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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那怔了怔，眼底飄過莫名的失落：「看來，哥哥他是真的願——」

「我們——」

第二天我去白蘭王府，在恰那房裡著急地看著卧床的他。「恰那，我聽到貢嘎桑布在你門外對旺錯說，你昨晚竟在院子里待了整整一夜，受了風寒。」我說得氣急，忍不住嗔怪，「你身體本來就弱，你還這麼不愛惜！」

「為何不可？別的佛法派系不可娶親，可我們薩迦本就跟他們不同。薩迦先祖三代都是一邊娶親生子一邊做薩迦法王，不也創立了薩迦派，得到眾生擁戴？為何到了你這裏，便不可娶親了？娶親並不妨礙你傳揚佛法統一藏地的願想啊！」

恰那頭上搭著塊濕巾子，偏頭咳嗽了好幾聲。「我只是看月光皎潔，所以多看了一會兒，沒事的。」他竭力讓嘶啞的聲音變得輕鬆，似乎漫不經心地問，「昨晚，你和哥哥怎樣了？」

他詫異：「就這樣？」

八思巴面色一沉，眼神犀利地看向意希迥乃：「三弟，薩迦養育你長大，沒有任何對不起你的地方。你若不是薩迦傳人，你今時今日何來蒙古宗王上師的地位，又怎可能娶上蒙古貴族之女？」

我訕訕地，自己往山下跑：「我自己可以走。」

恰那俯身將我抱進懷中，定定地看著八思巴，嘴角浮起清淺的笑容：「大哥，我不是胡鬧。我已為大哥尋到了天底下最美好的女子。明日傍晚，你來青山頂的延春亭。」

「恰那，別說了。」八思巴偏頭，看著一株怒放的海棠半晌，漆黑的瞳仁如遠山晨霧捉摸不定，「你讓我靜一靜。」

恰那「撲哧」笑了出來，酒窩頑皮地閃現：「怕什麼？大哥的脾氣性格除了我便只有你最清楚，最糟糕的後果也只是他對你不動心而已。那你就照舊過你的日子，也沒什麼失去的呀。」

我結結巴巴地點頭：「哦，我，我其實也是想說這個。」

他正打算邁步，扭頭看我，又有些猶豫，吞吞吐吐地說：「可你，你這個樣子——」

八思巴眼裡迅速閃過一絲怒意，嫌惡地皺了皺眉。

八思巴被逼得有些著惱了，厲聲打斷滔滔不絕的恰那：「你別再胡鬧了！我從未想過娶親，更不知男女之情為何物。你既然不願意只為子嗣娶親，我又怎能只以此為目的耽擱無辜的女子？」

「已經剩下不到五尺了。」我心很慌，下意識地又想去扯絲帶，被恰那瞪了—眼縮回了手，結結巴巴地說：「可，可我真的很怕……」

「大哥，不要再為我安排了！」恰那出離憤怒，面色鐵青。他從軟榻上htｔｐs://ｗｗw•hｅｔｕｂooｋ•ｃom.coｍ一躍而起，拍著自己的胸膛砰砰直響，聲音里透著壓抑的怒氣，「你當我是什麼？我是跟你相依為命長大的親弟弟啊，不是牛群里用來使母牛懷孕的種牛！」

其實八思巴看我時都是紅著臉的，寫一段時間，便會以眼角餘光搜索我在何處。後來他要安歇了，卻不肯像往日那樣寬衣就寢。我即便恢復了狐狸身子，他還是扭捏著叫我去睡旁邊廂房的軟榻。

「薩迦先代法王中，唯有伯父一人真正受戒成為比丘。你雖受過戒，但事出有因，輕重不同。幸好我們薩迦派早有先例，你不必還俗照樣可以娶親。」恰那上前一步，緊盯著八思巴躲閃的眼睛，「是伯父的遺言重要，還是薩迦傳承重要？若是伯父尚在世，得知我無望有子嗣，你想他還會堅持讓你守戒嗎？」

我們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我低頭扯著藍絲帶，猶豫了半晌才支吾道：「我們一一」

年輕人聳了聳肩膀：「忽必烈要在漢人的地盤上立足，就得倚靠那些在當地有影響力的漢人。那些漢人是既得利益者，自然不肯再背叛忽必烈。」

恰那坐在軟榻上，一臉的無所謂，為自己倒了杯青稞酒慢慢飲著：「大哥不必著急。三哥的孩子也是薩迦後人，就讓他繼承也無妨。」

恰那凄然大笑，清癯的臉上流淌著滿滿的悲傷：「大哥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兩個弟媳婦是怎樣的人嗎？她們鬧出了那麼多事情，整個燕京城都在看我笑話。你指望我跟這樣的女人生孩子？」他笑了一會兒，嘴角漸漸落下，坐正身子肅然道，「我對她們只有厭惡，要我近她們的身，不如殺了我！」

他只是悶悶地「嗯」了一聲，垂著頭沿著山階往下走。我們一前一後默默地走著，微風輕拂，揚起他的衣角，褐紅色的僧袍在夕陽的霞光中染出金色的光暈。

忽哥赤出發去雲南的前一天，久未露面的意希迥乃突然出現在國師府。他是來辭行的，忽哥赤將帶他一同前往昆明。這一年來在忽哥赤府邸，他頗為得寵。

我慢悠悠地說道：「那年的李璮叛亂對忽必烈來說打擊不小。李璮先前深受忽必烈信任，被授予了很重要的軍權。聽到他叛變的消息時，忽必烈怎麼都不肯相信。李璮起兵之時曾積極聯絡其他漢人大族，以漢族怎可受蒙古人鉗製為由，讓那些跟隨忽必烈多年的漢人一起叛變。不過卻應者寥寥。」

恰那大聲喊著：「我不想再成親，不想再娶任何女子，更不想為了子嗣做你的工具！」

恰那側目看我，目光格外柔和，混合著憐愛和欣賞。「大哥，我們的小藍美嗎？和*圖*書我從未見過比她更美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她善良又可愛，有著這世間最難得的純凈之心。」恰那走近八思巴，將手搭在他肩上，感喟道，「大哥，你對別的普通女子難有感情，可小藍不一樣。她伴著我們長大，早已是我們的親人。我們煩悶時，是她在身邊逗我們笑；我們傷心難過時，是她在輕聲安慰；我們有難時，她不顧自己拼盡全力幫我們。這樣美好的女子，大哥怎能不接受？」

不等恰那回答，他又立刻寬慰道：「沒關係，大哥立刻去請最好的醫生——」

「哥哥他——」他頓了頓，小心問道，「什麼反應？」

恰那似乎根本沒看到我哀求的眼神，揮了揮手往山下走去：「小藍，你晚上就陪著哥哥吧，不用來我這裏了。」

八思巴難過地搖頭：「你這是為何？」

他垂下眼帘嗯哼一聲：「我想說的是，天晚了，回去吧。」

墨卡頓訕訕道：「我只是想，多一位醫生診斷，說不定會——」

突然響起敲門聲，是墨卡頓：「恰那，是我。能開門嗎？聽說你病了。」

「大哥怎麼可能當你是工具？大哥只是希望你幸福啊！」八思巴急忙站起，扶住恰那晃蕩的身子。他眼底有些泛紅，哽咽著看向恰那，「恰那，你到現在難道都沒有喜歡的女子嗎？大哥不會再為你安排任何你不願意的婚事，你只須告訴我你想娶誰就好。」

恰那懶懶地倚著靠枕，仰頭看著一臉焦慮的八思巴，沉默了一會兒才幽幽開口：「大哥，我這輩子不會有孩子了。」

話雖這麼說，可當聽到八思巴拾階而上的腳步聲時，我還是緊張得手心滲出了汗。不多久，恰那也聽到了腳步聲。他側目看我，抓起我的手用力握了握，聲音輕柔：「別怕，你若不知該怎麼說，我會對大哥說的。」

我點頭：「是的。忽必烈與以前野蠻的蒙古統治者不同，頗得中原人心，那些北方的漢族大戶便不肯背叛他。於是李璮又聯合南宋，宋軍覺得可以趁勢進軍，便沿著海邊一路偷襲，卻被蒙古人打退。李璮叛亂雖然只用半年時間便剿滅了，卻為日後忽必烈與漢人的矛盾埋下了伏筆。」

恰那緩步走向哥哥，在他身邊站住，悵惋地嘆息道：「她傾慕你許多年，一直默默跟著你，無怨無悔。只是，她愛極了你，怕你不會接受她，從不敢以這麼美麗的身子出現在你面前。」

山麓終於出現了那個褐紅的身影，僧衣永遠一塵不染，脊背挺直如松，睿智的雙眸蘊著悲憫世人的情懷，沉穩弘毅的面容含著溫婉親和。

恰那偏頭咳嗽片刻，沖門外不耐煩地喊：「公主，我沒事，只是偶感風寒罷了。」

1和圖書262年6月，忽必烈封庶子忽哥赤為雲南王，命他去昆明鎮守。雲南先前一直是大理段氏割據為王，歷時500年。而派宗王出鎮重要的邊塞之地一向是蒙古人的傳統。

恰那望著八思巴，眼中波濤翻湧，卻瞬間隱入沉沉的眸子中。我怯怯地叫了一聲：「恰那，別這樣對婁吉，他可是你在這世上最親的人。」

他跟我同時開口，我嚇了一跳，急忙道：「你先說。」

遠遠看見恰那，八思巴緊走幾步，他的目光很快就從恰那轉到我身上，他吃了一驚，急忙停下腳步，垂頭雙手合十向我恭敬地行禮。

意希迥乃涼薄地大笑，湊近八思巴耳邊陰森地低語，「他會為我拿回一切的。」

八思巴與我一同猛地抬頭看他。他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背，眸子中閃過一絲悵然：「大哥，你一定會愛上她的。」

恰那扯掉頭上的濕巾子，毫不領情地打斷她：「太醫已經看過了。難道公主大街上請的三流醫生會比太醫還好嗎？」

恰那的眸光黯了一黯，咬著唇角勉力一笑：「大哥，那我走了。」

說是辭行，意希迥乃的態度卻極倨傲，他冷眼看著八思巴和恰那，嘴角扯出一絲陰鷙的笑，像是宣戰一般沉著聲音說：「遲早有一天我會回來，拿回我在薩迦應得的一切。」

八思巴沉默了一會兒，深邃的目光長久地落在恰那臉上：「好，既然你不喜歡她們，那大哥再為你安排門好親事——」

嗯，有道理。我對恰那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笑一下，告訴自己這沒什麼。

「忽必烈開始不信任漢人了？」年輕人敏銳地指出，「他也開始相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我低頭看了看，明白了他的顧慮。怎麼可以以女兒身跟著他一起走呢？被人瞧見了，他的清譽就完了。我「哦」一聲，恢復了原形。他看我成了小狐狸模樣，噓出一口氣，伸手剛想要抱我，又突然縮回手。

八思巴抬眼凝視我，只看了一小會兒，素來平靜的臉上顯出羞赧之色：「恰那，你該知道我認識的女子極少。」目光落在恰那牽著我的手上，他有些遲疑，「你昨日說的便是她？」

意希迥乃走後，八思巴再也坐不住了，在屋子裡反覆踱步：「恰那，你聽到意希迥乃的口氣了嗎？他的妻子可能懷孕了。」停頓了一下，他忍不住抱怨，「恰那，你有兩個妻子卻至今無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若你絕嗣，難道真要讓意希迥乃的孩子繼承薩迦嗎？」

我扯著藍絲帶，尷尬地點了點頭，直想把腦袋埋進土裡。

恰那身子微震，微微低垂下頭。努力深呼ｗｗｗ.heｔｕｂｏok•ｃoｍ.com吸了許久，他終於平復了情緒，淡然地看著八思巴：「大哥，與其勸我，不如你自己娶親吧。」

八思巴驚呆了，難以置信地問：「恰那，你成婚多年，難道……難道就沒有……」他臉上飄過紅暈，這個話題讓他實在難以啟齒。

恰那的語氣滿含深情，八思巴隨著他的聲音定睛在我身上，目光如清淺的盈盈水波微微蕩漾，兩頰處的紅暈更是迅速擴散至整張臉。

留我一人對著八思巴嗎？我嚇了一跳，弱弱地叫：「恰那……」

八思巴瞪大眼睛，清澈的眼波中翻湧著難掩的波瀾：「你，你果然可以變成人身！」

八思巴面色一紅，立刻將頭搖得如撥浪鼓：「恰那，你胡說什麼？你忘了我在伯父面前立的誓了嗎？我已經身入空門，這輩子絕無可能成親！」

「你先說。」

墨卡頓不再出聲，在門外逡巡了許久，終是踩著沉重的步子離開了。

「沒怎樣啊。你走了后，我就變回原形跟著他一起下山了。」

八思巴臉上顯出幾分尷尬：「可我受過比丘戒，而且伯父——」

我終於知道了恰那先前所說的一定會幫我是怎麼一回事。

「恰那！」

我的心驀地提到了嗓子眼，一緊張，又想扭頭鑽進一旁的樹叢。恰那緊拉著我的手不讓我逃，以眼神示意我平靜下來。我努力深呼吸幾次，終於忍住了想要變回原形的衝動，腿卻還在微微打著戰。

墨卡頓殷勤地說道：「我請了燕京城內最好的傷寒醫生——」

「那晚上呢？」他從被中探出身子，問得急切，又引起一陣猛烈的咳嗽，「你昨晚不是在他房裡睡的嗎？難道你就沒抓住機會，變成人身？」

恰那粗聲打斷她：「公主不必麻煩，我的侍從旺錯已經按太醫開的方子去抓藥了。」

遠處的峰巒與蒼穹上的流雲連成一色，海棠花競相開放，璀璨的色彩中添進了初夏的燥熱。夕陽從金色雲朵中透出紅艷，青山頂的延春亭沐浴在暮光中，琉璃飛檐在夕陽下格外明麗。

又是同時開口，說的還是同樣的話。我閉嘴，垂頭踢著腳下的小石塊。在夕陽柔和的光線下，他的眉宇更加分明，顯出雕刻般硬朗的線條，眸子里似盛著兩汪清澈的潭水，臉頰上的紅暈始終不褪。

恰那苦笑著打斷他：「大哥，我跟兩個妻子從未圓房，怎麼可能有孩子？」

「忽必烈先前對漢人很包容，網羅了不少漢人謀士，攻城時也不再像其他蒙古人那樣大肆屠戮。他本以為漢人會因此接納他，不想卻遭到背叛。忽必烈將李璮之事歸結為對漢人過於寬容，給予太多權力所致。所以，他之後對漢人開始忌憚，再也不像先前那般重用了。」

我點點頭。

「你說什麼？」八ｗｗｗ.hetuｂook.ｃｏｍ•coｍ思巴上下打量著恰那，艱難地問出，「難道……難道你有什麼……隱疾？」

「你們壓制我，拿走我的繼承權，我無話可說。誰叫我的身份、我母親的身份都不如你們。可如果恰那一直沒有孩子，未來我的孩子就會是薩迦繼承人。」

我急忙上前咬恰那的褲腿，免得他說出更令八思巴難堪的話來。許是壓抑過久，他今日將不滿全然發泄了出來。他狂躁地一把將胸前的佛珠扯斷，檀香木做成的珠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有幾顆打在我頭上，打得生疼。

恰那回答得斬釘截鐵：「沒有，一次都沒有。」

「你這說的什麼胡話？」八思巴氣急，濃眉似擰成了一股繩，走到恰那面前奪過他手中的酒杯，「伯父和我苦心經營多年，才將薩迦壯大到今日的局面。眼看著藏地就能在我手中結束割據，完成伯父一統藏地的心愿，怎可讓他這樣的自私自利之人毀了伯父和我建立的一切？」

我比劃著，老老實實回答：「我有變成人身。就是他坐在這邊創製蒙古字，我坐在那邊看著他不時寫字。你也知道的，我不能靠他太近，否則就會被打回原形。」

恰那幾乎是用跑的速度離開的。他的身影消失后，我跟八思巴沉默了許久。

恰那口齒伶俐，條理清晰，竟將以能言善辯著稱的八思巴駁得幾無還口之力。他侃侃而談，機鋒甚健：「以哥哥的聰慧，你的孩子定能成大業，繼承薩迦更是名正言順。只要你自己願意，大汗定會同意你娶親，說不定還會為你——」

「沒什麼反應，就是寫字，偶爾抬起頭看看我。」

恰那心煩地揮手，邊掩嘴咳嗽邊說：「公主，這府邸里所有事情不是都由你掌管嗎？有什麼事你自己做主就行，不必來跟我說。我累了，公主請回吧。」

八思巴猛地抬頭，定睛在我身上許久，遲疑地說：「藍眸，藍發，難道，難道是……」他渾身一顫，朝著我疾走了兩步又突然停下，試探地看向我，「藍迦？是你？」

恰那用手指點了點我額頭的蘭花形瘢痕，嗔怪一聲：「你呀，就是太患得患失，所以至今都不敢在大哥面前露面。」

「小藍，等會兒哥哥上山後，你千萬別躲進樹叢，更別一心慌就變回原形。」恰那為我整了整頭上的藍絲帶，將我的碎發撫平，凝神細細看著我，眼中似有無限留戀，「如今他離你還有多少距離？」

「那，那好吧。」墨卡頓還不死心，繼續敲著門，「可我還有別的事，很要緊——」

年初，忽哥赤還為他結了門親事。女方雖不是宗親，卻也是地道的蒙古貴族出身。從身份上來說，意希迥乃算是高攀了。

恰那牽著我走出延春亭，在離他一丈之地站定：「大哥，你可認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