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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死戀

作者:羽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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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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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公扎和倫珠聞聲都突然一怔,就在這一怔之間,其他人更加狂怒地涌了上來,對著扎多就是一陣暴打。混亂中,不知是誰一棍打在扎多腿上,扎多一聲慘叫,一條腿軟了下去。地上,紫紅色的血順著絳色的僧衣下擺流了下來,浸進沙地里,瞬間就濕透一片。
「日出跟著牛羊走,日落跟著女人走」,這句古老的牧歌唱出了草原漢子生活的真實寫照。對於牧民來說,吃的牛羊在草原上走著,穿的戴的在身上披掛著,帳篷里唯一值錢的也就是鍋碗瓢盆。沒有人會騎上馬走一天兩天到另一頂帳篷去偷那些破銅爛鐵的,所以草原上的偷盜現象極少。
一絲鮮血慢慢地滲了出來,在一張平靜、安然的臉上顯得那麼突兀。
人們到的時候,發現錯鄂寺的活佛扎多被綁在經桿上,絳色的僧衣上滿是塵土,還破了幾個洞。五彩的經幡仍在上空飄揚著,觀音菩薩的六字真言隨風舞動。
年幼的公扎還不太懂這些。他只關心自己的肚子今天能不能飽,關心明天家裡有沒有吃的。
這是一副怪異的畫面,就好像天地之間誤開一扇地獄的大門。
「我也只見過一次,五年前,寺里跳羌姆時活佛高興,就讓人請了出來給大夥朝拜,好像是黑色的,很亮。」
等那幫人重新進了寺廟,公扎這才站起來回到另一邊,滑下坡回到剛才藏身的大石頭處,擠進中間的石縫裡,裏面可以讓他勉強彎腰坐下。
這時後門處又探出一個戴軍帽的年輕人,見了半山崖上的老僧,立即大喊大叫著「牛鬼蛇神跑了,趕快去把他抓回來呀。」門裡旋即湧出一幫舉著紅寶書的革命小將,大呼小叫著攆了上來。
小將們高呼著口號,把菩薩抬出來扔在沙壩上,提著鎚子開始砸,叮叮噹噹的敲擊聲伴著僧人們的嚎哭,響徹山谷。
太陽還掛在雪山頂上,人們早早就到了隊部帳篷前面的空地上,公社革委會主任次旺親臨現場,主持這次批鬥會。
「哦!」公扎心裏驚了一下,想起自己藏起來的那尊佛像,公扎張了張嘴,想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出下午山上發生的事又沒說出來。
也許是因為扎多的過於平靜,也許是因為那一絲血腥,又或許是因為人體內惡的一面被那一巴掌刺|激了,人群開始騷動,繼而涌動,零亂的腳步聲混著聲嘶力竭的喊聲如潮水一般向那個平靜的老人壓去,拳打腳踢……
老僧慌亂不已,不時回頭看一下,把手上的布包揣進僧袍里,加快了往上爬的速度。
當一群舉著紅本本,身穿破爛皮袍的無產者衝進錯鄂寺的時候,公扎正藏在懸崖邊的石頭縫裡數河谷的野氂牛。這個野氂牛群是兩天前來到這裏的,阿爸叫他這兩天注意點,別讓野氂牛跑了。等他這兩天的學習任務一完就帶他去打一頭。家裡快斷肉了,沒有肉,草原人就只能餓肚子。
次旺滿意地點了點頭,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然後說:「錯鄂寺藏著草原上最多的毒草,他不但不交出來毀掉,還要把它藏起來,期待有一天把天重新翻過來繼續毒害我們。你們說,我們能同意他這麼做嗎?」
老人的身體本來就羸弱,每次批鬥下來,都會好幾天下不了榻。倫珠總會悄悄去看他,帶著公扎,給他送些吃的,說些安慰的話。
措姆驚恐無比,緊緊依著公扎,公紮緊緊抓著措姆的肩膀,站在父親的袍擺邊。倫珠的手則握成了拳,臉因痛苦變得有些扭曲。他和扎多是最好的朋友,如父如子一般。看到好友受這份罪,他心如刀絞,那一拳一腳就彷彿打在他自己身上一般。最終,他忍不住擠進了人群,大力分開陷入癲狂的牧人。扎多看到他,原本木然的臉突然一變,大聲喝道:「滾開,你這黑鬼,想幹什麼?」
次旺很高興,他站起來,踱到經桿前站定,身子微傾,居高臨下地看著垂著腦袋的原錯鄂寺活佛、現在的走資派扎多,冷笑著說:「說吧,只要你說出把那些東西藏哪兒了,人民群眾也許能原諒你。」
扎多被那幫人抓著,雙臂扭到了身後,被推搡著往下走,腳步踉蹌。在進寺的那一和*圖*書瞬間,他回頭向山上看了一眼。公扎摸著懷裡的布包,突然間有了一股臨危受命的英雄氣概。
衰草連天的草原上,黑色帳篷前,猩紅的鮮血、沾滿泥沙的僧衣、平靜的臉、飄揚的經幡、瘋狂的人群……
這些東西可不能帶回家,革命小將們隔三差五就會進各家帳篷搜查有沒有四舊。公扎想著,只能先藏起來再說。藏哪兒呢?他看了看周圍,石壁上是藏不了東西的。他於是起身,把自己屁股向外重新擠在石縫裡,取下身上吃肉的刀,迅速在剛才坐的地方刨起來,一會就刨出了個小坑,把布包和佛像放進去埋好,還用手拍結實了,這才出了石縫。
扎多抬起頭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寺里沒有你要找的東西!」
次旺環視了一下四周,該來的人差不多了,他看了看單增。單增站起來示意大家安靜,說會議開始,下面請次旺主任作指示。
喀果?公扎瞪大了眼看著紙上的熊。怎麼會是喀果?老活佛畫喀果乾什麼?還畫在三角形里。公扎倒過去正過來地看著。對於喀果,公扎倒是經常見到的。它就在那片山谷里,撿牛糞、找狐狸、放羊,都可能遠遠地看見它。有時它在找老鼠、抓兔子,有時在曬太陽、或是散步;沒有交往,卻像老朋友般熟悉。
這樣對於那些從小就進了寺廟,只知念經虔心禮佛的僧人來說,猝不及防,且是難熬的漫長過程。
傍晚,公扎聽爸拉和阿媽拉說,寺里的老活佛被抓起來了,晚上開會批鬥他,原因是他把寺里歷代活佛傳下來的佛像藏起來了。特別是那尊鉻銅銀黃金合成的藥師佛像,是錯鄂寺的鎮寺之寶,傳說是格薩爾王寶藏中的一件,是上古之物,上面記載著格薩爾王寶藏的秘密;同時傳下來的還有一部金汁寫的格薩爾王傳奇,平時輕易不讓人見的。羅布頓珠說那是大毒草,一定要找到交到縣革委會親自處理。
「死到臨頭還死不悔改。同志們,我們該怎麼辦呢?」次旺轉過身來對著群眾,陰森森地說。
「打死他,打死他……」
「快https://m.hetubook.com.com點,快點,石頭右邊可以上。」公扎不禁小聲提醒了他一句。他不敢大聲,怕造反的紅衛兵發現他幫助牛鬼蛇神,到時阿爸阿媽就要倒霉。
突然從山前的寺廟裡傳出吶喊聲,想必是那些破四舊的革命小將們又衝進了寺廟吧?公扎這麼想著,興奮地從石縫裡鑽了出來,跑到另一邊趴在草地上看熱鬧。他只是看看熱鬧而已,年幼的公扎還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活動。
草原一直流傳著格薩爾王寶藏的傳說,有的說那寶藏有兩處,一處在錯鄂草原的察那羅山,一處是在雙湖的塔加普雪山。這兩座說是山,其實說是山脈更準確一些。大大小小的雪山連綿好幾千里,別說只是傳說,就算真有寶貝,崇山峻岭,狼熊出沒之地,風霜雨雪說來就來,只怕寶貝還沒找到,屍骨倒先找不到了。所以牧人們都知道,這樣的故事聽聽可以,當真可是要命的。
次旺高舉紅寶書,帶領大家念了一段語錄,然後坐下,清了清嗓子,環視了一下眾人,說:「今天我們招集同志們來,是要對我們草原屢拔不盡、屢燒不止的大毒草來一次徹底的剷除。大家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一直挂念著我們草原上的人民,讓我們農奴翻身當了家做了主人,我們有了牛了,有了羊了,我們有吃有穿了。但是,有些人是看不得我們農奴過好日子的,是看不得我們高興的,那個人是誰呢?」次旺看著前面黑壓壓的人群,吊著嗓子問。
那些身居廟堂高高在上的佛菩薩轉眼間就變成了破銅爛鐵。
「我問你那尊黑佛藏哪兒了?」次旺盯著他,臉上掛著猙獰的笑。
「爸拉,那個藥師佛是什麼樣子的?」公扎坐在火爐前,拿著羊皮的風筒把火吹得旺旺的。
遠處,牧人趕著牛羊慢慢走來,陽光斜射,長長的影子拖在草地上,如一幅移動著的水墨畫。偶爾,哪個人或是哪只牛羊走慢一點、走快一點,影就交叉了。黑黑的色塊便重新組合,成為一幅新的畫面。遠處的湖總是波光粼粼的,光斑如鑽石一般閃爍著。雪山https://www•hetubook.com•com永遠屹立在那裡,千年萬年。天上總會有鷹的,俯衝或是昂揚,恰到好處地點綴著這片山水。
在公扎的心裏,扎多活佛就如一個慈祥的長者。
太陽走到山頂,如一個大火球,靜靜地俯瞰著錯鄂草原。
就這麼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如野火一般突然燒進了草原。人們不再虔誠地對著菩薩磕頭,看向那些金碧輝煌的塑像不再是小心翼翼,對宗教曾有的神秘感和敬畏之情彷彿一夜之間從人們的心裏消失無蹤。大大小小的寺廟變成了斷垣殘壁。佛前的弟子脫下高貴的僧衣,一身俗裝走出森嚴的殿堂。
「不同意!」下面又一陣舉臂狂喊。
這樣的表情激怒了次旺。人們見了他,無一不是畢恭畢敬地彎著腰,臉上掛著討好的笑。他討厭扎多,從小就討厭,憑什麼他穿一身僧衣就成了尊敬的活佛?憑什麼見了他就得自己低頭讓路?幸好這日月終於輪轉,今天的草原是他次旺的天下。他抬手就是一巴掌,罵了句:「你是吃了石頭啊?」
寺廟就在半山腰上,公扎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
公扎掏出那個布包,打開一看,一尊黑得發亮的佛像,有自己的小手臂那麼高,拿在手裡涼涼的、沉沉的,還有些書頁。公扎看了一下,上面寫著《格薩爾王傳》,字都是用金粉寫的。另外有一張紙,上面畫了一座雪山,中間畫了個三角形,三角形中間畫了一頭熊,熊的腦門上還有一個小小的「¤」。
攆的人越來越近,扎多顯然體力不支,腿也有些跛了,前面一塊大石頭又擋住了去路,眼看就要被抓住。
公扎開始為他擔心,怕他被抓住又少不了要挨一頓揍。這段時間,隊里每次開大會,革命小將都要把老活佛揪去批鬥,脖子上掛著木板,上面用藏文寫著牛鬼蛇神。
就是平時吵鬧不停的草原鼠也停止了鬧春,靜悄悄地躲在洞里。
扎多沒有動,眼神都沒轉一下,只是平靜地看著次旺。
「我寺從來沒有你所說的黑佛!」扎多看著他,表情平靜安然。
如不是那個拿著小喇叭、和*圖*書戴著紅袖標的人影挨家挨戶地喊著「晚上開批鬥會,不能缺席、不準請假」,這裡會是天堂吧?
帳篷前放了一張桌子,長椅上坐了三個人。次旺居中,羅布頓珠、單增分居左右。
這時,寺院的後門悄悄開啟,一個老僧抱著一個黃布包走了出來,好像很著急的樣子,沒走小路,而是直接從亂石堆中手腳並用地往上爬。
羅布頓珠訓完了話,就下令把僧人趕下山去,說從今天起,這裏將成為紅衛兵的司令部了,所有僧人一律還俗回家。
公扎認得他,他就是寺里的活佛扎多,這一帶最有學問的人,常跟獵人講打獵也得有節制的老僧。
「是他,打死他、打死他!」人群被他這麼一問,立即沸騰起來,無數雙手指向綁在經桿上的活佛,怪叫聲響徹雲霄。
這是一個奇怪的世界,人們喊著破四舊不信神不信鬼,卻在每一個節日到來時,依舊掛幡祈求平安祈禱吉祥。
土壩上各種各樣的臉孔看著中間的扎多,興奮的、好奇的、悲憫的、痛心的……
扎多抬頭看見公扎,明顯怔了一下,迅速按他說的從旁邊爬了上來。他顧不得多想,立即從懷裡掏出黃色的布包塞進公扎的皮襖里,雙手合十說了聲:「請幫助佛祖,孩子!」然後轉身走下去了。山石間的扎多,背影看上去那麼坦坦蕩蕩,衣袂飄飄。
寺院前的土壩子上,坐了一群紅壓壓的僧人,一個手舉紅寶書的革命小將拿著小喇叭正在訓話。公扎認得他,那是另一個生產隊的羅布頓珠,在公社讀初中,加入了紅衛兵,回來組織了紅衛兵造反司令部,他自任司令。平時在羊皮襖外扎一條軍用皮帶,有事沒事在人前威風凜凜地過一下。
次旺也是錯鄂草原的,一直以來,在草原上四處遊盪,哪裡有婚喪嫁娶他就出現在哪裡,混吃混喝。曾經,他是草原上老人們教育懶惰的年輕人常舉出來的例子。只是「文革」一來,這個遊手好閒的流氓一樣的人物,一夜之間高舉手臂成了無產者的代表,帶領著同樣遊手好閒的一群人到處打砸搶,步步高升,轉眼間就成了公社的革委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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