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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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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3 榮光The Glory

Chapter13 榮光
The Glory

謝明朗猛一個激靈,不太自然地應著:「嗯,好,知道了。」
謝明朗卻盯著電視上的言采,直到這一條新聞過去,才說:「這一幕真是感人。」
接收到對方語氣中暗暗浮動的旖旎意味,謝明朗暫時拋下之前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衝著言采笑回去,又進一步湊在他耳邊低聲說:「我不知道你的經紀人到底有幾把鑰匙,也不知道現在這個是不是也有一早就不打招呼直接開門進來的習慣。所以還是等一下回去的好。」
謝明朗又遞給言采一杯水,言采接過,看了一眼對面的謝明朗:「我好像還是聞到酒味,果然喝多了,五官全面退化。」
「隨你。要是哪裡沒明白,還可以一起討論。」
那笑容和歡喜,都是經過反覆斟酌一樣精準,恰到好處地讓人信服著,絕不比他在《塵與雪》中的演出遜色。他這樣微笑,就像無可挑剔的站姿,每一個動作,都是給人看的,以符合此時的頭銜和氣氛,謝明朗幾乎都要跟言采一起微笑了,為了這一刻完美得無可挑剔的演技。
察覺到言採的目光偏向自己,謝明朗根本不敢與之對視。他稍微用力握了握言采已經溫暖起來的手,然後鬆開,才說:「但是那究竟是一部分真實的他。」
謝明朗剛剛按下的心在看見言採的那一刻又迅速地提了起來:言采此時雖然口齒清楚,但臉色一片慘白,好像從冰水裡撈出來,嘴唇都沒了顏色。謝明朗驚異之下站起來,指著言采問:「你怎麼了?」
親自當了頒獎現場謝明朗才知道原來看直播更有趣一些。他的位置在大廳中后,離頒獎台遠了,看大銀幕倒是正好。他周圍坐著的多是單純來看頒獎的閑人,氣氛輕鬆,遠沒有前幾排那種暗流涌動的緊張感。
頒獎典禮當天,謝明朗按請柬上指定的時間入場。他遠遠聽見攝影記者席上的喊聲和快門聲,想起當年的自己,指尖不免有點發熱,後來才想起自己穿著正裝,沒有把相機背在身上。明星們照例要再走一次紅地毯,謝明朗其實最怕站在鏡頭下面,離著人群猶豫了一會兒,找到工作人員出示了請柬,被告知可以從媒體席後面的路到大堂正門。走到一半,忽然聽到攝影記者炸了一樣喊言採的名字,其間也夾雜著陸長寧和江綺的,一下子亂開了。他就知道《塵與雪》劇組到了,但是視線被媒體席整個遮住,什麼也看不見,直到來到入口處驗了請柬,謝明朗才回過頭:整個劇組都在,而且被媒體拖住了;言采和衛可兩個人站得很近,兩個人禮服的款式很像,只在細節上有著細微的差別,又是同色,站在一起煞是吸引目光;江綺還是坐在輪椅上,她穿一件深藍色的裙子,頭髮盤起來,稍稍顯得比實際年齡老氣,但也是容光逼人。以陸長寧和他們三個人為首,整個劇組呈現出來的氣象讓謝明朗都忍不住多看了一會兒,這才在工作人員的低聲提醒下入場了。
言采哦了一聲,低頭喝水。這時電視又重播到他的得獎致辭,那聲音在安靜的卧室里,不知為何突然刺耳起來。
謝明朗稍微加深一點笑容:「也許今年又爆冷呢。這幾年的冷門,難道還少嗎?」
言采放開他,很平靜地接話:「我想也是。我也困了,睡吧。」
「嗯。她的婚禮我還去了,孟姐總算嫁出去了。」謝明朗口不應心地接話。
謝明朗大概是這群短暫住客之中少數的「無所事事」者。幾天下來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拜訪朋友,有演藝界的,也有之前在《銀屏》時的同事。不過一年多光景,和昔日的同事再聚,彼此境況已大不相同。幾杯酒下肚,聽旁人說起今日的《銀屏》,謝明朗有些恍惚,更有些不舍,有點不自在地轉開頭的時候,正瞄見酒吧的電視屏幕上放著言採的訪談。聲音是已經關掉了的,只能見他對著鏡頭侃侃而談,好似正說到興頭上,對著女主持人,又或是她之後的鏡頭,微微一笑,神采奕奕,風度翩然。
「只要被人看見,不管幾點從你房間出來都是一樣糟糕。」謝明朗總算摸到自己的衣服,胡亂把毛衣套上,「你醒了多久?不是失眠吧?」
言採在黑暗中無聲和*圖*書地笑了一下,謝明朗聽到聲音立刻看向言采那邊。之前言采忘記拉上窗帘,藉著那一點兒光線,謝明朗看見言採的眼中似乎暗光浮動,他忍不住往言採的方向靠過去說:「我覺得畫面尤其漂亮,很多特寫鏡頭看起來都在重現黃金分割似的。」
言采坐在床邊,又要點煙;謝明朗看著,稍早前電影的畫面和眼前的人影重疊在一起,這讓他莫名起了眩暈,恍恍惚惚沒有任何真實感。他也跟著坐下來,等言採的煙點燃,低聲開口:「我去看了《塵與雪》。」
「看來你是收到某小姐的禮物了。」言采早已經回過頭,聽他這麼說就掐了煙,笑著開口。
「人都死了,哪來什麼真的假的。」言采似乎在笑。
這大半年來,他一直這麼告訴自己。每一個鏡頭,每一頁劇本,他都這麼告訴自己。就連頒獎典禮上的說的每一句話甚至那個親吻獎盃的動作,他也如此堅持。
「言采,《塵與雪》。」
夾著濃重的酒氣,言采一邊脫外套一邊推門,看到坐在床上盯著他的謝明朗后動作定了一下,才揚起笑來:「我還在想你去了哪裡。喝了酒么,臉紅得很。」
這番話傳到謝明朗耳中,卻是如遭雷擊一般。大半年來一直在心頭兜繞不去的那些迷霧忽然散去,之前言採的那些暗示,他一相情願又簡單粗暴地歸於懷戀,他按照所聽所想自行還原出來的往事,竟是徹底相反的方向。
謝明朗正欲再問,言采臉色一變,做了個「止步」的手勢,隨手把一直握在手上的金像獎獎盃擱在最近的茶几上,就跌跌撞撞往浴室沖,死命甩上門,但嘔吐聲還是從門後傳來,撕心裂肺一樣。
他本來想說「真是傻話」,但是這句話不知怎麼沒有說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模糊的笑容:「時間這種事情,誰都無能為力。」
他們就這麼僵在當地,維持著其實誰也不舒服的彆扭姿勢。末了,謝明朗嘆了口氣,正要說話,言采卻搶先一步開口,平淡至極地說:「有什麼要愉快的。我並不在裏面。」
不出意外的,身邊的人沉默了。謝明朗有一刻暗暗詛咒自己拿著年輕和「誠實」的面孔做擋箭牌,但究竟內心其他的情緒暫時地蓋過了自責和羞恥感。言採的沉默並沒有維持太久,他的語氣甚至很輕鬆:「不,現實生活中怎麼會有這樣性格的人。潘柘身上是他所有的缺點,然後再和其他缺點一起,被毫不留情地放大了。這樣更有戲劇效果,不是嗎?」
言采朝謝明朗走過來,他依然在笑:「你真要知道?」
「不,一點也不想。」謝明朗搖頭,「我只是接到房卡,上來看看你。」
言採在浴室待了半個小時才出來。這時他臉上有了點血色,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被熱氣蒸出來的,但腳步還是不穩,走兩步走不成直線,就皺著眉坐到最近的椅子上。
站起來的是陸長寧。但他沒有立刻上台,而是走向後面兩排,等著另一位女士也站起來。謝明朗從大屏幕上看見一張年華老去但修飾得體且端莊的臉,立刻猜到了是誰,而身旁的人低低一聲「那不是李苓嗎」,更是進一步確證了這個猜想。
「我頭一個禮拜都認床,所以總要訂相同的房間。」
言采卻搖頭:「不行。要是睡了就起不來了。」
「太勁爆的內幕不透露也可以。」謝明朗攤手,「一般跌宕起伏不妨拿來分享。」
「我說過我不看自己的片子。」言采非常乾脆地拒絕,「哦,你這就不怕被人看見了。」
頒最佳男主角的那一刻,謝明朗莫名緊張起來,他明明知道這種心態有些好笑,但重複提名人選的那短短十幾秒,似乎格外漫長。
言采很快接話:「你想說什麼。」
林瑾是言采自葛淮之後的經紀人。謝明朗對她素來是只聞其名不見其人,聽言采這麼說只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你的經紀人素來神通廣大,多拿一張房卡並不奇怪,我反而對你怎麼讓她心甘情願把房卡送到前台更好奇一些。」
說完謝明朗抱住他,低聲重複了一遍「那就好了」,好似這樣就能成真一樣。言采費力地翻身,伸手回抱住謝明朗。謝明朗的臉低埋,這www.hetubook•com•com樣倒好,誰也看不見誰。
謝明朗老實地說:「我看他的電影很少,少數看的還是因為有你在裏面,被霏霏拉著一起看。所以完全不熟悉他的風格。」
他想起自己沒有告訴言采今晚過來,頓時僵了,第一個念頭是去洗手間避一下,但很快又覺得這也是徒勞的,甚至比待在原地更糟些。套間就這麼大,自己就算躲在卧室不出來,如果真的一群人進了房間,誰也難說是不是有誰會借酒裝瘋闖進來。就在謝明朗覺得不知所措的時候,門開了,很多人的聲音傳進來,一同飄進來的還有酒氣,但走進來的腳步聲只有一個。他聽見言採的聲音,冷靜而沉著,一點也聽不出喝了多少酒,儘管他說的是:「我要醉死了,今晚就放過我吧。謝謝你們送我回來。」
「幾點了?」謝明朗不算全醒,聽見言採的聲音,乾脆裝迷糊,伸手在地板上抓瞎一般地摸,「我要回去了。」
他覺得自己又要睡著了,意識在慢慢淡去。但是忽然有重物壓到他身上,帶著熟悉的溫度和不太熟悉的情緒。接著言采感到謝明朗的下巴磕在自己肩膀上,繼而聲音響起,非常低,語氣起初有點困擾,再後來其中道歉的意味慢慢出來了,很堅定,並無憐憫:「言采,以前我一直想你是蘇醒,但是我太嫉妒,總希望你不是他。現在,現在我倒寧願你在裏面,你就是蘇醒。我知道這是蠢話,但是如果早十年認識你,那就好了。」
「什麼叫『總算』?聽到這句話孟雨非要敲你了。」那人見謝明朗目不轉睛,於是說,「明朗,還記得兩年前的金像獎我們聚在一起打賭嗎?明天就頒獎了,還賭不賭一場?」
說完也不管掌聲和提示下台的音樂聲,彎下腰來,低頭親吻了一下手上的獎盃。
這句話輕到乍一聽簡直像是腦海中臆想出來的。謝明朗立刻就僵了,他知道這樣溫暖的擁抱並不表示可以把這個問題躲過去。他心跳如鼓,也輕聲說:「一點。」
謝明朗笑說:「賓館的房間還不都是一樣的。這是心理原因作祟。」
見他只圍了浴巾,頭髮和身子都是濕的,謝明朗翻出浴袍遞給他,一邊說:「我從未見你喝成這個樣子。」
第二天的《塵與雪》謝明朗沒有去看,而是在經過影院外時隨手把票給了在票房前不死心在徘徊的一對年輕情侶。接下來的幾天都是在和朋友的應酬中度過,電影節期間,各方人馬彙集在這個海濱城市,因為提名和首演而到場的相對只是少數,導演和編劇們帶著劇本尋找合適的投資方,演員們在爭取更多的曝光機會之外也在經紀公司的安排陪同下拜會一些平時神龍不見首尾的導演,高檔時裝品牌的酒會派對五彩斑斕,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記者和追星族們……因為各種目的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們,在這短短的一個多禮拜里,讓此地變成了一個盛大的嘉年華,讓這原本美麗寧靜的城市鮮花著錦般熱鬧浮華。
兩句話毫無聯繫,但是謝明朗卻忽然聽明白了。停在言采頭髮上的手一抖,卻說不出任何話來。
言采已經不願意去想了。
謝明朗聽不出言采話語中的情緒,他也沒去管,繼續說:「這片子並不複雜,非常乾脆,主幹得到了充分的延展,但是細節又非常可信。我當初從衛可那裡拿到劇本的時候,還以為是個很老套乏味的故事。」
想到這裏他簡直忍不住要笑了。
言采再度開口,聲音低了,似乎是要加強自我暗示的那種勝利感:「結果你也看見了,我成了他。」
他儘力說得平靜,但語氣中其他的情緒還是不受控制的冒頭。言采聽他這樣說,許久沒有做聲,走過去把電視關了,才脫力一樣倒在床上,說的還是:「好了,你什麼也不知道。」
聽到這句話言采翻了個身,低聲笑起來。只是笑聲壓在床鋪深處,聽來模糊,乃至有些疹人。見狀謝明朗也有些後悔,帶著歉意坐到言采身邊,想伸手碰一碰他,猶豫了半天,還是收回來,只聽言采說:「謝謝你。」
這個說法引起眾人的附和。謝明朗這幾天其實把幾部主要的提名影片都看過了,見他們這樣熱烈hetubook.com•com,謝明朗勉強一笑:「那好,反正我不押言采。」
這句話引來一陣鬨笑:「明朗,我們知道你現在不在乎這點小錢。但要送紅包也不是這個法子啊。你是不是沒看他的《塵與雪》?」
頒獎典結束之後,得獎的演員照例又拿著獎再走一次典禮大廳外的紅地毯拍照。時近黃昏,夕陽濃烈地堆在天邊,預示著第二天的好天氣。謝明朗和其他退場的人群從別的出口出去,那出口對著一片好沙灘,看晚霞的角度尤其好,更繞開了最繁鬧的一群人。他一個人看了夕陽許久,才快步回去,拿了相機出來,想記錄下這一刻的景色。
「這個片子真是陰暗。」謝明朗低聲說,「如果改成一方死了,還算有個結局,但是現在這樣,一點希望也沒有。《銀屏》不是造夢機嗎?」
「販賣夢想的人,都是不做夢的。」
言采動也不動,口氣中頗為厭倦:「我站不起來,麻煩你關一下電視。」
謝明朗知道這種事情擰不過他,嘆了口氣,沒再多說,下意識地伸手去扶。言采卻推開:「這已經很難堪了,你不要再雪上加霜。」就在謝明朗愣住的這短暫一刻,浴室的門已經先一步關上了。
「那知名不具某小姐,到底是誰?總不是你穿著裙子送下樓去的吧?」
他們很少有這樣半夜雙方都還清醒著的時刻,謝明朗覺得寒氣從言采身上冒過來,伸手去握言採的手,果然是冰冷的。很久之後言採的手才慢慢暖起來,謝明朗知道他也沒睡,就說:「我們說點什麼吧。」
相處這麼久,謝明朗何曾見過言采醉成這樣。最初他竟是被嚇得呆住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去敲門:「言采,你怎麼回事?」
這語氣聽來無比苦澀暗淡,謝明朗只疑心自己聽錯了,又或是言采太醉了。但也是這句話,讓他的手終於還是落在了言采頭髮上:「你大概是我見到的最不愉快的影帝。覺得還不夠好,還不足以稍稍自滿嗎?」
但之後的幾個大獎都落空。最佳女主角沒有落在江綺身上,新科影後言辭謙虛,眼泛淚花地舉著獎盃對江綺說「評委們估計是擔心你腳傷不能上台領獎,依我看腳傷倒說明這獎盃更適合被你捧在懷裡」,引來台下一片善意的笑聲和掌聲;陸長寧也沒有拿到最佳導演,對此謝明朗有些吃驚,但見陸長寧波瀾不驚的樣子也就收起這暗自的詫異來。
夕陽落山之後他挑了一家常去的酒吧,隨便吃了點東西,倒是喝了不少酒,才心滿意足地踏著沉沉夜色離開。回到賓館之後他用房卡半天打不開房門,仔細一看,拿在手上的是言採的房間的,謝明朗覺得有點好笑,卻在下一刻轉過身,鬼使神差一般往電梯間走去。
言采拉了拉領結,開口說話時掌聲也停歇了,只等他致辭。感謝詞也是中規中矩,有著言采本人慣有的謙虛和簡練。在感謝完所有應該感謝的之後,言采垂下眼,又很快抬起來,眼底的笑容退得一乾二淨,只剩唇邊還留著一點依稀的笑意。
「你不要轉移話題。」謝明朗輕輕拍了他一下,短暫的權衡之後,他又說,「他們說這部片子是沈惟的半自傳,他真的是片子里這樣的暴君?」
很快水聲響起,謝明朗聽了一會兒,無可奈何地坐回去。在等待中他打開電視,深夜沒什麼好新聞,幾個娛樂台翻來覆去地重播不久前剛過去的頒獎典禮的畫面,言采那個親吻獎盃的鏡頭自然脫不了特寫,再給一個定格,真是美麗清晰得堪比構圖上上佳的硬照。謝明朗不由扭頭去看擱在一邊的獎盃,那線條流暢造型簡潔的獎盃在燈光下泛起金屬特有的冰冷光芒。
音樂響起,言採在掌聲中站起來,這是他第二次加冕影帝,表演又得到評委、影評家的一致認可,攝像機客觀地記錄下那一刻他躊躇得志的笑容,和一貫煥發出的光彩感。他和陸長寧重重握手,衛可拍著他的肩膀,他則傾身擁抱江綺。走上台的短短一程中,許多人向他伸手道賀,他也一一還禮,徐雅微拉著他禮服的后擺,他笑著停下來,專門留給她一個擁抱。如此種種流程做足,才終於上台從頒獎人手中領過獎盃。
他的手冰涼,謝明https://m.hetubook•com•com朗頓時停下手上的動作,沉默了一刻,說:「好。」
說話間目光停駐在言采身上,那種叼著煙很久不吸的姿勢讓謝明朗徹底分不清這個動作究竟是言採的,還是角色的。正看得出神,言采微笑著轉過臉來:「哦,你只是來看看我。」
「恰恰相反,太平淡了。」言采說,「我告訴她實話,說你也來住。」
言採的房間在賓館高層。謝明朗用信封里的房卡打開房門,徑直穿過外間,剛一推開卧室的門,一陣迎頭風吹得他反而退了一步。關好房門后見言采靠在敞開的窗前,謝明朗皺眉:「你抽了多少煙?這樣開窗還是一股煙味。」
言采並沒有移過目光來:「這個時候了,應該是從電影院回來。怎麼,你想討論這部片子嗎?」
這樣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謝明朗又一次醒了過來。這下他的酒退了,聞到一身的酒味,自己也覺得受不了,正要爬起來去漱口,忽然聽到門外傳來說話聲。高檔賓館的隔音效果都好,但縱是如此,仔細一聽,還是能聽見不止一個人說話的聲音,混成一片,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外面。
謝明朗覺得言采語氣中依稀帶著疲憊和已經就緒的戒備。他很快又覺得自己想多了:「你現在還想討論片子嗎?」
言採的背抽了一下,連呼吸聲也似在同時平穩了。他把臉側到謝明朗看不見的另一邊,沉默中透露出的固執,就連謝明朗也在瞬間之內接收了。
「好,那就等一下再回去。」言采沒有理會謝明朗的前一句話,他拿掉煙,在這一晚的第一個吻開始之前,似笑非笑地把謝明朗的后一句話輕輕重複了一遍。
一開始頒發的都是一些小獎項,《塵與雪》拿到的第一個獎是最佳攝影,這個獎項幾乎是毫無懸念。接下來的獎是最佳原創劇本。當頒獎嘉賓念出「沈惟,《塵與雪》」的那一刻,整個大廳的掌聲異常熱烈,其中多少包含著致敬的意味。謝明朗坐了這麼久,多少覺得有些倦,聽到這個名字又振作起精神來,想看看是誰代沈惟上台領獎。
想不到言采說的是這句話,心頭一涼,多日所見多見累積起來,疊加成冷冰冰的一句:「我是都不知道。我忘記恭喜你,再度加冕影帝。」
說完剛才那句話後言采似乎也有了力量。他還是維持著平靜,那恥辱感埋藏得太深,以至於自己好像都可以理直氣壯地忘記了:「他是在裏面的,我不是。當年我沒讀過劇本,年初試鏡的時候也只讀了一半,等到通讀之後,我只是想賭一口氣。現在的結局,就是逞強的後果。」
吐過之後言采臉色稍微好了一點,再沒那麼白得嚇人,但汗濕的頭髮貼在臉上,真是從未有過的狼狽和疲倦。他抓住把手堵在門口,勉強說:「這個樣子太難堪了。我先沖個澡,會好一點。」
這下言採的聲音里真的有明確的笑意了:「你太年輕了,看的少也很正常。他已經是屬於我們這一輩人的回憶了。」
「既然都醒了,那就回去好了。住酒店還真是費周章。」
「深更半夜從我房間里出來,被看見不是更糟?」言采離開窗前,朝謝明朗走來。
因為心裏想著一定要在天亮前回到自己的房間,睡得極不踏實的謝明朗在半夜果然醒了。眼睛在沒睜開之前先探到光,謝明朗翻了個身,一隻手遮住眼睛,過了幾分鐘才算是清醒過來。他聽不見身邊的呼吸聲,有些詫異地再翻回來。在找到言採的同時也明白了光的來源:不知何時起言采先一步醒來,站在窗前看著海的方向。而自樓下街邊的燈光微弱地探照上來,讓謝明朗不用太費力就能找到言採的所在。
他成了沈惟,儘管那個故事里沒有自己。知道一切內情的人還是會知道,他演著沈惟,見證沈惟和別人的故事。就像他過去的人生中的那段時光一樣。
李苓接過獎之後短暫地致辭,感謝委員會,感謝電影公司和陸長寧,以及整個劇組的努力云云,整體平淡無奇,倒是最後的一句「這部影片得以最終完成,我也總算完成他一件未了的心事,謝謝大家」,再一次贏來持久而熱烈的掌聲。
「沒,我也喝了酒,所以如果聞到味道,是我身上的。www•hetubook•com.com
「認床也是心理作怪。」言采倒不否認,他坐下來,重重往床上一躺,再抓住謝明朗的手臂,「陪我多躺一會兒。」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謝明朗睡得也不熟,連續地做夢,在夢與夢的間隙醒來片刻,又很快地睡著。這樣折騰著,他很早就醒了,靜靜穿好衣服離開。言采那個時候還在睡,謝明朗也沒有叫醒他。出門之後走廊里靜得嚇人,他用樓梯下樓,腳步聲反覆迴響,好像恐怖電影的某一幕。
同伴見謝明朗看得出神,笑著插話說:「言采今年是影帝熱門,多少記者追著他跑,要約訪談之類的,風頭真是一時無兩。《銀屏》今年沒約到,要是孟雨還在就好了。聽說她結婚了,去度蜜月連這次電影節也沒參加,是嗎?」
頭髮的陰影和打下的睫毛恰好遮住他的眼神,卻掩不住臉上的表情,那一瞬間言採的神情專註而虔誠,好像在致意久違的故人,又像在與情人淺淺細語。
頒獎典禮的請柬,謝明朗是有的。當初接到入場請柬的時候謝明朗有點詫異,把這個當做奇事說給言采聽。言采倒不奇怪,打趣說「你也算是知名的圈外人了」,聽得謝明朗一陣駭笑。
謝明朗的失神恍惚言采沒有看見,他喝了酒,知道自己在失控,但是這一刻又忽然覺得很輕鬆,獎盃就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他今晚再一次騙過絕大多數人。往事是什麼,是會隨著後人一遍遍的強調和暗示而逐步扭曲的東西,藏在腦海中守口如瓶只會任其腐爛,恰到好處的暗示到位,才是真正的勝者。
言采說著這句話靠過來,他的臉貼在謝明朗的肩膀上,頭髮則飄在謝明朗臉頰。兩個人維持這樣的姿勢過了好一會兒,謝明朗忽然聽見言採用很低的聲音問:「你知道多少?」
謝明朗沒想到會是這樣,徹底愣住,半天才哦了一聲。他這樣的神色引得言采笑容愈深,口氣卻是若無其事的:「這個理由果真太無趣了。」
言採好像笑了一下:「這都幾點了,還是睡吧。還是窗帘拉開吵醒你了?」
「陸長寧曾經是沈惟的攝影師,當年他們在很多電影里合作過,這部片子里也沿襲了很多沈惟的偏好,特別是機位。這個劇本賣給電影公司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也包括了分鏡劇本。」言采說得很平淡,「我沒有去看樣片,首映上也沒去看,片子像沈惟的風格嗎?」
但是那些知道一切的人哪裡去了。評選時投給他一票的評委們,又帶著什麼心情看著這個片子呢。
謝明朗心思一動,提議道:「我手上還有兩張票,明天的。你要是沒事,一起去看吧。」
「林瑾找再下面的一個助理送去前台的,你要是有興趣知道,下次替你問電話。」
他睡意頓時退去大半,沒開燈,摸黑找自己的衣服。衣料簌簌響動的聲音這才引得之前一直沒有反應的言採回頭:「你怎麼也醒了?」
他轉過目光,看著握在自己手裡的獎盃,說:「謝謝所有在場,以及已經不在了的人們。」
他始終微笑,彷彿得獎的喜悅將會維持一輩子。然而謝明朗看來,在言采眼底含笑的同時,眉宇間像是有什麼舒展開來。那些不知名的情緒明明是無形的,又像是在眾目睽睽——至少是他眼皮底下蒸騰殆盡。
裏面的人沒有答話,聽聲音還是在吐。謝明朗又拍了一陣,著急起來顧不得其他,直接開門,卻發現言采竟然還能順手把門給反鎖了。如此一來無計可施,謝明朗守在門口,聽了一會兒裏面的動靜,慢慢的嘔吐聲停止了,沖水聲響起的同時門也應聲而開,只是謝明朗離門太近,一心想著言采,門開的時候一個反應不及,又一次被驚得退了一步。
言采房間里果然沒人——照《塵與雪》得的獎來看,今晚多半是會通宵狂歡。謝明朗怔怔看著空蕩蕩毫無人氣的房間,膝蓋一軟,重重撲在柔軟的床上,這時酒力翻上來,他四肢發麻,索性任由自己睡過去。
「我醉了。」回答倒是乾脆明白。
「被灌得過頭了,意識過來已經晚了。」言採的思路倒是清晰,對答也很及時。
眼看他腳步虛浮地又要關門,謝明朗一把抵住門:「你醉了,先不要洗澡,躺一會兒,我給你倒一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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