寧慧成親。當日,她投奔於他,曾連同亦不過是權宜之計,若不如此,他怎會順利拿到他想要的東西?
想不到如今笑之居然也會染上這個病。
唐寧慧雖不知具體發生何事,但亦能猜出一二。周兆銘作為曾家大女婿,自然對曾家權勢艷羡得很,在旁虎視眈眈是必然的。曾家子息單薄,只有曾連同一個兒子,若是曾連同不出息抑或有何不測,這整個曾家大約便是要落到他手裡的。
會場一時靜了下來,只有清緩悠揚的音樂流轉全場。
曾連同與俄國特使握手:「你好,特洛伊夫斯基先生,很高興可以再次見到您。」特洛伊夫斯基微笑著說了一連串的俄語,周兆銘便在一旁翻譯。唐寧慧凝神細聽,果然發現這個周兆銘極精通俄語。
吳管家做事極細心,還特地在名單上標明這幾人平日里的活計。粗活聽差的一個是負責膳房採買,一個照管門戶,還有一個收管杯碟茶器。
曾連同牢牢地盯著他,再不發一言。偌大的屋子便像是被罩了一個玻璃罩子,空氣漸漸稀薄,叫人呼吸都困難。
可見,他從未尋過她的行蹤!
第三個便是唐寧慧。據說她平時循規蹈矩,雖然言語不多,做事卻極認真,一直頗受汪文晉看重。再則線人說她長得極美,與周璐的嫵媚風流不同,明眸皓齒,娟娟靜美。又說汪文晉顯然是看上了她,要不是顧忌自己的夫人是柳宗亮的侄女,怕是早就下手了。而最重要的一點是,唐寧慧當年在俄國人辦的教會學校上過學,精通俄文。
會場早已布置好。長會議桌上鋪了雪白精緻的桌布,最中央處擺了一個瓷瓶,插了一大捧盛開的鮮花。曾連同和特洛伊夫斯基便在長會議桌前面對面地坐下,雙方微笑著說了個「請」字,便各自接過侍從手裡的鋼筆,低頭唰唰地簽下了名字。
唐寧慧默然了片刻,道:「我也有一件事情要與你商量。」曾連同示意她說下去,她便道,「你亦知道,這天花是要過人的,所以我想讓吳管家把府里的人召集起來,詢問清楚哪些人出過痘,這樣也好讓出過痘的婆子丫頭服侍笑hetubook.com.com之……」唐寧慧說到這裏,腦里隱隱閃過一個念頭,可是想抓又抓不住,便止了口。
唐寧慧擺手示意她出去,又把王媽喚來,王媽亦是這般說辭。
會場內已經來了許多曾家軍的將領和夫人,見了四人,紛紛簇擁上來,寒暄問好。
母子連心,見笑之如此,唐寧慧頓時便淚盈于睫,哽咽著喚道:「笑之,笑之,娘回來了,娘回來了……你可聽見娘的聲音?」
曾連同正欲抬步,忽聽唐寧慧驚恐的叫聲:「這裏!這裡有斑!」唐寧慧猛地推了一把曾連同,「出去,你們都快出去!」
唐寧慧搖頭:「不,我守笑之。你沒有出過痘,不能再進房。」曾連同半天方說了一句:「你不也是?」
曾連同臉色猛一沉,喝道:「胡說八道些什麼!什麼不好了?」唐寧慧整個人驚住了,急道:「你快說,笑之怎麼了?」
管家又親自去醫館取葯,命人熬制。唐寧慧一勺一勺地親自餵了笑之服下。笑之服藥后熱度漸退,很快便合眼睡去,唐寧慧也放心了許多。
吳管家打開手邊的雕花木盒,露出裡頭層層疊疊金燦燦的元寶,慢條斯理地道:「凡是出過痘的人,終生不會再得此病,所以亦不怕會被染病。七少爺吩咐了,能做這份差事的人,必定重重有賞。」
後來便意識全無了。
她抱起笑之回房,吩咐丫頭:「快去請個大夫。跟管家說,要快,派汽車去請。」丫頭一溜煙地跑了出去找吳管家。
這日晚上,吳管家召集府里眾人。他目光沉沉地掃過:「大夥都知道小少爺生病了,方才洋人大夫已經確診了,小少爺得的是天花……」
管家婆子們都在門口候著,曾連同又吩咐了幾句好好照顧小少爺,這才與唐寧慧上了車。
唐秋馮被唐陸氏一哭二鬧三上弔弄得實在沒有法子,只好留了一個看門的僕人和一個婆子照看唐寧慧。結果她娘朱碧青最終沒能熬過來,可是她卻命硬得很,沒有染上那不治之症。
笑聲過後,畏縮在角落裡的一個僕婦舉了手:「我們這裏也有人出過痘的。」
唐寧慧一字一句極為清晰:「我也不要做你的妻。」
片刻后,巧荷抹著眼淚進來,一進屋便「撲通」一聲給曾連同和唐寧慧跪下:「請七少爺和太太責罰。」
那幾個月,他到底把她當作什麼了?想至此,唐寧慧一時間便鼻尖眼角陣陣發酸。
巧荷抽噎著道:「小少爺沒去哪裡,這幾日與往常一樣,不過是一早起來與夫人用早膳,然後去書房聽方先生教學,中午小睡片刻,下午亦在聽學。小少爺平時玩耍也是在園子里,前兩日有在池子里掏金魚。前兒說想放風箏,玩了片刻,後來乏了,就坐在園子的草地上跟我們玩鬥草……」唐寧慧眉頭一皺:「坐在草地上?」
吳管家躬身稟道:「回七少爺,請了回春堂的許大夫。在鹿州城裡,治小兒頭疼腦熱的,他是頭一份的。許大夫看了小少爺的癥狀后,開了一些散熱退燒的中藥,小的特地看了,有鉤藤、僵蠶、天竺黃、桔梗、陳皮、木香等十六味。」
唐寧慧道:「你先起來。這幾天小少爺去了哪裡?玩了哪處?有什麼與平時不一樣的?你再好好想想,仔仔細細地說來。」
當年的他,剛從國外留洋歸來。他爹曾萬山原本是想把他送到軍中歷練,可當時與柳宗亮正在爭奪地盤,雙方你來我往,呈膠著狀態。後來,曾家軍情報部門打探到柳宗亮暗中要與俄國人簽訂賣國密約,欲借俄國人的勢力打敗曾家軍。那個時候的周兆銘等人在軍中已久,早已經培植了不少親信。曾萬山也想讓曾連同拿此事立威,便派他去了寧州打探處理密約事宜。
唐寧慧回了「他剛用完午膳」幾字,便再無聲音。曾連同那頭也頓了頓,轉了話題:「前幾天你應承過我,陪我去一個宴會的,記不記得?」
她的一生已見盡頭了。
曾連同與洋人醫生交流了幾句,那醫生便取了銀質聽筒之物,為笑之診治。洋人醫生很快發現了不對勁兒,忽然大聲道:「It's small pox!It's small pox!」
半晌后,有侍從過來請唐寧慧:「太太,七少爺讓您過去一趟。」唐寧慧一直想問個明白,便起身吩咐了巧荷等人好好照看笑之,隨侍從來到了書房。
大半個時辰后,這份名單已經呈在了曾連同和唐寧慧手裡。唐寧慧細細地瞧了一遍,粗活兒聽差的不過三人,僕婦丫頭亦只有四人。
半晌,程副官大步來到曾連同身邊,低聲稟報:「七少爺,俄國特使的車子已經到大門口了。」
唐寧慧心頭一松,整個人便覺軟軟的。曾連同又道:「事情亦查清了。那個害笑之染病的澆水僕婦與名單上那個看管苗木的僕婦是一對堂姐妹,已經被吳管家拿住了,兩人已坦承了一切。那件衣服確實是出過痘的人穿過的,是她們從外頭夾帶過來的。她們承認自己謀害笑之,但怎麼也不肯承認是有人指使。」
這樣一番忙碌,等回了神便發覺天色已漸暗下來。唐寧慧想著笑之的病情無憂,而她先頭答應陪曾連同出席宴會,便吩咐了丫頭婆子好好照看,自己便回房梳洗了一番。若是平時,笑之這般模樣,她絕對不會去參加這個勞什子的宴會。可那日在書房,她見曾連同臉色極凝重,顯然是件極重要的事情,她因早先答應了,此時反倒說不出那個「不」字。
唐寧慧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許久,她才緩緩地來到笑之床邊。笑之服了葯,此時正睡得沉沉。
曾連同臉色凝重地默然了半晌,方道:「周兆銘籌謀已久,這些年來不斷利用自己曾經留學俄國的人際關係,千方百計地與俄國人搞好關係,用意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他又道,「你可知道這個瓦塔洛夫是誰?是俄東部軍第一司令,手下掌管的俄國第一軍團極能征善戰,被稱作俄國的第一雄獅。想不到周兆銘趁此次購買軍械,居然搭上了瓦塔洛夫這樣一個俄國軍方的大人物。」
周兆銘自然也得到了消息,攜了曾方頤與曾連同一同迎了上去。
唐寧慧聽著,稍覺寬慰,含淚抬頭,卻見曾連同正凝神瞧著她,目光幽幽深深的,又沉又憐,似含了許多東西,與往日極是不同。唐寧慧這幾年心如止水,哪怕是與曾連同再遇,她亦不起半點兒波瀾,可是此時曾連同的眼光,卻看得她有些心慌意亂起來。
曾連同如醍醐灌頂,一聽便明白過來,當晚便如法炮製。雖然是強扭來的,不過這瓜還是極甜的。
曾連同抓著她的手臂,急問:「到底怎麼了?」卻見唐寧慧怔怔地瞧著曾笑之,淚水沿著臉頰滾瓜似的滑了下來:「曾連同,這是天花,是天花。」
曾連同這才起身,對著唐寧慧道:「走吧。」
唐寧慧抬頭,怔怔地望進曾連同的眼睛。
曾連同瞧著手上的話筒半晌,方緩緩掛上。
哪怕唐寧慧對英文一知半解,也知道笑之的病應該是沒什麼大礙了。
吳管家擺手示意眾人安靜:「這出痘的兇險我不說,大夥心裏也清楚得很。現在把大夥找來,就是想問你們一下,在你們中間可有人出過痘,若是已出過痘的人,接m.hetubook.com•com下來這段時日,府里會安排你們去侍候小少爺的起居。」
只要笑之無礙便好!
曾連同趕忙迎了上去,急道:「許大夫,你瞧小兒的病狀,怎麼會如此反覆?到底是什麼病?」許大夫的臉色極為凝重:「七少爺,可否借一步說話?」
隨後是個女子,那女子三四十歲的年紀,容長臉,微挑的丹鳳眼,細眉紅唇,身段略微豐腴,穿了一件胭脂色的繡花旗袍,舉手投足間甚是艷麗高傲。
他在寧州待了一個月,便打探到此事是由柳宗亮的心腹汪孝祥負責。汪孝祥與柳宗亮當年是私塾同窗好友,兩人對月拜過把兄弟,交情極深。柳宗亮發跡后,一路提攜汪孝祥,汪孝祥亦投桃報李,對柳極為效忠。
曾連同緊跟在她身後,也如她一般探手觸摸笑之的額頭,一碰之下,饒是曾連同平日城府之深,也不由得大驚失色,轉頭厲聲問侍候著的王媽:「小少爺不是早已經退燒了嗎?怎麼現今又發熱到如此地步?你們一群大活人是怎麼照看的?許大夫呢?讓他馬上給我過來!」
柳宗亮暗殺事件后,對曾連同已存戒心的周兆銘等人暗中把他仍在寧州的行蹤泄露給了柳宗亮,欲來個借刀殺人,不費吹灰之力除了他。當時整個寧州城門大關,全城進行大搜捕。在此情況下,曾連同只好留下銀票細軟,獨自離開。
唐寧慧驀地抬頭:「我想到了一事。笑之這病若真是有人故意為之,定是用了或是碰觸了那些出痘之人的物件,方才染上的。可那人若是我們府里的內奸,他自個兒如果沒出過天花,又如何敢帶那些物件進來的?他自己不怕被傳染嗎?所以……」
許大夫把脈瞧了之後,道:「請夫人寬心,貴府小少爺的病徵顯然是風寒所致,並無大礙。在下開一個清熱鎮驚、祛風化痰的藥方,你們派人隨我去取葯便成,每日一服,分兩次煎,服下便成。」
曾連同朝身旁的特洛伊夫斯基說了一個「請」字,然後紳士地向唐寧慧伸出了手。唐寧慧知道這是要跳第一支舞,遂把手遞給了曾連同,由他熟練地帶領著,翩然起舞。
曾連同收回了視線,沉默了片刻,方淡淡道:「洋人醫生說,笑之的病已經結痂,不日便會康復。另外……」他頓了頓,「還有,我已經把笑之的事情告訴了我父親。等笑之病愈后,便會搬到那邊府上。」
唐寧慧睜開眼已經是第二天下午了。金色的光線穿過雕花窗子,透過帘子,在地板上曳著長長的尾巴。唐寧慧摸著頭,懨懨地睏倦,恍惚不知身在何處。
曾連同也知寧慧必然是為了陪他出席而準備。他又詳詳細細地問了吳管家,請了什麼大夫,吃了什麼葯。
一路上,曾連同對唐寧慧交代了一番:「這次買賣軍備的事情,負責的是周兆銘。」說到此處,曾連同頓了頓,解釋道,「是曾家大小姐曾方頤的丈夫,我的大姐夫。」
唐寧慧垂了眼,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聽曾連同的聲音緩慢低沉地響起:「只是此次笑之出痘,我心裏一直覺得蹊蹺得很。」
一時間,整個會場雖然人員眾多,除了記者們手裡的閃光燈此起彼伏外,其餘皆屏氣斂息,一點兒嘈雜之聲也沒有。
那女子一下車,先望向了曾連同,隨即掃了一眼挽著他手臂的唐寧慧,挑了挑畫得極細長妖嬈的眉毛,似笑非笑地喚了一聲:「七弟。」
雖然房內就他們兩人,但吳管家還是壓低了聲音:「七少爺放心,小的親手煎的葯。後來又用銀針試過,小的也親口嘗了,絕對沒問題才給小少爺用的。連太太喂小少爺用藥的小勺,小的都命人換了銀質的。」
曾連同微微笑了笑,做了個「請」的手勢:「大姐,姐夫,請。」
這段時日以來,唐寧慧對他雖然依舊冷淡,但比起剛進府那段時間總歸是好了許多,而他的甜頭自然是更多。
唐寧慧瞬間睜大了雙眼:「有人謀害笑之……」可她話音未落,便已醒悟過來,「你說的是曾夫人和周兆銘他們?」
曾連同與笑之相認至今,笑之一直身子康健,平日里活潑聰慧,「爹爹」長「爹爹」短地喚個不停。此時見笑之眉頭緊蹙,一副難受模樣,他不由得心頭髮疼,恨不得把這病痛移到自己身上。
曾連同平日里侍從護兵隨身,最注重出入安全,顯然是以前吃過大虧。不知怎麼的,她腦中一下子閃過了曾連同胸口處的那一個圓形傷疤。她記得清清楚楚,當年他的胸膛上是絕對沒有那個傷痕的。
曾連同頓了頓,又道:「你與笑之到鹿州也有不少時日了,哪怕我千防萬防,可府里這麼多人,誰能保證他們個個都是忠誠的呢?如今這世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再說了,周兆銘等人如今在鹿州位高權重,為了榮華富貴,甘心為他賣命、受他驅使的人也不在少數。」
到底是從周璐那裡下手還是從唐寧慧那裡下手,當時曾連同考慮再三,決定暗中見一面再作定奪,於是便有了他與唐寧慧在袁家舞會的初見。水晶燈下遠遠見之,果然嬌美可人。那時他在露台上,不料她會闖進來,於是便有了那一舞。
經此一仗,曾連同便在曾家軍中一夜成名,眾將領對他刮目相看,再不敢輕視,連周兆銘等人亦暗暗心驚。
唐寧慧見之,更覺四肢冰涼,仿若天塌。都說洋人醫術高明,可以起死回生,如果連這洋人醫生也這般緊張害怕,莫非連他們也無可奈何?
曾連同看著她,目光森冷似來自地獄:「你再說一次!」唐寧慧既然開了口,也就不準備咽回去:「曾連同,我不要做你的妾,也不要做你的妻,我只要陪著笑之。笑之在鹿州,我便在鹿州。若是笑之留洋,我便也隨他留洋。若是他日你成親生子,你便要放我們母子離開,你能不能答應?」
曾笑之雖然昏迷著,可整個人難受得扭成了麻花一般,口裡不停地嚷嚷著熱。王媽與巧荷兩人各自擰了毛巾,一個在敷額頭,一個在替笑之擦拭身子,兩人亦是心急如焚。王媽更是一邊伺候,一邊連聲念佛:「阿彌陀佛,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啊……請菩薩一定保佑我們小少爺。」
唐寧慧嘆息道:「哪怕她們不指認,她們的家人亦活不長久。」斬草要除根,連她這麼笨的人也懂的道理,她就不信曾夫人與那周兆銘會不懂。
說到這裏,吳管家停了下來,一雙精明銳利的眼緩緩掃過眾人:「只是我有一句話,你們可都給我聽清楚了。那些個沒出過痘的,可別貪圖這些賞錢,萬一染到了這病,一條命便等於握在了閻王爺手裡,到時候別說自己,絕門倒戶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別有命拿賞錢沒命花。你們自個兒好好掂量掂量,掂量好了,就過來登記領賞。」
曾連同上前,柔聲道:「你不要急。喬治醫生有法子救笑之的。他說他當年的教授曾經提到過如何救治,他雖然沒醫治過這病,但有六七分的把握。」
這一日總會到來,想避也避不開。再說了,她也沒有半點兒自主權。唐寧慧有些僵硬地應了一聲:「是,我知道了。」
唐寧慧的性子他不是不知,當初他不辭而別,傷她極深。本以為這些日子耳鬢廝磨,他這般伏低做小的,換了別的女子和_圖_書,早順水推舟地下了台階。可她就是油鹽不進,水火不侵,偏偏不吃他這一套。先頭他本是想慢慢哄她,水滴石穿的,可是同在一個府邸足足三個月,她對他就是不理不睬,他竟想不出半點兒法子。
曾連同轉向許大夫,見他閃躲著自己的目光,他只覺兩旁太陽穴像被人用棍子劇烈敲打,腦中嗡嗡作響,一片空白。連許大夫的回話也如浮雲一般,忽遠忽近:「在下方才想與七少爺借一步說話,便是想告訴七少爺,貴府小少爺患的,極有可能是天花。一般得天花者,起初一兩日便是如此,高燒不退,頭痛嘔吐,之後濕毒乘虛流聚,全身漸漸起紅色斑疹,最後變為痘癰腫痛,紅腫潰破,漫流膿水……」
這日,巧荷來報:「太太,七少爺讓您去一趟書房。」唐寧慧道:「我知道了。你留下,好好照顧笑之。」
也不知道是不是一陣涼風吹來的緣故,唐寧慧猛地打了個冷戰。此時她早顧不得什麼儀態了,沿著游廊飛也似的一路跑著回房。
唐寧慧摸了摸他的額頭,只覺得如燒炭一般,幾乎要灼傷掌心。笑之從生下來到現在,從不離唐寧慧左右,每回有個頭疼腦熱的,也是唐寧慧徹夜不眠地照顧,所以她亦算有些經驗。可笑之此時的溫度灼燙至此,是從未有過的。
他為了笑之的安全,連對他爹曾萬山都未曾透露半分。曾連同對他爹曾萬山了解得很,知道他爹一直巴望著他為曾家開枝散葉,若是知道有笑之這個孫子,肯定會立刻命他們搬回曾府,好來個含飴弄孫、三世同堂。可曾家那婆娘在曾府里掌家幾十年了,除了他與父親身邊的侍從護兵,里裡外外也不知道有多少是她的人,若他一個不防備,那婆娘必定會用萬般手段來對付唐寧慧和笑之。
曾連同猛揮手打斷了他的話,喝道:「我無須知道這些,我只想知道可有什麼救治辦法!」許大夫垂頭:「盡人事,聽天命,僅此而已。」
周兆銘含笑挽著曾方頤走了過來:「七弟,我們快進去吧,時候不早了,估摸著俄國特使的車子也該到了。」
有個丫頭推門而進:「太太,你醒了?」唐寧慧心急如焚:「小少爺怎麼樣了?七少爺呢?」小丫頭稟報:「七少爺一直在小少爺房裡守著呢。奴婢只知洋人大夫一早給小少爺治過病了,其他的奴婢不知。」
不過,幸好……幸好她還有笑之。
這幾人都是粗使,平日根本就沒有機會接觸到笑之,更別說要避過笑之身邊的王媽、巧荷等人來設計笑之了。
唐寧慧一愣:「那人呢?」曾連同臉色冷硬:「都在柴房裡頭關著呢。吳管家已經去查她們的家人了。若是我沒猜錯的話,她們的家人早落在別人手裡了。她們若是承認有人指使,到時候不只是她們死,她們兩家人都活不了了。」
曾家歷代以來,一直子息艱難,老頭子曾萬山雖妻妾成群,但生下的孩子皆夭折,現今膝下只有他一個男丁,所以曾連同從未料到唐寧慧會懷孕,會為他生下笑之。
唐寧慧掛了電話后,見笑之歪歪地靠在沙發上,有氣無力地喚了聲「娘」,再看他臉色潮|紅,聲音懶懶啞啞的,不似往常伶俐,瞧模樣倒像是有些發熱。唐寧慧心頭一跳,趕忙探手撫他的額頭:「怎麼了?是不是不舒服?」
曾連同道:「周兆銘曾經留學俄國軍官學校,精通俄語,今日負責幫我與俄國人翻譯溝通。會場裡頭,閑雜人等都進不去,而我身邊的親信,周兆銘自然了解得極清楚,知道沒一個懂俄語的。你只需暗中幫我留意周兆銘和俄國人的一舉一動,回來告訴我便可。切記不可露出你會俄語的破綻。」
唐寧慧跌跌撞撞地跑進裡間:「笑之,笑之……」只見躺在床上的笑之全身緋紅,雙頰更是紅得欲噴火一般,眉頭緊蹙,已無意識,只口中不斷喃喃:「熱,熱……娘,笑之好熱……」
而曾連同一回到府里,便得知了笑之生病之事。雖然吳管家說只是風寒發熱,並不礙事,但到底不放心,便焦急地穿過園子,來到屋內。
曾連同道:「不錯,正是他們。只有他們巴不得我死、笑之死,這樣他們方能全盤接手曾家。」
這一日,曾連同一早就出去了,趁了午膳光景,掛了電話過來。唐寧慧拿起電話,便聽到曾連同低沉的聲音:「笑之呢?」
許大夫點了點頭:「七太太放心,七少爺必定有辦法讓洋人救治的。只是這天花之症,最易傳染,須得小心侍候。七少爺暴怒之下,怕是聽不得在下的話,請七太太一定要好好勸導。」
而那些本已出過痘的聽差僕婦,聽了吳管家先頭的話,便覺得天上掉餡兒餅似的,紛紛舉手:「吳管家,小的五歲那年已出過痘了,背上還有很多麻子。」
周兆銘面上依舊淡淡含笑:「七弟真是客氣了。七弟平日里殺伐決斷,乾淨利落,為兄可得向七弟多多學習。」
一時間,書房裡光影流離,安靜至極。
大約是入鄉隨俗,這幾個字是用中文說的,可是聽在眾人耳中,便如鸚鵡學舌般,怎麼聽怎麼怪異。
良久,曾連同才道:「笑之這邊,我想這樣安排,讓那三個僕婦、一個丫頭近身侍候,原本笑之身邊侍候的,現在也不能貿然放她們出來,就讓吳管家在東北角的尾房安排她們吃住。」
笑之虛弱地「嗯」了一聲。果不其然,手摸之處,便如火烤一般,唐寧慧驚道:「怎麼會這般燙?」
其中的一個丫頭負責打掃,另外三個僕婦,一個看管苗木花草,一個負責洗衣,還有一個是干廚房粗活兒的。
不過片刻,車子在曾家軍軍部辦公樓前停了下來。樓前門口蹲著兩頭龐大的石獅,威武氣派。大門處站了兩排荷槍實彈的士兵,看見曾連同的車一前一後三部車子到來,便並腳齊刷刷地行禮。
曾連同卻一直不停:「洋人醫生不也說有六七分把握嗎?笑之定會好起來的。我對你發誓,我一定會治好我們笑之的。」
曾連同言語間極為客氣:「這些時日真是有勞大姐夫了。小弟今日過來,不過是奉了父親大人的命令,代表簽字而已。那些個俄文,我一個也不認識,不過是活生生地做一個睜眼瞎罷了。若是有什麼不妥之處,還望大姐、姐夫多多提點,萬不能叫那俄國人瞧了笑話去。」
唐寧慧左思右瞧,無半點兒頭緒。她疲累地單手捂臉,長長嘆氣。
曾連同道:「應當如此。」見唐寧慧神色愣怔地站在那裡,不由問道,「怎麼了?」
吳管家一聽是小少爺病了,臉色立變,趕忙一撩袍子,親自上了汽車去請大夫。
曾連同點了點頭:「這事你做得好,回頭自己去賬房那裡領賞吧。」吳管家躬身:「謝七少爺。」
她承認曾連同現在是疼愛笑之的,可那也不過是因為笑之是他唯一的骨肉。倘若他日有了其他的孩子,他定不會這般寵愛笑之。到那個時候,他們娘兒倆在他眼中便會成為可有可無的存在。
此時,恰巧另有兩輛小汽車在門的另一側停了下來,從車子里昂首挺胸出來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男子,五官雖然普通,但氣勢不凡。
唐寧慧沉吟了片刻,才道:「我想把王媽和巧荷分別叫來再詢問詢問。」曾連同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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