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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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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19 浮光The Dim Light

Chapter19 浮光
The Dim Light

「還沒拿定主意。不過你也知道,現在想好了也沒用,每次和他面對面之後,話題總是和最初想好的一去八千里。」他笑笑,滿不在乎地說。
話再一次被打斷:「你哪裡要和我們商量。不要說去非洲,就是到南極去,我們也管不了你了。」
謝明朗這一晚來第一次笑了:「言采,你要知道,生死和年紀無關,你看,這次先死的那個可能是我。你心理建設得好,又有經驗,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也會好過一點……」
潘姨很緊張地看了看他們父子二人,還是選擇了退回廚房,順便把面白如紙正徘徊在廚房門口欲言又止的潘霏霏也拉了回去。
看見繼母瞬間亮起來的眼睛和期待的目光,謝明朗猶豫了一下,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沒有。我是不可能結婚的。」
說完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父親,卻還來不及看清對方的反應,就覺得眼前一黑,面頰上一陣劇痛,整個人隨著椅子一道翻到地面上。他摔倒的時候咬到口腔,等意識過來,已經是一嘴的血腥味了。
然而這種種言采都不會和謝明朗提起,當然也許經過這幾天,各大娛樂版又有好戲了。言采暫時把這些無關的瑣事拋開,看見謝明朗負氣地合上眼,也沒說話,坐回沙發上,像過去的那幾天一樣。他前一天沒睡好,慢慢有了睡意,後來乾脆靠著睡了一覺。睡醒之後天已經黑了,之前可能護士來過,關了大燈,謝明朗被固定在床上,還是維持著之前的姿勢。言采以為他睡著了,但是稍後傳來的聲音才知道原來並沒有:「這樣算是怎麼回事。回去吧。」
說完就跟著出去了。
廚房門合上之後,謝明朗終於聽見了父親的聲音。不知為什麼,他倒覺得有些滑稽,他甚至可以靜心下來去分辨那生硬粗暴語氣中的羞恥感。他定了定神,開口說:「你如果想說的是我是不是同性戀,不必說得這麼曲折。我是的。」
謝明朗一下子靜了,稍後以略帶嘲諷的語氣說:「是不是之前我的體檢報告拿錯了,其實得了重症,你為了讓我臨終前好過一點,替我攬下所有的罪。懺悔就不用了,我還嫌找不到人聽我懺悔。」
話語被冷淡地打斷,謝明朗也不意外,繼續說:「爸,沒和你們事先商量,是我的錯。這個決定的確是下得很倉促……」
「明朗!」潘霏霏盯著謝明朗,低聲說。
言采看著謝明朗的手,垂下眼來,謝明朗忽然覺得他的抬頭紋有點刺眼,忍不住拿手去撫平它。
言采看著謝明朗說:「你車禍的消息是記者跑到美術館告訴我的,等我反應過來的時候,人已經在過來的路上了。我事先想過,如果被拒絕,這會很難堪。當年事情出來,我根本不在乎。但是當時我希望你看清楚,再自己作決定,我不可能陪你一輩子。」
「我知道,她剛剛回去。」
「霏霏說要回來吃午飯,我們臨時決定清早出發,路上也沒碰到什麼事情,到得就早了點。爸爸呢?」謝明朗把禮物交給繼母,應道。
謝明朗一震,微微嘆了口氣:「那是裝的。」
謝明朗於是耐心地把之前已經和繼母說過一道的話再說一次,他父親聽完只是點了點頭,把外套和公文包掛好,就在沙發上坐下來。潘姨見狀走過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後對潘霏霏招了招手:「霏霏,來廚房幫我。」
與此同時,客廳里忽然傳來一聲物件砸在地板上的脆響,把廚房裡自說自話的三個人都驚了一驚。潘姨第一個奔出去,謝明朗本來也跟著出去,卻被潘霏霏先拉住了,白著臉壓低聲音說:「明朗,你就要出國了。回來是來找事嗎?我知道你要說什麼,要是爸爸知道了,你還能活嗎?別糊塗了。」
謝明朗輕描淡寫地安慰家人,但這寥寥數語對舒緩家中女人們的情緒,看來並沒有太大的幫助。說到後來謝明朗也知道說得越多只是徒然讓他們更擔心,乾脆笑著說起其他的話www.hetubook.com.com題,這樣七扯八繞,終於暫時把她們從對於非洲大陸的莫名恐懼中拉開了。
謝明朗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說:「我去廚房給潘姨幫忙。」
那個周末他們就一起回家,到家的時候只有潘姨在,見到他們兄妹笑著迎上來,說:「不是說下午才到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謝明朗覺得自己回到了家。
「他以為你們下午到,出去見朋友了,馬上就會回來。我燉了湯,霏霏,去盛兩碗出來。明朗你坐,你怎麼瘦成這個樣子,馬上要出遠門了,這樣可不行。」
謝明朗拉開奔過來扶住他的潘霏霏,看了一眼好像隨時隨地都能昏過去的繼母,說了句「潘姨,對不起,今天晚上不能和你一起吃飯了」,就取了外套,出門去了。
「那這次換你來教我吧。」言采眉頭一動,低聲說。
再後來,言採在其中找到了自己。
謝明朗一面往廚房走,一面說:「潘姨我沒事,這幾天忙著收拾東西,懶得弄飯而已。」
「沒事,我不會去危險的地方。」
謝明朗笑了笑:「機票早就訂好了,行李今天剛打完,南非那邊已經打了幾個電話來確定行程了。」
廚房裡突然多出一個人來,就顯得擁擠了。但謝明朗好歹比潘霏霏能幹些,又態度良好地堅決賴在廚房不肯再回客廳,他繼母趕了一陣無果,索性留謝明朗下來,幫手,也繼續聊天。
「媽你怎麼第一句話就是支使我。」潘霏霏撇了撇嘴,撒嬌一般往沙發上一靠,「明朗你去端吧,我給你一個好好看看家裡廚房的機會,你恐怕都忘記了吧?」
「你都做了這麼久的說客了,再不有所響應,害怕你終於不耐煩起來動手掐死我。」潘霏霏才忍不住浮出笑意來,謝明朗又接著說,「我想和爸爸談一談。拖著也不是辦法,」
「你給我滾!死在外面也別回來!」
謝明朗看見父親坐在沙發上,不遠處的地板上,煙灰缸已經碎得四分五裂。在看清父親鐵青的臉色和繼母的滿臉茫然後,謝明朗只是默默走過去,彎下腰把煙灰缸收拾了。這時潘姨才亟亟出聲阻止:「明朗,不要用手,小心手指。」
「潘姨。」謝明朗出聲,輕輕打斷她。
他覺得自己還是很鎮定,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渾身都在發抖,眼前都是暗的。話音未落,就聽得潘霏霏尖叫一聲「爸爸」,然後自己整個人被踢飛出去,這時卻反而一點都不痛了,他就慢慢坐起來,然後又扶著地板更加緩慢地站起來,平視著已經徹底暴怒的父親,一字一句地說:「隨便你怎樣。真可憐,誰叫人生來沒有權利選擇父母。」
聽到響聲潘霏霏第一個衝出來,連哭帶喊攔在寫明朗身前,對他哭:「明朗明朗,你這是回來惹事的嗎?你瘋了嗎?你說這些幹什麼啊!」
言采聽說謝明朗車禍的消息,是在攝影展的展廳里。他還記得那個記者走過來的時候他正在看的一張照片。那是謝明朗自|拍的他在非洲的某個住處,窗子外面是高大的樹木,然後一些東西亂七八糟地擱著,很像他國內原來那間公寓的工作間。窗子旁書桌上是一張很大紙板,上面釘著一些照片和便箋紙,也很符合謝明朗一貫的風格。
謝明朗垂下眼:「我其實回來就是想和爸爸說這件事。」
言采本來已經轉開臉,聽到這句話立刻轉回來,正對上對方舉起來的相機。這句話來得突然,他心頭一空,竟也在瞬間措手不及。閃光燈一亮,不僅引來美術館的工作人員,也逼得他回神,那人看來還要再問,笑容才掛上,就見言采大步過來,手一揚,打翻相機,還順勢狠狠踢了一腳,朝門外沖的時候扔下一句:「你去找林瑾,就說是我砸了你的相機。還有,美術館門口貼了禁止拍攝的牌子。」
然而父親始終沒有說話,謝明朗似乎察覺到了那陣冰冷目光下壓抑的怒火,平靜地抬起頭來:「爸,你是m.hetubook.com.com想和我談談嗎?」
潘姨想岔了,只當謝明朗有了女朋友,倒很高興地拍了潘霏霏一下:「胡說八道。明朗,你不要理霏霏,是不是有人想帶回家?」
言采忍不住笑了一下,正好那張紙張上貼過的照片如今重新整理編輯,做成大評圖的式樣掛在另一邊。言采很自然地湊過去看,發現上面都是一些肖像照,和本次攝影展的主題似乎並不搭調。
在那久違的眩暈感中,謝明朗疑心自己是被痛醒的。
胸口不斷上翻著嘔吐感,謝明朗也知道剛才那一腳踢得不妙,他還是拉開潘霏霏,用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溫柔平靜的語調說:「我沒事。霏霏,你不能在樓道里哭,你也知道他多要面子的。」
也許是這個表情,謝明朗不出意外地看見父親咬牙切齒咆哮著的表情:「你這個畜生!從念大學時候就開始鬼混,和你媽一個樣子。早知道你搞攝影攪這些混賬事情回來,當初真不如砸了你的相機打斷你的手!」
這句話一旦說出,謝明朗忽然覺得從回國之前就開始反覆自我強調的防備和對策統統沒用了。他乏力地繼續說:「我根本不應該回來去看你的戲,這簡直太低估你而太高估我。」
言采答得平靜,謝明朗腦子不太好用,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之後睜大了眼睛,苦於沒有辦法做出更激烈的動作,良久之後才勉強說:「真是混賬。你來真是讓彼此難堪。」
「不是……」
父親並沒有接話,目光倒顯得更苛刻起來,像在看什麼奇異而陌生的生物。這段時間以來,這種目光謝明朗真是再熟悉不過,他反而輕鬆起來,之前一路都在反覆考慮該如何開頭的對話這時已經連迂迴玩轉似乎都不再需要了。於是他在離他最近一張椅子上坐下,又說:「那如果你不想談,我倒是有事想和你說。」
但是嗎啡的效用真的過去了,傷處抽痛不止,連呼吸稍重都是折磨。想到言采就在身邊,謝明朗只恨不能痛暈過去,忍痛咬牙吼道:「你明知道最不該出現在這裏的就是你。」
一進房門他就癱倒在床上。床單冰冷,房間里暗得像深海。他昏昏沉沉地蜷起來,從胃到胸口一整塊都在痛,連指尖都動不了了。在還有意識的時候他想:原來也沒那麼難,只是過程慘烈了點。不過明知徒勞無功於事無補還執意去做,大概是天底下最愚蠢不過的事情。
潘霏霏哭得淚眼滂沱,簡直是痴痴愣愣盯著他,謝明朗在那一瞬間,好像又看到當年她跟著繼母第一次出現在自己家的景象。那時她哭是因為走入新環境的恐懼,現在呢?
天亮的時候潘霏霏去醫院看謝明朗,她看見兩個人都睡了,手握在一起,姿勢看起來都很僵硬,絕不舒服,但是表情安詳,睡得很熟。
那大概是這組相片中唯一一張看不見面孔的。看背景應該是在埃及,阿斯旺的那家賓館里,他坐在大躺椅上睡著了,頭垂在一邊,頭髮散落下來,遮住了臉,一隻手擱在扶手上,赤著腳,除此之外,身體的整個部分都被那張舒適的躺椅遮住了。那張照片是強逆,以至於色彩失真,只有輪廓線異常清楚。如果從專業的角度來看,這張照片根本不合格,但言采知道他們在埃及的每個晚上,睡得都很安穩,每一場小憩,都好像醒來就已經天荒地老。
他還記得出發去非洲的前幾天,接到潘姨的電話,說希望他回家一趟。
病房裡非常亮,扎得他眼睛發痛,眼淚一下子落下來。腦子裡就像塞了棉絮,半晌想起來應該遮住眼睛,但四肢根本動不了,每一下呼吸都牽扯得胸口在痛,口渴得想要喝水,還是沒辦法說出一個字來。
潘霏霏的臉刷地白了,無比緊張,卻不敢看謝明朗,一味地想先從自己母親那邊把話題岔開:「媽,你現在也是越來越啰嗦了。明朗條件多好,要是就這麼結婚,那才可惜了。」
沒多久從廚房出來,就https://m.hetubook.com•com見到潘姨和霏霏兩個人湊在一起低聲說話,母女兩個人臉色都有點為難,又在察覺到謝明朗的在場后立刻抹回正常神色。謝明朗看得清楚,不做聲,把托盤放在茶几上,自己拉過一把椅子坐下來,先把湯遞給潘姨和霏霏,這才端起湯碗說:「怎麼準備了這麼多菜,還有其他人嗎?」
他忽然瞄到身後有人,而且已經站了一段時間,回過頭去,對方的笑容燦爛,卻不真誠:「言采,專程來看謝明朗的攝影展嗎?」
在這樣無關緊要的細小的動作中,兩年的時光還是不會回來,但至少堅定地向前邁進了,謝明朗又說:「什麼讓你改變主意了。你一輩子都在演異性戀,幹嗎要告訴別人自己是同性戀。還是同一個人,多不新鮮。」
言采先一步看到他背在身後的手,眉頭已經暗暗皺了起來,點了點頭:「對。」
絮絮說著家常的時候,父親回來了。謝明朗本來還在說笑,聽到開門的聲音脊背在瞬間就挺直了,接著放下手裡的茶杯,站起來,面對著剛進門的父親,喊了聲:「爸,我們回來了。」
得知並無他人後,謝明朗也只是哦了一句,開始喝湯。稱讚完潘姨的手藝,房間里一度安靜下來,潘霏霏看看自己的母親,又看看謝明朗,吞吞吐吐總覺得不是辦法,清了清嗓子正要活躍一下氣氛,倒是潘姨先開口了:「你爸爸這幾天想到你要走,晚上都睡不著覺。這件事情還能再商量一下嗎?有沒有其他人願意去?」
「你那些亂七八糟的破事,不要和我說。我管你是真是假。」
在定下行程之後謝明朗專門打了個電話回去,告訴父親和繼母自己要去非洲的事情。因為接電話的人是父親,所以這次交談也不出意外地不歡而散,雖然後來繼母追了個電話過來,解釋說「你爸爸發脾氣是因為擔心你,去非洲,還去什麼肯亞這種地方不是開玩笑。我們一個同事的孩子過去了三個月,現在瘧疾都還沒有好」云云,但謝明朗也只是安靜地聽完,掛了電話之後繼續收拾行李,並沒打算回家當面道別。
「已經晚了,這幾天換洗衣服都是林瑾送來的,現在除了我推著你一起上車,可能沒有別的辦法順利離開醫院了。」
比起上次見到,言采瘦了不少,臉色也不太好,但看起來還是精神而整潔,一眼看去,看不出究竟在病房裡耗了幾天。但謝明朗稍微多看了兩眼言采,立刻從他驀然放鬆的表情中得知,現在的自己肯定是慘不忍睹。
「出去」在喉嚨深處翻滾半天,還是沒有說出來。謝明朗已經覺得足夠筋疲力盡,這一下索性不理言采,扭過頭,閉上眼睛,以為這樣就能睡著。
「我在攝影展上聽到你出車禍,就趕過來了。」言采皺著眉,「你要不要喝水?」
謝明朗閉上眼睛之前又看了眼言采,他覺得自己眼花,笑了笑說:「奇怪,原來車禍還會讓人視力也出問題。我怎麼看見你有白頭髮了?」
他們牽著手往頒獎大廳走,言采一直在笑,就像他每一次走紅地毯時一樣,後來謝明朗適應了那些刺眼的光,也開始微笑。那些光依然讓他不舒服,但是看著前方,他知道,這些浮光散去,就應該是人生了。
言采聽了,只說:「你不知道,再遇見你的那個晚上,大概是這兩年我最難堪的一晚。」
「現在你們這一輩人都這麼說,真的碰到合適的人了,就知道這是蠢話了。」潘姨不以為然。
她又驚又喜地抬頭盯住他,飛快接話說:「我也覺得應該回去,你自己開車?那我和你一起走。」
因為還是很乏力,他中途可能又睡著了一陣,再次恢復知覺只覺得病房裡再次安靜下來。這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睛不再那麼痛了,起初還是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清,等到能看清天花板,想轉頭看一下是不是只是他一個人,不小心牽動了哪裡,痛得他眼睛都花了。
牽動嘴角,如果不是https://m.hetubook.com•com因為那麼痛,他甚至都要笑了。
言采倒也一愣,才跟著笑了起來,站起來,離謝明朗遠些,也好讓那些新生的白髮一併遠離他的視線:「沒有的事。看來你是困得狠了,快睡吧。」
謝明朗的父親見到兒女回家也不特別高興,尤其是看見謝明朗,幾乎在同時皺起了眉頭:「嗯,不是說晚飯才回來嗎?」
很多記者在等著言採的到場,不約而同地想圍追堵截也要逼出個態度來。這樣想著,言採的車到了。
他們好像在笨拙地自說自話,又都不在乎。各自說完這一通后,安靜地對望了對方一番,謝明朗忽然想起來某事,問他:「霏霏見到你,反應如何?」
說到這裏自己也覺得說不下去,笑容凝固在臉上,后又散去,盯著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
謝明朗暗自掙扎了好久,勉強能說出話來,也是弱得如同耳語,稍微想放大一點音量都痛及肺腑:「怎麼會是你?」
他們牽著手往頒獎大廳走,言采一直在笑,就像他每一次走紅地毯時一樣,後來謝明朗適應了那些刺眼的光,也開始微笑。那些光依然讓他不舒服,但是看著前方,他知道,這些浮光散去,就應該是人生了。
「我不知道。」言采平靜地說。
但是這些小張的照片反而更讓言采覺得熟悉,好像這才是他知道的謝明朗會去用相機記錄的影像,那些陌生的平凡人一瞬間的表情,歡笑,哭泣,恐懼,羞澀,有些情緒並不美麗,但是真實。
這時他聽到聲音:「你肋骨骨折,還不能動。」
他扶著樓梯下樓,很快潘霏霏赤著腳哭著追出來,抱住他的腰說:「明朗,不要走,你回去和爸爸認個錯,然後我們去醫院……明朗……」
「在我們都沒死之前……」謝明朗又一次微弱地笑了,「兩年裡我已經想好了,還在想怎麼找個機會說,呵,沒想到會是這種狗血的場合……言采,我現在困了,你讓我睡一會兒。明天再說。」
他說到這裡有點無力:「沈知反覆說你不會愛人,這是假的。但是有一點沒錯,你真的不知道什麼是尋常情侶,演著演著,就出破綻了。」
這個電話之後的第二天,潘霏霏又來找他,說是幫他收拾行李,但是兄妹兩個人一起整理東西的時候,潘霏霏總是兜兜轉轉地提起家來。謝明朗起先只管跟著聽,但這次潘霏霏非常沉得住氣,就是不做先開口說「我們回家一次」的那個人。臨到末了謝明朗看著已經收拾得很像那麼個樣子的行李箱,暗自拿定主意,說:「霏霏,我周末可能回家一趟。」
謝明朗拿定主意回家之前已經設想過一切可能的場面,唯獨沒有想到會聽見父親提起母親來。他愣了好久,終於承認腦海中母親的面容經過這漫長的時光,已然模糊了。他猛地抬起頭來,蹙緊眉心,問:「你還記得我媽是怎麼死的?為什麼姐姐這些年不回來?你以為你做的每件事情全家上下除了你自欺欺人外還有誰不知道嗎?你也配提起她。我搞攝影和同性戀之間沒必然聯繫,就像你出軌和你做中學校長沒關係一樣……」
「去非洲之前我回家了一趟,和我父親就性取向的問題大吵了一架。」說到這裏謝明朗反而笑了,「我真是個糟糕的兒子,一般人面對暴怒的父親,不論是堅定的死不回頭,還是低頭認錯從此『洗心革面』,都好歹算是正常的反應,但像我這樣吼回去『我搞攝影和同性戀之間沒必然聯繫,就像你出軌和你做中學校長沒關係一樣』的,估計沒幾個,我這一輩子估計都進不了家門了。」
「你既然定了主意,就隨便你到哪裡去。」
儘管被刻意留下獨處,這父子二人還是無話可說,百無聊賴地相對而坐。謝明朗起先還想了一下究竟是幾時起他們的父親關係變得這樣無話可說的,細想之後發覺這種陳年舊事多想無益,就低下頭說:「我剛剛和潘姨也說了,工作順利的話,可能半年就回來了。這個機會和_圖_書很難得,條件也很好……」
後來謝明朗傷好了,臨時租的房子也退了。再後來是戲劇節,言采因《小城之春》第一次拿到戲劇獎的提名,幾個月來第一次重新曝光在熒光燈下。
「好,你睡。」
當看到兩個人握在一起的手時,黑壓壓的媒體席和影迷區,反而靜了一瞬,接下來才是含義各不相同的叫聲。謝明朗看著閃光燈,手一下子汗濕了,言采察覺到,扭頭看他,發覺他領結不知何時歪了,就傾過身幫他調正。同時低聲說:「下次攝影家年會,是不是不需要正裝出席啊。」
他想起一個名字,但是叫不出聲來,好像就這麼忘記了。
吸管送到嘴邊,謝明朗實在抵抗不住水的誘惑,老實喝了,喉嚨舒服的同時力氣似乎也回來了一些。說話不再那麼費力,說:「我填的緊急聯繫人是霏霏。」
謝明朗過了一會兒從地上爬起來,看著額角青筋畢露的父親,正在拚命拉勸的潘姨,和潘霏霏嬌小消瘦的背影,只覺得荒謬無比——和他有著最親近血緣的人看神情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塊,與他沒有任何血緣維繫的人卻在拚命維護著他。
聽到潘霏霏那因為緊張而變調的聲音,謝明朗反而微微笑了,抓著她的手說:「別擔心,沒事的。」
言采站起來坐到謝明朗身邊來:「我們之前都心平氣和端著酒杯討論過我的新戲了,最壞的不過如此,你還在怕什麼,還有什麼不能說的。」
他甩開潘霏霏,但車子開出很遠,耳邊還是響著她那種悶在一團的嗚咽聲。眼看下一個路口就是紅燈,這時忽然泛開的胸悶感讓他眼前金星亂竄,好像整個心肝都要從胸口裂開了。謝明朗忍無可忍地把車停在路邊,人剛剛下車,就吐了。他就只喝了那麼一碗湯水,吐得乾乾淨淨之後,胸口雖然好過了些,眩暈感卻更加強烈了。不敢就這麼開回去,謝明朗不得不找了最近的一家賓館臨時住了下來。開房的時候整個前台的服務生都在盯著他,謝明朗知道那是因為他腫起的半張臉和嘴邊的血跡,卻一點兒也不在乎了。
那人繼續笑:「他昨天在南下的高速路上出了車禍,現在人在醫院搶救,你知道嗎?」
謝明朗沒有上繃帶的那隻手的手指稍微一動,就碰到了言采擱在病床上的手:「當我想告訴她的時候,你已經不是我男朋友了。」
但他的掙扎看來並非全然徒勞的,很快覺得一隻手貼在額頭上,腳步聲遠去,又有更多的腳步聲湧來,漸漸地所有的感觀清晰起來,「嗎啡的效用退了」、「心跳和血壓都正常」、「稍微有點發燒」,是他最初聽見的幾個句子。
說著說著,不可避免的話題也出來了:「……明朗,你也三十歲出頭了,一般人這個年紀孩子都能走路了。我知道你們搞藝術的,眼界高,也不太願意結婚要孩子,但是也要替你爸爸想想,他最近老是沒事拿你姐姐和你小時候的照片出來看……」
謝明朗本來還臉色發白,聽到這句話之後驀地笑了:「是啊。」
潘霏霏登時臉色發僵,動作也不那麼自然了:「哦,這樣……你想談什麼?」
謝明朗已經不願,也無法再想下去了。
「可是人生地不熟的……」
沒想到自己的話會被中斷,潘姨愕然地回頭:「怎麼?」
言采仔細想了一下:「一開始看起來是呆住了,你醒來之前我最後一次見到她,已經很鎮定,也很客氣。看來你還是沒告訴她。」
就這樣,他還是睡著了,那個時候有汗滴進眼睛里,也沒有力氣去擦。最後的若干瞬間模糊感到有什麼東西撫在他受傷的半張臉上,溫暖得很,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地,他不過一個人。
謝明朗還沒說什麼,潘霏霏倒是先緊張起來,衝著面色如常的謝明朗使眼色。後者接到,也不表態。潘姨沒察覺到他們兩人這點小小的皮裏陽秋,整蝦的同時繼續說:「你是家裡唯一的男孩子,你爸對你期望高,要求難免嚴格些,他又是這個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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