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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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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7 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

Chapter17 霧中風景
Landscape In the Mist

「是嗎?」謝明朗還是冷漠地低頭看著自己的酒杯,「能去非洲是好事,總之祝你一切順利。」
最後他們客氣地握手道別。謝明朗之前情緒有些失控,到了這時恢復了,握手的時候說:「對不起。這一個月我已經受夠了。非洲是個好地方,但是你可要活著回來啊。」
謝明朗放開她,去收報紙,看也不看正要往垃圾桶里塞,卻被潘霏霏一把搶過:「這個新聞是怎麼回事?」
謝明朗聽他還是一貫的口氣,覺得實在冷淡不起來。點了點頭,坐下來:「難為你費心。不過你既然都開口了,肯定是都猜到了。」
衛可卻不以為意,招呼他坐下,說:「我估計別人不是已經知道了,就是不敢問你,所以我這個什麼也不知道的就老著臉皮來請你喝酒,等把你灌醉了,看你酒後吐真言。」
他竟然笑了:「這個人照相水平太差,我認不出哪個是言采。」
但總還是有什麼不同了。他的曝光量增多,好像又回到當年最紅的時候,身邊總有不同的女伴,鏡頭下面眼角眉梢都是迷人笑意,照亮了女伴,也照亮自己。不久林瑾口中透出言采會在第二年年初訂婚的消息,對象卻不肯透露,只說是圈外人。
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天,有一天和同事聚餐的時候,他聽見他們提起季展名,說是他太太懷孕,他不得已推了那個去東非的工作。謝明朗當時沒做聲,聚餐結束之後從衛可那裡問到季展名的電話,打過去,先是恭喜他,然後問,那個工作機會,能不能讓給我。
言採的消失最初讓他覺得手足無措,幾天之後,也就放棄了,不憤怒是假的,但更多還是事到臨頭不由他不看清的冷漠。朋友舉辦的派對還是去了,席間知道內情的很多是從來不看娛樂版的,而看到娛樂版的大多不知道真相,出於禮貌也不會貿然去問,結果就是弄得氣氛說不出的彆扭古怪。數次之後謝明朗也覺得索然寡味,一些常去的地方也不肯去了。
這個笑容總是熟悉,謝明朗看著,才覺得初進門那厚重的冰封感退去一些。他也跟著笑了一下:「這一個月真是過得和打仗一樣,從來沒有這麼累過。不過想想也很有趣,這種事情,果然只有牽扯到女人才能讓之風平浪靜。」
「但是畢竟救了你的急不是嗎?反正你每個經紀人都有通天本事,這件事情自然會被淡忘的。」謝明朗面對言采,忽然覺得這一個月里積壓的一切情緒都可以爆發出來,但最開始,還是在儘力克制著。
謝明朗趕快鬆手,對著低頭落淚的潘霏霏連聲道歉,但還是堵著路,不讓她往卧室走。潘霏霏飛快地擦了一把淚,往洗手間的方向去,謝明朗起先只想著她是去洗臉,再沒攔她,等到想到其他枝節的時候,已經晚了。
衛可搖頭:「你那句話不該說。」
「你晚上約了別人?」
言采對這樣以退為進的託詞並不領情。笑容收起來,煙也不抽了,說:「這是兩個人的事情。我在問你。」
他和謝明朗還是沒有聯繫,就連一些平時能碰到的活動也有意無意避開,好像徹底成了陌路人。
謝明朗知道和言採的事情在潘霏霏這裏,已經暫時被自己出櫃的消息遮掩住,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坐過去摸了摸她的頭髮:「怎麼哭的反而是你。家裡人你是第一個知道的,我爸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又要把我說成什麼十惡不赦了。」
她問得直截了當,咄咄逼人。謝明朗看到那張照片,想起昨天的場面,頓時煩躁起來,臉色一沉:「你氣勢洶洶過來就是為了這個?」
「你知道嗎,除了娛樂記者,一般人都會刻意避開和我說起你即將要說起的話題。」
潘霏霏離開后,謝明朗拉開窗帘往樓下看了一眼,覺得本市其他的娛樂記者肯定都守在言采那邊。既然想到言采,他不由去打了電話。公寓的沒有人接,郊外的房子也沒有,後來用手機掛手機,響了半天,終於接了,聽聲音竟然睡意濃濃:「喂……」
看著他手上暴出的青筋,衛可隱約猜到謝明朗經過這幾天,估計也是到了極限。他嘆了口氣:「等你習慣了,這件事情也就過去了。」
謝明朗勉強一笑,抬眼說:「衛可,你扮演起知心姐姐的角色,倒也不錯。」
這真是無限接近平淡現實的夢境。
他心裏一沉,面上卻要竭力顯出無動於衷來,飛快打斷他:「不是我。我和他搭一班飛機回來,只是湊巧。」
「出櫃是一回事,找女人訂婚是另外一回事。我可能一輩子不幹前一件事,但后一件,一輩子也不可能做。」
「我下鄉一個禮拜,太www.hetubook.com.com久沒吃苦,經不起這個折磨。」言采倒是不在意,慢慢說,「回來之後事又多,不過總算了結了。」
直到衛可打電話來找他。
等她哭完,謝明朗就說要帶她出去吃飯。潘霏霏這才想起公寓大樓外的陣仗,僵硬地說:「明朗,你最好還是不要出去……樓下有記者……」
「原來你也在睡。」
聽到異常的語氣,謝明朗偏過目光。潘霏霏臉色發白,一字一句說得磕磕碰碰,不勝驚恐一般:「我不可能認錯你,也不可能認錯言采……」
謝明朗轉頭就走,坐回客廳里等著潘霏霏出來。他覺得她面上掛著即將得知真相的恐懼感,反而一瞬間輕鬆起來。主意也在同時拿定,他告訴她:「我是同性戀,但和言采沒有關係,你不要多想了。」
他起身,拿起外套,乾脆地出門了。
覺得有點好笑,謝明朗反問:「你拋下知名時尚攝影師的頭銜不要,去非洲拍什麼?鑽石嗎?還是中非的土著?這都不是你的風格。」
謝明朗太陽穴發脹:「我知道。但是這種日子我過夠了。」
他還是爬了起來,披上外套去開門。潘霏霏那個時候正準備踢第二腳,一下子防備不及,整個跌進門裡,人雖然被謝明朗一把拉住,但手上的報紙一下子散了,花花綠綠飛得客廳一地都是。
他的周旋已很熟練,只是臉上沒有笑,讓季展名愣了一下,也拿出社交場上的周旋本領,立刻抹開臉,只管若無其事說自己的:「那好,我直接跳到主題。一個月了,這件事情已經向著和你無關的結局前進了,你想怎麼辦?」
衛可忽然大笑,好像看神奇生物一樣看著他:「過去?明朗啊明朗,你到底不是這個圈子的人,人家真的動手了,你覺得會這麼輕易過去?勸言采乾脆認了,以攻為守,總比現在要好。」
「這兩者……」他被說得毫無反駁的餘地,冷汗一下子冒出來,手心卻涼了。
他就笑了,湊過來,動作親昵地勾肩搭背:「不如這樣吧,我們這樣走出去,也許明天娛樂版的風就刮轉向了。」
「嗯,你辛苦了。」
「先去南非,然後坦尚尼亞,肯亞,烏干達,蘇丹。我不是一直說想去嗎,這是個好機會,可能還會把北非也順便去了。」
聽到他的聲音,謝明朗才忽然覺得過去的這一日格外漫長。自己的聲音也不知不覺柔和起來:「沒事,我也是剛醒,給你打個電話。」
言採的睡意淡了,稍稍頓了一下,說:「昨天林瑾和我說了,埃及的行程是下面一個新來的小姑娘透給媒體的,她不知道我們一起去,記者們看見照片,就在機場堵人,出來的正好是你。照片你也看見了?」
「也請不要用八卦記者的口氣談起這個話題。真的,我寧可現在和你擁抱道別,祝你一路順風。」謝明朗掛著笑,眼底卻已經山雨欲來。
他剛從埃及回來第二天,經歷了機場的圍堵,知道事態有變,但一點兒沒有去管,也不敢想,悶頭睡到剛才。他以為恰當時候言采總要打個電話過來,沒想到先到一步的是潘霏霏。
「霏霏來過,帶給我報紙,我看見了。」謝明朗笑了一下,「照相的人水平真差,臉都看不清楚。」
對此一問謝明朗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麼答,愣在手機前面。也許是聽出呼吸的異常,電話那頭的言采反而笑了:「林瑾正在弄這件事情,過幾天就沒事了。別擔心。」
後來的某一天,言采做了一個夢。
謝明朗由他摟了一會兒,才笑著推開他:「你確定不會寫成諸如三角謎團之類更惡俗的?你也攪進來,只會讓娛樂版更熱鬧而已。綵衣娛眾這種事,是你的職業,我不奉陪。」
「我知道,但是沒有奉陪的義務。」
說完這句他輕輕笑了一下:「謝明朗,我沒想到做逃兵的人會是你。」
他回答得非常肯定,但潘霏霏只是盯著他,一言不發,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謝明朗說完之後,才意識到這是對著自己的妹妹睜著眼睛扯謊。他莫名覺得疲憊,正要說話,就見潘霏霏忽然站起來,二話不說往他卧室闖;反應過來之後謝明朗抓住她的手,攔住她,一邊說:「你這是發什麼神經?」
言采聽到這裏打斷他:「我為什麼要出櫃。我這一輩子,都是靠演異性戀賺錢的。」
謝明朗看一眼丟在沙發上的西裝,說:「沒關係,我可以推掉。我也覺得不能再拖了。」
「嗯,一個人……」季展名猶豫了一下,說話的時候不自覺地摸上了左手的戒指,「她不肯去,我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吵怕www.hetubook•com.com了,正在協議離婚。」
聽他這麼說,潘霏霏頓時哭得更凶了。
言采抬眼一笑:「彼此彼此。」
然而事態的發展,遠非當日言采輕描淡寫一句「過幾天就沒事了」這樣盡如人意。
最終謝明朗忍無可忍,一把把帽子拽下來,握在手裡,這時兩個人一起大笑,沒心沒肺一樣。
「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明朗,每次你要轉移話題的時候眼睛都不看人,現在就是這樣。」
謝明朗走得東倒西歪:「不稀奇。」
他覺得無比恐懼。
這是他們第一次吵架。從語氣的激烈程度上來說,幾乎不可以算作「爭執」,但是結局,誰也不知道。
言采忽然想到,曾幾何時,凝望的那個人,換作了他自己。
他看見謝明朗走進那片草叢深處,只留給他一個穿白襯衫的背影,和那個早已熟悉的舉相機的姿勢。不知名的野草在夕陽下深深淺淺地綠著,微風拂過,泛著金光的草浪一層層低下去,野花的香味卻在同時濃郁起來。而謝明朗被這些茂密的植物包圍著,自在又安然。
他們出門,果然被守在外面的記者逮個正著。記者們事先不知道衛可也在,一時間有點激動,但基本上還是衝著謝明朗來:
「嗯,反正不能開回去了,打車一樣的。」
「宴無好宴。」謝明朗甩開依然守在他公寓外的記者,來到和衛可約好的酒吧,看見笑眯眯的衛可和一桌子的酒,第一句話就已經足夠冷淡。
冬天的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謝明朗碰見季展名。
——「我們拿到了言采出境那班飛機的旅客名錄,你也在上面,你們是不是早就約好了一起去埃及?」
言采本來還在笑,聽到這句話笑容頓時打住,就像被生生從面上颳去一層。兩個人都住了嘴,或是停下手邊所有的動作,兩兩對望,似乎要在這一句話之後在對方神情中找出一點什麼,或許是震驚,或許是後悔,亦或許往事散去后的不以為意。然而不過短短一剎那,兩個人又都發現,根本沒辦法再次直視對方了。
謝明朗心口一涼,瞪大眼睛盯著言采,徹底說不出話來。言采也盯著他:「『我統統不知道』,這句話也是你說的。半斤八兩,彼此彼此。」
這句強打精神的玩笑話也只引來季展名勉強地一笑:「那是,也許被酋長的女兒看中了,就不回來了。」
而認出叫門的那個人是潘霏霏之後,因為時差和水土而低燒的謝明朗,愈發覺得頭痛欲裂了。
「錯,出櫃給大眾不是買衣服。在知道這件鬼事之前,我一直以為言采不是同性戀,他只是不討厭男人而已。現在嘛……」他本來還想笑著調侃一句,但看見謝明朗一臉嚴肅后,口無遮攔的毛病總算剎了車,「我聽說他出門了,等回來之後,你們可能是需要談一下。看是置之死地,還是拖著……」
「除了沒提你我的事情,其他都說了。她大哭一場,剛剛才回去。」
「明朗……」
餐廳的主人是言采和謝明朗的朋友,替他們安排了樓上的包間,還不是吃飯的時候,整個二樓就他們一桌,帶路的服務生腳步本身就輕,唯一的一點聲音還被厚地毯吸收乾淨,真是靜得只能聽到布料摩擦聲了。
酒過數巡,酒精的力量開始發作。衛可的話漸漸多起來:「和女人在一起,那是緋聞,如果男未婚女未嫁,經濟公司再撮合,那就是金童玉女;但和男人,不管怎麼看,都是醜聞。去玩沒什麼,怎麼會不小心到讓人拍到這種照片……不過就算小心也沒用,看了照片,要說沒有人在後面拉言採下水,我都不信。你不要太擔心,這件事情要踩的是他,你是牽連進去的,慢慢焦點就會轉移了。」
謝明朗就盯著她,目光轉也不轉。潘霏霏這才意識到自己之前的確過分了,想躲開這樣的對視。她的手垂下來,卻沒想到謝明朗劈手截下報紙,坐在沙發上開始讀。這時他總算知道事件的源頭,那是另一張照片:照片里的兩個人站在不知道哪個神廟的某隻柱子的陰影下面,一起仰頭看柱頭的花飾,謝明朗的手很隨意地勾在言采肩上,雖然親密,但也沒特別越矩之處。更重要的是,照片上的人像本身臉就暗,照相的人手又抖,面部幾乎徹底模糊成一片,要拿這樣的照片做證據,就連謝明朗這個曾經的極不合格的娛樂記者看來,都實在勉強了一點。
言采那個電話打來的時候,謝明朗正在剃鬚。
言采沒做聲,謝明朗之前發作了一通,心中鬱結了數日的疲勞和無奈以及其他種種負面情緒這時緩和一些,他無奈地說:「這種事情,既www.hetubook.com.com然有了第一次,就再也不會過去。」
問題起先還有點誘導性,後來見到謝明朗雖然臉色不善卻一直不做聲,就乾脆越來越直接了,只差沒直接拉過人來串供再按手印畫押。
「這是沒意思的負氣話。」言采皺眉。
起先他裝傻,反問潘霏霏:「什麼怎麼回事?我剛回來,國內要聞你問別人去。」
這一個月左右的分別並不是他們之間最長的一次,但再見面,兩個人看了一眼對方,誰也沒有動。一個坐在靠窗的位子吸煙,一個站在門邊,半天,謝明朗淡淡地說:「有點冷,把窗子關了吧。」
他追過去,潘霏霏站在門口,對著雙數出現的盥洗用具釘在原地。她從鏡子里看到跟過來的謝明朗,指著不同的剃鬚刀說:「你不要告訴我這是女人用的。」
衛可本來已經變了臉色,後來想到謝明朗是醉了,又笑回來:「你是真的醉了,你開車來的?」
雪漸漸大了,吹在窗戶上,簌簌有聲。寂靜不知道維持了多久,謝明朗才說:「這一個月,我非常難熬。也許你習慣了,但是我沒辦法,工作和生活全部都被打亂了,我這一個月幾乎什麼都沒有做。每一次出門都像逃荒……」
但是冰箱里除了啤酒,已經什麼都沒有了。謝明朗不想留潘霏霏,而潘霏霏在謝明朗告訴她同性戀的事實之後,也覺得需要給彼此一點時間空間。她告別的時候小心翼翼的,幾乎不敢看謝明朗的眼睛,又竭力振作精神微笑:「等你哪一天想好了,想把人介紹給我認識,隨時告訴我……還有,剛才用那種口氣跟你說話,對不起……我只是沒想到你的名字會這樣和言採的連在一起,嚇壞了……」
——「有影迷在言采公寓前試圖割腕,說是不能接受言采是同性戀的事實,你怎麼看?」
他晚上約了人去看戲,一開始還以為是朋友催他準時的電話,接起來,卻是熟悉的聲音。
「這的確需要應付。不過這還是不是重點,謝明朗,你還沒有說到真正要說的。」
第二張照片的事情謝明朗倒是很快知道了。這一次他隱隱察覺到陰謀的氣息,但再要去找言采,手機關機,家裡電話沒人,好不容易找到林瑾,對方卻是在公然打太極。這麼多年來,謝明朗第一次要在報紙上去找言採的行程。比如他和他的經紀人對此事三緘其口,上下沉默得一如磐石;又比如在某「傷心欲絕影迷」在言采公寓門口試圖割腕之後,沒幾天言采就去了外地參加一個公益活動,估計接下來至少十幾天見不到人。
說完把酒杯換到左手,要和季展名握手告別。季展名盯著他,忽然說:「明朗,我聽說……」
說完自己先過去關窗,把一地風雪攔在外面。接著去脫大衣,掛好了,坐下來,端起之前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這才又一次正眼看向言采。言采本來也在看著他,這時只是微微一笑,把煙掐了,又點一支新的。
「我不需要向你備報。」謝明朗真的笑了,「展名,這樣可真沒意思。不要讓彼此難堪。」
聞言季展名不免臉色黯然:「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一切順利過去。那就這樣吧。」
謝明朗聽到言采平靜地說:「那好,你慢慢想,想好之後打電話告訴我。」
謝明朗覺得自己被拖下了旋渦,孤身一人。
謝明朗半晌無語,最後勉強說:「你沒有經歷過那些,那種孤立無援,你不知道。」
看娛樂版是一回事,親耳聽到謝明朗的承認又是另外一件事。潘霏霏腳一軟,坐在沙發上,獃獃看著他,許久之後,才掩住臉,哭了。
這才是過去幾年來彼此間極力避開有交集的人。
「我是問這個。和言採去埃及度假的人是不是你?」
「一個人?聽起來都不是特別安全的地方。」他無動於衷地說。
「你不要催我。」謝明朗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別處,「我出櫃沒什麼,頂多父親不認我這個兒子,他老了,要打斷我的腿之類的話估計只能說說,但是你……」
謝明朗本身已經轉開目光,聽到他這句話又轉回來。季展名遲疑了一下,說:「我拿到一個工作機會,新年之後要去非洲一段時間,大概半年。但是如果待得愉快,可能會待久一點。」
無論是哪一個都很堅決,噩夢一樣不肯退散。謝明朗掙扎著打翻電話,門鈴吵得更狠,僵持了足足有十幾分鐘,忽然聽見重重一腳踢門聲:「謝明朗,你給我開門!」
沒幾天第二張照片出來,頓時喧囂一片,首發的雜誌居然是《銀屏》的副刊,當天就賣得脫銷,就為看一看那張照片上背影的主人究竟是誰。這時娛樂雜誌https://www•hetubook•com.com素有的惡毒發作,那的確只是一張背影,擁吻的對象也幾乎被擋住,的確第一眼看不出到底是哪個。但同版的另一個角落,輕飄飄報道著一條言采新片票房不佳的新聞,選的壓題照,和那個背影儼然就是同一色系款式相近的衣服。
甩下這一句,他把衛可也拽上車,報了自家地址,車子駛出,把那亮起一片的閃光燈徹底甩在身後。
謝明朗輕鬆的口氣讓言采也笑了,笑罷又問:「她來問你,你怎麼說?」
衛可近年來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躥紅著,除了不唱歌,幾乎什麼活動都看得見他的身影,人紅,曝光度高,就越紅。他兩個禮拜之前出外景,看到新聞的那一瞬間,幾年來一直都沒想明白的事情一下子通了,一回來,立刻找到謝明朗,約他出去喝酒。
在某種程度上,大眾也的確是沒有耐心而懶惰的一群。
謝明朗是被電話和門鈴的雙重噪音吵醒的。
謝明朗本來不想提言采和自己的這件事情,但等到衛可也這樣說,才知道陰謀論之說並不只是自己的多心。酒彷彿在一瞬間變得難喝起來。他皺眉:「那就等事情過去。」
謝明朗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去的。回去之後沖了個澡,然後給潘霏霏掛電話。他心想如果能告訴潘霏霏,第二天他就回一次家。但是亂七八糟扯了半個小時,還是沒有辦法說出口。
潘霏霏一把從他手裡搶過報紙,有幾張因為她力氣太大裂了,發出清脆的紙撕開的聲音。她也不管,攤開一張,娛樂版的頭條上,赫然就是他和言采一前一後從機場出關的照片,只是照片中的言采面對鏡頭不動如山,自己卻滿臉錯愕,好像被抓了現行。
「你不能……」被逼得狠了,有些話想也不想跳出來,一開始還在嘴邊猶豫了一下,後來真的說出來,竟異常順暢,「你不能一聲不吭消失一個月,忽然出現,打個電話就坐在這裏要我作決定。這不公平。口口聲聲說這是兩個人的事的人是你,但是過去的一個月,你在哪裡?你本事通天出面擺平這一切的時候,只是你一個人,你也只想到你一個人。」
他何曾見過這樣咄咄逼人寸步不讓的言采,只覺得招架不來,最初的迷茫之後,竟也慢慢地收起慌亂,一言不發地沉思起來。這時言采也不催促,轉向窗口,等謝明朗的答覆。
「那就是說,這件事情是真的?」
「你這就是在罵我了。」話雖如此,他並不生氣,還舉起杯子來笑著向謝明朗致意一番。
「是嗎。」言採的語氣淡淡,聽不出情緒,「出櫃比向親人承認我們的關係,對你來說更容易嗎?」
這些年來,我一直最害怕的不是我們鬧到不可開交從此視彼此為路人,而是分開之後,再見面,還能坐在一起若無其事笑著喝杯茶,說你新拍的片子如何如何。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以後會是怎樣了。
謝明朗沒有做聲。衛可想了一想,又說:「哦,對,他還是不要做聲的好。」
他們起身離開之前,衛可說:「我打賭,門口肯定有相機候著。」
謝明朗別開臉:「我知道。」
言采沒有理會這句話之中隱約的火藥味,還是說自己的:「那是林瑾從來沒有出過的昏招,已經澄清了。」
他沒有告訴言采要去非洲的事情。當他們客氣地道別的時候,謝明朗忍不住,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最害怕的不是我們鬧到不可開交從此視彼此為路人,而是分開之後,再見面,還能坐在一起若無其事笑著喝杯茶,說你新拍的片子如何如何。但現在,我已經知道以後會是怎樣了。」
言采就說:「我知道了。」
謝明朗縱容地笑笑,反過去安慰她:「我也沒想到。都會過去的。」
季展名的笑容倒是有點勉強:「倒也沒有。我們都討厭敘舊,不想在臨走之前還犯嫌。」
「這兩者不是一回事。」
「看到照片我就知道是言采了,但是你嘛,還是報紙上登出來才反應過來的。當時聽說言采有一個圈子外的年輕男朋友,我從來沒想到是你。」衛可一邊倒酒一邊說,「事情出來再想,不知道是你們藏得太好,還是我太蠢。」
衛可也沒料到會鬧得這麼難堪,正要低聲和謝明朗說「不要理會」,手已經碰到計程車門把的謝明朗卻忽然站住。他喝了酒,臉色卻慘白,眉頭緊縮,眼中滿是瀕臨爆發的怒氣:「我統統不知道。」
一切盡在不言中。
最開始都是說些有的沒的閑話,都知道言不由衷,但似乎這才能把這一個月莫名累積起的陌生感給打消掉。但這樣的談話讓人疲憊不堪,謝明朗沒辦法,說:「言采,你怎麼瘦成這樣?」
「我知道和圖書。所以等彼此都經歷過一次,我來問你,你有什麼打算?」
潘霏霏起先還想掙開他,後來發覺謝明朗是真的用勁了,心裏盤旋已久的猜測猛然落到實處,手腕又痛得厲害,心裏委屈,索性借勢哭了出來:「明朗,你太用勁了,我的手痛。」
當年傻笑著說要左手一隻火烈鳥,右手一隻皇冠鶴,騎在河馬上大肆炫耀的,究竟是誰。
言采又說:「你看,你根本沒準備好。出櫃和向人承認我們之間的關係,哪個對你更容易一些。現在只要我們手牽手走下樓,隨便哪個記者看到拍一張照片,就行了。天底下沒有比這個更容易的事情,問題是,之後你準備怎麼辦。你連想都不敢想之後的事情。」
然而這聲音又是多少久違的。以至於謝明朗聽到聲音后就沒出聲,半天才應了一句:「你這個電話打得不是時候。」
他所在的圈子,同性戀雙性戀異裝癖,從來不是禁忌,大家也心知肚明,本來如果離了異色,文藝界也就不是文藝界了。這麼多年來大多數人心安理得藏在柜子里,不問不說,順帶照顧公共道德和大眾審美取向,素來平衡得很好,而媒體站在線外,也算是職業操守。誰知道這次真的有人穿著鞋踏進來,還帶進來一腳的泥。
一切塵埃落定之後他給言采打了個電話。之前預計的先寒暄一下再步入正題的打算在聽見言采聲音的那一刻徹底報廢。他直接說:「我沒有辦法……」
無數人等待的第三張照片還沒有出來,言采已經回來了。他這次出門是為貧困兒童籌款,下到最窮困的山區,回來之後人瘦了不少,就連裹著冬衣也看得出來。照片的醜聞至少在表面上沒有影響到他,笑得波瀾不動,無論怎麼被問起,都是充耳不聞。
言采還來不及表態,另一句話冒出來,也許在他說完之後會後悔,但至少在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話:「言采,你不能因為當年你自己瞬間作了決定,如今對同樣站在類似立場上的我也一樣要求,不管這個決定是什麼。」
「大眾的窺私癖。」
「出櫃不是買衣服,不滿意可以退回去。」謝明朗輕聲說。
謝明朗回到《聚焦》之後,面對這場已經牽連甚廣的風波,他的好人緣雖然在這時依然救了他,但同事之間飽含深意的目光總是揮之不去,平日慣會肆無忌憚開風月玩笑的朋友,這時也怪異地謹慎起來,反而顯得生硬彆扭。
——「謝明朗,那張照片上和言采擁吻的人是你嗎?」
和言採的事情繼續耗著,耗著,一開始還有所等待,再過了半個月,記者們慢慢撤離謝明朗的公寓,出門也沒有奇怪的車子跟著,一夜之間,似乎一切又都恢復正軌,如果不是潘霏霏堅持不懈打電話來關心他的近況,就連謝明朗自己都覺得可以淡忘了。
「你不要繞這種文字遊戲。你是不可能找女人訂婚,反正只要在必要的時候放個風聲出來,就足夠了,然後你繼續演你的銀幕情人,一舉兩得,皆大歡喜。」
倘若夢與夢之間可以跨越,而他又可以走進此時已經在飛機上的謝明朗的夢裡,應當是別一番情景:那是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兩邊都是麥田,野罌粟點綴其間,一條路筆直伸向前方,好像印象派畫家筆下的世界。陽光明媚,只謝明朗和言采兩個人。他們有一頂式樣古舊的只合出現在西部片里的帽子,這倒也罷了,偏偏上面還簪了一朵紅花,陽光下鮮艷得近乎張牙舞爪,能灼傷人的眼睛。他們誰也不肯戴那頂帽子,又要把想方設法把帽子扣在對方頭上,牽著手的一路上,就見那頂帽子交替出現在他們頭上,很快把頭髮都弄得亂糟糟了,好像被大風吹過的麥田。
見到言采之前,謝明朗設想過種種可能會涉及的話題,唯獨這個不敢多想,心頭掠一掠就飛快地過去了。現如今直截了當被問到,謝明朗怔怔良久,才無力地說:「你呢?」
她又急又氣,一張臉漲得通紅:「你在搞什麼鬼?我一個勁兒按門鈴打電話,你明明在家也不接?」
某場攝影展的閉幕酒會上,當兩個人的目光對上,謝明朗笑了一笑,很自然地要走開,卻第一次被季展名追上。在一個人少的角落站定,季展名一時沒有開口,只是看著他,謝明朗這段時間來諸事纏身,如今又碰上這麼個人,有點不耐煩,還是笑了:「怎麼了,忽然想起來要敘舊嗎?」
言採的語氣這時疲憊起來,依然是溫和的,好像又回到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滴水不漏地客氣著:「你自己選的路,就不要抱怨,我們是什麼樣的人,在我們認識的時候,就已經定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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