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闌珊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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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芭蕉的治安

第十七章 芭蕉的治安

她並不在乎。又抽出更多時間翻越山坡,沿崎嶇隱蔽的山路去往峽谷深處。那一次,峽谷里剛剛下過暴雨,山路泥濘潮濕。她竟一腳踩空,滑下去好遠,身上全部臟透,手亦被石頭磨破,湧出鮮血。她艱難起身,在半山腰的泉水裡清洗雙手。這時候,在小草坡的那一邊,看見了他。
遠遠望過去,峽谷里只有零星燈火。初染決定花時間去了解那些村莊,以及那些村人的生活。
她試著去了解他。他是藝術特長生,學畫多年,還舉辦過畫展。他性情孤僻冷傲,少有朋伴,多是獨來獨往,蹤跡不定。他常常選擇無人之地潛心作畫,樓頂,湖畔,峽谷。他有一位同居兩年的女友,有許多時常跟隨他的女生。他對她們總是很冷淡,一個驕傲的有資本的男子。
她想起母親,想起父親,想起那座城市的觥籌交錯絲竹繞耳,突然覺得一切繁華都是虛空。真正內蘊的人生,不會喧囂不會熱鬧,宛如巍峨群山之間靜靜流淌的河水。不事張揚,也許一生都靜默山中,卻流淌不止。她翻看從前寫下的文字,或是細膩或是乖張或是或是蒼白或是詭異。於是發現自己的笨拙與幼稚。她需要一種全新的情感噴薄,她亦應該觸及真正的生活。她坐在黑夜裡,用力抓扯長發,只為自己的淺陋與單薄。
有鮮血湧出女人的下體。床單全部浸透。老婦將屋裡擁擠的人統統轟走。鈴鐺與祈福的聲音更加高大,整個村莊被火把照得透亮。
裏面只有幾本書,還有若干文具,別無他物。她只是失望。隨手翻開書本,一枚特別的書籤——
她更頻繁地寫信給家程。信里說,家程,你要對佰草好一些。她是我的好姐妹。你對她好,便是對我好。我在芭蕉很好,飲食住宿都習慣。生活也有人照顧,比從前用功不少,知道去自習教室學習。你要放心。爸爸每月都會打錢給我。生活費非常充足。我也學會節省,因為擔心哪一日爸爸厭倦我,不再管我。佰草是個不喜歡展現內心的人,其實她並不快樂,你一定要多關心她。她也很孤獨。她總是喜歡勉強自己做許多並不情願做的事。她身體也很不好,她很辛苦。
峽谷里有梯田,農作物長勢並不甚好。秋天,瘦弱的玉米頂著稀疏的穗子與風中瑟縮。田野邊灑落著家家戶戶。煙火熏人,炊煙瀰漫。天色已暗。手機在峽谷里收不到任何信號。如此甚好,免去許多煩惱。有時她會選擇一家借住一晚。她給他們錢,他們並不要,還笑著請她吃新鮮水果。房屋多是低矮破舊,屋頂覆蓋著被煙火蒸得黢黑的竹篾席子。他們吃的不是白米飯,而是攙了粗玉米面的飯,聞起很香,吃起來簡直難以下咽。夜裡多與女主人同眠。女主人勞累一天,剛一觸到床就響起鼾聲。被子單薄潮濕。峽谷里難得見太陽,常年水氣氤氳。初染盡量平靜,伏在床頭,借竹蔑席外滲入的微光記錄一日見聞與行程。
不,是一張去往芭蕉的機票。那日晚上八點起飛,兩小時后抵達芭蕉。強烈的眩暈叫佰草心火燃燒。他要去看她。他要千里迢迢去看她,他瞞著所有人,他要去看她。這是只屬於他們兩人的約會,任何人不得干擾。佰草幾乎顫抖著把車票放回書里,又把書包收拾好。等家程回來時,她依舊溫靜平和地坐在那裡看書。家程略略微笑,收拾好東西就離開了。佰草看手機,已是五點半。去機場要一個小時。不多久,他就和_圖_書要去往三千裡外的芭蕉。她看不進書,回宿舍洗澡。女伴剛從游泳館回來,濕淋淋的頭髮披垂而下,青春逼人的美好。她們笑嘻嘻問佰草有沒有空去吃炒田螺。佰草正準備去和她們去散心,而手機又響,文學社又有事找她。她第一次拒絕說,自己沒空。對方已習慣佰草的溫和忍耐,沒有料到佰草會用這樣冰冷的口吻說話。對方似乎還要堅持,而佰草已掛了電話。她笑靨婉轉,執著女友的手,與她們一起吃炒田螺去。
家程,也許有一日,你會選擇和佰草過一生。這樣很好,這是我希望的。因為她是個很好的女子,她也會成為很好的妻子。家程,雖然我那麼喜歡你。家程,我依舊在寫作。寫作把我帶入另一個世界,我很痛苦,你知道嗎,我很痛苦。
周五,若天不下雨,她通常會徒步進入峽谷。通往峽谷的路很窄很陡,被深草覆蓋。高大繁盛的樹木遮住日光,你必須在糾纏的藤蔓與錯綜的枝幹間小心弓身前行。稍有不慎則很可能滑入水潭或跌下山溝。就這樣走過一段最崎嶇的山路,大片果園出現於眼前。楊梅,枇杷,桃子,柑橘,橙子……淺淺水流被細竹管引入果園,果樹健康茁壯。繞過果園,是大片芭蕉。而後是一座竹片搭成的簡易橋,輕靈河水自橋下歡快流過。坐在橋上,雙腿可浸在清涼泉水裡。有透明魚蝦溜過你的腳背,它們一點也不怕人。
夜色里的燒烤攤被朦朧光線籠罩。熱氣蒸騰,燈下的面孔紅光滋潤,俗世的溫暖與喧囂。一串串新鮮蔬菜滴瀝著水珠盛在盤裡,看去煞是可人。田螺與活魚養在水桶里,淡淡的腥氣與塘泥的味道有種叫人感動的溫情。四個女生坐下來,先了點蔬菜吃。洗凈的田螺已入鍋,發出令人歡快的熱油響。糖醋與辣椒的熱烈芳香撲面而來,那三個女生爭著拈起滾燙的田螺,迫不及待用力吮吸。佰草用筷子搛一枚,很小心地吹了半天,確信不燙后才小心翼翼用針挑出螺肉。女友取笑她裝斯文,她倒委屈得很,做個鬼臉。
他們住在古老破舊的土房子里,用土灶生火煮飯,場院里堆放糧食與蔬菜。屋子裡昏暗無比,沒有通電。晚上點煤油燈或者蠟燭。很早就睡覺。下雨天,屋子會漏雨。接雨水的銅盆被雨洗得光亮。他們的生活窮困窘迫,但他們並不願意離開峽谷,因為已經習慣了這一種生活狀態。
她說佰草,那是我從來沒有了解過的生活狀態。我試圖接近,接近某種生活的本質。在這樣的過程里,我愈發覺出我的淺薄與單純。佰草,有時候我想,如果你也陪我在芭蕉,那該多好。我一定會很幸福。
嘶叫一聲高過一聲。天色將明,被人群驚起的宿鳥撲稜稜飛起,隱於茂密山林。初染只是靜默。
凌晨,少婦終於產下一名男嬰。因為難產,男嬰生下來有些窒息,皺巴巴的小臉擠在一起,幾乎泛紫。老婦用力抽打嬰兒的屁股。終於,黎明曙色籠罩的村莊,迎來一聲嶄新的啼哭。初染猝然落淚,心力疲倦,直想回屋好好睡一覺。
傻囡囡。家程無限愛憐。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裏的位置。你要記得好好照顧自己。我不在你身邊,你也一定要好好保護自己。芭蕉治安並不好,你晚上千萬不要一個人出門去。我很擔心你,你一定要等我來芭蕉接你回來。我一定會接你回來。你的文字充滿善良與性靈,我會把你的文字https://m•hetubook.com•com刻在心上,那是我找尋方向的路標。囡囡,你閉上眼,能不能感覺到我的懷抱。
於是全村人都去看那分娩在即的年輕女人。女人躺在破舊木床上,雙腿分叉,下體暴露。牙齒緊緊咬著一段木頭,雙手捏緊床沿,指甲嵌入木頭。每一次掙扎都伴隨每一聲尖利呻|吟。漸漸,口中木頭滑脫,呻|吟轉為哀號與詛咒。詛咒男人,詛咒孩子,詛咒天與地。有經驗的老婦又撬開她的嘴,讓她咬緊木頭。一盆盆熱水從外間傳入,屋子外面有跳舞祈福的,銅鈴鐺紛紛作響。女人的呻|吟愈加瘋狂,初染在旁邊看得驚心動魄,不僅為女人誕育所承受的苦難,更為這個村莊的閉塞與落後。
佰草一直在微笑,漸漸的眼淚蒙住眼球,腦海一片空白。當淚流滿面時,她突然醒來,微微仰頭,用力收住眼淚。女友問怎麼了,她還是微笑,說是被辣椒粉嗆到了,沒事。淚水戛然而止。
而在峽谷里,他卻輕輕吻住她的耳垂,喃喃說,染,你不知道,我多麼愛你。
文學給予她虛無而熱切的力量,她找不到出口,而文字就是光與明。她強大的寂寞內心在異鄉安寧的黑夜無限膨脹。她需要一種獨特的表達與傾訴。她已忘記最初的寫作動機。也許只是單純的驚鴻一瞥,卻為她的一生造成修改。她在尋找一種真實的生活狀態,企圖發現生活的真正意義。她的心事如若夏季瘋狂而有序生長的藤蔓,于無人知曉之際洶湧蓬勃。她已將文學視為宿命與寄託。這是危險而綺麗的誘惑與選擇。這意味著你將更加敏銳地感知人間的無盡痛苦,洞悉那些苦難的根源,卻要承受無能為力的傷懷與絕望。懂得越多,有時候越不幸福。
峽谷里有一座由土地廟改成的小學,只有四個班,一、二年級並在一起,五、六年級也並在一起。一共不過四十來個孩子。村支書是校長兼所有班級的數學語文老師。上課時,支書就從這個班跑到那個班,講完了布置作業。然後又到下一個班。他用夾雜濃重方言的普通話上課,然後孩子們也跟著他笑嘻嘻地學那極怪的普通話。教室搖搖欲墜,低矮的桌凳吱呀作響。初染只是在一邊看著這些孩子,內心複雜且壓抑。她轉身離開,知道自己無能為力。
家程,我能感覺到。家程,你就在我的身邊。真好。
初染當天就離開了。
小孩子們穿梭於人群之中,滿臉過節的愉悅。男人們坐在場院里抽旱煙,一面搖頭揣測屋中的產婦有沒有兇險。女人們則一臉複雜神情。已生過孩子的一臉驚魂甫定,未生過孩子的一臉恐怖絕望。
初染隨身帶著速寫本,隨時準備記下靈光一閃的隻言片語或者勾勒這峽谷的風景。她並沒有學過繪畫,線條顯得凌亂且瑣碎。但依舊是美的。
居住在這裏的村民大多赤貧,他們幾乎沒有任何積蓄。有的人一輩子也不離開村莊。有的人離開了,就再也不回來。
有時候一個人坐在七樓樓頂上順著江水流下的方向想象佰草與家程的生活,頭枕著臂彎,碎碎的星星灑滿天空。眼淚會不期而至。
女友嫌不盡興,又買來啤酒。佰草極少沾酒,此刻卻極爽快地倒滿一杯。月色映在杯盞間,她知此刻家程已至芭蕉。他與她現在在做什麼呢?在芭蕉寂寞的街道上行走,在芭蕉幽深的峽谷里漫步?她一定笑靨如花,他一定開懷如少年。她努力掩飾內心的失落與怨懣,將杯中酒一和_圖_書飲而盡。女伴覺出她的反常,都紛紛關心她怎麼了。她微笑搖頭,又滿了一杯酒,唇剛沾杯,便嗆得劇烈咳嗽。眼淚順理成章地流出來,她依舊是微笑,背身,從容收拾。女友見無甚大礙,繼續歡鬧。酒喝得有些多了,她們三個開始講各自的情感故事。輪到佰草,她愣住了。女友不依不饒,說我們佰草這樣溫文賢惠,怎麼會沒有一段完美的戀愛故事呢?她依舊發獃。突然想起紀天旻。已很久沒有聯繫了,據說他考去南京。上大學后他發過簡訊給她,說什麼一直念念不忘,希望她能夠答應他,做他的女朋友。他比以前大方多了,從前那些打死他都不懂得的表白一下子衝出口。既然最難以開口的話都已說完,彷彿解除了一道障礙。之後的話就流暢自如。他說佰草,以前不懂事,錯過很多機會,也許讓你心裏失落了。其實這些年來我心裏只有你一個。佰草,你要相信,我一定會讓你過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我會努力的佰草。請給我一個機會。當時佰草聽了只是愕然,轉而淡漠。她微笑回答,不要輕易許諾,也不要輕易發誓。這樣不好。
初染內心一顫。是自己曾經太幼稚了嗎。她的確不曾了解那樣的生活,粗礪,黯淡,艱苦,絕望,殘酷。真正的大悲大慟是暗涌的深海。大海的力量會把人眼裡的龐然大物變小。個人傷痛即使再巨大,一旦駛進芸芸眾生的海域,將還原它的分量,讓一切形式的無病呻|吟相形見微。
是家程爸爸的聲音。他說佰草,你知道家程在哪裡嗎?家程媽媽突然發病,要他回來一趟。他卻關了機,宿舍同學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佰草酒醒了大半,忙說,他臨時出去有事,怕是要過幾天才回校。不要擔心,我這就趕回來。
不過她會跟他們開一些玩笑。她會選擇一個追她很久的男生,突然同意跟他去吃飯,讓他欣喜若狂,讓他受寵若驚。她會點很多好吃的,然後全神貫注品嘗那些美食,並不看他一眼。他在一邊小心翼翼搭訕,她半天都沒有反應。偶爾會抬頭,睜著無辜的大眼睛,你剛剛在說什麼?不好意思我沒聽見。男生咽下話頭,硬著頭皮煎熬,把那句表白在心裏醞釀千百遍。
初染常常會在深夜撥通佰草的電話,因為寂寞。佰草通常熬夜,於是放下手裡的事,與她細細聊天。她們會說起家程。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佰草總是慢聲細語跟初染談起他的許多細節。他已經是他們學院的學生會主席了。他前幾天參加了學校辯論賽,是最佳辯手。他感冒了一個星期,叫他去醫院也不肯,像小孩子一樣。那天又有個女生在年級大會上跟他表白,他理都沒理。他很忙呀,有許多事情要做呢……初染在這些瑣碎的細節里緘默沉寂。巨大的悲傷與失落湧上心頭。
她十分驚喜,滲血的手掌已不覺得疼。他是她的師兄,常常獨自到山裡畫畫。她感到親切,上前看他的畫。畫布上是大片蒼茫濕潤洶湧的綠色,極富張力。她著了迷,伸手去撫摸畫布上凸凹的色彩,笑容清澈。這以後,峽谷成為他們兩人共同的秘密,他到這裏畫畫,她到村莊里去行走。有時候她會陪在他身邊,看他筆落絢爛。有時候他也會陪她到村子里去。遇見難走的路,他會用力拉住她的手,或者把她輕輕抱過去。峽谷里經常有突如其來的大雨,他們來不及躲藏,就鑽進芭蕉樹林。闊大的芭蕉葉擋住澎湃的雨水,他們滿和-圖-書心愉悅地聽那熱烈的雨打芭蕉。她年輕溫熱的身體倚靠著他,耳鬢廝磨的隱秘與禁忌。他待她很好,修長好看的手指溫柔地撩開她凌亂的額發。他對她笑,憂鬱的神色漸漸明朗。
她在紙上寫下:這是我第一次親見原始的生育。野蠻,血腥,殘酷,絕望,掙扎,重生。此時此刻,我腦海里蹦出的全是這些短促驚慌的詞語。我幾乎連不成句子,我幾乎大氣不敢出。而一切終究是有希望,陽光竟然照進陰霾已久的峽谷。新生的嬰兒在晨光里奮力哭喊。這嶄新而絕望的人生,又一次開始輪迴,看不見盡頭。
她說佰草,若是天氣尚好,我會徒步在峽谷里行走。一直走半天,就會看到長江。上游的江水要安靜清澈許多,江邊也有小小的村莊。小碼頭停泊著三三兩兩船隻。沙灘上有烤魚的痕迹。我想,如果我坐上這樣的小船,江水會把我帶到下游,來見你和家程嗎?
他是譚。譚有明朗的輪廓,憂鬱桀驁的眼神,譚手指沾著好聞的油彩味道。譚像邂逅老朋友一樣望著她。又像關心小妹妹一樣責備她,路這麼難走,你怎麼進來了?
佰草,我很想你。當我閉上眼,就可以感覺你在我身側。多麼想抱抱你。你要好好的,我也會好好的。我們都要好好的。
她不會看上除了家程以外的任何一個男生。他們不懂她,她也不想讓他們懂她。
說話間,學生會突然有人找他。似乎有很急的事,他把隨身的書包暫與她保管。見他身影遠去,她突然顫抖著手去翻他的書包。她幾乎窒息,快要透不過氣來。那一刻她看見自己的卑劣與委瑣。她不願意多想,她只是想知道有關於他的更多秘密。
有時候邂逅錦繡篇章,與作者或是文中人產生強烈共鳴,壓抑不住亢奮,捧起書本輕聲朗讀。那種彼此心意相通的感動。半夜時極容易餓,於是清水果腹,只覺內心清凈。實在難耐,索性上床去。若覺睏倦,便以冷水潔面。鏡中女子眉黑如濯,眼神清澈。
一周后,三下鄉小組回到學校,帶回了許多照片,以及文字資料。照片上,身著統一服裝的大學生與黑黝黝的孩子站在一起,笑容燦爛。美好的假象。這些聽話的學生受到學校的表彰,並在年終綜合測評里加頗為可觀的分數。初染因不遵守組織紀律私自提前離隊而受學院內警告處分。
家程爸爸慌忙推辭,也許是覺得不妥。而佰草決心已定。這或許是一個時機,一個讓家程以後一想起就愧疚,一想起就對自己懷有感動的機會。她內心明朗,眼神堅定。
僅僅是因為一日路過一個講座,無意間聽到一位從廣西支教回來的研究生說,如果你不親自走進,你不知道世界上會有那麼貧窮的地方。如果你不親眼所見,你不會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多的悲苦。大學生總是在象牙塔里構想美好的未來美好的生活,風花雪月,傷春悲秋。卻不知這世界上有那麼多窮困貧瘠,世界上有那麼多陰暗的角落。
夜裡下起雨。凌晨時佰草趕頭班車回槿安。回去的路顯得無比漫長。半醒半眠之中,只覺得悲傷。雨聲淅瀝,一切都是陌生且疏離。薄亮晨光里,她看見窗外的田野與村莊。大片竹林碧浪洶湧。她感到疲倦,困意壓上眼皮。
女友見她怔忡的神色,又歡呼起來,我知道了,你是不好意思。誰不知道你和工商管理的沈家程互相愛慕啊,還是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學校來的呢。又有基礎又有前途,太般配啦!美得你hetubook•com•com!蒼天,這就是幸福的女人哪!
學校團委組織三下鄉活動,去了芭蕉的一個小鎮。隨行的都是學校頗為出色的學生幹部。初染找了關係,也寄身其間。大家在那裡受到了非常熱烈的歡迎,鎮政府披紅掛綠,為這些高校來的大學生接風。這座村鎮已有明顯的現代開發痕迹,條件比那峽谷的村莊要好很多,但還是貧瘠困窘。有一些失學的孩子背著碩大的背簍站在水泥路上張望他們,神情漠然。中午鎮政府大擺宴席,開的酒竟是XO。初染震怒,當下摔了筷子。團委老師面子上很過不去,只能打圓場。
他嘗試與她接吻。他纏綿溫柔的動作讓初染有一瞬眩暈,而她終於還是冷靜推開。而靜謐幽深的峽谷有太多讓人陶醉的理由,自然而生的曖昧情愫讓人無法撇清。她突然想起家程,心一緊,一酸,一疼。覺得自己已離他很遠。此時此刻,他會不會正和佰草在一起,會不會已經將她忘記。呼嘯而來的傷感頃刻將她淹沒。她跌入他的懷抱。
昏沉沉回學校,突然手機響起。因為厭倦,看也沒看就掛斷。夜風疏淡,碧綠的法桐樹葉沙啦啦作響。手機又響,她一看,竟是家程媽媽打來的。匆匆接了,調整狀態,言語溫柔。
時間一長,那些追求者自然冷下心來。但也有一兩個,真正心疼這個來自遠方的獨特女孩。他們會默默關懷她,一直不離開她,在她需要的時候準時出現。她跟他們保持來往,但並不交付感情。
其實初染在芭蕉過得並不好。她拒絕與人交往,總是孤獨來去。頻繁逃課,徹夜看碟,寫作或者閱讀。但依舊有很多男生注意到她,站在宿舍樓下大喊她的名字。天黑以後在她下自習回來的路上點起蠟燭等她。請她吃飯。請她看電影。她同宿舍一名女生苦苦追求的男生竟也在苦苦追求她。男人緣重了,女人緣自然很輕很輕。女生們不喜歡她,把她隔離開,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羞辱她。她並不在乎,依舊眼神明澈,笑靨如花。
那年初夏,原本答應去看佰草古箏演出的家程突然說有事,要出去兩天。佰草看出家程眉宇間深藏的悲楚與沉重,卻又故作輕鬆。佰草內心凜然,知道這個男子對她一直保留隱瞞。她除了微笑叮囑,要他注意身體,沒有其他辦法。
從圖書館借回許多書,夜夜斷電后,坐在寂寞陽台上認真閱讀,或者抄寫。她需要安靜。耐心抄寫可以磨人性情,她要磨去內心的浮躁與衝動。
那一日深夜,初染依舊住在農人家。突然見窗外亮起火把,腳步嘈雜,中間痛苦呻|吟與高聲叫喚。是一個年輕女人即將臨盆。初染寄宿的人家也點起油燈,披衣出門去。這家男人納悶,不是還要過些日子嗎?這家女人一臉嚴肅,別啰嗦!
或者找一個男生出去通宵看球。她會和男生對干啤酒,大聲談笑。凌晨時分在男生驚奇恐慌的眼神里身形矯捷地翻回女生宿舍,消失不見。
平日里她很少與她們一起。總是獨自忙自己的事。彼此交往不深,加上佰草性情溫默,即使有些小嫌隙也難成氣候。這樣也好,交往淡泊,進退自如。
一路回學校去,攀爬陡峭崎嶇的山岩,她身形矯捷,毫無畏懼。學校的一切都令她感到不真實。喧囂,熱鬧,桃紅柳綠,熙熙攘攘。這是另一個世界,乾淨,體面,明媚,積極。年輕的學生有皎潔純凈的神色,這讓她感到陌生。她在夜深時被噩夢驚醒,感覺自己成了那村落里絕望疼痛的難產少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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