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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卡頓果然被噎著了。今天的恰那吃了槍葯似的，滿嘴火藥味。他之前對墨卡頓雖冷淡，但總是會給幾分面子，不至於讓她下不來台。而墨卡頓今日也奇怪，居然沒有大發雷霆。她似在抽泣，絕望地苦苦哀求著：「恰那，如果我快死了你會不會見我？」

唉，人類老是說我們狐狸狡猾，狐狸的心眼兒哪有人這麼多。我猜不透他的心思，再怎樣我也不能跟病人計較，便將葯碗湊到他嘴邊：「那你先把葯喝了，你喝完我就恢複原形。」

貢嘎桑布垂頭稟報：「我們派人到處去找了，二王妃已經逃走。南門守衛說，今日清晨見二王妃的車駕出城去了，趕得很急。」

「相比丹察曲本狠毒的心機，墨卡頓只是個被寵壞的孩子。想要得到一樣東西父母卻不肯給，於是到處搞破壞，就為了引起父母的注意，給她東西遷就她。」年輕人唏噓感慨，搖頭長嘆，「她跟恰那一樣，都是政治婚姻的犧牲品。我之前一直同情恰那，可站在墨卡頓的立場想，她難道不是跟恰那一樣可憐嗎？」

墨卡頓仍在急急說著，許是料到時間已不多。她一直捂著肚子的手放開，似已感覺不到疼痛：「她的肚子漸漸顯懷，怎能再瞞下去？所以，她便想要害死你。你的手下旺錯已被她和意希迥乃買通，今日的葯便是旺錯煎的。旺錯已被我扣押起來，你可拷問他。」

她不知從何處得來一股力氣，掙扎著半坐起身，恰那忙上前讓她靠著自己的肩頭。她喘息一會兒方有力氣說話：「毒，是丹察曲本下的。」

「是關於丹察曲本——」

「丹察曲本呢？」恰那的臉如下過冰霜，寒氣逼人，「抓到沒有？」

墨卡頓聲音里透著焦急：「恰那，你開門好嗎？我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恰那大驚：「公主！你，你為何要服毒？」

「恰那，我來之時，已經下了決心。」她眼周腫脹，呼吸艱難，強撐著眼看向恰那，「若你肯見我，我不會喝這碗毒藥。可若你還是與往常一樣待我，我就拼著一死！」

恰那目瞪口呆，一陣劇烈咳嗽後方才顫抖著聲音問出：「是我三哥的孩子？」

墨卡頓倒在恰那懷中，用手一點點細細摸著恰那的五官，從蓄滿淚水的眼，到凸起的顴骨，從秀挺的鼻，再到鮮明飽滿的唇。她似是滿意地嘆息一聲：「我後來才明白……你對我……那麼冷淡，都是我……自找的。從你上次罵過我和她，我是……真心想要改過啊……我想配得上你。可是……一年多了，你看不到……」

恰那怒不可遏，頸上青筋跳動，wｗｗ•hetuboｏk.cｏｍ.ｃｏm臉色被怒氣染得通紅：「我死了，三哥就是薩迦幼子，她的孩子就能名正言順地繼承薩迦。可我若不死，依例她會以私通罪被沉河，她的孩子也絕無可能活下來。所以，她要下手殺我。這狠毒的女人！」

墨卡頓的嘴在輕微地翕動，似在說些什麼，聲音卻是弱得無法聽見。恰那急忙伏耳貼在她嘴邊：「你說什麼？你再告訴我一遍。」

我正要再勸，敲門聲響起，是墨卡頓的聲音：「恰那，是我。我來為你送葯了。」

恰那泣不成聲，瘋了似的扭頭朝門外聲撕力竭地大喊：「太醫！太醫來了沒有？」

恰那「噌」地站起，身上尚是單衣，赤足奔到門口，打開房門大叫：「來人，去將丹察曲本抓起來！」

恰那震驚，雙瞳瞪大：「她為何要這麼做？她想我死？」

他的擰勁兒發作，將被子拉高蒙住臉：「我不喝，你走吧。」

墨卡頓的手貼在恰那嘴上，眼神逐漸渙散：「你從來都不肯叫我名字……」

恰那放下被子正要說話，又劇烈咳嗽起來。我急忙輕拍他的背為他順氣，他身體微顫一下，抓著我的手腕不讓我碰他，沖門外不耐煩地喊：「公主放在門口便是。」

「公主，公主！」恰那疾步上前扶起墨卡頓的頭，見她嘴角流出黑色的血跡嚇了一跳，急忙大喊，「來人哪，快去請太醫！」

恰那迷茫四顧：「靴子？什麼靴子？」

「你終於……肯真正認我是你……妻子了。」墨卡頓輕嘆一聲，臉上煥發出最後一絲微弱的光彩，「送我回涼州吧……」

她的話還未說完，一口血又吐了出來。血里的黑漬散發出濃濃的腥味，我已聞出是什麼了，急忙跳進恰那懷裡，用爪子在他手心裏偷偷寫了個字——毒！

「我的葯？」恰那先是疑惑，突然醒悟過來，臉色頓時變得煞白，「我的葯里有毒？是誰放的？」

做完這一切，他哀傷地凝視著墨卡頓，俯身吻上她已變冷的唇，貼在她耳邊輕聲說：「墨卡頓，這是我欠你的。若有來世，不要再跟我牽纏了，去找可以讓你幸福的人吧。」

墨卡頓捂著肚子，五官全都痛苦地擠在一處，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她眼望恰那，凄然笑道：「果然我快死了你就會見我。」

恰那冷淡至極地打斷她：「她的事我沒興趣聽，你也不必刻意在我面前說她。」

墨卡頓笑了，露出滿嘴黑血染在牙床和圖書上，著實猙獰：「你對她不聞不問。你可知道，她肚子里懷了個野種！」她用很大的力氣拉住恰那的手，竭力喊出，「你可知道她每日出城騎馬是做什麼去了？她是去私會你三哥意希迥乃！」

忙亂中恰那拉住一個侍從，焦急地問：「去請太醫了嗎？」

她顫抖著伸手想要撫摸恰那的臉，恰那急忙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墨卡頓嘴角噙笑，沉浸在回憶里呢喃，「嫁給你時……你還是個孩子……周圍多少人笑話我。我打你罵你，是……因為我心裏不甘。可是，你一天天長大……一天比一天俊俏。不知什麼時候開始，只要看見你……我的心就會怦怦直跳。你哪怕對著我……稍微笑一下，我就能……歡喜半天。我多高興啊……涼州城最俊的男子，是……我的丈夫。可我很害怕……我沒有美貌，不溫柔，不喜歡讀書，我……已人老珠黃。只要有哪個女子……多看你一眼，我就會嫉妒得發狂。所以……我做了那麼多壞事。」

墨卡頓死死按著肚子，苦笑著擠出幾個字：「我喝了你的葯。」

「此事千真萬確。我派去的人偷偷尾隨她，親眼見到她跟你三哥做不要臉的舉動。我本想告訴你，好讓你去捉了這對姦夫淫|婦，不想你三哥第二日便去了雲南。」她哈哈大笑，掩不住得意，說得又快又急，兩眼射出異樣的光芒，「捉姦雖然不成，可我收買了她的貼身丫鬟，才知道她已有三個多月未來癸水了。」

恰那揮手讓下人們都離開，蹙眉看向在床上痛苦翻滾的墨卡頓：「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

回到床邊時，他猶自氣得渾身戰慄。墨卡頓眼裡慢慢蒙上灰黑的死跡，顫抖著向他伸出手，恰那趕緊握住：「可是公主，這些事你告訴我就可以了。為何那麼傻，自己喝下毒藥呢？」

侍從們從游廊兩側迅速聚攏。恰那一手伸到墨卡頓膝蓋彎處，一手托在她后腰，想要抱起。剛發力，卻是一個踉蹌往後跌倒。墨卡頓太沉了，恰那一人怎麼可能抱得動她？侍從們急忙上前幫忙，幾個人合力將墨卡頓抬進恰那房間，放在床上。

年輕人沉默了許久。四周只聽得到壁爐里火苗的噼啪聲，窗外嗚咽的風聲，還有雪片打在窗框上的沙沙聲響。他長長嘆了口氣，悵惋地搖頭道：「我先前跟恰那一樣，對墨卡頓只有厭惡。可沒想到她用這麼決絕的方式死在恰那懷中，讓恰那一輩子記住了她，即便不愛她，他也從此擺脫不了墨卡頓的身影。」

我吸了吸鼻子，以掩蓋自己濃重的鼻音：「啟必帖木兒與妹妹感情很好，墨和_圖_書卡頓的死對他打擊極大。所以墨卡頓死後，八思巴對啟必帖木兒一直懷著歉疚之情。後來，八思巴就以另一種方式補償了啟必帖木兒。」

「定是逃往雲南。我平生從未動用過大哥的勢力，可這次，我會不惜一切抓她回來。」恰那的拳頭似能握出水，眼裡布滿血絲。望著墨卡頓的屍身，他將牙齒咬得咯咯直響，「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她為公主償命！」

想起恰那此後很長一段時間的夢魘，我的心極痛：「是的。墨卡頓的死，很長一段時間如同一塊巨石般壓在恰那心上。」

他扭頭看見是我，眼裡飄過難掩的驚喜：「你怎麼變成人身了？」

恰那靠在床頭，兩眼無神，面容憔悴，兩頰因病染出的紅暈異常鮮艷。我無聲地嘆息著，將桌上的葯碗端起，向他走去：「恰那，來喝葯了。貢嘎桑布和旺錯怎麼勸你都不肯喝，還把他們都趕了出去。你看，葯擺了這麼久都涼了。」

墨卡頓已無力睜眼，嘴裏冒出一串血泡，費力發出了幾個音節：「靴……子……」

砰的一聲悶響，似有很沉重的東西倒地。恰那和我對視一眼，突然意識到：墨卡頓不對勁兒！

他的目光一直奇怪地徜徉在我臉上，突然用力甩手臂掙脫我的手，聲音中帶絲莫名的怒氣：「我現在不喜歡了！」

恰那痛心地搖頭：「你為何要這麼做？」

我恢複原形，迅速將衣物隱沒。恰那開門，只見一個龐大的身軀橫在門口，正痛苦地痙攣著。旁邊一地瓷碗碎片，潑灑著墨色葯潰。

雖是盛夏，但赤腳踩在地上也容易寒氣侵體，何況他還病著。我急忙拎起恰那的鞋子和外套走到他身邊，為他披上外衣，再蹲下身讓恰那穿鞋。恰那低頭看我，咬著嘴角退開一步。墨卡頓在屋外，我不能開口說話，只能仰著頭用眼神求他別再倔了。

門打開，貢嘎桑布擁著太醫和一群人匆匆走入。恰那如溺水之人見到浮木，急忙為太醫讓出位置：「太醫，求你，快救救我妻子，我定傾盡所有答謝你！」

這麼多年來，他可從未對我說過半句重話，這次不知怎麼了，上來這麼大火氣？他似是察覺到自己的失態，略有些窘迫，閉眼疲倦地倚上靠枕，聲音清冷：「反正，你以後別再以人身出現在我面前。」

門外傳來很急的吞咽聲，然後是瓷器摔在地上碎裂的聲音，墨卡頓痛苦的呻|吟聲斷斷續續傳來：「恰那，我不騙你，我真的快死了。」

恰那仍不放心，咳嗽著吩咐：「快，再多派幾個人，務必要找到最好的太醫。」墨卡頓痛得在床上哀號打滾，她和*圖*書的侍女們剛想上前服侍，卻被墨卡頓惡狠狠地撥開。她頭髮散亂，厲聲大喝道：「所有人都出去，我跟王爺有話要說！」

太醫掰開墨卡頓的嘴察看，她嘴裏的血漬已成黑色，十分可怖。太醫以銀針挑了一點嘴裏的殘餘，銀針頭立刻變黑。太醫臉色大變：「是斷腸草。若剛服下時便以炭灰和鹼水解毒，倒是勉強可解。只是王妃服食了太大劑量，又耽擱了時間，現今已是來不及了。」

恰那正神色複雜地看著我，手臂一擺，將我披在他身上的外衣掀落，一邊咳嗽一邊衝著門大笑：「公主身體一向強健，這以死相脅之法倒是第一次見你用。只是，公主不是柔弱的女子，此法實在不適合你。」

墨卡頓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說：「我求你開門……可你一直不肯……我知道你對我厭惡至深……若我，若我不自己喝下這葯……你是絕對不肯聽我說的，更不會相信我。」

我看看自己，身上穿的是他送的那身衣服，沒什麼不得體呀。我奇怪地拉拉他的袖子：「恰那，你怎麼啦？你以前不是最喜歡看我變成人身嗎？」

我在一旁看到她嘴唇發紫，臉上死氣籠罩，已是迴光返照。

恰那彷彿被釘子釘在地上，對周遭一切置若罔聞。許久，他用極慢的速度走向墨卡頓，右腳微有些拐，許是靴子太小的緣故。他在她身邊坐下，用袖子細心抹去她臉上和嘴角的血污，為她清理凌亂的頭髮，扶正胸口的大串項鏈。

「墨卡頓……」他急忙改口，用力握住她的手，一遍遍地喚著她的名字，想讓她的意識繼續保持清醒。「墨卡頓，你是我恰那多吉的妻子，一輩子都是！」

他眼裡的驚喜瞬間消逝，眉頭漸漸擰成一股濃濃的惆悵，頭偏向另一側，邊咳嗽邊說：「以後在我面前別再變成人身了。」

恰那煩躁地掀開被子跳下床，赤著腳跑到房門邊隔著門冷笑：「公主，我們做了15年夫妻，你的手段我會不了解嗎？你想要見我有何難，踹門進來就是。不順你的心了，把我卧室拆了你也幹得出來。」

他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赤著腳，腳底刺入了一片瓷碗的碎片。他咬牙拔出碎片，血立刻湧出。貢嘎桑布上前想要為他清理傷口，卻被他推到一旁。他捨不得污了靴子，在床角忙亂地又翻出布襪穿上，然後套上靴子。左腳很容易就套進了，右靴卻做得太小。恰那將腳費力地擠進靴子，站在墨卡頓身邊讓她看：「你看，很合腳。你以後再多為我做幾雙，我只穿你做的靴子，好不好？」

「恰那……你說，我這樣……行屍走肉和*圖*書般活著……有什麼意思？」淚水從眼中滑落，滴在恰那肩頭，她斷斷續續地嗚咽著，「我知道……自己除了身份，什麼都配不上你……你不肯愛我也罷了，你若肯給我……一個孩子，我活下去……也有個盼頭。可是……我32歲了……我再也……沒法等了，不如以死……結束這種……守活寡的日子！」

恰那深吸鼻子，優雅的頸項劇烈抽搐，痛苦將清俊的臉染得暗淡無光：「我知道的，我知道你在改。是我不好，我故意不理睬你。公主——」

恰那心痛難忍，抱著墨卡頓大哭：「公主，對不起，對不起。你不該嫁給我！」

恰那意識到還抓著我的手腕，像是被烙鐵燙到手般急忙放開，回答墨卡頓的語氣里又添了幾分不客氣：「公主不可以等我病好了再說嗎？」

恰那突然想到了什麼，全然沒在意太醫的話，跌跌撞撞地沖向牆角的柜子。他手忙腳亂地翻箱倒櫃，將裏面的衣物一件件往外拋，舉止癲狂若痴。眾人不知道他在幹什麼，都愣在原地。翻到最角落位置，終於找到了。他將一雙仍是嶄新的黑色男靴高高舉起，又沖回墨卡頓身邊：「靴子。墨卡頓，你看，是你做的靴子。」

我在他床邊坐下，用法術重新熱了葯，將碗遞到他乾裂的唇邊道：「狐狸身子怎麼能喂你喝葯呢？這服藥還是上午的呢，你一直都沒喝。等一會兒，下午的葯就要端來了。」

侍從忙不迭地點頭：「貢嘎桑布親自騎馬去的。」

「恰那，我不後悔嫁給你……我只後悔不該……在你小時候對你那麼壞。」

意希迥乃來告別時曾對八思巴說：他的孩子會為他拿回薩迦的一切。我們一直以為是意希迥乃新娶的蒙古妻子懷孕了。不料，懷孕的卻另有其人。照時間推算，丹察曲本懷孕三個多月，意希迥乃是在一個月前離開燕京去雲南的。那時他應該已經知道了丹察曲本懷孕，所以毒死恰那的陰謀只怕是意希迥乃指使！

太醫翻看了墨卡頓的眼皮，搖頭嘆了口氣，將她雙眼覆上。他對恰那躬身，聲音沉重：「王爺請節哀順變。王妃她，已經仙逝。」

貢嘎桑布對身旁的人輕聲吩咐道：「去國師府通知國師。」然後輕聲勸恰那，「王爺，你還病著，趕緊躺下歇息吧。王妃的身後事由我們來操持就行了。」

太醫拿起墨卡頓的手腕為她搭脈，恰那在她耳邊焦急地呼喚著：「墨卡頓，你醒醒啊。你不會有事的，太醫會治好你。你還要為我生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