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闌珊

作者:蘇枕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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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梔子

第十八章 梔子

他轉身,看見路對面的香樟樹下,撐透明雨傘的她。她長發披垂,穿過膝的棉布連衣裙。玉色底子上開出大朵碧色菊花。手腕上零零碎碎纏繞了紅絲線和玉石鐲子。她抬手撩開額發,腕間丁冬作響。他看見她明亮清澈的眼眸,頓時內心清涼透地,無比安靜。他走過去,溫和拉住她的手,我來了。囡囡,我來了。
她對這個男人已無愛慕或傾心。剩下的只是恨。常常在半夜驚醒,夢見自己高舉尖刀去刺他。鮮血噴濺,他面目猙獰。而她胸口也一陣劇烈疼痛。夢境袒露了她的隱秘,她發現自己對他依舊有著感情。剝去男人的外皮,去看他們的內部。許多時候,痛徹心扉。
嗯。醫生又開了新葯。你還好嗎?我看你又瘦了。別又像高三那時候把自己弄得那麼糟糕。這樣不好。身體畢竟是最重要的。
母親病情已有所控制。佰草和家程一起回學校。一路無語,她在心裏冷笑,他在心裏歉疚。
一直在手術室外默默等待,時間變得無比漫長。真希望一切頃刻結束。而他必須堅強。他捏緊拳,骨節格格作響。他在恨,恨那個讓她疼痛讓她絕望的男人。他要把她受的每一點痛苦加倍償還給那個男人。他一定要。恍惚間,突然發現手術室警報燈亮了。兩名護士匆匆跑出,他大駭,攔住問怎麼了。
這句承諾如此之重,如此之暖。他為自己那一瞬有關毀滅的念頭而羞恥。他不能消失,他必須微笑著出現在她面前。因為此時的她只有他,只有他,才能渡她離出黑暗與苦難,斬斷糾纏與恥辱。他坐直身子,看見顯示屏上的紅線正往芭蕉的方向延伸。頭很疼,他飲盡咖啡,又續了一杯。他想這一刻自己的面色定然憔悴無比。於是起身,在洗手間用冷水狠狠沖臉。抬頭時,眉目清爽,一切隱憂與遲疑都悄然褪去。
她的手那麼涼。她微笑低語,家程,我餓了。我們去吃東西,好嗎?他依順她,陪她吃飯。芭蕉的食物很辣,嗆得她幾乎流淚。她用力喝湯,用力咀嚼,細瘦的手腕因為用力而嶙峋可憐。他看著她,只有心疼。他看看腕表,輕聲說,我們走吧。和醫院約過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hetubook•com.com扶起虛弱的她,從十二樓的診療室到底樓的化驗室。已過凌晨的醫院沒有其他病人。電梯里只有他與她。她突然掩面低泣。我害怕。家程,我真的害怕。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幾乎箍得她喘不過氣。眼淚浸濕他的衣裳。他輕吻她的眉骨。囡囡,別怕,我一直都在。馬上,什麼都會過去。她身子軟下來,成為失根的藤蔓。
男人的承諾,許多時候,是一枚小小的紙船,根本載不動太多情感,駛不入浩瀚的情海。
我知道,謝謝你。她垂下眼帘,拿在手裡的書一下下扣動門框。她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與他隔著門,他不進來。她一陣眩暈,神色凄然。家程,你要好好陪陪你媽媽。她很想你。
他永遠記得那一夜的絕望與茫然。於三萬米高空飛翔,雲海翻湧,幻化無邊。身下是山脈,河流,川澤,盆地。他把頭靠在舷窗上,突然想,若是這一瞬飛機顛覆,世界消失,他也情願。他不想降落,不想踏上那片叫做芭蕉的土地,不想見她。
那是她的夢魘,如果可能的話。
她病情穩定了吧。佰草溫和微笑。
我知道。他微笑,你要好好保重。社團的事不要太操心。馬上就要考試,你好好複習。我先走了。記得按時吃藥。
羞於啟齒的問題。她臉刷地湧上鮮血。他表情鎮定,說出一個大概時間。醫生埋頭記錄。林初染。女。十八歲。未婚。停經四十二天。一側下腹撕裂樣疼痛。伴有噁心嘔吐。陰|道出血。疑似宮外孕。先做血HCG與尿HCG。
不要任性。我們一定要去。一切必須了斷。多延遲一分,是對你多一分傷害。不要害怕,我會一直陪你。你看著我,我是家程,我從三千裡外過來,你什麼都不需擔心。
她扳動手指。家程,你已陪我三天,該走了。
他冷靜且自持地微笑,怎麼了?
一日黃昏,他來到她的宿舍,輕而易舉地擁有了她。她感到疼,指甲嵌進他的肉里。她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說因為我愛你。一句男人們都輕車熟路的謊言,卻叫她剎那間迷了心智。她痴迷譚的氣質譚的憂鬱。譚的突然來到與粗暴的佔和_圖_書有,都沒有讓她極度憤怒。她只是疼。
打車去她的學校。離機場並不甚遠。他從後視鏡里看見自己陰鬱的臉,似乎在一瞬間成熟滄桑。他試著微笑,發現面部肌肉僵硬冰冷。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司機用濃重的芭蕉口音告訴他,到了。
傻囡囡,不要說這些。快些跟我走吧。你要記住,我在,一直都在。
而他清楚記得自己對她說過,也許我來到人間,有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能夠遇見你。無論你做什麼,即使是沉淪,我也會陪著你。你要記住我今天說過的話。囡囡,你要記住。
她突然感到疼。劇烈的疼。他從化驗室出來,化驗單上是一枚紅色印章。陽性。她臉色蒼白,依舊在微笑。
這一年,她十八歲。他二十歲。
她終究是什麼也沒有說,和從前一樣,悄然咽下酸與涼,對他輕輕微笑,任他離開。
他繼續撥她電話。她再度掛斷。他可以感到她的狂躁與不安。他壓抑心火,發簡訊說,囡囡,我已來到你們學校的正門,過來接我,好嗎?我已來到,不要擔心。什麼事都沒有的。
天飄著碎雨。芭蕉空氣果然潮濕無比。大叢爛醉的杜鵑開在頹靡夜色里,遠處山脈綿延,天空黑沉沉壓下。這是芭蕉,這是她所在的城市,這是他內心的隱秘傷口,這是他之後的恥辱隱疾。無論如何,他今晚一定要把一切終結。他要去見她。
為了他,她這樣努力這樣出色。為了他,她拒絕任何一個優秀的男子。為了他,她沉默內斂,一直低到塵土裡去,把他給她的傷口當成禮物,永遠都是極盡溫柔。一次次的試探,一次次的牽挂,一次次的努力,不過是讓自己更疼,傷得更重,萬念俱灰。愛這樣具有殺傷力,使她蒼老,使她千迴百轉,使她的疼侵入骨髓。明知道不屬於她,為何依舊執著。而終究是放不下,離不開。他的微笑他的關懷他一切的一切都是毒藥,她卻甘心飲下。
家程來看她。她懶懶欠身從床上下來,長發挽成髻,肥大的睡衣愈顯出她瘦伶伶的身段。宿舍里其他同學不在,她想請他進來坐坐。而他卻只是站在門口,手裡拿著葯,沒有進來的意思。
他這樣聰明https://m•hetubook.com•com,他一定知道。可是他不說。他只是與她保持距離,讓她的心漸漸涼下去。她只是疼,只是冷,卻說不出來。那種怨恨纏綿絕望彷彿搖曳的拖腔,在她胸口徘徊一陣,終究是低下去,低下去,綿綿不絕,滿是期待與哀傷。
你也是。
大出血。病人已休克。
原諒我,現在沒有能力陪在你身邊。囡囡,你要忘記仇恨,忘記陰暗,忘記悲傷,忘記疼痛。你要好好生活,只有這樣,我才安心。其他事,交給我來。學會保護自己,遠離傷害。你要記住,我一直都在。
她的身體一直不好,因為這三天衣不解帶地照顧家程母親,剛回學校就病倒在床。
他站在手術室外,頭腦里掠過大片迅疾的潔白閃電。他的思維在那一刻凝凍。突然,手術室燈滅去。他看見她被推出來,臉上有安靜美好的笑容。
他與她住在芭蕉一家安靜的小賓館內。房間臨江,在窗口可見荒蕪的碼頭與漂泊的船隻。她躺在床上,已忘記今昔是何夕。她已不再流血,因為失血過多而無比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他請臨近的飯館做了烏雞山藥湯,買來一口口喂她。她喝完了又躺下去,眼神凝滯。他望著她,撫摩她的額頭,囡囡,記得好好照顧自己。一切已經過去,我該回學校。記得好好照顧自己。我會過來接你離開。
他轉身離開。她就看著他的背影,頓時啞言。她抓著他給的葯。冰涼的藥盒子,不似他給初染細心熬成的湯藥。她突然心裏一片空寂。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可他不知道。他的心已被另一個女子佔滿。他不會把這感情分給她一星半點。她早就明曉這一切,卻為何還要一再沉溺一再陷入。他就在她視野里越走越遠。胸口堵得喘不過氣來。她突然用力追過去,家程,家程,你等一等。
譚說他愛她,愛得極深。譚說自己早已厭倦那個與他朝夕相處的女人,他們的同居感情十分窒息。在峽谷里,他對她說了很多話。她也說了很多,她的父親,她的母親,她的羞恥,她的悲傷。
他換好電話卡。那是一個只屬於他與她的號碼,存滿她的簡訊。他撥通了她的電話,卻被掛斷。他在候機室買了一和-圖-書罐咖啡,繼續撥。依舊是掛斷。如此往複很久,他暗自用力,咖啡罐竟被捏變形。轉頭看落地窗外起起落落的飛機,盛世繁華安穩,他的悲喜,又算什麼。他的電話再次被她掛斷。她是怎麼了,是一瞬間不敢見他,不願見他,還是臨時出了什麼事?他內心如煮,坐立難安。
她的身體很軟。他想起那個與她一起騎車看教堂的夜晚,石榴花開如火。那時候她的身體茁壯清香,彷彿蓬勃的植物。而此刻,她彷彿失水的魚,沒有了重量與溫度。
因為嚴重腹腔內出血,必須立刻採取全輸卵管切除術。她囁嚅說,可不可以吃藥。再苦我都可以吃。他握緊她的手,聽話,你再拖下去會有危險的。他聲音沙啞,而眉間依舊是溫暖與心疼。
他在黑暗裡默背《聖經》:……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你要好好的,囡囡。
她緘了口,心是抽絲剝繭的疼,從容緩慢地折磨她。她知道自己的執著都是虛妄,她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她知道自己的眼神已為他而顯出淺淺暮氣。剎那蒼老。
他在正門的報亭來回踱步,等待迴音。時間那麼漫長。彷彿懸在草葉尖怎麼也滴不下來的水珠。他感到眩暈。鋪天蓋地的碎雨將他內心擾亂。漫長的煎熬。他聽得見心臟瀕臨崩潰的嘶叫。
這些天,為了我媽媽,你辛苦了。謝謝你。媽媽剛剛打電話來,還說起你。
家程剛下飛機,換了卡,手機就被簡訊與未接來電震得幾乎死機。他一看,臉色就陰了。母親已是病情沉重。
佰草陪在醫院里,端茶倒水,極盡溫柔。他離開的日子里,是她一直無微不至地關懷這病弱的母親。母親沒有責問家程去了哪裡,只是告訴說,佰草這孩子實在難得。你要懂得珍惜。
她在他懷裡大聲哭泣,惹得周圍人滿臉驚詫。他旁若無人吻和圖書去她的眼淚。他們彼此取暖彼此安慰。無論如何,他都是他唯一的女子,他的囡囡。
她抬頭看牆上的掛鐘,已近十二點。她遲疑不決。他又柔聲說,不怕。現在這麼晚,醫院人跡已稀。
她清澈的眼裡流出眼淚。她說家程,我已無顏面見你。
她躺在他懷裡,他是她的光他的明。她緊緊捏住他的手指,指甲因為用力而蒼白透明。她咬著乾枯的唇,眼神虛弱。醫生很溫和。微笑問她,你們最近一次同房是什麼時候。
他又是乘夜班飛機離開。他不要她送他,因為她很虛弱。而她執意前往。當打到車時,她又遲疑不決,只說是不想見到離別場面。他吻她的額,與她擁抱,要她快些回學校。於是他離開,她留下。她站在原地見載他的車絕塵而去。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心彷彿被挖去一塊,淋漓滴血。她不假思索,又攔下一輛車,奔往機場見他。
然後有一日,她發現自己已經懷孕。去找他,卻見到他的同居女友。她態度強硬,要見他。而那女友卻冰冷一笑,他不會見你。他更不會離開我而要你。因為他今天的一切都是我給的。他學畫的費用,他買顏料油彩畫紙的錢,他辦畫展的錢,他生活的所需……都是我的。如你這樣的小姑娘我見多了,我也不在乎。有你們的存在,恰恰證明我的男人非同一般。
他握著她的手,她感到他的溫度。她略略顫抖。她聲音帶著哭腔,她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她說家程,我不去了。家程,我不去了。
她臉漲得通紅。從未有過的失態與瘋狂。她直直地看著他,那一絲絲一縷縷付出的感情全部牽挂在這個男子身上。他也許懂得,但他不需要。他輕輕掙拖,繩子斷了,她一次次跌倒在地,很疼。而心甘情願,再次爬起,再次付出牽挂的絲線,再次跌倒,再次疼痛,如此往複。
她回復了。她說,你轉過身來。
飛機正在降落。
她天旋地轉,不敢相信,更不願相信。恥辱與仇恨肆意蔓延。她一定要見他。女友突然揪住她的頭髮往牆上撞,她奮力還擊。而這時看見從房間里走出的他。他對她視若無睹,她停住所有反抗,任由那女人發泄怒火與鄙夷。連她自己都鄙視自己,何況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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