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活總是逼人太甚
正當李志明短暫地沉浸在幸福之中時，手機響起來，他一看，是酒店的電話，默然地走至廁所接起來。
「沒事兒偷著樂嘛……」
「阿姨最好了，」曉芙把頭貼在媽的懷裡，彷彿一隻溫順的小綿羊，這是她的撒手鐧。
「這東西吃了總沒壞處吧，反正刷我爸的卡，他是一水瓶男，對錢沒概念的。」
但是李志明沒有，不相信眼淚的不只莫斯科，任何地方都一樣。
「腫瘤？！」曉芙打翻了手裡的咖啡，灑了一些到身上，手忙腳亂地找紙巾，李志明內心搖搖頭，把口袋裡的紙巾遞過去。
「這我說了不算，你得跟我媽表現一下你怎麼不嬌生慣養了。」
李志明去跟未來的岳丈請了假，只說他媽來北京了，身體有點兒不舒服來檢查一下。人精如孫文，自然沒有多問什麼，只是表達了適度的關切，讓李志明放心，便放他走了。
「陰影？」李志明肩上的包一沉，緩緩轉身過來，「媽，你怎麼不早點兒告訴我？」
「挺好的，」春嬌沒有敏感，又笑了，「這兒的工作不辛苦，待遇也好，我每月都能攢下不少錢呢。」
「是誰！」李志明感覺到自己的聲音是顫抖的，眼睛的餘光迅速掠過他將來的下屬們，他們個個的臉憋得像蘿蔔，李志明知道那都是滿漾笑意。
「曉芙，我媽只是長了個良性腫瘤，不需要這東西。」
媽聽出了李志明聲音里倏忽而過的哽咽，抿嘴伸手拍拍他的肩，沉默著，不再說什麼。
「媽，你那是舊思想，曉芙跟我這裏可沒表現出來她不能等。」
在辦公室，李志明首先遇到了他的未來岳丈孫文，他是李志明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所以李志明在他面前誠惶誠恐得彷彿鵪鶉。他冠冕堂皇地跟李志明講了幾句話，看私下無人，便臉上略帶著笑意語重心長地問李志明道：「你跟曉芙最近怎麼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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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高峰過後，李志明試圖回到辦公室喝杯水喘口氣，長年的職業生涯總能教會你忙裡偷懶，職場上是沒有閑好偷的，只有懶。
「我該說你笨還是說你聰明呢？她是我媽，肯定跟寫高考作文一樣，欲揚先抑，懂嗎？哎，我得回一趟酒店，今兒上班第一天，總得有始有終一下。」
如果，那可以稱為愛。
「去哪兒啊？」
「你這孩子……」媽搖搖頭，還是笑，眼睛卻有了些霧氣，「志明，媽之所以說這個話，就是要你明白，這世界上的有些事情啊，你要看得輕鬆一點。就跟咱倆做母子一樣，都是緣分，媽不知道有多驕傲能有你這麼一個孩子。可緣分這個事情，遲早有一天，會斷的……」
李志明嘆口氣，「媽，以後無論有什麼事情，你都要第一個告訴我，第一個，知道嗎？如果你不告訴我，你還能告訴誰呢？看到你一個人扛著，我心裏能不難受？」
媽親昵地伸手拉曉芙到沙發上坐下，李志明開始動手擦未完成的地，順便略帶緊張地側耳傾聽兩人的初次會談。
但一切美妙的感覺都是短暫的，李志明的這份感覺，很快在他上班后的十分鐘內，消失殆盡。
李志明跟曉芙提著大小包裝袋踏入家門之時，媽已經醒了，「哼哧哼哧」地在擦地，李志明一看，一把就把拖把奪過來，近乎斥責地跟媽說：「您這是幹嗎呢，非得把您兒子逼死您才開心是吧？」
李志明輕輕抱起她，她那麼瘦，彷彿只剩下了一把骨頭。
出門后，車子剛發動，曉芙的簡訊就進來了。
「你做得好不好倒是其次，關鍵是讓我媽，你未來婆婆，感受到你的那一份心嘛。」
「你小子！別的不好好學，貧嘴倒是學了不少。」
媽笑，拘謹依然，「你長大了，不是小孩了，媽來到你的地方，得算是半個客人了。」
「唉，我覺得真沒什麼大事情，這次還是志浩硬要我來我才來的。你知道的，我身體一直挺好的……」
「我可沒您想的那麼嬌生慣養，對不對，志明？」
那一刻，整個世界，靜了。
「這事已經定了！咱們有免費的保姆，我叫曉芙來照顧您，讓她提前盡一下兒媳的責任，她平常上班可清閑了，照顧您花不了多少時間。」
說完這話，她就飛速地關門出去了，這就是春嬌，她明白李志明會不知道如何接話。
「人家沒不好好說話，」媽勸李志明，「我覺得態度挺好的，說的都是大實話。」
李志明苦笑，伸手出去，用半是虛弱半是命令的口吻，「曉芙，給我，我就抽一根。」
「保姆？志明，這個錢我看就不要花了吧……」
李志明從未來岳丈的辦公室出來，不知不覺頭上已經有了一絲細汗。他這個人，對於長輩，有一種難言的疏離感，無論對方多和善，李志明的神經都忍不住繃著。曉芙罵過李志明好幾次，說這是鳳凰男的劣根性之一。可李志明不這麼覺得，對長輩一定要畢恭畢敬，這是他的人生信條。另外，出細汗的www.hetubook.com.com另一原因是，既然孫文如此說，李志明知道結婚的事情也就迫在眉睫了。跟所有正常男人一樣，李志明在這步田地，唯一的感覺，就是下意識地逃。
「志明……說實話，就算是我爸媽病了，我也沒有去照顧他們的決心。我挺清楚我自己的，我覺得我天生就沒什麼照顧人的能力。你看這樣成嗎？我出錢，給咱媽找一個看護，最好的那種，肯定比我親自去照顧咱媽要好得多。」
「出什麼事兒了？你在哪兒呢？」李志明知道這孩子還沒有閑到要跟他交流的程度，長兄如父，他註定是要被討厭以及貼上「沒事勿擾」的標籤的。
媽終於笑了起來，年紀大了舟車勞頓，她要先去睡會兒。看她睡下了，李志明打電話找北京的朋友聯繫醫院，做酒店久了，還好認識幾個這個系統的朋友。在廁所給朋友打完電話，確認好各項事宜，他坐在馬桶上，抽了一根煙。
此時此刻，李志明有點兒想抽自己。
「咳，沒事兒，不就是一桶水嘛，遇水則發嘛。真沒想到咱倆能在這裏遇到，多少年沒見了？」李志明試圖用敘舊法緩和一下現場的尷尬氣氛。
「啊？為什麼？」
「走吧，媽！我扶著您。」
「這……不太好吧，人家可是北京城的小姐，嬌生慣養的，你讓她來照顧媽……」
而現在首要的事情，是要說服曉芙來照顧媽，也變相地給他們彼此一個陪伴終老的機會。
李志明瞟一眼價格，一小盒也要四千九，再看一眼曉芙的眼神，知道他擋不了，只得一臉無奈地苦笑點頭。
進入會議室之前，李志明故意臨近開會時間再進去，力求達到一種萬眾矚目的感覺。
「喂，哥，我志浩。」志浩的聲音浸在一整片的喧囂中。
「我就是隨手干點兒，不累的。你就是曉芙吧？來，讓阿姨好好看看你。」
春嬌關門出去之後，李志明恍神了一小會兒，繼而看一看時間，趕緊出去從車的後備廂里，拿了另外一身衣服出來。他就是個這樣有備無患的人，曉芙無數次笑他像松鼠，是個儲備型人才。李志明也笑她是溫室的花朵，不知日子隨時都會殺你一個措手不及。但嬉笑過了，他對曉芙也不免羡慕，如果每個人的人生都如他這般提心弔膽，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大家不如模仿抹香鯨集體自殺好了。
「不帶你們倆這麼交流情報的啊，媽你收著點兒，我那高大全的形象，你得替我維護。」
「乖，寶貝兒，相信你！親你個。」李志明一手握著方向盤，一手打這條敷衍的簡訊出去，繼而把手機丟在了副駕駛的位置上，再也不想管。
她噘嘴，「不準抽！要學會愛惜自己的身體好嗎，本著為其他姑娘謀福利的原則，我也得阻止你。」
「今天是什麼風把你吹來了，上班第一天就學習翹班啊？雖然有我爸罩著你，也不能太誇張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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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志明帶著媽走出診室，忍不住小聲跟媽罵人，「現在的醫生怎麼都成這樣了，以打擊報復病人為樂是嗎？媽，咱們換家醫院，去他的學術權威。在北京，權威不多了去了，我就不信找不到一個好好說話的。」
「不敢不敢。」李志明頓時一頭汗，可臉上也有了笑意，李志明就是喜歡未來岳丈的這點，往好了說叫幽默感，往不好了說叫老沒正經。李志明雖然外表嚴肅，可內里也是個沒正經的人，見到自己的岳丈，他時常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真沒岔開話題，我的意思是，就算我想辦，曉芙還不一定想呢，我的『三個子』還沒攢齊呢，哪敢輕易就娶曉芙過來。」
「好，這幾天就抽空過去，肚子里的饞蟲都給勾出來了。」
曉芙遲疑一下，乖乖地把煙遞到李志明手上，「怎麼了志明？發生什麼事情了？」
「就因為不是外人才不讓你買的。要是外人，我在一旁偷著樂好吧。」
「腹部有個腫瘤？」
「得嘞，你們年輕人的事情，我也就不管了。只是現在萬事俱備，你們自己上點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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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您今天剛來北京，我可是做地主的，怎麼好意思讓您下廚。可您看看我，被我爸寵壞了，一道菜都不會做……」
「真的很對不起，如果你有換的衣服的話，我現在拿到洗燙部幫你弄乾凈好不好？」春嬌終於抬起頭來，眼中是關切的楚楚可憐。當然，李志明意識到，這份關切的對象，不是他，而是他的這身衣服。
「媽要是萬一……」
話剛出口，李志明就後悔了，這是什麼屁話，在酒店做個清潔女工，能有多好？可以飛身上月球嗎？
這種擊中，基本等同於有個女孩，在你結婚當日，自天而降，淚眼汪汪地站在你面前說：皇上，你還記得當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嗎……
「志浩，你等等！」李志明叫住他，上前幾步，從懷裡掏出錢包來，「你一個人在家裡，我給你點錢，萬一用得和-圖-書上。」
「行，等你一起吃飯？我要帶阿姨去吃好吃的。」
「媽都病了還坐什麼地鐵，你們在北京站等我，我半小時後到，那裡人多，照顧好媽。」
她是孟春嬌啊，心細如髮傻傻憨憨大智若愚時運不濟懂我無比的孟春嬌啊。
「我怕你擔心……一開始就是覺得肚子這邊疼，沒覺得會有什麼大問題……」媽怯怯得彷彿是做錯事的小孩。
李志明煥然一新地出現在大堂，今天非周末，客人並不多，只有幾個外地來京開會的公司入住。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他分內的事情，上午的時間已經過去大半，沒有人提早上的那個插曲。如同大雪無痕一般，從事酒店行業的人，總會職業性地把一切不美好的東西瞬間掩埋。至於雪化了是迎來春天還是別的什麼，大家卻未曾想過。
「李志明，你一定得回來，我跟你媽哪兒那麼多話說啊，這已經是我極限了。」
李志明終於對人生有了一種恐懼感，孤獨的恐懼，再無人疼愛的恐懼。
「你說什麼？」李志明的腿有點兒軟，「什麼病？媽跟你在一起嗎？你讓媽接電話。」
「哎，媽說你上班要緊，別……」
「是曉芙堅持讓我開的，好接送她上下班。平常這車保養啊、加油啊，我都搶著把錢出了。她平常也不愛開車，閑著也是閑著。更何況，我們倆的關係也到這分兒上了。」
「諸位奧斯汀的優秀員工，我就是你們新一任的直屬上司，初次跟大家見面，請多關照。我叫李志明……」
是的，你沒看錯，李志明在一家五星度假村的會議室中，遭遇了天降橫禍。
「志明……如果我說我不想去照顧你媽，你會生氣嗎？」
「應該是良性的。」大夫慢悠悠吐出的幾個字，在李志明耳中聽起來，彷彿天籟，他幾乎要拉著媽的手當場轉圈圈，「但是病人身體的各項指標都比較差，我推薦還是養一段時間再做手術，畢竟這是個大手術。而且，就醫院的情況來說，就算現在預約手術，也得差不多半個月後才會有床位。」
這三個字，字字鏗鏘，彷彿原子彈落廣島，廣島是李志明。
「那您看養多久比較合適？」李志明各種的畢恭畢敬。
在北京站對面的那個人多到厭世的麥當勞，李志明見到了志浩和媽。在一片烏泱泱的人頭中，媽看到了他，先是給了他一個有點兒蒼白的笑，那笑，有點兒討好，有點兒「給你添麻煩了」的不好意思，看得李志明鼻子一酸，眼前迅速地籠上了一層溫柔的薄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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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她變了，我也以為我變了，可事實是，我們都還是老樣子。
「那你買了給你爸吃，我媽的個性我了解，她是絕對不會收這麼重的禮物的。」
他們在星巴克門口的椅子上坐下來，李志明拿出煙，被曉芙一把奪過去。
「嗯，腫瘤，不過是良性的。」
在李志明的辦公室，春嬌穿著一身標準的清潔工制服，漿洗得很乾凈，白至有些藍。
「呵呵，」媽笑得合不攏嘴，「他敢，他要是欺負你，你就來跟阿姨講，有他受的。」
「你生我氣了？」
李志明意識到他必須開口講點兒什麼了。
「李經理，出大事兒了，你趕緊回來。」前台MM的一句話使李志明如五雷轟頂，這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嗎？
「我們老家那種地方，不去也罷。你這樣粉雕玉琢的女孩，去了也怕你不習慣。」
「那就早點兒把事情辦了？你也不小了，有個孩子總是好的。趁媽現在身體還行，還能幫你看看孩子。」
李志明聽了有些難受，「媽，您別這麼說，搞得我挺難受，是不是我有什麼做得不對的地方，讓您老生氣了……」
「男人，還是得先成家，后立業。再說了，你正當年，人家女方可是不能等的啊。」
「阿姨，早就該來看您了。可每年志明回家的時候，都不巧我沒時間。」
但很快，李志明決定不去想那麼多，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要先去把自己的第一把火燒起來。
她懂的？她懂什麼？懂我李志明是個見異思遷苟富貴絕對忘的小人嗎？何況，我這算什麼富貴？李志明心中不停地以咆哮體浮現這樣的獨白。
李志明走近，沉默地拿起放在一邊的小小旅行包，背到肩上。包很輕，卻應該放了媽所有的珍貴。
「沒表現跟心裏沒那麼想是兩碼事，媽是女人，媽懂女人心。」
欣慰的是，無論怎麼講，曉芙都是個善良的女孩。可難過卻是，這樣美好而衣食無憂需要讓人一輩子去寵愛的女孩子，為什麼，偏偏就跟了他呢？
辦公室的空氣彷彿瞬間凝固住了，他們沉浸在一種奇妙的氤氳之中，彷彿在僵持。
「嗨，電視上那些東西都是假的，您也信？」李志明試圖岔開話題。
「哎，你們倆在這裏互推互讓的讓我有點兒不舒服。媽，聽曉芙的，今天咱們出去吃。曉芙，我盡量趕回來，要是媽餓了，你就帶媽先去吃。」
「你聽我說完行不行？」志浩也學會了打斷李志明，「媽——hetubook.com.com病——了！」
談到病，媽沉默了，鄧麗君在唱：「看似一幅畫，聽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這裏已包括。」
「這就對了！多大點兒事兒，看您搞得這麼嚴峻，跟國民黨要反攻大陸一樣。」
剛走進辦公室手機卻響起來，李志明的心忽然一下子跳得莫名厲害。抓起一看，是志浩打來的。奇怪，這孩子這個時候不是應該正在高三的課堂上春蠶吐絲一般做卷子嗎？
李志明像一個大型的米其林鼻涕蟲寶寶，狼狽地擦著身上的水。
「媽，您別說這些喪氣話了，您不會有事兒的。」李志明知道媽說這話的意思，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他擦一把眼睛，努力讓自己笑出來，「還是知子莫若母吧，我的淚點在哪裡您一戳就中，您再說就是成心讓我多想了。」
「咱媽病了？什麼病？」曉芙語氣里的關切不是裝的，李志明很欣慰。
「這就不好說了。」大夫儼然對李志明的這個問題頗為不屑，李志明理解也許他的問題弱智到讓醫生啞然失笑了，可是對於大夫的不屑，無論如何李志明在心理上和生理上都不能接受。不好說？你是醫生你跟我說不好說？李志明內心差一點兒罵髒話出來，可臉上卻已經賠著各種笑，「您有經驗，給我個建議也成啊，一個月？」
曉芙揚起勝利的微笑，蹦蹦跳跳地跑去款台結賬，李志明看著她的背影，心裏有欣慰，也有難過。
「行了，媽，趕緊跟哥走吧，這裏的人多得我眼暈。我坐下一班動車回山東，四個小時就到了，還能趕上晚自習。」志浩一臉不想參与談話的樣子，轉身要走，李志明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小子什麼時候已經跟我差不多高了。
李志明心裏難受得厲害，咬住嘴唇把她放到床上，門關上，他嘆了口氣，在沙發上癱坐下來。
「認識我這幾年，覺得我是那樣的人？」
「春嬌，真沒事兒。我知道我剛剛不應該打斷你……」
此時此刻，這首歌如此不應景，李志明果斷地按了下一曲，《小城故事》傳出來。
上班的第一天，李志明穿著打折時購買的某中檔品牌西裝，英姿颯爽得一塌糊塗。曉芙不愛開車，又因為肩負起了接送她的偉大任務，所以她的車子暫時由李志明開著。早上李志明開車在五環路上行駛著，窗子搖下來，清新的風柔柔地吹起來，外面綠得生機盎然，他聽著一張許巍的CD，望著眼前的一片璀璨陽光，頓時有了一種了無遺憾的感覺。
「哪敢。」
「咱們倆能別說這些生分的話了嗎？我現在渾身不舒服。」
「對不起……」春嬌的聲音很小，蚊子一般。
可當她的手伸向一盒近乎四位數的人蔘時，李志明意識到他必須攔一下了。
春嬌再次咧嘴笑，這一次，她毫無防備，潔白的牙齒坦率地露出八顆，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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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說萬一……」
所以，她單方面中止了這次談話，為了李志明的不尷尬。
跟勝利的小公雞一樣面帶微笑，李志明邁著不緊不慢的步伐，開始了他的就任演說。
出於一種不知如何解釋的心態，李志明適時地制止了她。
「好吧，辛苦你了。」
「去給咱媽採購點兒補品，她老人家來北京了，我無論如何得第一時間出現一下啊。」
「挺好，挺好。」確實挺好，李志明對她沒脾氣，所以他們倆也就特別舉案齊眉。
「什麼小姐不小姐的，她是您的準兒媳，在什麼城照顧您都是義不容辭的，就這麼定了。」
「春嬌，我真沒別的意思。就在那個當口兒，下意識的，我就……」
掛掉電話，李志明抬頭看一眼鏡中的自己，忽然笑了出來，那笑容，有點哭笑不得，生活已經由一出苦情劇變成了荒誕劇。
「什麼『三個子』？國家新出政策了？」
始作俑者，是李志明。
「哈，」李志明也跟著笑，隨之搖搖頭，「還是春嬌你懂我，最近好嗎？」
這跟李志明喜歡曉芙與否無關，有關天性。不管李志明是不是個將風溶解在血中的男子，這對他來說，都事關未來下半生。
「要不我還是回山東吧，一個月之後再回來，志浩沒人給他做飯，快高考了……」
「走吧！」李志明轉頭跟他媽說。
曉芙在同仁堂幾乎是洗劫式地採購，李志明沒攔她，他知道她在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歉意。
李志明拍拍曉芙的頭，「沒事兒，我懂。」
「不行，他那麼大個人了，餓不死。您就聽我的，好好在家裡養著，我找個保姆照顧您，給您做做飯什麼的。」
「應該是我說句對不起才對，幸虧是你，不然我鐵定被開了。」
「那也成。」曉芙愣了一下，很爽快地答應，但投向李志明的眼神已經是求助式的。李志明知道曉芙懼怕跟家長談天說地，今兒做成這樣已經給足面子了，可他依舊假裝沒看見，步履匆匆地出了門。
一會兒，罪魁禍首跟毛巾同時出現在李志明面前。李志明正要殺一儆百之際，罪魁禍首和_圖_書抬起頭來，李志明瞬間就被擊中了。
「好好好，媽不說了，不說了。媽好好活著，等著抱孫子。」
「我膽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個……你要是需要錢就儘管跟我開口。我雖然工作后沒攢下什麼錢，但我爸那裡有錢。」
「那我買這冬蟲夏草成不成？抗腫瘤的。」
李志明的笑容還凝固在臉上。
「房子車子票子唄，這還真跟國家沒什麼聯繫，都是社會上的不良風氣肆意傳播形成的。」
「哥，你別聽媽的，醫生說腹部都有陰影了，還說沒什麼大事呢！」志浩撇嘴。
看著兩人其樂融融，一天之下遭受重創的李志明都要像冰激凌一般融化了。
第一次，李志明對於他跟曉芙的未來，短暫地滑過一絲無力感。但很快，李志明把這一絲絲無奈，燒掉了。他告訴自己，正因為如此，他才應該拼了命地去珍惜。
沒等志浩說完，李志明就把電話掛了。不管今天是不是第一天上班，都應該好好表現。
第一首歌是《何日君再來》，媽和爸都喜歡的歌。小時候爸跟李志明講這首歌調子歡快得很悲傷，李志明不懂；現在終於懂了，卻有點不想懂。
「看你臉拉得都要垂到桌子上了，」曉芙俯身過來，小貓一樣依靠在李志明的肩膀上，輕聲說，「對不起，志明，你就原諒一次我的自私好嗎？青春好短，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承擔起這麼大的責任。」
春嬌儼然也認出李志明來，她瞪大了眼睛，滿滿的不確定。
李志明點上煙，頭不由自主地垂下來，「我媽病了。」
李志明拍拍她的頭，「至於嗎？又不是你得了腫瘤，嚇成這樣。」
「北京站？！你來北京幹嗎？！你現在是個高三生，分秒必爭……」志浩還沒把話說完就被李志明打斷，無數不好的念頭直插他的腦子，青春期叛逆？離家出走？激|情殺人後逃匿？
站在李志明面前的這個滿臉窘迫的人，竟然是他高中時代的女友，孟——春——嬌！
「志明，媽其實沒什麼大事情，都是志浩讓我來……」媽跟李志明解釋，李志明知道她怕自己擔心。
「明白！這事兒我得再跟曉芙商量，那……我現在去辦公室了？」
「那就好，那就好……」李志明實在沒話說了，拿手摸一摸頭上並不存在的汗珠。
「阿姨這是替我認清你，以防覆水難收后你大尾巴狼的本來面目露出來。」曉芙故意噘嘴。
一桶水，準確地說是滿滿一桶髒水，伴隨著一聲可以劃破屋頂的尖叫，劈頭蓋臉、熱情洋溢地從頭到腳包裹了李志明一身。
「志明……」
起碼，跟當初我們還相愛的時候一樣。
「我……我又不是外人。」
「不用了，媽把她發退休金的存摺留給我了，我就每天吃飯使，花不了什麼錢。有需要，我就打電話給你。」志浩略帶憨厚和稚氣地笑，轉身跑了，那背影青春而有活力，看得李志明微微地愣神，他知道這倆詞兒已經離自己有點遠了。
那一瞬，李志明的心忽然揪了一下。
李志明的臉一下子就僵住了，但也盡量地讓它僵得不是那麼難看，曉芙這麼做，其實也真的無可厚非，人家憑什麼要給他做牛做馬呢？
「你這脾氣得改了，遇事還是火一下子就上來，跟你爸一模一樣。」
不是交通高峰期，十點多鍾的北京，一路暢通得令人想流淚。
「真懂？」
「扶什麼啊，搞得媽好像病得很嚴重一樣。」
「媽，來我住的地方你還這表現？萬一讓外人看到，指不定以為我怎麼對您呢。」
「我知道。在那個當口兒，要是被人發現咱們倆認識，你就更不好說話了。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麼容易神經過度敏感，生怕別人誤會你。」
二十分鐘后，李志明到達曉芙的單位，他看一下表，下午兩點半。而曉芙，早已笑靨如花地等在了單位門口的星巴克門前。李志明停好車走過去，她遞過來一杯「星冰樂」。
「大廢話還差不多，我估計我剛剛要是說一年，他也跟著說。」
自信滿滿、滔滔不絕的李志明，絕對沒有想到，在大概十秒鐘之後，會天降橫禍。
「去吧，有空來家裡吃飯，我做好吃的紅燒雞塊芋頭給你倆吃。」
「呵呵，曉芙，你就留著肚子放心吃吧。」
活著太孤獨了，是時候該找一個人跟自己漫步人生路了。
「嗯，下次不說了。」春嬌又憨厚地笑，小步伐走到門口，忽然，她頓住，回過頭來，特別真誠地對李志明說，「謝謝你，志明，我原本……原本以為你會裝作不認識我的。」
「她坐車已經很累了，還是等見面再說吧。我們準備坐地鐵去你住的地方，到哪一站下？」
3
曉芙「撲哧」地笑出來，抓起桌上的鑰匙，站起身來，「走吧！」
「你小子！」未來岳丈使勁兒拍李志明肩膀一下，「想跟我岔開話題，嫩了點兒不是？」
李志明調整好情緒，步出廁所，曉芙和媽不知道在講他什麼，兩人笑得好開心。
「我在北京站呢……」
把媽送回家，她側
hetubook.com.com身倚在沙發上，一會兒就睡著了。到了李志明小小的單身公寓，他拿鑰匙開門，媽跟在後面，有些拘謹，李志明搖頭笑她。
「啊？做飯？我那點兒廚藝你又不是不知道……」
「您別說了，您不會有事兒的。」
志浩在一旁百無聊賴地咬著可樂的吸管，見到李志明立即條件反射一樣站了起來，就差沒有敬禮了。對於他的反應，李志明很滿意。嗯，這就是一個弟弟對在外打拚的長兄應該有的敬畏感。孩子是不能寵的，一寵就沒邊兒了，男孩尤甚。
清晨的陽光從她背後的窗子灑進來，落在她的肩上，她低著頭，不敢看李志明。
李志明跳槽后的職位是大堂經理，一個酒店最辛苦也最具有靈魂性的工作，他手下的員工必然是整個酒店最優秀也最難管的一群人，於是這次就任演說就顯得尤為重要。
無數次，李志明想到過他跟春嬌的相遇，但是他想破頭，也沒想到會是這一個。
「就因為一直挺好的，老了才得注意！您這不是年輕的時候了。」
「在家吃吧，曉芙，阿姨給你做山東菜。」
李志明看著表，媽睡了半小時，午睡的話，這個時間剛好。他把媽叫醒，帶她去了醫院。
「那就算了，我也就是隨口一說，請個看護的錢我還是有的。」
李志明知道敏感如她，肯定是他剛剛對她與自己相認的瞬間阻止，令她受了些許傷害。
眼淚毫無徵兆地流下來，李志明安靜而難過得彷彿瞬間白頭。五分鐘后，他站起身來，鏡中的他身材魁梧、儀錶堂堂。李志明知道，他早已是這個家中的頂樑柱。
有識相的趕緊遞上滿盒紙巾，轉身又去客房部取毛巾來。
「阿姨，您看，他老欺負我。」
「不懂也逼自己懂。」
李志明像是一個最拙劣的演員，演著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故事，這個故事的名字，叫作現實。
「良性就好，良性就好。」曉芙一臉驚嚇，手下意識地放在胸口，彷彿要按住自己要躍出的心臟。
李志明給春嬌使個眼色，用毫無感情|色彩的冰冷聲音說：「你跟我來一下辦公室。」
「春嬌，你怎麼在這裏？」李志明的聲音乾澀得彷彿有仙人掌從嗓子里長出來。
「這又不是小事，算了，咱們不說這個了，您接下來好好養著才是要緊事。從今天開始，您就在家吃各種補品，您兒子不差錢。」
李志明看到她的嘴形慢慢地聚攏，緩緩地正要匯聚成他的名字。
提心弔膽地在就診室中看著大夫看媽的片子，大夫一臉嚴肅到李志明腿都軟了。媽不講話，在一旁心如止水，卻看得李志明更難受。
「那就一個月後再來檢查看看吧。」白衣天使似笑非笑地看著李志明，而李志明只想拔掉那對並不存在的翅膀生吞活剝了他。
此時此刻，李志明確實可以流下淚來，還可以做作地讓風吹乾它。
「這個挺好是個什麼概念？」孫文佯裝嚴肅，「我最近看很多電視徵婚節目看得心急如焚啊，像你這樣靠譜的男青年和我們曉芙那麼靠譜的女青年實在是不多了啊。你們什麼時候把事情給我辦了啊？」
「別說了，」春嬌嘴角有了淡淡的笑，卻看得李志明一陣心疼，「我懂的。」
李志明現在西裝筆挺，人模狗樣，她雖然也乾淨整潔，但有一條隱形卻深不見底的鴻溝，在他倆之間劃了狠狠的一道。
「你這樣開人家女方家裡的車好嗎？」媽裝作不經意地問。
上了車，媽媽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李志明給她繫上安全帶。拿一張CD出來放，鄧麗君的，媽愛聽。
在李志明轉身的瞬間，他看到春嬌眼中剛剛燃起的那一絲勉強可以解釋為「他鄉遇故知」抑或別的什麼情感的火焰，瞬間熄滅了。她像個做錯事的陪房丫鬟，畏首畏尾地跟著他。
不怎麼多愁善感的李志明，忽然被一股孤獨感圍繞，他有了些做作的鼻酸。
媽不再講話，攥攥李志明的手，以示妥協。
「嗯？」
「那我走了，還有挺多工作要做。你待會兒把衣服換下來，丟在沙發上就好，我來拿，送去洗。」此時春嬌變得職業而麻利，李志明知道這是這個五星度假村的訓練之一，至於麻利，那是春嬌自小就有的。
8
李志明穿著一身濕乎乎略帶味道的西裝，泄了氣一般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您現在身體還行？事情不著急辦，我二十八，正當年呢，我還是想事業上有點兒大起色再說。」
北京的醫院，一望無際都是人，各種的愁雲慘淡萬里凝，李志明受氣氛影響，心懸得更厲害。
「別說了，您一萬個不會有事兒，我不許您有事兒。」李志明再次鼻酸，他覺得今天一天把一年內多愁善感的配額都用光了。
媽堆了一臉不好意思的笑，擦一擦臉上的汗，像小孩子做錯了事。
「錢倒是暫時不需要，我就想……讓你去照顧一下我媽，成嗎？她現在已經在北京了，你工作比較閑，就每天去給她做個飯什麼的就成。」
「行行行，再說吧。現在這事情不重要，重要的是您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