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還沒有，接下來我也不知道，我媽住院還需要一部分費用，曉芙的錢，我打算先緩緩再還給她吧。」

「好，我已經欠你太多了，也不差這一個願望了，等你什麼時候想到了，隨時找我兌現。」李志明微笑著說。

一直以來，春嬌都有一個大學夢，可是她知道，這個夢將永遠都只是個夢而已。

「劉濤……愛情不是這樣的，不是你搶就能搶得到的。我跟李志明走到這一步不容易，我跟他一直都是奔著結婚去的，這條路上我從來都沒有左顧右盼過，就連那個晚上，一切也不過是個意外，如果因為一個小意外就讓我斷送掉這段感情，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我自己，也不會原諒你的。這麼多天我一直想盡辦法要見他，就是因為我愛他，不然我也不會想出這種下下策來拜託你，你已經為我做了這麼多了，那今天我就再自私地要求你一次，幫幫我可以嗎？」

「放心吧媽，我會好好教育志浩的……」

李志明希望一切真的能趕緊過去，他想有個新的開始，開始之後，他將拋開所有的記憶和往事，拋開被許多人不恥的廉價自尊心，好好地生活一回。

「你什麼意思？你不會……」

「傻丫頭，哭什麼？不許哭！」

上天讓她能夠多出這麼多時間來與兩個兒子相處，看著他們成長和生活，讓她能在自己生命即將燃燒殆盡之際，目睹這些變化，還用她那點兒時光積累下的生活經驗，為兒子們指明最後一條路，她好感恩。

「我知道我會，但也許我們分開了，對你對我，都能是一個新的開始。我雖然下一秒就可能會後悔，會自責，會被全世界當作王八蛋，會一輩子欠著你，可是，我不能現在就自私地把你留下。曉芙，別恨我，此時此刻，我比誰都要恨你眼前這個叫作李志明的人……」

「他能有什麼不容易。」李志浩鼻子里重重「嗤」了一聲，弔兒郎當地說。

「春嬌，謝謝你，多虧有你。」

她回想當初，如果自己沒有選擇打工而是上大學，那將是多麼美好的事情。

「孫總，您放心吧，我跟曉芙的事，我會好好處理的。您說得沒錯，兩個人之間總會有磕磕絆絆，她有她的心事，我也有我的堅持，但所有事情最後總會有個結果的。現在就我這邊的情況來說，我想我還需要點兒時間來冷靜一下。」李志明並不想鬆口承諾什麼，在整件事情里，他跟曉芙，各有各的痛，各有各的無可奈何，不可預知的事情就像決堤的洪水，一下子全都來了，把一切都沖刷得密密麻麻亂亂紛紛，他們需要時間一點一點整理清楚，才能看清原本要走的路。

李志浩靠在椅背上，頭往左邊一揚，用一種近乎得意的語氣說：「春嬌姐給的。」

原來他們兩個人，真的生分了，真的再也回不去之前滿嘴髒話罵罵咧咧卻一個勁兒地滿腦放空仰天長笑了。

在這樣一個孤清的夜裡，他突然感到一種孑然的凄涼。這時，他眼前慢慢浮現的，竟是春嬌的輪廓。

「謝謝您孫總，一切都是緣分，一切都順其自然吧。」

「春嬌，今天是你生日。」

在回家的計程車上，孫曉芙的哭聲嚇到了司機師傅，她把自己青春最後的眼淚，獻祭給了這個夜晚。

「那你先忙著，我先走了，最近太多事兒了。」對於李志明強硬的堅持，孫文也覺得十分無奈。

「她去哪兒了？」李志浩並沒有驚訝和擔心，淡淡地問。

「如果我能做到，我一定！」李志明目光堅定地看著春嬌。

所以，李志明沒有跟她提錢的事情，她也默認為他收到了。

「別的我不管，但是你別傷害孫曉芙，她那麼愛你，她對你的愛已經超出我能想象的範圍，我實話告訴你，今天曉芙來找過我，她求我幫她跟你解釋清楚，你知道看著她那個樣子我心裏有多難受嗎？曉芙不是個傻子，如果她不是被你逼得走投無路了她不會去找我，不會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去冒這個險在這把火上再澆桶油！如果不是為了曉芙，我也不會在這個時候來蹚這渾水。我知道這麼做對你特殘忍，可是咱們每個人都對別人殘忍過，都是自私的，曉芙說得沒錯，我們都以愛的名義自私，我是這樣，李志明你也一樣！」

「劉濤，我今天來赴你這個約，未嘗不知道你要跟我說什麼。其實我只想告訴你，無論我跟曉芙以後怎麼樣，其實都是我早就做好的決定，是我倆本身的問題，一切的一切，都跟你沒關係，你真的不用自責。」李志明低頭夾了一口菜。

「我知道，我知道……對了，那筆錢，我會儘快還你。」李志明沒有看春嬌，只是低下頭，閉緊了眼睛。

「你說跟我有什麼關係！我是你哥！否則你以為我會管你？」李志明大力捶了下桌子，幾乎是在咆哮，恨不得將桌后的李志浩揪到面前，狠狠地扇一個耳光。

她的發輕微地散落額前，她從抽屜里拿出一隻上了鎖的盒子。

「別這樣志明，能用錢解決的事兒就不算事兒。」

「我看阿姨今天氣色挺好的。」春嬌說。

「可是就算你不去，我也不會喜歡你的，一直以來我都把你當成我的哥哥，親哥哥，我愛的只有李志明一個，就算我跟他分手了，我也不會喜歡你，而且我也不會快樂，就為了你那一點點小私心，你願意看著我不快樂嗎？」

「很抱歉，曉芙，我希望你快樂，可是一直以來我並不覺得李志明可以給你你想要的……」

春嬌想，總會有一天，她會開起那間自己夢想中的小餐館，她會結婚，會生一個可愛的小朋友，會讓他健康快樂地長大成人，然後把他送進最美麗的大學校園，讓他完成當年自己未完成的夢，用盡全部可能，讓他的人生不留任何遺憾。

「你？樂觀、開朗，永遠都秉持著『時間會沖淡一切，一切都會過去』的原則過活的人。」

「志明，這是我的一點小積蓄。你先拿著用吧。」

甚至有一天早晨，孫曉芙毫無預兆地帶著一夜沒睡的腫眼泡和紅血絲出現在李志明的辦公室門口，剛剛坐定的李志明立馬站起身來，收拾了一下東西就要往外走。

「還有啊，志浩欠曉芙的錢，你還給人家，咱們雖然窮，但是得窮得有志氣，別讓人看不起咱們。」

「哦……人找著了就行。還有別的事兒嗎？沒事兒我得走了，我一會兒還有點事情。」

「李志明，你為什麼讓劉濤喝酒？為什麼讓他酒後開車回家？你心思那麼細膩的一個人，這麼做，不覺得自己很噁心嗎？」孫曉芙一氣拋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不知是因為她的猜測得到證實，還是她其實並不願承認心中所想，所以乾脆破釜沉舟，求一個痛快。

辦公室里出現了一種難以言狀的僵局，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像被釘在了原地。

三個人之間原本清晰可見的感情線，一下子就變成一小團糾纏在一起的風箏線，看不清也解不開，大概唯一能做的，就是毫不猶豫地手起刀落，斷了線，丟了結，也許一切就能夠再回到原點。

「唉……」孫文長長地嘆了口氣，他明白此刻多說無用，從剛才李志明露出的那個微笑開始，他就知道李志明是鐵了心，誰都拉不回。「那你就看著辦吧，好好照顧你母親。我再絮叨一遍，如果有什麼需要幫助的，隨時來找我。另外，志明，我是真希望能跟你儘快成為一家人啊。」孫文站起身，拍了拍李志明的肩膀。

「李志明，我恨你……」曉芙蹲在了地上，聲音低下來，「可我更恨我愛你……」

「真是難為春嬌這孩子了，肯定又起了個大早吧，替我謝謝她。你吃了嗎？」

「為什麼……事到如今，來探究一個為什麼，還有必要嗎？」李志明嘴角的那絲嘲諷的笑沒有消去，他依舊搖了搖頭。

自己的愛已經赤|裸裸地擺在檯面上，如果再去插手這段感情，慫恿自己愛的人跟別的男人重歸於好，那簡直是愚蠢極了。

一直以來在任何人面前他都努力掩蓋著自己的脆弱，因為他的肩上扛著太多的責任、信念和期許，逼著他埋起眼淚，逼著他要一直勇敢，一直笑對這個世界。

是的，報復。

一句謝謝，反而生分了，她不想要。

「曉芙，你知道我喜歡你，我相信，李志明現在也知道了，我是個男人，我沒辦法親手把我喜歡的女人推到別人面前，然後規勸他們和好，鼓勵他們結婚，看著他們生小孩，我沒辦法。」

劉濤有點聽不下去了，他端起酒杯晃了晃，李志明也端起杯，酒杯碰撞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音，像是在為這段即將決裂的感情彈奏最後的讚歌。

當你累了，就離開；如果沒有勇氣離開，那就只能隱忍。

「劉濤，這麼多年了，你還是那樣，一說謊就把頭撇開。你怎麼那麼傻呀，你明知道開著車幹嗎喝那麼多酒？你去找他，你為什麼不跟我說一聲啊？」

「春嬌，你……」李志明側過頭，瞪大眼睛，充滿了詫異。

「嗯，我明白……」李志明點點頭，拍拍春嬌的肩，「謝謝你啊春嬌，這大半夜的，你忙了一天，現在還得來安慰我。」

劉濤一愣，「嗨，好幾年了吧？我腦子不記事兒。」

李志明剛回到家，電話就響了。

「男人的事兒，你就甭管了，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問這麼多沒意思。」劉濤打著馬虎眼兒說。

所以即使她放棄繼續治療，志明也希望母親能平安愉快地度過餘生，以她一直想要的，美麗的樣子。

「媽，您放心吧，我會把志浩照顧好的。我自己也會好好的，不讓您失望。我是誰啊，您兒子好嗎，鐵打的！」

「他……他還是不肯松這個口嗎？」電話那邊，曉芙的聲音滿是失望。

「曉芙說，她在這個世界上幸福和快樂的根源就是你，如果沒有你，她就再也快樂不起來了……志明，很多事情能過去就讓它們過去吧，我知道你暫時放不下，可你不是一直都相信時間能擺平一切嗎？」

李志明呆住了，一直困擾他到現在的這個疑團就要揭開，他有些措手不及。

李志明也看著春嬌，看著這個一直站在他身後最懂他的女孩，他甚至從來不知道這個女孩身上有這樣大的一種能量，竟能一下子打開系在他心中千頭萬緒的結。

春嬌一直被蒙在鼓裡，她偶爾遠遠地看到李志明，看到他憔悴到不行的一張臉，總有一種深深的乏力感。

但是，早晚會有人知道，她所代表的那種近乎原始的淳樸和善良，才是一代人的希望。

「然後呢？然後你就把你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

「可他不給我溝通的機會……」曉芙有點兒急了，語氣裡帶著哭腔和不甘心。

最終，李志明還是扔下曉芙走了，並不是因為那個記著照片的小人贏了，而是因為這場爭鬥血肉模糊，兩敗俱傷。

李志明想不清楚，也有點兒不太想想清楚。

看著曉芙離開的背影，劉濤的心都被她揉碎了，是啊，他們都以愛的名義自私著，他們都以希望看到別人幸福的名義而維護著自己的小私心，即使得不到，也不想就這麼將她從身邊遠遠推開，他們誰都不是聖人，他們還是太溺愛自己……

「我不懂愛情？如果我不懂我就不會這麼多年一直默默喜歡你，一直看著你開心我就能假裝心滿意足，一直儘可能為你付出一切我所能付出的……是，也許我真的不懂，如果我要是懂，我就不會拖著這麼多年才告訴你我喜歡你，我早就該認認真真地向你表白然後正大光明地從李志明手裡把你搶過來。」

久久地，李志明用儘力氣壓住自己心頭的那團火，幾乎是用從嗓子里擠出來的聲音說：「我只再問你一遍，你哪來的錢？」

電話那邊的曉芙知道是父親帶消息來給她，接起電話急切地問：

曉芙愣住了，她一字一字地問：「李志明，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他發現在想要對一個人避而不見的時候，工作忙和親情牌都是極其好用的借口，也是用來麻醉自己的最好用的一劑葯。

「我送你件生日禮物吧，這麼多年，我都沒送過你禮物，正好趕上你生日，也當是謝謝你對我媽媽的照顧。」

「知道啦，放心吧，謝謝春嬌姐。」

劉濤坐在沙發上想了很久，他愛孫曉芙，這麼多年來他都心甘情願做她最堅強的後盾，他不斷地問自己孫曉芙是不是真的快樂，他愛她，是不是應該把她送回到她喜歡的人身邊，然後讓她得到她所謂的快樂。

「嗯……這個城市真讓人疲倦。」

「媽您說什麼哪，您是要長命百歲的。」

「這是在公司，公是公私是私，我分得清。」李志明淡然一笑。

另外一邊，第二天一大清早，孫曉芙接到了趙程程的電話，趙程程的聲音很冷漠，她還在因為劉濤的事情跟曉芙生氣，很久以來一直躲著她。

就在她轉身的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心裏有那麼一個角落空了，釋然了。

「瞎猜什麼呀？都說了讓你別管！不是！」劉濤說著，把頭撇向一邊。

劉濤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卻被李志明截住了。

當春嬌費盡周折終m.hetubook.com.com於在學校找到李志浩的時候，發現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臉色蒼白雙眼無神，還多了一頭染得亂糟糟的黃髮。

那是他們倆的最後一次見面，那夜之後，在這說大也大說小也小的北京城裡，他們再也沒有見過彼此。

「好嘞，那我就先走了，我現在就去曉芙姐家。」

「沒，我媽很好，正吃早飯呢。」

「什麼？」李志明和春嬌同時驚呼出聲。

當李志明被醫生通知母親患的是肝癌晚期，只剩下半年活頭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整個世界都黑暗了。

這還是那件事情發生后，兩人第一次見面。

「我還要去看一下我媽，有什麼事兒改天再說吧。」

「要不我陪你去吧？或許我可以幫上什麼忙。」春嬌小心翼翼地問，甚至有些許局促。

「你胡說！」孫曉芙突然尖叫起來，李志明不由得一頓。她攏了攏頭髮，臉上重新掛上了像往常一樣的甜甜的笑，還是那樣嬌弱又惹人憐愛，「我今天確實太急躁了，因為劉濤的事太突然，我很難過，有點失去控制。是我不對，志明你累了吧？你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找你。」剛音剛落，曉芙轉身就要離開。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李志明幾乎無所不用其極地躲著孫曉芙。

曉芙問自己，可是她給不了自己答案，她只是在想，也許李志明說得對，即使再這樣硬著頭皮往前走，未來的路，也不會太長了。

他在母親床邊坐下來，看著媽媽蒼老的面容，心又緊了。

所以他只能留下來，帶著疲憊的身子，在這個城市摸爬滾打，過著並不快樂的生活，面對並不喜歡的人，做著並不中意的事。

他曾經無數次跟自己驗證過自己是愛曉芙的，到現在仍然非常非常愛，因為看見她哭他會心痛，因為他想要跟她結婚，因為想要跟她踏著人生路共患難，一直走到死……

「我爸媽都去世了，其實對我來說，在哪兒都一樣，可是偶爾，我也會想回去，北京太大了，我出門去，一望無際都是人。這裏的人，跟咱們那裡的人不一樣，他們的面孔冷酷得讓人心寒，日子久了，你也會變成一個這樣的人。可是，我不能就這麼走，像是一個失敗者，因為這裏同樣也是一個充滿夢想的城市，不是嗎？大家冷著臉，也許只是為了度過漫長的寒冬，等冬天過了，他們一定會笑臉相迎。誰不想每天都笑著活著呢？」

「哦……」

「媽……」李志明看著媽媽，眼眶紅了。

比如他和曉芙之間的感情，他和劉濤之間的信任，還有母親樹葉般正在枯黃準備凋零的生命。

「劉濤，你幫幫我吧。好嗎？」曉芙用乞求的眼神看著劉濤，彷彿要看到他的心裏去。

「那是他的事兒，跟我沒關係。」李志浩有些不耐煩，粗暴地打斷了春嬌的話。

李志浩不耐煩地一揚被銬住的雙手，「少來這套！你自己又有多少對得起媽，又有多少對得起我的？你只知道衣冠楚楚地做出你那副貧賤不能移的做派，來質疑我提出的一切要求。你問過我的生活嗎？你關心過我在學校交了什麼朋友，受了什麼委屈嗎？我那天離開之後到現在，這麼久，你有沒有找過我，有沒有關心過我？我也不想你再來管我，現在你反而又跑到這裏冠冕堂皇地質問我。李志明，你惡不噁心？」

李志明和春嬌趕到警局，說明情況后被民警帶到辦公區，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低著頭，雙手被銬住，癱坐在一張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身後站著兩個民警。

「不用了，我自己去就行，你快回去上班吧。」他依舊低著頭，站在離曉芙一米開外的地方，這距離不算遠，但足以隔絕一對戀人之間所有的相依相戀。

那個時候的李志明是多麼容易被滿足。

「媽不喜歡欠別人的，但是還是欠了，志明，如果媽就這麼走了，無論做什麼，你要記得替媽報答春嬌。」

電話掛斷了，李志明站在醫院空曠的走廊上會心地笑笑，十年了，他錯過了春嬌的十個生日，以後，他都不想再錯過了。

「媽……可能……沒有多少時間了……」志明媽說，聲音有些許哽咽。

想到這裏，劉濤終於還是拿起電話，打給了李志明。

「再喝一杯吧，劉濤……咱們認識多久了啊？」

「春嬌，這錢，我真不能要，這是你的血汗錢，我這邊的事情太多，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能還得上。你聽我的，把錢收好，等你攢夠了，就去開你的小飯館。我李志明向你保證，任何時候你做任何事情，我都會無條件支持你。但是這次，對不起，我不能幫你實現生日願望了。」

一樣的沉默，卻是兩番心境。

可孫曉芙不想再去想這些，她現在只想見到李志明，跟他如自己期待的那樣重新開始。

「算了，算了……」曉芙的眼眶紅了，她看著劉濤，聲音淡然而堅定地說，「劉濤，我們都以愛的名義自私，我是，李志明是，你也一樣……你不去，我不怪你，但是我請你以後，都不要再介入這段感情……」

「別……」

但這段日子對孫曉芙來說，亦是受盡折磨。

打開存摺，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儲蓄記錄，最後一頁最後一次記錄上印著一串數字，有十五萬出頭。

「曉芙，你怎麼了？怎麼成了這個樣子？」

他知道母親是愛美的人，也知道這些年，她放棄了什麼。

李志明一屁股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發了一個很漫長很漫長的呆。

李志明看著蹲在地上無助的曉芙，想要伸手拍拍她的肩膀，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能。他怕自己一伸手出去，現在所有的篤定，都會瞬間灰飛煙滅。

「或者先讓他冷靜一段時間吧，他媽媽現在病著，具體情況還不明朗，你們都趁著這個時候沉澱沉澱，也許等這段時間過去，也就沒事兒了。」孫文想盡辦法安慰著女兒，就如同他剛才想盡辦法勸說李志明一樣。

可是這個秋天，他的身邊有很多人，有媽媽，有弟弟，有春嬌。

「媽就是擔心啊，你覺得自己是鐵打的。你從小是多可心的一個孩子啊，老是笑著，受了委屈也只是笑。可志明啊，別人看不到，你覺得媽也看不到？你答應媽，以後遇到事兒，別再委屈自己，別為別人活，就為自己好不好？」

「嗯，我知道。」

「開我的車去吧……」曉芙再次小心翼翼地說。

劉濤沒說話，也拿起酒杯乾了，隨後，他皺了皺眉頭。

可是關於愛呢？李志明再次拷問自己。

「志明……」春嬌皺著眉輕輕拽一下李志明的袖子，示意他要冷靜。

或許吧，劉濤想。

「……」電話那邊的春嬌愣了幾秒鐘，接著說，「嗨，我都忘了，你還記得呀。」

孫曉芙敲開李志明家的門時，春嬌已經上晚班去了。李志明剛從警局回來不久，一臉倦容，跟她在拘留所見到的劉濤沒什麼區別。

「嗯……我媽住院化療需要一部分錢，還有……還有志浩欠曉芙的。」

「春嬌姐，真是多虧你了，我這兩天也因為錢的事情寢食難安呢。放心，我一會兒就去提錢還給曉芙姐，謝謝啊。」李志浩眼睛里有了神，嘻嘻哈哈地道著謝，語氣里卻多了一種莫名的興奮。

「你說得多輕鬆啊，怎麼可能沒有你夾在中間，你已經進入我跟他的世界了，你自己不知道嗎？你想要撇乾淨，哪有那麼容易？」

李志明把母親扶起來，擺好早飯，是春嬌起早做的菜餅子和玉米粥。

「志明，今天是我生日，讓我許個願吧。」春嬌有點神秘地笑著說。

春嬌一口氣說完這些，認真地看著李志明，「志明，這些，你明白嗎？」

已經是深秋了。

「志明，很多事情順其自然吧，想瞞也瞞不住的。」

他固執地低著頭，不去看孫曉芙的眼睛，他怕從那雙眼睛背後看見太多的歉意和悲傷，或者看見的，是更多的背叛和謊言，可是無論自己看見的是什麼，都會讓他心疼，都會讓他在一瞬間感受到錐心刺骨。

如果說在來之前李志明還一直心存疑慮，那麼現在，他已經不能不相信。

從拘留所出來的孫曉芙，遊魂一般，打車直接去了李志明家。

「李志明，我知道信任沒了，可你有沒有想過，這是為什麼？」孫曉芙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定定地說。

「曉芙，你冷靜一點，你其實也清楚，我們早就應該分開了！」李志明聲音大得幾乎是吼出來。

曉芙說完，充滿絕望地轉身離開了。

「別老是請假，領導要不高興的。」

「李志明，你要加油啊！」在春嬌臨睡著的前一秒，她輕輕地說，嘴角浮現出一個淡然的笑。

對於李志浩的改變孟春嬌感到很震驚，那天雄赳赳氣昂昂跟李志明吵架的那個志浩，才短短几個禮拜就憔悴得不成樣子。

可她還是鬆了一口氣，自己能為李志明做的，終於還是做了。

「別了，讓人看見了不好，我去醫院找你，順便看看阿姨。」

李志明緩緩地站起身，走到病房門口，透過病房的玻璃窗，他看著躺在床上正在昏迷的母親，她是那麼瘦小，緊緊地縮成一團，滿頭的白髮，顫顫巍巍。

在她因為腹部那塊陰影初來北京之時，便已經做好了接受噩耗的準備。

李志明心中突然微微泛起了一絲慶幸，慶幸春嬌總是能及時解除他的尷尬，慶幸在這樣突如其來的境遇面前，自己至少不是一個人。

只是這一幕並不如動漫那般有趣，而是反覆撕扯著李志明的心。

「從小到大，我沒交到過一個真心實意的朋友，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有個朋友有個哥們兒是件這麼高興的事兒，直到我遇見你。你都不知道我剛認識你的時候，有多嫉妒你，多沒安全感，生怕有一天你把曉芙從我身邊搶走了。因為你比我優秀太多了，高大威猛，家底殷實，事業有成，你樣樣都比我強，樣樣都是我這輩子不管怎麼奮鬥怎麼拚命都拼不來的，你說我能不害怕嗎？所以我就想，不如我跟你做個好朋友，因為跟你做敵人，我根本沒那個資格……於是咱們，就成了朋友……」

她是個知足的女人，因為知足，她才能熬了這麼多年，一個人，笑著撐起一個家。

他掏出手機，懵懵懂懂地撥了號。

可是當她出現在醫院的時候，卻發現志明媽已經沒了蹤影，人去床空。

「嗯，天塌下來，也是先砸比我高的。」李志明點點頭，艱難地擠出一絲微笑，接著，他轉過頭，擦掉眼角那滴快要落下來的眼淚。

「別哭了行不行啊，我求你了……多大點兒事兒啊……我犯下的錯，就應該我來承擔。咱們每個人都犯過錯，都得為自己的錯付出點代價不是嗎？」

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明明生活得小心翼翼，卻還要假裝大無畏嬉皮笑臉，假裝昂首挺胸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地活著？

劉濤早已從別人的口中聽說了曉芙和李志明之間出現了問題，他並不知道這與自己有關，也一直都不想去管。

這是她僅有的一點力量，幫他一把，把他身上的千鈞重擔卸一些下來，讓他們兄弟倆和好如初。

每到那個時候，他都覺得這是一個人的北京城，在這個城市裡每天面對的都是匆匆而過被生活壓得一臉麻木的陌生面孔，他討厭這樣沒有人情味的季節。

「哦？」李志明稍稍抬了下眉毛，卻並沒有顯示出孫曉芙希望看到的、能證明他無辜的那種意外，「是嗎？那我就不去看他了，你幫我問聲好吧。」

「聽見客廳有聲音，就起來看看。你也還沒睡不是？」春嬌淡淡地笑笑。

「志明，別這麼客氣了，這兒就咱們倆，不用叫我孫總。」看著李志明的坦然，孫文倒是有點拿捏不準情況。

母親回了老家，他只想安安靜靜摒除一切雜念好好工作，買下商場里適合母親的漂亮衣服和瓶瓶罐罐的保養品，托春嬌寄給母親。

李志明眼眶濕了，但他覺得自己不能決堤。

「你這麼做對得起媽嗎？對得起你自己嗎？」

「我是想為你哥做點事情，剩下的錢，你給你哥吧。你們是兄弟倆，現在你媽媽身體又不好，你們就別鬧了。對了，密碼是六個零，我去銀行改過了。」春嬌不好意思地笑笑，彷彿受人恩惠的是她自己。她低著頭，絲毫沒有發覺李志浩眼中閃動著的他本不該有的貪婪。

「志明，我相信志浩是一個好孩子。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你不能一下子就強行去扭轉他。」春嬌走到李志明身邊，抬頭看向他在夜裡有些朦朧的側臉。

「話都說到這分兒上了，曉芙，你不覺得太晚了嗎？」李志明笑了，帶著痛，「你還是這麼天真，天真在這裏不是貶義詞，是我真覺得你好。曉芙，你太美好了，你其實值得一個更好的男人，帶給你安穩的日子……」

說到這裏，李志明有些哽咽，曉芙意識到李志明言語中的意思，眼眶也泛起了霧氣。

「……」劉濤思考了很久，最後，他說，「對不起曉芙，我不能。」

「你想知道當初春嬌為什麼就那麼走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嗎？」

「你瞧，這就是我們倆之間的信任，多可悲，其實早就不見了，只是咱們倆，都在硬撐……就像你當時跟我說你跟劉濤沒什麼，你讓我相信你，我也不能一樣。」

「哎呀，幹嗎這麼客氣呀，我不要。我什麼都不缺。」

李志明輕輕地搖了搖頭，眼裡有了淚，他低下頭去，不想讓曉芙看到此時流淚的他。

「不行！」李志明堅定地說，「春嬌，我欠你的太多了，我不能再欠你的了，這些錢，你是要拿著去實現你的夢想的……」

「孫總，您來了……」看見孫文，李志明趕緊站起來，給孫文倒了一杯剛泡好的茶，一切動作都行雲流水，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有那麼矯情嗎？聽你一說怎麼我跟一二貨似的。唉，就現在這局面，就算時間再沖淡，沒有錢，就過不去。」

「就是因為我覺得你不是這樣的人，今天才會站在這裏質問你。」

李志明又倒了一杯，順便給劉濤滿上，幹了。

他沒有去過醫院，也沒有再去找過李志明。

「志明，我想回家。想回去看看，我已經很久沒回去了，北京城太大了，人也太多……」

「那我一會兒開車過去接你。」

曉芙看著劉濤堅定的目光，眼淚再次落下來，然後，她一字一句地對他說：

有些東西，錯過了，就不再了。即便重新拾起，心境，也會不同了。

「你們都是成年人了，你們應該自己來解決。曉芙，李志明的脾氣你比我更清楚，他自尊心太強，如果我把話說重了，反而會讓他難堪，能說的我都說了，李志明也把能表達的都表達了，爸爸真的沒什麼辦法，只能靠你們兩個人溝通了。」

「李志明，」春嬌看著這個彷彿只剩下空殼的男人，心裏突然有了氣，「為什麼你每天都在想著怎麼樣還別人的，你自己的生活呢，在哪裡？」

「不辛苦，但是就求你別總跟我說謝謝就行了，能幫上你，我挺開心的。」春嬌笑笑，回了房間。

「唉……」李志明深深地嘆了口氣。

那個他拿著錄取通知書站在春嬌家門口，卻發現人去樓空的夏天。

李志明怨恨自己的殘忍，他想無論曉芙有多少錯，怎麼可以讓她這麼受傷？

這個晚上，李志明和劉濤誰都沒有再提那件事情，他們喝著酒談著天，回憶著過往，然後傻乎乎地大笑，只是笑里少了當初的單純，多了此刻的悲涼。

「曉芙，我真的寧願從來沒有愛過你。」李志明的臉痛苦地扭成一團，「可是，怎麼可能？跟你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是我人生最幸福的回憶。我不能因為這個結局就否定過去的一切，我沒辦法，我不可以……」

幾天之後，劉濤的判決下來了，醉駕被判拘役六個月，即日執行。

「你哥說她自己回老家了。」

在春嬌的世界里，李志明無須對她說謝謝。

春嬌從房間里走出來，在李志明身邊坐下，驚動了李志明。

「媽，您別老是說這些不吉利的話。」李志明心裏難受。

如果他不這麼做，也許他跟曉芙這麼多年親情一樣的感情也會就此散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呵護著的感情，也許就真的從此陌路了。

她就是這樣的女孩，永遠在為別人難過，為別人流淚，為別人擔憂和不值。

「什麼？」電話那頭傳來春嬌不可思議的聲音。

他不知道自己在怕什麼，過了今夜，一定會有一段情誼會斷，他跟曉芙的，他跟劉濤的，還有曉芙跟劉濤的……

「曉芙，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什麼我現在不想知道，因為這是你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爸爸摻和不來……」

「他這些天對我避而不見，不管我怎麼找他，他都用各種借口搪塞我，我知道我錯了，為什麼他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呢？」

那一刻的他終於明白，原來所有人說的都沒錯，趙程程是對的，李志浩也是對的，自己在這個城市裡唯一的寄託和依靠，就是孫曉芙。

李志明拿它出來，獃獃地看著戒指好久，他倚在靠背上，今天發生的一切在他眼前如同老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流淌而過。

此時的春嬌一直站在自己的房間門口，看著這一切，從他滿懷希望地撥通電話，再到沮喪地掛斷，一遍一遍循環往複。

「傻孩子，媽又不傻，我知道我這病已經治不好了，你也不用瞞著我了。」

「爸，怎麼樣了？他說了些什麼？」

然而那天在李志明家大鬧了一場的李志浩，在母親被送去醫院之後就消失了。

「春嬌，你出來這麼多年，有沒有想過回家？回到咱們那個小鎮上，安安穩穩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春嬌說不下去了，眼睛濕濕的。

「志明啊，媽想跟你說說話。」

她跟李志明一直都是兩個世界的人，也許在這個故事的一開始，她就不應該站起來問李志明那個問題。

「你說得對，這是你們倆的事情，我也只是個局外人而已，最終還是要留給你們兩個人去面對去解決……」孫文頓了頓，接著說，「志明，你跟曉芙本來就是打算結婚的，房子也買了，現在裝修得也差不多了，如果你們之間的問題解決了，我看不如你們倆就早點把喜事兒辦了，也當是為你媽媽沖沖喜，你覺得怎麼樣？」

他還要想一想對於這段感情，這段多年來他一直努力維護著的感情，到底是為了什麼？而此時此刻，面對曉芙，他還有愛嗎？抑或只剩責任。

電話是警局打來的，李志浩吸毒被抓。

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牽住了春嬌小小的手掌。

李志明用兩根手指比畫著距離，近得幾乎要貼在一起，可是李志明知道，這一條細縫一樣的距離，此時無疑一座大裂谷，今生今世永遠也跨不過去了。

「李志明，你知道嗎？昨晚劉濤醉駕出了事故被抓了，可能會被判刑。」孫曉芙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份微微的冷酷。當然了，這份冷酷，是衝著李志明來的。

「我的夢想，怎麼著也得再等一段時間，就當是我先把錢存在你這兒，等我用的時候你可以再還給我。再說了，志明，都說救急不救窮，現在我救你個急，可能再過個幾年，我這個窮也需要你來救也說不定。」春嬌笑著說。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累，他把手插|進口袋裡，摸到了原本準備向曉芙求婚的那枚戒指。

可是記憶就是這樣神奇的東西，會在多年之後想起一些場景時，也回饋給你許許多多原本以為被你遺忘的細節。

「我幸福！我很幸福！你懂愛情嗎？你憑什麼覺得我不幸福？」

李志明聽著劉濤的話，遲遲沒有開口，眼神空洞得像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

「曉芙，對不起……」劉濤看著有點心疼，心疼孫曉芙，也是心疼自己的愛情。

春嬌望著志明的背影，蕭瑟得彷彿秋天裡一片掛在枝頭搖搖欲墜的樹葉。

春嬌慢慢地走在校園裡，她環顧著四周充滿活力的學生，漸漸想起學生時代的自己和那個永遠擁有像陽光一樣的笑容的李志明，心裏有些踏實，也有些難過。

「那……那怎麼辦……」李志明覺得自己眼前一黑，他扶了下桌子。

他心中那座長久以來咬著牙苦苦支撐的堡壘，剎那間，灰飛煙滅，連一點點斷壁殘垣都沒有留下。

「如果可以，你會幫我實現生日願望嗎？」

孫曉芙突然真的冷靜了下來，她愣愣地看著李志明，眼眶慢慢變紅了，「志明……我知道我很任性，又愛鬧脾氣，但是……我們馬上就要結婚了……我……我以後都改。真的，我保證……」說到最後幾個字，語氣已經變成無助的嗚咽。

說完，曉芙站起身，抹掉臉上殘留的淚，轉身走出了拘留所。

再見了，李志明；再見了，我的愛人。

李志浩一下子站得筆直，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接過存摺塞進口袋。

「是我把你吵醒了吧？」

李志明沒回頭，也沒停下腳步，更沒走回去扶起曉芙然後緊摟在懷裡互訴衷腸。

可現在她讓李志明突然發現這一切都丟了，那種自卑感更深深地烙進了志明的骨骼里。所有的所有，都不再是他所想的那般。

差不多三四杯之後，兩個男人都感覺身體微飄了。

「春嬌，我應該怎麼辦？」李志明睜開眼，像是在問春嬌，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眼睛里閃爍著一種微弱的星星點點，只有春嬌明白，這是李志明近乎絕望時才會表現出的軟弱。

「放心吧，春嬌姐。你來找我，有什麼事兒嗎？」

這麼多年了，李志明沒有忘，但是他也從來都沒有記起來過。

「多大點兒事兒啊，把自己搞得這麼沮喪，一點都不像你了。」

「春嬌走那天來找過我，她讓我不要告訴你，為她保守秘密，她說她不想因為自己的事情耽誤你，你註定是要成大事的人，而她有太多牽絆……唉……媽也是有私心的，媽不希望你再惦記著她，希望你能好好學習，在北京出人頭地。可這麼多年，這一直是我的一塊心病。所以，那天你把春嬌帶回家來照顧我，我就知道，咱們家欠春嬌的這筆債，是還不完了……」

「別說這麼喪氣的話，行嗎？李志明，我跟曉芙的事兒，真心對不住你……沒錯，我是喜歡曉芙，但是我喜歡她那是我的事兒，你得相信她，她喜歡的就你一個，你說你們倆都這麼多年了，連這麼點信任都沒有嗎？還有咱倆……」

李志明走出病房，撥通了春嬌的電話。

孫曉芙傻了，她不知道劉濤發生了什麼，掛斷電話的孫曉芙從床上爬起來隨便抓起一件衣服穿上就瘋了一樣往外跑。在拘留所里，她見到了劉濤。

「他可以，我所有快樂幸福的根源都來自於他，你根本就不會懂。」

「分手？你憑什麼跟我分手？李志明我哪裡對不起你，你憑什麼這麼對我？」孫曉芙歇斯底里地掙紮起來，兩隻手狠狠摳住李志明的小臂，指甲深深地嵌入李志明的肌肉。

可她並不死心，她握緊手中那僅剩一息的魂魄，想要最後再進行毫無意義的放手一搏，尋那個過去的李志明回來，也尋那無條件相信李志明的自己回來。

志明媽從巡房的實習醫生口中，套出自己的病情時，她並不覺得震驚。

「好，李志明，既然如此，你告訴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過去的一切，你都是騙我的。」她用手背狠狠地抹了一下臉，蹭上一片淡淡的污色，「只要你說了，我馬上就走，一秒都不多留。」

「曉芙，我們在一起三四年了吧，真沒想到，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李志明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慢慢把自己的手抽開，「不可能了，曉芙，我們分手吧，對我們都好。」

志明媽看一眼，笑了。

春嬌深深地看了志浩一眼，輕嘆一口氣，也站起來緊隨其後跟了出去。

「劉濤你幹嗎呀？你這是幹嗎呀？」曉芙哭著說。

曉芙看著他，陷入了沉默。

所以，這一刻，在這個知道自己病情的早晨，志明媽忽然感到一身輕鬆，她安靜地半躺在病床上，窗外的陽光灑進來，溫暖了整個病房，她望著樹梢飛過的小鳥，以及這個剛剛醒來的北京城，心中是從未有過的安穩。

但幾乎同時，他又被弟弟的這種頹廢重新激起了怒火：「我問你，你哪兒來的錢！哪兒來的錢去買……」

他絕望地把手機扔在沙發上，整個人陷進沙發里，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

「你現在又管我什麼了？除了每個月甩給我那點少得可憐的生活費？」李志浩的眼神中透出志明從未見過的可怕的陰厲，而此時這種陌生的可怕偏偏來自他血脈相連的親生弟弟。

他無力地垂下手，接著又幹了一杯。

「我……我不知道……而且媽，您說這個幹嗎呀？」

兩人沉默了許久，劉濤開口說：

她以為李志明怕自己來感謝她，怕她會尷尬，所以絕口不提。

「別擔心，會沒事的，現在醫學那麼發達。我一直想去看看親家母，但是曉芙一直攔著，說她那邊需要靜養。你這邊兒要是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啊，都是一家人了。」孫文安慰道。

在一場訣別之後，他有些落寞，一直以來他都覺得自己欠劉濤的。

「可以啊。就今天吧。我准你假。」

「春嬌，你的夢想是什麼？」

「就沒有別的辦法嗎？」

李志明的太陽穴疼得厲害，他很後悔，後悔當時為什麼沒有立刻答應母親的請求，帶她回家去，回到她生活了一輩子的地方。

李志明掛了電話，整個身體陷進鬆軟的沙發里，開始漫無目的地發獃。

久久，他輕輕地說：「春嬌，我好累，我到底做錯什麼了，還是命不好！」

「曉芙，我今天好累，有事情明天再說，好嗎？」李志明拖著聲音，話沒講完就要轉身。

志明媽笑笑，低下頭慢慢吃著早飯。

「你也早點去睡吧，這幾天，可能又要辛苦你了。」李志明說。

「那你說，你想要什麼？」

劉濤說著，一仰頭也幹了一杯，他緊緊捏著杯子，指甲因太過用力而泛出跟杯壁幾乎相同的蒼hｔｔｐs://ｍ•heｔuｂoｏｋ.cｏm•ｃｏm白。

他又凝固了很久，終於還是拿出電話，翻了一遍又一遍的通訊錄，然後撥通電話。

「嗯……志明，你母親的病情怎麼樣了？」

「不著急的……」

「你最近，也沒去看你哥嗎？」

終於，李志明打完了所有通訊錄上可以打的電話，或者壓根兒不想再打了。

「別說了劉濤，我都懂。」李志明打斷了劉濤的話，「這四年，在北京有你這樣一個朋友，我覺得自己沒白活，有曉芙這樣一個女朋友，我更覺得是修來的福氣……」

從下一個日出開始，孫曉芙才真正地成長為了一個女人。

「曉芙，你是個好女孩，長得漂亮，家境又好，你嫁給我，算我高攀了。我當然可以若無其事地跟你結婚，順理成章地享受你帶給我的一切。可如果那樣，我才是個十足的王八蛋。你要的不是我對你有多好，你要的是我對你的愛，可是，我再也愛不起來了……跟一輩子的沒有愛情的婚姻相比，我寧願現在就結束一切，總好過騙你一輩子，無休止地受煎熬。」

以前每到夜晚他還在加班工作，或者又因為什麼事情煩心睡不著的時候，都有曉芙像天使一樣陪在他身邊，為他沖一杯熱乎乎的咖啡，幫他按摩，或者就只是那麼安靜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

「我真的很抱歉，但是事情發生了誰都無能為力，一切都只是個意外而已，李志明，所有的責任我一個人扛，但是曉芙沒錯，我希望你們倆還能好好過……」

春嬌去醫院，原本是想把住院的錢先幫李志明墊上，既然李志明不願直接接受自己的幫助，那自己就把生米煮成熟飯，讓他無法拒絕。

李志明的嘴唇艱難地抖動著，卻再說不出一個字。

然而這一切，直到另一個早晨孫文出現在李志明辦公室的時候，李志明得到了答案。

「不好意思，堵車來晚了。」劉濤一邊在李志明對面坐下，一邊解釋。

李志明拿起酒杯，示意劉濤幹了，就在兩人仰頭喝下杯里最後一滴酒的時候，李志明的眼角終於還是滲出那麼一滴難被發現的淚，在小飯館的燈火通明之下，閃著晶瑩剔透的光芒。

春嬌抬起頭，看著樹影斑駁，輕輕地說。

「媽，怎麼這麼早就醒了？您是勤勞勇敢的化身啊。」李志明提著早飯來了，看著母親對著窗外的陽光，臉上浮著淡淡的微笑，心裏有點難過。

「放心吧，來，起來喝口水吃早飯了。這可是春嬌特意為你做的，噹噹噹噹，看看這是什麼。」

這一刻他就如同一個靈魂與肉體分離的分裂症病人一樣，腦袋裡就像動漫里那樣出現兩個互相吵架的小人，一個因為曉芙的哭泣和難過而痛徹心扉，另一個則念念不忘那張照片里不屬於李志明的纏綿悱惻。

回到辦公室的孫文，窩進自己巨大的老闆椅里，嘆了口氣，他閉上眼睛，眼前滿是曉芙那張難過的臉，孫文搖了搖頭，接著他拿起電話，打給了曉芙。

「來，先喝一杯吧。」李志明幫劉濤倒滿酒，接著端起自己那杯一飲而盡，辛辣的白酒灼燒著李志明的心，燒得生疼。

志明媽微笑著，伸手把他的淚水擦掉。

李志明帶著嘲諷的笑，有些無奈地搖頭。

可她更沒辦法接受的是，她心裏的一個念頭，不停地折磨她，總是反覆提醒她：心細如髮的李志明，之所以沒攔下喝得爛醉的劉濤酒駕，是因為想要報復。

「怎麼了？錢不夠了？」

「你去找李志明了？」

李志明沮喪地掛斷了電話，接著又撥通了另一個，得到的大致都是相同的答案。

電話那邊的孫曉芙沒有再說話，沉默了一會兒她默默地掛斷了，只留下一串急促的忙音。

「哦……那就好……」春嬌鬆了一口氣說，「你……什麼事兒？」

「每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你別多想了，誰不是一堆糟心事兒，然後一覺醒來騙自己笑著活下去。早點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去醫院，你要是垮了，這個家才是真完了。」

「我這兒有十五萬，你先拿去還給曉芙吧，也替你哥了一塊心病。」春嬌說著，從包里摸出一本存摺遞給李志浩。這是她多年來的所有積蓄，本是為了實現她心中那個沉甸甸的夢想，如今即將離她而去，此刻春嬌卻覺得，也許這才應該是它真正的使命。

「可是你知不知道你是要坐牢的呀？你不覺得你這代價有點兒大嗎？」

「劉濤，咱們不說這事兒了。」李志明打斷劉濤，「咱們現在就跟以前一樣，坐在這裏，不談感情不談工作，只是喝酒聊天遙望咱們各自傻×的過去吧……我在北京，就你這麼一個哥們兒。但是今晚以後，我想只能有緣再見了，希望你今後，一切都好。」

清醒了大半的李志明腦袋裡「嗡嗡」地響，彷彿在夢中被人狠敲了一下，且是個無法逃避的噩夢。

自從來到北京之後，李志明已經數不清自己有過多少個不眠夜了。

「沒事兒，最近功課太多，再加上老想著我媽的事情，吃不下。」

深秋的頤和園裡人並不多，他和春嬌肩並肩安靜地走著，對於沉默，他們倆從來不覺得尷尬，李志明喜歡這樣，跟春嬌在一起的時候，一言不發，充滿脈脈溫情，偶爾有幾句攀談，也不會有咄咄逼人的凌厲。

「醫生說還得再觀察一些時日，現在情況還不是太明朗。」李志明刻意地隱瞞了母親的病情，或許是因為曉芙的原因，覺得孫文生疏了許多，也或許只是他不想再因為母親的病而博取同情，徒增自己的難堪。

其實這樣的方式，春嬌更容易接受。

「劉濤，我不需要你道歉。我求求你了，你去幫我解釋一下，好嗎？我不能沒有李志明的，我真的不能沒有他。」

「春嬌，志浩被抓了。」李志明握著手機的手微微抖動，聲音中透出從不曾有的疲乏。

「我請假了，這世上還有比照顧您更重要的事情嗎？不！沒有了。」

李志明有點兒無奈，他搖著頭笑了。

春嬌焦急的聲音在耳邊嗡嗡地響，李志明突然感到胸膛被人狠狠地重鎚了一記，他的呼吸都被硬生生扯出體外，一遇到空氣，瞬間就化作了冰涼的眼淚。

「是嗎？你跟他在一起這麼久，你對他各種遷就，你遷就他的出身遷就他的脾氣性格，他什麼時候對你讓步過？這幾年他用他那廉價的自尊心理直氣壯，曉芙，你問問你自己，跟他在一起你是真心感覺很幸福嗎？你不欠他的，你為什麼要那麼委屈你自己？」

「……那您當年，為什麼不告訴我？」

「嗯……我相信你……」

接著春嬌睜開眼，微笑地看著一臉茫然的李志明，她從隨身的包包里拿出那張存摺，遞給他。

「我最近有點忙，過陣子再說吧。我哥現在估計還在氣頭上，我不想跟他吵。」

李志明心底湧起了一股夾雜著心酸的衝天的憤怒，「你這段時間到底在幹什麼！」

一開始，兩個人就不應該遇見。

「曉芙，」李志明上前一步抓住了孫曉芙的一隻手臂，「你別走，聽我說……」

沉默許久，春嬌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般合上存摺，放在旁邊，又重新鎖上盒子，規整地擺好，才躺回到床上去。

他手輕輕一抖，煙灰飄飄洒洒地落下來，落在沙發上。

春嬌緩緩地講完這段話，眼神堅毅地望向遠方，閃爍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像幼時田野上的星星，璀璨明亮，卻被李志明丟失了很多年。

「呦……忘了你是我上司，帶著下屬一起翹班出去溜達，這個生日禮物真不錯。」

這樣殘酷的成人禮，本不該屬於她這樣的女孩。

「我能幫你什麼？我知道你跟李志明之間又鬧矛盾了，可是你讓我再去勸和，對不起，我是真的做不到。」

北京深秋的夜晚已經很冷了，李志明步行回家，冷風把他的酒意吹散了不少。

日子悄然用它那一直勻速的步調繼續前行著，李志明時常會記起母親在電話里對他說的那一番話：落葉歸根，她從出生就生活在這裏，在這裏成家，在這裏生養孩子，這是她眷戀的土地，她已然知道自己的病無葯可醫，那不如就讓她在她希望的地方，快樂地走完最後的日子。

他無力地癱坐回椅子上，在灑滿陽光的辦公室里，無聲而又表情扭曲地哭著。

「好啊。」

「我希望……」春嬌閉上眼睛，雙手合十放在胸前，輕輕地許願，「我希望我可以幫助你，而你，也願意接受我的幫助。」

李志明猛地轉身，踉踉蹌蹌往前沖了兩步，卻突然記起在那個早晨母親曾經目光柔和地告訴過他，自己想要回家看看。

李志明依然記得第一次來到這裏的時候劉濤一臉委屈和嫌棄的樣子，恨不得用一整箱消毒水先把整個屋子潑灑一遍，但當他吃下第一口菜的時候，眼睛彷彿劃破夜空的一顆流星，閃亮亮的，臉上還泛著紅光，語氣激動而顫抖著說：

但是得到了些什麼，就總要失去些什麼。

兩人用著這樣略帶陌生的對話方式，這樣有些尷尬的語氣，心中都些許暗涌的傷感。

他累了，他知道母親也累了，在這個陌生而又冷漠的城市裡，總會累的。

「怎麼會知道了？」

「你……你怎麼瘦了這麼多？」

「醫生，怎麼會這樣？上次，上次不是說是良性的？不是已經沒事兒了？」

命運永遠都會在他覺得自己即將接近目標的時候跳出來，跟他開一個或大或小的玩笑，然後攪亂他所有的計劃。

在他心裏，傷口未愈合，便無須見面。

「又不是不讓你還，現在你急需錢用，就先拿著，借誰的不是借。」

「不是你的問題，曉芙。你很好，你特別好。全是我的問題，我們之間已經沒有愛了你知道嗎？」李志明看著她軟弱的樣子，依舊硬下了心腸說道，「如果是一年前的我，我會當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照著我們的人生計劃，結婚生子，白頭偕老。可是現在我明白了，正是因為我得過且過了太久，那麼辛苦地把自己騙了這麼久，才弄成今天這個萬劫不復的局面。你明白嗎？我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跟你鬥氣，做出這個決定對我來說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可如果我繼續把一切壓在心底跟你結婚，這樣對你太不公平，我不能允許自己這樣自私地對你，不能這樣對一個把最好的時光都留給了我的好女孩。」

她愛李志明，從他們的第一次相遇，便已彷彿命中大劫。

劉濤的語氣變得有點兒氣急敗壞，他趕緊追加了一杯酒，壓了壓心中騰空而起的一股怒氣，努力地克制自己，「曉芙這麼優秀的女孩兒，我喜歡她，在情在理，我不覺得我這有什麼過分的，可是你知道，曉芙只喜歡你一個人，喜歡你這麼一個在我看來根本不值得她喜歡的人……李志明，這麼好的女孩兒喜歡你，你還有什麼可自卑的？人這一輩子，誰都得犯個幾回錯，誰都不能保證自己這輩子都能名正言順坐如松站如鍾的，所以每個人都應該有被原諒的機會……」

「吆……你這家鄉菜真感天動地啊……」說得李志明一個勁兒地得意揚揚地笑。

站在原地遲遲無法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的李志明，突然感覺酒精沖頂，胃裡一陣翻騰，他衝進廁所，伏在馬桶邊吐了。

「你們兩個真煩！上次我走了之後，春嬌姐到學校來找我，給了我十五萬讓我拿去還給孫曉芙。我當然是要先解決自己手頭上的問題。」李志浩甩了一下頭髮，滿不在乎地說。

春嬌和志明並肩沿著馬路牙子慢慢往回走，他們默契地都沒有說話。

「我在家的時候就吃過了，您就別擔心我啦。」

「你就這麼堅持嗎？」

「李志明，我們各自的人生都要繼續，我們，都要加油啊。」

李志明呆坐在沙發上，手指尖夾著的香煙已經燒完了。

「棒個屁！你告訴我，你昨天晚上去哪兒了？你為什麼喝這麼多酒？你是要開車的你不知道嗎？到底是有什麼身不由己的事情，讓你這麼不知深淺的呀？」

「我跟你一起去吧？」曉芙小心翼翼地說。

那晚直到兩個人都喝醉了，才起身回家，走到飯店門口的時候，李志明擁抱一下劉濤，帶著悲壯和決絕。

「李志明，你會後悔的……」

劉濤看著他，心裏一陣被刺穿的疼，想到曉芙，想到這麼多年跟李志明的感情，在即將煙消雲散的時候，竟然那麼讓人難受。

這是李志明在北京度過的第十個秋天了，李志明不喜歡這個季節。

「不好意思李先生，良性腫瘤在醫學上還是有癌變的可能。」

「哈……好好過……」李志明嘲諷道，「還怎麼好好過呢？我一閉上眼睛，就是你們倆深情擁吻的樣子，我他媽都覺得噁心……一個是我最愛的女人，一個是我最好的唯一的朋友，我真累了，你這個無心的意外，真的讓我沒一點兒辦法了。」

「喂……胖子，我是李志明。那個……這事兒說來挺不好意思的，你那兒有錢嗎？能不能先借給我點兒？……嗨，我這兒正好出了點事情，需要錢，過一陣子我就還給hetubook.com.com你……行行，沒事兒沒事兒，那改天一起吃飯啊……」

警局裡，當他得知李志浩的錢是春嬌拿給他讓他還給曉芙的時，李志明更覺得自己對春嬌也多了一份歉疚，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混蛋，一個不折不扣的大混蛋。

「你知道春嬌一直以來都是跟她媽媽相依為命的，她的爸爸在她很小的時候跟別的女人走了，丟下她們孤兒寡母，就再也沒有了音訊。就在你們快要高考的時候，春嬌的爸爸突然出現了，而且得了絕症，春嬌孝順，即使她媽媽再怎麼阻止，她還是偷偷地打了幾份工，把錢給爸爸拿去治病，甚至還偷偷把房子賣了。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春嬌高考失利，雖然上個普通大學也是可以的，但是她爸爸的病也越來越嚴重，春嬌就放棄了上大學的機會，把媽媽安置好，一個人北上打工。再後來，春嬌的爸爸病逝了，過了幾年，我聽說，她的媽媽也去世了。從此，我就再也沒有聽說過關於春嬌的消息……」

「不用了，現在打車好打，醫院那邊也不好停車……」說完，李志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辦公室，就在他跟曉芙擦身而過的時候，透過玻璃窗上映出的倒影，他真真切切地看到轉過身正看著自己背影的孫曉芙哭了，她用手緊緊地捂住嘴巴，倔強地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一直以來，她都覺得，從那之後的每一秒，都是上天的眷顧同恩賜。

「你要好好吃飯，你看你，瘦得都走形了。」春嬌看著面容枯槁的志浩，心裏難過得不得了，卻又因為他的回答而感到了一點點欣慰。

「對不起……」沉默了許久，劉濤終於還是搖搖頭。

「為什麼？」對於這個答案，曉芙很驚訝。

對於假設的事情，我們從來都會把自己擺在一個偉岸的立場上，當假設的情景永遠都不可能發生時，那麼在那個情景里，自己永遠都是最受人敬仰最理直氣壯的那個人。

這樣的念頭在孫曉芙的心間揮之不去，她很怕去面對李志明的卑鄙，而讓她更怕的是，她竟然不相信李志明了。

「四年了，從曉芙第一次把你介紹給我認識，整四年。那時候我剛開始工作沒多久，基本每個月把錢打回家后就月光了，就這樣蹭了你不少便宜，現在想起來，其實挺感謝你的。」

「我？」李志明聲音抖著，努力地想擠一個笑容出來，可浮到臉上的，是蒼白的無奈和自嘲，「春嬌，有的時候，在這個城市裡待久了，有一部分人，像我這樣的，會慢慢丟掉自己的夢想的。他們……沒你想的那麼好，他們碌碌無為，像螞蟻一樣生活，為的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就好像一個說要自己去遠方的人，卻從來沒有找到自己的方向。怎麼樣，是不是很可憐？」

一天之後，李志明確定了母親安全回到家鄉的消息，電話那邊母親的聲音聽起來慈祥而又踏實，她告訴李志明說家鄉的天空很藍，空氣很清新，自己覺得很安心。

「他為了給你媽媽治病，積蓄都花光了，現在，還要幫你還債……」

這種折磨的出口到底在哪裡？她不知道，李志明對她的躲閃，讓她如同在夢中自由落體，感覺永遠沒有著陸的那一刻，無力虛弱到天昏地暗。

「志明……」不知什麼時候，春嬌站在李志明的身後，她一隻手輕輕地搭在李志明肩膀上，有些無措，「別這樣，都會好起來的。」春嬌蒼白地安慰道。

「她知道自己的情況了……不過我很慶幸，她對此表現得還算樂觀吧。」

「我不覺得可憐。」春嬌認真地搖搖頭，「每個人都不是可憐的。志明，我不會講什麼大道理，可你是很棒的人，你要相信這個。」

春嬌想，當自己再次遇見李志明的時候，自己當年欠他的，就註定是要還的。

「你說得對，每個人都應該有被原諒的機會，我早就原諒曉芙了，說實話，我也沒怪你，或者說我沒資格怪你……我來北京這麼多年了，我每天都過得小心翼翼，除了我那點兒廉價的自尊心，在這個城市，我還比別人多了那麼一點兒敏感……可就是這點敏感，讓我明白了很多我不願去明白的事兒。我知道你喜歡曉芙，從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我很感激你這麼多年一直默默地站在曉芙和我身後幫我們倆，曾經我一度以為只要我跟曉芙結了婚，危機就解除了，你就永遠插不進我們的關係里了，可是……可是就差那麼一點兒……就那麼一點兒了，你知道嗎？」

朦朧的回憶中，李志明突然想起今天是春嬌的生日。

當李志明把每一張桌子上的回憶都在腦海里過了一遍之後，劉濤來了。

「我又沒死，你哭什麼呀？」

「沒事兒，反正我本來也沒睡著。」

她突然想起這個承受了生命里的反覆無常的男人不過二十八歲。

「算了媽，都過去了，什麼債不債的，春嬌不是那樣的人……」李志明安慰道，可是他的心裏卻翻江倒海地難受。

約見的地點是李志明家旁邊巷子的一間小餐館，那是李志明曾經力薦並且生拉硬拽著劉濤來吃飯的地方，雖然這裏牆壁骯髒油膩，桌椅斑駁，但李志明說做的菜有家鄉的味道，很親切。

「嗯，這麼多年我一直都沒忘。」李志明說。

「瞧您說的，我哪兒那麼偉大啊，照您這說法，我都能去做慈善了。在您眼裡我什麼都是好的，其實啊，我壞著呢，一肚子壞心眼兒……」

「為什麼太晚了？你沒有那份心，所以才會覺得太晚了！志明，不晚，真的不晚。我們在一起這麼久，我們之前那麼好，我們重新把它找回來，只要我們一起努力……」孫曉芙幾乎是哀求似的拉住了李志明的手。

在偌大而空曠的辦公室里，他哭得肝腸寸斷。

「志浩……你哥他挺不容易的。」

母親走了，她是個有勇氣的人，她不喜歡這裏，她想要回到充滿溫情只有一路公交車的小鎮上，坦然地度過自己的餘生。

春嬌不知所措地看看志明，又看看志浩，漸漸顯出無法置信的神情，「志浩，那個錢，難道你……」

「曉芙……」看見孫曉芙，李志明出奇地沒有感到意外，他已經沒有力氣去追問曉芙為什麼來，來了要幹什麼。整整一夜在警局面對警察面對那個已經因為吸毒變得面目全非的弟弟，已經讓他疲憊不堪。他現在只有滿心的自責，怪自己為什麼在那天李志浩走後就再也沒有過問過他的近況，為什麼不能對李志浩再多哪怕一點點關心。

這上面每一個數字的累積，都是對她當年不告而別的祭奠。

「你這是怎麼了？你們這都是怎麼了？一個個的，為什麼都是這副德性？」看見李志明這個樣子，孫曉芙急了，她不懂為什麼一夜之間，她身邊兩個最親近的男人一下就變了個模樣。

李志明坐在角落的一張桌子旁環顧著四周，這裏的每一張桌子都有一段他跟劉濤的回憶，每一段回憶至今，李志明都能清晰地記起，而越是記得清，對李志明來說就越殘忍。

可是自己呢？自己卻沒有這個勇氣和力量，他怕失去，怕重新開始，怕一切打破現狀的改變。

「媽，這事兒您別操心了，她的錢我會想辦法還給她。至於我們倆的以後，怎麼也要等您養好身體出院再說。」

那麼大的操場，只有他一個人，那麼渺小、無助，彷彿被世界遺棄。

「喂，志明？怎麼了，是不是阿姨那邊有什麼情況？」接到李志明電話的春嬌很緊張。

「春嬌姐，你怎麼來了？」李志浩的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一閃而過，又恢復了懶懶的樣子。

「志明……我……」

「那……我可就自己隨便買了。」

「那……那怎麼行，這是你辛辛苦苦攢下來的，這錢我不能拿。」

兩個人把杯中酒一飲而盡，在酒精的催化下，劉濤心裏「噌」的一下湧上來一股無名火，分不清是為李志明可笑的自卑，還是為這番話所隱隱戳中的，他對於李志明那份「過猶不及」的不甘。

「嗯！春嬌，我有我的原則，謝謝你，但是真的很抱歉，我不能收。」

「如果真那麼不容易，那你就等我半年唄，半年之後，等哥們兒成了真漢子出來，重新追你。」劉濤笑著說。

李志明不知道該為這個問題給出一個什麼樣的答案，這一刻的他，根本不能確定自己的感情，他只能敷衍地說：

而這一切百轉千回，李志明卻一無所知。

「劉濤，你真是個傻×！」

「志明，你別這麼想，人都會老的，生老病死這是正常現象，早晚咱們也會有這一天。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嗎？人活著就是為了死。所以，有時候，死也是一種解脫。我經常跟阿姨聊天，我覺得她挺幸福的。她老是特滿足地跟我說，她的兩個兒子都考上了大學，都來了北京城，都孝順她，一心只為她好……」

「癌細胞已經擴散了，現在只能通過化療和藥物來維持，請你們做家屬的還是抓緊時間，為病人儘快辦理入院手續吧。」

「志明啊，春嬌是個好孩子，當初媽告訴過你，讓你別耽誤了春嬌。可是媽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喜歡你，而且你問問你自己，對春嬌是真的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嗎？」

「嗯，肯定的。」李志明點點頭，沒再說什麼，等著孫文繼續接下來的話題。

這個夜晚對於李志明來說，又將是一個不眠夜。

「志浩，不忙吧？」春嬌小心翼翼地問，她甚至記不清自己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細微謹慎，對李志明，和他身邊的人。

可當曉芙整個人憔悴得像一朵即將凋零的花朵出現在他面前時，劉濤感覺自己的心被扯得生疼。或許明白李志明在曉芙心中如此重要，才是讓他更加難過的原因。

對於他來說，在這個無枝可依的城市裡，能夠得到自己的愛，就是戰勝這類人最珍貴的籌碼。

那個眼神空洞得竟令李志明的心驀地涼了下去。

「可是沒有辦法，我們都是為了生存，儘管我們已經很努力地想方設法讓自己生活得更好一些，可總有些力不從心，不是嗎？」

他問自己如果不是孫曉芙，如果她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如果這個女孩所能夠帶給他的遠遠少於現在他所擁有的一切，那麼他是否還會像現在這樣崩潰和疲倦？

「春嬌，你這是……」

可是李志明又希望能有再多一點的時間，再多一點點就好，讓他有時間去思考這一切，會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在他的心裏變成往事變成雲煙。

那個就算告訴她天圓地方，她也會毅然相信的李志明，終於消失不見了。

「春嬌，什麼錢？我怎麼從來不知道？」李志明右手攥住了春嬌的一隻胳膊，像一個溺水的人去抓一根稻草那樣用力又虛弱。

「志明，你跟曉芙……在一起的時間也不短了，我知道最近你跟曉芙之間發生了一些問題，雖然我不清楚到底是因為什麼，可是志明，我是個過來人，也是曉芙的父親，在這一方面，我還是有私心的。其實兩個年輕人之間感情的那些磕磕絆絆，沒什麼不能解決的事情，能別鬧就別鬧了，看著曉芙整天難過，我心裏也不好受。」

「嗯，好……哦，對了，生日快樂！」李志明說。

「曉芙，我打來不是跟你示好的，劉濤醉駕被抓了，現在在派出所，我爸和他爸已經動用了所有關係但是沒用，你去看看他吧。他可能……會被拘役……」

在這個飯館里，有太多他們兄弟倆的回憶，無關女人，無關事業，就是單純得如同「睡在我上鋪的兄弟」這樣的友誼，喝著酒談著天，傻乎乎地打發著時間。

而在劉濤跟她表白的那一刻，在兩個人嘴唇貼在一起的那一秒，其實註定了她跟李志明的關係完了。

志明媽笑笑，沒有回答，接著說：

但是在酒精的催化下，到底有多少人，能真正抵抗得了那樣深情款款的表白？更何況是同自己一起長大青梅竹馬的劉濤。

可是現在，他覺得他不欠了，這樣也好……

李志明死死地抓住她，硬生生扳正了她的身體，「我們不能再這麼下去了，我們分手吧。」

李志浩拿了錢之後，並沒有交給李志明，他神出鬼沒地消失了。

李志明看了一眼孫曉芙，沒有說話。

「志浩，你……」李志明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無精打採的乾瘦的黃髮少年，眼眶深深凹陷，帶著吸毒最能留下的濃重的黑眼圈，全然不見了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蓬勃樣子。

「志明，怎麼今天沒有去上班呀？」

無頭蒼蠅一般的孫曉芙，終於使出人生大招，她還是迫不得已地找到了劉濤。

「你別說了！」孫曉芙回身用力想甩開他的手，臉色陰鬱得可怕，「你要說什麼？你還想說什麼？你還能說什麼？！」

也許在當下的這個社會，你會覺得她傻。

李志明沒有應聲，春嬌頓了一下，索性繼續說下去：「你每天忙忙碌碌把自己當牛馬用，連親自給阿姨寄快遞的時間都沒有。我只是每天看到你的樣子，都替你感覺辛苦，你不是鐵人王進喜，改革開放那麼多年了也不需要你一個人嘔心瀝血實https://m.hetubook.com.com現現代化。你有沒有想過，現在你最重要的是什麼？是在這裏糾結著『應該怎麼辦』嗎？你有沒有想過，阿姨要的真的是那些漂亮衣服，那些大瓶小罐的保養品護膚品嗎？志明，你不像志浩，他的路還長。而對你來說，有些事，一錯過，就是永遠地錯過了。」

「我知道，其實我已經想了很久……」

可他比他們更清楚，兩個人之間有很多問題都足夠讓一方痛定思痛，這樣的反省和糾結往往覆水難收，不是一個局外人輕易就能調和的。

其實早該就這樣結束了吧？

「沒事兒，我來得早了點。」李志明說。

「其實曉芙那件事兒，說小不小，可說大也不大。你們倆人現在也還沒結婚，曉芙年輕貪玩，其實應該原諒她。要是你真喜歡她，過去就過去了，曉芙是個善良的孩子，媽相信經過這次教訓之後，她不會再犯錯。只是志明，你捫心自問一下，你現在心裏喜歡的真的是曉芙嗎？曉芙也是個好姑娘，你別害了人家。」

「你今天忙嗎？」

「行行，知道了，這錢回頭得讓我哥給你打個欠條。」

「嗨……人不都說嗎，真正的男人這一輩子要麼當過兵要麼坐過牢，我沒當過兵，但是能坐牢，出來以後，哥們兒還是一條漢子，多棒！」劉濤故作輕鬆地說。

「跟你有什麼關係？」李志浩突然打斷了他的話，歪著頭睥睨著志明，語氣中滿是不屑。

最後，她乾脆蹲下來，把臉埋在膝蓋上，整個身體顫抖著。

凌晨的街道冷冷清清，寂靜到連一聲鳥叫都沒有。

「那如果我現在跟你說一句，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知道他開了車，我也完全沒想過這件事情，你會相信我嗎？」

「曉芙……我就是希望你快樂……」謊言被識破了，劉濤沒有再繼續隱瞞，「我跟志明，這是最後一次喝酒了，從此以後，我跟他就不再是兄弟了，但是你們倆要是還能繼續，就好好過，沒有我夾在中間，一切都會好很多的。」

「那天，有人拍下了我們的照片，李志明看到了。」曉芙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哎，我的夢想，你不懂的。」春嬌咧嘴笑，理一下額前並不凌亂的頭髮，把它們撥至耳後，接著說，「我想開一家小吃店，做咱們家鄉的小吃。不要太大，小小一間就好了。志明，你呢？」

「孫總……」李志明露出一絲平靜的微笑，可就是這樣的微笑，帶著拒人千里的冷漠，孫文看在眼裡，一下子就懂了。李志明接著說：「我媽媽現在還在醫院里，情況並沒有那麼樂觀，之前我的確想過要跟曉芙結婚，但是最近真的是發生了太多出乎意料的事，每一件都不在我的能力掌控範圍之內。而且最近工作也很忙，這您是知道的，我也不想因為我私人的原因耽誤了工作，畢竟我能坐上這個職位，也是您給予我的信任，我不能給您丟臉，所以我覺得，我跟曉芙的婚事，還是暫且先放一下吧，對不起……」

春嬌回到房間，在寫字檯邊坐下，月光透過窗帘灑進來。

「是啊，就我媽現在這情況，就算有錢也治不好了。她老人家辛辛苦苦一輩子，把我跟志浩拉扯大。原本我想，我能結婚，讓她老人家早日抱上孫子，盡享天倫；志浩能好好學習，畢業之後在北京找到一份好工作。從此我們一家人，能在這個城市紮下根，能讓她老人家可以在北京頤養天年，好好享享福，可是現在……」李志明說著，聲音有點哽咽。

「李志浩……」李志明突然感到一陣恍恍惚惚的頭昏，他定定地看著眼前這個陌生的弟弟，「你不喜歡我管你，我也不會管你，從今天開始，你就給我待在這兒！」

可是這個晚上，沒有曉芙，沒有咖啡，只有孫曉芙跟劉濤的那張照片在他腦中留下的燒灼般疼痛的印記、母親即將油盡燈枯的生命，以及讓他發愁的巨額住院費。

李志明把臉別過去，眼淚還是忍不住了。

你瞧，即便寒冷，也總會有陽光照射，即便這溫暖微不足道，但足以讓人安心，李志明想。

李志明囑咐了幾句便匆匆掛了電話，他怕自己再說下去，會讓母親發現自己哭了。

不管自己怎麼努力，怎麼想方設法地讓自己快樂，可老天，就是不能讓他如願。

「什麼叫應該怎麼辦？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冬天的第一場雪什麼時候到來，陽台上的花什麼時候發芽，這些都是順其自然，而不是按照預定的軌道去做的事。從小到大，你都活在別人的『應該』里，應該上一個重點大學，應該有一份體面的工作，你都做到了，但是這是你自己真真正正想要的嗎？」

「哦……你媽自己出院了。」

她的嘴角揚起一絲慘淡的笑，沒有再講話，只是默默地轉身，踉蹌著步子離開了。

志浩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又重新低下頭去。

可是現在，他的笑容被生活凝住了，他彷彿一個濃妝的小丑，終於到了謝幕時分。

「這可能是咱們倆最後一次這樣喝酒了。」李志明慘淡地說著，緩緩地拿開劉濤擋住自己杯口的那隻手，酒杯又被倒滿了，李志明一飲而盡。

「……謝謝……」春嬌有點不知道說什麼好。

孫曉芙依然不屈不撓地約他見面，他也依然用各種荒謬的借口推託著。

母親講完了整個故事，李志明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只是這一串省略號太長，一直到今天，才點上了一個扭曲的句號。

時間凝固了片刻，曉芙忽然抬起頭來，眼裡有了微弱的光，「李志明，我現在放下我所有的驕傲，再問你最後一次，真的不可能了？」

「媽，您不能走，您得留在北京，把病治好了，我再陪您一起回去，好不好？」

「你笑什麼？」

「可是這事兒因你而起，我跟你的事情，李志明知道了。」曉芙說。這倒讓劉濤很吃驚。

「是嗎？我應該是什麼樣的？」李志明勉強笑笑。

他覺得當樹葉變黃簌簌落下，整個城市呈現出一片彷彿荒蕪的樣子，總讓他覺得充滿了各種悲傷和寂寞。

「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都多大啦，還整天這麼讓人擔心。」

走到警局外，李志明突然頓住腳步，疲倦摻雜在夜色里，瞬間包裹住了他不算高大的身軀。他用力吸進一口氣，又用力吐出，像是要吐出這段時間來積壓在胸中的所有苦悶。

李志明沒有再勸說母親回到北京，他說服自己懂得，這就是母親所希望得到的。

「還可以，不是很忙，怎麼啦？」

「你上完課再去吧，好好吃飯好好學習，別讓你哥失望。」春嬌還沒叮囑完，李志浩就興高采烈地走了。

「怎麼還沒睡？」

才十幾個小時的時間，劉濤就憔悴了許多，胡楂兒已經長出來了，頭髮也變得凌亂，嘴唇乾裂蒼白，看著讓人心疼。曉芙的眼眶紅了，眼淚一滴一滴地落下來，她看著劉濤，想說點什麼，但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有必要！你介意我跟劉濤的事，怪我怨我，你自己又何曾對我沒有一絲隱瞞呢？難道你沒有責任嗎？」孫曉芙說著，語氣中帶了一絲焦急，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志明，我說這些，不是要討伐你的。只是我們既然已經知道，問題出在哪兒，為什麼不能好好地補救，把那份信任重新找回來呢？」

看著李志浩瘦弱的背影，春嬌有點不相信這是當初那個淳樸懂事的李志浩。

「媽知道你孝順，但是這人啊，生老病死是常事兒。媽早就看透了，人活這一輩子啊，太苦，但想到你和志浩，就覺得沒白過。所以，你別傷心，真的別傷心。來世上這一遭，媽值了。只是，你跟志浩啊，我真是放心不下……」

留在辦公室的李志明剛要坐下喘口氣，就接到了春嬌打來的電話，告知他母親自己辦了出院手續，失蹤了。

「問好？你覺得劉濤需要你問這一聲好嗎？」孫曉芙心裏泛出冷笑，「你為什麼不去看他，是因為覺得虧欠嗎？」

李志明看到春嬌望向自己略帶著急的眼神，彷彿回到了高中時代。要強到匪夷所思的志明，其實脆弱敏感到一塌糊塗，每次成績上有點兒什麼波動，他就在晚上偷偷跑到操場上坐著。

風吹過去，又一個季節到了。

很多事情明明早已知道真相，明明心裏已經忍著傷痛堆砌了一座堅而不摧的烽火台，卻在真的要去面對的前一刻，仍然懷揣著膽怯和畏懼。

粥已經有些涼了，升騰的熱氣漸漸變得稀薄，李志明看著那團升起的熱氣，在霧蒙蒙中，他彷彿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夏天。

好多愛，都如同白晝之月，難道看不到，就是不存在的嗎？

春嬌的手被突如其來的溫熱觸感灼得顫抖了一下，她極迅速地從李志明的大手中抽離出來，裝作自然地把散落在耳前的髮絲別到耳後，笑著說：「說了多少次了，我們之間不說謝謝，多生分。」

「嗯……陪我去趟頤和園吧，來北京這麼多年了，我從來都沒到處去看看，可我最想去的就是頤和園，想去看看當年皇帝度假的地方。」春嬌想了想說。

「您說吧，我洗耳恭聽。」李志明調皮地做出洗耳朵的動作，逗笑了媽媽。

「警局剛剛打來電話，我覺得可能是有什麼誤會，但現在我必須過去一趟。我想……你能不能……」李志明把接下來的話咬在齒間，卻遲遲吐不出來。

對於劉濤即將被拘役的事實，她無法接受。

「謝謝你，志明！」

生活，竟然是這麼折磨人的東西。

可太多的因為，終究敵不過一個如果：如果不是孫曉芙，而只是個普通的北漂女孩，如果拋開現在李志明所擁有的一切，那又會怎樣？或許拋開這些，他的愛會更單純濃烈，還是只是淡淡的，像潺潺的流水一樣穿過他生命的一段路？

李志明說著，拿起面前的酒又幹了，接著說：

春嬌對著這一串數字看了很久，這是她來到北京這麼多年全部的積蓄。

「喂，志明，我劉濤。晚上有空嗎？咱們談談。」

「李志明，我他媽就看不慣你動不動就拿自己的身世背景拿自己的事業出來說事兒，這個世界上比你窮不如你的人多的是，你怎麼就是不知道知足呢？整天擺弄著自己那點兒自尊心，明明在博取同情卻一定要搞得自己有多偉大一樣，你的自尊心就那麼值錢嗎？是不是這個世界上除了你，別人都他媽沒自尊地活著？跟誰都比家世比事業，覺得自己輸了就開始無能為力力不從心，你這麼活著有意思嗎？我跟曉芙，從小一起長大，認識的時間比你長，這點你要比你更是輸！」

「唉……媽不管了，一直以來你是讓媽最放心的，要不要繼續在一起，你自己看著辦吧，媽現在放心不下的是志浩，你做哥哥的，要好好教育志浩，別讓他往歪路上走。」

「你說這些幹嗎，都是哥們兒，也就你還記得這麼清楚。」

「志明，你慢點兒喝，差不多得了啊，不勸你你還蹬鼻子上臉啊？」李志明又想給劉濤倒滿，被劉濤阻止。

深秋午後的陽光灑下來，照在人身上暖暖的。

因為可能再過一陣子，在這個人情繁雜的城市裡，就只剩下他們倆相互取暖，相依為命。

「好吧，既然你不收，那我就不勉強你了，不過你要記住，你欠我一個願望。」春嬌一邊說，一邊把存摺收好。

這個動作讓曉芙的心徹底碎了，她看著無助的李志明，眼中那一絲微弱的光，霎時滅了。

她失去過親人，知道那種難以愈合的痛。她望著被瞞在鼓裡的志浩，心裏那麼難受。

這個電話的內容對李志明來說就像一道晴天霹靂，把他的五臟六腑都給攪亂了。

她用手輕輕地撫摸著上面的雕花，若有所思，那麼溫柔。

她明白自己已不慎傷害到李志明，也明白一直以來，貧嘴而嬉皮的李志明，隱藏在內心最深處，對劉濤這類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所產生的無法抑制的自卑感。

「程程，你終於給我打電話了。」這個電話讓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曉芙心生感動，可是接下來趙程程說的話，讓孫曉芙悲從中來。

「不用別的辦法，我們錯，我們就得擔，不過就是半年而已，我怕什麼？這半年，讓我在裏面好好思考思考，理清一下頭緒，總覺得我的人生至此，發生了太多事情，很多事情都是圍繞著你轉的，等我理清楚，我就出來了。如果那個時候你還沒有結婚，而我依然喜歡你，我還是會追你，孫曉芙，也許我這輩子都只會喜歡你。」劉濤堅定地說。

「那接下來的事情，你準備怎麼處理？錢的事兒，解決了嗎？」

最終，她打開了它，裏面很空，有一張存摺和一點金貨。

「那麼你覺得現在這樣就對我好，就公平嗎？」孫曉芙絕望地仰著頭，嘴唇半張著，就像一條將要渴死的魚。

說完這句話，李志明站起來，帶著一身的決絕，轉身向外走去。

孫曉芙慢慢止了淚，她精緻的妝容被淚水衝出了縱橫的溝壑，深淺不一地盤扭在臉上，讓李志明莫名地感到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