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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死戀

作者:羽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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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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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不用了。」公扎悶聲說,推回了老族長遞迴的錢。
「對不起啊,團長,又忘了!」公扎嘿嘿地笑著,重新回到門口,兩腳一併大吼一聲「報告!」把正倒茶的勤務兵嚇得手一抖,茶杯「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單增聽女人這麼說,又要掙扎著往外走。
「當然不是我打獵了。他媽的公扎,看你這普通話學的,什麼水平嘛!」團長接過他手上的紙條,「哦,你阿媽病了?要請假探親?」
「都給我住手!」老族長身體一向不好,一吹風就咳個不停,此時更甚。
「反正不會像以前了!」卓麥拿出針葯,對達娃說:「我得給你打點麻藥,傷口太大,要縫幾針才能長得好!」
卓麥拿著錢,放進單增的袍里。單增則低了頭,虎目里淚光隱隱。
「別打了,別打了……」措姆趕緊扶起二叔,看著二叔的臉越來越白,身子軟得根本站不起來時,嚇得大叫。「阿爸,二叔不行了……」
第二天早上有人說,達娃家的老四已經帶著被子去鄉上自首了。
公贊嚇傻了。他趕緊脫下皮襖一把包住阿媽,抱起她往回走。達娃兩條腿露在外面不住地掙扎,嘴裏胡亂叫著:「單增,你來吧,你來鑽我的帳篷吧,不用你打狗,我把狗牽開。嘿嘿嘿……你把我的獒打暈了,我不要你了。你個死鬼,就自己走了,再也不管我,這麼多孩子我怎麼養活……」
這話無疑具有很強的煽動性。生活在荒原上的男人,你可以說他笨,你也可以說他不能幹,但不能說他跟吃草的牲畜一樣。血性,是一個男人生存的基本原則,如果連這點都沒有,那會讓自己的女人瞧不起的。一個連自己女人都瞧不起的男人,在草原上是沒有立足之地的。
「單增,你爺爺死於仇殺,你父親也死於仇殺,現在你兄弟又去了,難道還要陪上措姆的命才罷休嗎?」老族長拍著單增的肩,認真地說。
父親早逝本就是公扎心底最深的隱痛,再好的脾氣恐怕也無法忍受,何況公扎本就不是一個好脾氣的男人。他把剛踏上馬鞍的腳收了回來,轉身狠狠地盯著白拉,臉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單增大哥,事情已經這樣了,傷心也沒用,還是趕緊處理後事吧。」卓麥說,同情地看著單增。
今年終於有指示下來,明年退伍的老兵要安排工作,公扎也就有了回家的希望。
「好了,我要走了,各位兄弟,回來給你們吃風乾肉我們草原的,比這兒的酥多了。」公扎說,然後背起背包向外走,十幾個戰士擁著他送到了大門口。
單增看看兄弟和女人,沉默下來。
屋裡,團長和勤務兵直接笑翻。
「老班長,怎麼樣?批了嗎?」公扎當了五年的班長,新來的戰士都叫他老班長。原本早就該退伍的,但因為團長喜歡他,說等地方上有工作安排的時候再讓他退伍,公扎也就一直留在部隊里。
「為女人爭風吃醋地動開了刀子,很能幹啊。我們錯鄂草原的漢子有出息,殺人嘛,比殺氂牛容易多了。」老人看著面前的漢子,氣得老臉通紅。
剛才還喊殺喊打的男人在那雙並不清澈明亮的眼晴注視下,都一個個低著頭看著腳尖無聲無息。
草原上起風了,呼呼的,打著轉地嚎叫著。多變的草原總是這樣,風雨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
達娃,滿頭滿臉的鮮血,搖搖欲墜,白拉獃獃地站在一邊,那頭惹禍的羊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愛唱愛笑的措姆如草原夏天的草一樣,一夜之間就變了模樣,變得沉默寡言,晚上也不再參加年輕人的活動,鍋莊的圓圈拉得再大、歌聲再高昂也看都不看一眼。她只是不停地找事做,掃羊圈,背水,洗衣服……實在沒事幹了就坐在草地上,看著遠處的雪山出神。
男孩子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老二公贊走到單增面前,一彎腰說:「對不起,單增叔叔!」還沒等單增回過神來,他就回身踢了兩個弟弟一腳,「走」,三人飛快地穿過草地回去了。
公扎把老槍取下來拎在手上掂了掂,經久不用了,手感竟有些陌生。他把槍背在身後,穿了皮襖,把裝火藥的小皮袋子拴在腰帶上,牽了馬,從帳篷後面繞出去。記得老活佛扎多曾經跟他講過,在察那羅雪山上長得有一種紅色的草藥,能鎮靜安眠。
兄弟倆不理措姆的呼喊,怒氣衝天地衝進了公扎家的帳篷。公贊和弟弟妹妹正在安撫達娃,見勢不對,下意識地操起了旁邊的刀。
「他媽的公扎,你到部隊快八年了,還沒學會敲門嗎?」過去的連長,現在是團長了,正跟新任的連長在看地圖,抬頭見是他,立即笑著大罵。
自從女兒央吉逃離草原,女人把所有的過錯都歸到了男人身上。作為母親,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孩子,在茫茫地大荒原上,女兒是遇到狼了還是遇到熊了?男人不擔心,男人的眼睛只盯著另一個女人,轉著心思要把那個女人身邊的男人趕走,轉著心思要把那個女人摟入懷中。當她在羊圈的另一個角落看著自己的男人和*圖*書裝作無意地撞了一下白拉抱著的羊時,她心裏是悲涼的,這樣的齷齪事讓她看后心裏冷得就像大冬天頭上頂了一塊千年寒冰。
單增能說什麼?能說不報仇嗎?兄弟死了,屍體就擺在眼前,他是家長,然而怎樣?去把她的兒子殺死一個?以命還命以血還血,想想她現在的樣子,瘋瘋癲癲,連自己都認不出了,怎麼忍心再讓她帳篷里添上血災啊?
不知道是誰捅了誰一刀,地上開始有了血跡,然後有人倒了下去,接著再有人倒了下去。
「拿來拿來,他媽的是不是又要去打獵?」公扎因為槍法好,又是本地人,團部、師部的領導們外出時總喜歡帶著他,一去好幾天是常事。
「你要給她時間,也要給她家人時間!」卓麥走到公扎身邊,有了仇恨的兩個帳篷,還能讓他們走到一起嗎?
五天後縣上來人把公扎的弟弟帶走了,走的那天早上,帳篷點所有人都出來看熱鬧。畢竟他是第一例由政府出面處理的血仇,破了錯鄂草原仇殺處理的先河。
「走!」尼多向身邊的小弟一掀下巴,提起帳篷邊的一根棍子就走。
卓麥是第二天中午來了。
公扎想都沒想一耳光就揮了過去,打得白拉轉了幾個圈才倒在地上。
措姆身子日漸一日地消瘦著,曾經多美多爽朗的一個姑娘啊,轉眼間那眼底深深的悲哀似乎跟察那羅的積雪一樣,看不到融化的時候。
「哥,她發病的時候誰都不認識。」
每天,他總用目光悄悄地追隨著措姆,看她孤獨地從草地上走過,心便如草原狂風下的乾草一樣,抽搐著卻又無可奈何。
男人喜歡達娃,她並不怪他;他用自己的權勢脅迫達娃,她也能理解。那畢竟沒有傷害,女人的身體嘛,本來就是男人的,就是孩子的。女人用自己的身體讓草原的夜變得多姿多彩,女人用抽干自己的方式讓草原的孩子一茬茬成長。
天亮前回到帳篷,家裡已亂成一團,鍋碗盆被子到處扔著,唯一的一個小木櫃也被砸成了木塊,三個弟弟正在收拾,母親睡著,妹妹看到他,哇哇哭著撲進他懷裡。
一會兒又全爬了起來,繼續戰鬥。
措姆倒了一杯水出來,雙手捧著遞給旺久。「波拉(藏語:爺爺),你喝水!」
達娃這幾天老感覺不對,半夜出去撒尿總覺著有人在盯著自己,轉身時卻發現什麼都沒有。怎麼回事?今晚她再一次飛快回頭卻什麼都沒看到,心裏嘀咕。是自己多疑嗎?還是真的有人在看自己?
「說吧,你們是不是要殺死一個才算?」旺久乾咳著,在措姆搬來的椅子上坐下,看著面前的六個人。
單增過去,和三弟一起,連拖帶抱地把尼多弄了出來,背回了帳篷,才放在榻上,卓麥就提著藥箱拉著兒子飛快跑了進來,試了試尼多的鼻息,又翻起眼皮看了看,搖頭嘆息。
達娃閉著眼向他揮了揮手,次旺這才掀起門帘出去。
「白拉平時雖說潑辣,但不至於恨到要去傷害達娃,真是奇怪了!」
「是擔心,不是心擔。」團長笑罵,把假條遞給連長,「沒有阿爸,你怎麼來的?話都不會說。」
達娃給小羊羔們喝了茶水,關好圈門,把獒拴在門口,這才回到自己的帳篷,她找出鏟子,一邊哼著牧歌一邊開始打掃自家的羊圈。突然頭上被一張黑布蓋住,腦後被什麼東西砸了一下,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傷好后達娃把從卓醫生那兒要來的傷濕止疼膏剪成指甲蓋大小的圓形、方形、三角形,小心翼翼地貼在臉上。這樣的裝扮據說在城裡很流行,草原上還沒有。是單增有一次從縣上回來告訴她的,於是她找卓醫生說自己腿痛要了一塊,一直捨不得用。當太陽曬得草地暖暖的時候,達娃出了帳篷,穿上單增上次送她的真絲襯衣,故意把柔軟的領子露在羊袍外,她重新梳了頭,把長發用酥油抿得光滑明亮,再請次旺女人幫著編了小辮,頭上綴了松石,然後放進鑲了黃玉的辮套里,牽了馬,大搖大擺地走到了單增的帳篷前,大聲叫著:「單增,單增拉,你出來!」
「嘿嘿嘿……」次旺冷笑著,並不言語。
她這一喊,其他人都停了下來,獃獃地看著尼多。
「是的,團長。我沒有阿爸,只有一個阿媽,她病了我很心擔!」
「二哥不能就這麼死了。大哥,你說吧,咱們怎麼辦?」老三悶聲悶氣地說,眼裡冒著火光,定定地看著單增。
老人接過杯子,喝了一口說:「把你阿媽叫出來!」
單增也走了出來,看到女兒,低低地說了聲:「走吧!」
「你胡說什麼?」次旺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女人身子一晃。「你真是瘋了。」
「都給我滾回去!」旺久努力地站直身子,聲音不大卻具有很強的威信,人們訕訕地笑著各自散了。
「老族長,我……」單增看著老人的臉,捧著腦袋蹲到地上,眼裡漸漸蓄起淚水。
因為卓麥和老族長出面,單增同意第二天去公社報案。
「我跟你說過,今後不許再去見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白拉一手扶著腰,「不行了,我的腰。那死氂牛,白弱……」
「阿媽,別罵了!」措姆說,然後扶著白拉向自己家的帳篷走去,快進帳篷時碰到兩個叔叔放牧回來。
倆人並排向前走去,一段距離后同時翻身上馬。達娃知道白拉在看她。
「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倆都是各自帳篷的當家人,今天找你們來,是想商量一下死者的後事。」老族長咳嗽著,喝了點水抬起頭說。
一個好好的人,怎麼能說瘋就瘋了呢?
一個冬天下來,綿羊身上已披了厚厚一層絨毛。春天,該給它們卸重了,剪去厚厚的羊毛,羊兒們輕裝出欄,在青草的滋養下,很快就會圓圓滾滾的。
措姆正要說話,白拉搶著說。「還不是你哥找的那個女人,指使他兒子把我打了,這腰都直不起來了,還有這臉,你們自己看吧。」白拉把紅腫的右臉對著他們,眼淚婆娑。「我家三個男人啊,都成吃草的了啊,自己的女人被一頭野氂牛打了還只能看著!」
公扎一路念著「擔心」回到宿舍。
注意他們的還有一雙眼睛:那是次旺的。
「什麼公贊啊?是公扎那頭氂牛。我跟你說,今後你要是再見他,別怪阿媽不認你這個女兒。」白拉抹了一把淚,臉變得黑一道黃一道的。
公贊和兩個弟弟也不甘示弱,提著傢伙跟他們對幹了起來。
次旺的女人也立在帳篷邊,看著兩匹馬消失在草原深處,冷笑著說:「有人真是白費了心思啊!」次旺飛起一腳踹在女人的腰上,女人當即摔倒在地。
「我告訴你,今後見到我繞遠點兒,否則別怪我不認你這個長輩。」公扎看著她,冷冷地丟下這麼句話,然後翻身上馬鞭子一揮,消失在了草原上。
「行。」公扎說。從身上掏出一大疊十元的鈔票遞給老族長,那是他幾個月的工資,除了給過四弟兩百外,還有一千多。
三人身上都流著血,還是老老實實地走到老人面前彎腰站好。
「很……難看嗎?」次旺深吸了一口氣,後退一步說。
晚上大家收工回來,發現達娃披頭散髮赤身裸體在帳篷點里亂竄。
天氣漸漸轉暖,人和牲畜熬過一個嚴冬后,都開始伸展筋骨,顯出精神來。
「佛祖為什麼要懲罰她?這草原上,哪個女人才有一個男人的,佛祖連這帳篷里的私事也管,還不累死啊?我看不是佛祖在懲罰她,而是你在懲罰她吧?就因為她看上單增一直看不上你。」
公扎不好意思地笑著,接過條子,兩腳一併敬了個禮轉身飛快出了辦公室,還不停地念著「擔心、擔心、擔心……」
「還不來幫我。」措姆沖小叔叔哭喊。
達娃的三個兒子看到血淋淋的母親,拔刀就朝單增的帳篷沖,所有人都跟了上去。單增的小弟弟多吉操起刀守在自己的帳篷門口。
「還不是你帶我們去的?惹禍了你跑得比狐狸還快!」
「你踢吧,你踢死我也達不到目的,人家壓根兒就不喜歡你。」女人說,自己爬了起來。
「怎麼啦?阿媽,」他走過去,按住達娃的肩不讓她亂動,然後坐在她身邊。「阿媽,認識我嗎?」
這時,老族長旺久在石達的攙扶下,從草地另一邊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
「不是,團長,不是團長打獵……」
六個男人齊齊住了手,除單增外,其他五個身上都帶著傷,卻瞪著牛眼,不服氣地看著對方。
公扎風塵僕僕趕到家,聽完事情經過,下意識地以為阿媽的瘋跟白拉有關,立時把手搭到刀把上就往草地上沖。
陽光明媚,天空一塵不染,錯鄂湖清波蕩漾,風兒暖暖的吹著,人和動物懶洋洋的,遠處的氂牛和近處的羚羊都極安靜,吃草或是卧著,享受著麗日的輕撫。
公扎此時正一個人爬在察那羅的半山腰上,在石頭縫裡仔細尋找著,身邊不時有碎石滾落。察那羅山五千米以上的部分長年積雪,加上山頂天天都有新雪累積,一個極小的動作就可能引發雪崩。公扎不敢移動太快,呼吸盡量輕緩,怕聲音引起空氣震動,雪崩下來就完了。
「心擔!」幾個戰士齊聲說,笑成一團。
「我只是你們的翻譯,藏話現在也說不行。哪兒像我,漢話學得……!」
「行了,拿點酥油去看看人家。難不成還要你男人和他兒子真來一場血戰嗎?」老人看著她,又氣又傷心,再一次不停地咳了起來。
公扎看著喀果消失的方向出了一會兒神,想起扎多讓他找到喀果,說只有喀果才能帶領他找到佛祖,讓佛祖的光輝重新照亮草原。這是扎多的願望,也成了公扎的心病。喀果是一頭熊,它能做什麼呢?佛祖跟一頭熊會有什麼關係?公扎不明白。想起自己幼時埋下的那尊黑佛,還有那本似經非經的書,也許應該抽個時間去把那些東西換個地方了。公扎這麼想著,滑下山來,找到自己的馬,翻身而上,一揮馬鞭,向草原飛馳而去。
措姆趕緊過去給他捶背。
「不用這麼多,他阿媽看病還需要錢。」單增說,隨便抽出一部分和_圖_書放進懷裡,其他的遞迴給老族長。
「你男人很多是不是?殺死一個還有兩個對不對啊?」
「批了批了,兩個月!」公扎得意地笑,這一笑,又把「擔心」給忘了。趕緊問邊上的人,「我剛才回來時在念什麼?」
男人女人都在忙著,要不是羊圈裡突然傳出達娃的慘叫,這將是個很美好的日子。
「怎麼回事?」
「阿媽,公贊怎麼會打你呢,」措姆擠進人群,扶起阿媽。「他不是在帳篷里照顧他阿媽嗎?」
達娃點了點頭,苦笑著說:「謝謝你,卓醫生。難看就難看吧,這張臉從來就沒讓我過個好日子,毀了反倒省事了。」
「團長,嘿嘿……」公扎大步進來,撓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
「三百吧,他家也不容易。」單增看了公扎一眼,又飛快低了頭。面前這個人,曾經如自己的孩子一樣疼著愛著寵著,曾幾何時,還要自己帶著打獵、帶著放牧,怎麼轉眼間就長大了,還成了自己的仇人?
公扎看著單增,很想說聲對不起,好強的性子卻讓他開不了口。他站起來向老族長一彎腰,轉身掀簾走了出去,卻見措姆站在陽光下幽幽地看著他,雙腳頓時僵在了原地。
隔壁的戰友聽說公扎要回去探親,都拿著老家的特產過來,紛紛塞入他的背包里。團長的勤務兵也來了,遞給公扎一包水果糖,說是團長給他阿媽的。
「不要啊,阿爸,三叔,不要再殺人了,二叔已經不在了,流再多的血他也回不來了啊!」措姆一把抱住父親的腿,淚如雨下。
「我不是……那隻羊不知怎麼就跳下去了!」白拉抬起頭,心虛地瞄了一眼老族長,又趕緊低下頭去。
「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過去你們這兒叫鬼地,外界傳言這裏到處是惡鬼,進來了就出不去,所以沒有人願到這裏來,你們也不願出去。有了矛盾都是自己解決,今天你家殺了別人,明天別家又來殺了你,沒完沒了地打鬥。現在時代不同了,解放了,你們不再是誰的奴隸,不用再逃來逃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命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咱們不能還像過去那樣抱著老觀念不放,動不動就血債血償。我建議你們立刻去鄉上報案,由政府處理這事。單增大哥,你是隊長,也是草原上叫得響的漢子,如果你能帶頭改變草原上這種報仇方式,後代人都會感激你的。」
「想到鄉上給公扎寄封信,聽說無人區那一帶最近老鬧熊,你能不能陪我去?」達娃笑著,一如往日的春風滿面。
「他死了!」
「是是是,格拉說得對,我沒管好他們。」單增彎著腰應著。
「等等,你們聽我說句話好嗎?」卓麥看著大家,聲音不大,卻很有威懾力。「我說完了之後,你們要去殺人也好,要去燒帳篷也好,都隨你們便!」
今夜是不行了,公扎抬頭看了看天空,月亮已經走到了山頂,阿媽還等著他呢。公扎看了看背包里的草藥,踩著積雪小心翼翼往下滑去。在轉過一塊大石后,赫然見到喀果正立在旁邊的石頭上,厚厚的毛在夜風的輕拂下微微顫動,一雙小眼睛在月光下明亮而清晰,正靜靜地看著他。公扎怔了一下,下意識地想摸槍,卻慢慢放下了手,一人一熊就這麼在月色下的雪山上靜靜地對峙著,山野寂靜極了,人和熊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連長在假條上籤上字遞給公扎,「滾吧!」
白拉出來,看到神清氣爽的達娃,臉色一變,轉身氣沖沖地回了帳篷。單增笑著走了過來,「傷完全好了嗎?牽著馬,你這是要去哪兒呀?」
命運,真是無法捉摸無法看透嗎?
因為有了草藥,達娃的情緒平穩了很多,大多數的時間都安安靜靜地坐在帳篷里,不說不動。公扎無法抑制對措姆的思念,想她的時候就去野外空曠之地狂吼幾聲,或是扛著老槍出去,打狼打狐狸或是什麼都不打,只是到荒原上跑跑,直到筋疲力盡。
「怎麼樣?卓醫生,會不會留下疤?」次旺湊上前來,熱心地問。
隨著白拉的哭喊,帳篷里的人都擁了出來,齊聲問她出了什麼事。
「不……不是……」白拉看著達娃滿臉的血,嚇得語無倫次,「我沒有……是羊自己……」
「你怎麼說?公扎!」
公扎的小妹妹拉姆嚇壞了,只知道護著阿媽達娃躲在角落裡嚶嚶地哭。
「格拉……我……」白拉只是嗚嗚地哭著。
措姆的眼睛亮了起來。
深夜,那頂備受人關注的白色帳篷里常常徹夜亮燈。
「唉……」老族長嘆了一口氣,示意卓麥把錢放進單增懷裡。「拿著吧,這也是他的一點心意。」
「對對對,是擔心,我擔心阿媽的病。」公扎拍了一下腦袋,開始收拾東西。
「這事是我們不對。需要多少錢?我們願意出。」公扎看著單增鬢邊生出的白髮,心裏有愧。記憶中的單增是多麼堅強豪邁的漢子,怎麼一夜之間他就像萎縮了一樣,彎著腰,皮袍鬆鬆垮垮地纏在腰上,長發沒有梳理,零亂地盤在頭上。
「他媽的公扎,你不喊報告把人嚇半www.hetubook.com.com死,一喊報告徹底把人嚇死。」團長用筆指著他,哭笑不得,招手讓他進去,「進來吧進來吧,又要幹什麼?」
出了帳篷點,正要上馬,看到白拉迎面走來。想起母親額頭的傷和瘋,公扎的臉驀地垮了下來。
「你會遭到報應的!」女人坐在地上,頭髮零亂,臉上的皺紋在這幾天深了很多。她恨恨地看著哼著小曲兒摸出一瓶白酒往嘴裏灌的男人,除了無盡的哀傷,她還能做什麼呢?
等單增和措姆趕來時,尼多腰上已經挨了一刀,捂著傷口倒在地上,鮮血浸濕了皮袍。公贊的頭上也挨了一棍子,血順著額頭往下淌著。
「公扎回來了嗎?」
察那羅山東面臨湖,南北兩邊各有一條峽谷,西邊就是一望無際的錯鄂草原。這樣的地勢,是野氂牛、野狼和熊出沒的理想天堂。加上狼神的傳說,這兒彷彿成了禁地,牧人們不願意到這裏來,膽子大的老獵人偶爾會扛著槍,三兩人結伴來此走一遭,也是匆匆而回。
措姆應著回了帳篷,拉著哭泣的白拉來到老人面前。
「這麼大的傷口,肯定會留下疤了!」卓麥頭也不回地說。
「那是佛祖對她的懲罰!」次旺冷冷地笑了。
「那……好吧!」次旺磨蹭著向門口走去,到門口處回頭看了達娃一眼,「有什麼事讓公贊叫我去!」
「這回你滿意了?終於討得了她的歡心。」次旺女人把木茶碗「啪」的一下放在男人面前,「我就不明白了,白拉抱得好好的羊,怎麼會一下沖了出去?」
「你說什麼呢?這麼漂亮的一張臉,怎麼說毀了就毀了?」次旺跳著腳說,「不行,我得找單增去。」
「我親眼看到你把羊扔下來的,還不承認!」次旺說,然後一把抱起達娃擠開人群往外走,在門口碰到單增,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你女人也實在夠狠了,這樣對一個沒家長的女人,心裏過得去嗎?」
那天,帳篷點的人都去牧場了,單增特意照顧她,說她傷后體力還沒恢復,安排她在家照看幾隻生病的小羊羔。
公扎猛然收住腳,轉身大步回去,見達娃披頭散髮正要從榻上爬起來,小妹拉著她的衣服哭泣。
「你二叔總不能白死了吧?血債是要用血來償還的。那個女人,枉你阿爸對她那麼好,養大了她的兒子。這回好了,自己養大的豹子把自己咬了!」白拉厲聲說,眼裡因為仇恨而充滿血絲,「放開你阿爸,別讓草原人都瞧不起他。」
白拉醒來后,看著尼多血淋淋的屍體,放聲大哭。
「我……」白拉抽泣著,髮絲散亂,不敢抬頭。
「哥,我知道你喜歡那個女人,可現在他兒子殺了我們的兄弟啊。一個女人,再怎麼喜歡,難道比兄弟還重要嗎?」老三看著他,臉因為憤怒而變得有些扭曲。
「白弱!」白拉走到他身邊,在錯身時再次罵了一句。
草原上的距離不能用公里計算,而是用馬程來算的,馬走幾個小時誰都知道有多遠,如果說有幾公里,所有人都只能翻白眼。卓麥所處的邊防連隊離錯鄂草原馬最少也要走四個小時,來去就是一天的事了。
「一個女人家,一天到晚盯著別人的帳篷,你要臉不要?達娃佔了你的帳篷還是佔了你的財產啊?你男人沒回來嗎?去給她支杆子去了嗎?下手那麼狠,用羊角戳她?」
「你阿媽這是怎麼了?」二叔尼多問。
「格拉(老師,有學問的人),你別生氣了!都是我管教不好,等會兒我一定罵他們。」
「找他幹什麼?還嫌他女人鬧得不厲害啊?你回去吧,次旺,我兒子們都在,他們會照顧我的。昨天的事多謝你了!」
「羊自己跳下去的?白拉,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草原上誰不知道你這頭母氂牛野性不改,男人鑽鑽帳篷你就大動肝火。好呀,有本事你就把男人拴在腰上啊,晚上不讓他們出去呀。」
旺久上下打量著他們,然後說:「好啊,都長大了,懂得為阿媽報仇了?你們阿爸去世早,公扎又在外面當兵,不是你單增叔,你們幾個早喂狼了吧?長大了,為這點女人間的小事,你們就提刀對著你單增叔的帳篷了?心都被狼吃了啊!」
女人一屁股坐到地上,冷冷地笑。「我看到白拉被人推了一把,她站不住,那羊才甩了出去。不是我瘋了,是你瘋了才是!」女人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血紅的眼睛盯著男人。
公扎接到電報的那天,已經是十天後的事了。他拿著電報就往連長的辦公室跑,直接推門闖了進去。
「好,給你二哥報仇。」單增看著老三,終於一咬牙,從牙縫裡擠出這麼句話來,抬腳就要往外走。
公扎也沉默著,就像草原邊上的大山,昂然屹立永無變化。措姆的身體日漸單薄羸弱,那深深的沉默和悲哀讓他的心疼得無以復加。那天如果再忍一忍,不對她阿媽動手,就沒有後來發生的事情了。她的叔叔還活著,自己的弟弟也不會蹲在牢里,自己和她,還會時不時躲開別人的目光,在大草原的一隅,說著溫馨而迷醉的情話。
「哥,媽又鬧了!」公贊趕緊出來,沖公和-圖-書扎喊了一聲。
老族長一席話說得單增和三弟抱著腦袋嚎啕大哭。
次旺當時正在她倆身邊,一把扶住就要倒下的達娃,對著嚇呆了的白拉大叫:「白拉,你也太狠了啊。不就是你男人鑽個帳篷嗎?你就對她下這麼重的毒手啊?」
尼多兄弟倆看都不看公贊,提棍就是一頓亂砸。隨著一陣「乒乒乓乓」響,瓷盆、碗被砸得亂飛,衣服、被子扔了一地。
「公扎,團長挺喜歡你啊!」
原來,白拉抱著一頭公羊走過達娃身邊時,不知怎麼的腿突然軟了一下,羊就蹦了出去,尖尖的羊角正正地插在正要抬頭的達娃額頭上,伴隨著一聲慘叫,血流如注。
看著尼多血淋淋地躺在那裡再不能說話,單增的心也如老鷹在抓,血一下子衝上了腦門。
他看著那雲霧繚繞的雪山頂,想起措姆講的那個故事。「察那羅原本是有心髒的,還能跳動,後來不知怎麼了,心臟沒有了,只剩胸腔!」那個平台,會不會就是察那羅的胸腔呢?公扎這麼想著,往山頂上望了望。他想抽個時間上去看看那個神奇的平台、天賜的鐵鏈,還有那個關於狼神的傳說。
一些人想勸想拉,但無濟於事。三個年輕人就跟三頭才長成的氂牛一樣,初生的犢子,天不怕地不怕,衝到帳篷門口跟多吉扭在一起。這時單增的二弟也撥開人群加入了戰鬥。五個男人扭成一團。單增拉開這個,那個又擠了過來,白拉在帳篷里大聲哭嚎著。
次旺出了達娃的帳篷,哼著小曲兒向自己的帳篷走去。一進家門就喊著女人倒茶,還得意地吹起了口哨。
「卓醫生說得對。我們草原上歷來就是你殺了我家的人,我再殺你家的人,年年都有流血犧牲,祖祖輩輩沒完沒了。」這時老族長駝著背在石達和另一個年輕人的攙扶下掀簾進來,單增趕緊起來讓他坐下。「人家說我們什麼?『阿不火』,意思是不講道理、又臟又亂的藏北人,為什麼我們自己不能克制一下?出了事為什麼不能讓政府幫我們處理呢?流血對哪個帳篷都沒好處。」
「嘿嘿,你去哪個帳篷了,這麼久才回來?」達娃看著公扎,吃吃地傻笑。
措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只是下意識地扯了扯石達,讓他趕快去部隊請卓醫生,然後向阿媽追了過去。
「我老實嘛,哪兒像你們,到處鑽姑娘的帳篷,麻煩給團長惹。」公扎一邊裝東西,一邊用公扎式的普通話跟人說笑。
「擔心,你一直在說擔心。老班長,你擔心什麼?」
單增看著血淋淋的達娃,也傻了一般,見到自己的女人哭著跑出來,抬手就是一巴掌。女人更大聲地哭著,向自己的帳篷跑去。
「你們三個過來!」老人捂著嘴咳了一陣后,向公扎的三個弟弟招了招手。
因為對方主動投案,單增家裡的怨氣也少了很多。政府出面,無論結果如何,至少保證了兩家今後不會再有流血事件發生。尼多的後事在老族長的主持下,叫了公扎和單增,在卓麥住的帳篷里商量。
然而,這個事情卻讓措姆和公扎這一對青梅竹馬的戀人止住了前進的腳步。愛,不再是無所顧忌的盼、無所顧忌的守了;喪親的疼痛加上世俗的眼光讓這段兩小無猜的感情迷茫起來。
公扎從懂事起就看見他在自家的帳篷出入,在那些食不果腹的歲月里,總是自己餓著肚子也要保證他們帳篷的食物,如父一般看顧著他和弟弟妹妹。終於,自己長大可以當起帳篷的一根桿時,又毅然把他送入部隊。在公扎心裏,單增如自己的父親一樣,總想著有一天回到草原,跟措姆結婚,好好照顧他的晚年。如今卻這樣。
「單增,不是我說你。你一個生產隊長,自己帳篷的事都管不好,還怎麼管隊里的事?讓女人鬧成這樣,像什麼話?」
沒過多久,喀果跳下石頭,幾個縱身向山上奔去,一會兒消失不見。
白拉看見公扎,兩眼一翻,往地上「呸」了一聲,罵了句「白弱」,意思是「父親是屍體」。
公扎的臉立刻就陰了下來,他把葯放在簾邊,跟兩個弟弟一起收拾起來。一大早,公扎就讓捅了尼多的四弟去鄉上自首了。
老族長接過,遞給單增。
卓麥趕緊卡住白拉的人中,示意一航倒杯水來。
「好,你等我一下!」單增說,然後回帳篷背上叉子槍出來,在帳篷邊牽了馬。
措姆一下子坐在地上,臉色慘白欲哭無淚;單增也險些站立不穩,伸手扶住了柜子,他三弟則傻傻地站在一邊,白拉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公扎父親在世時倒是常常來此打獵,也帶他來過。扎多在世時也常來此山採藥,聽他說過山上的情況。他說第一層山後有條雪谷,那是熊的天堂。快到山頂的平台上有個大青石,格薩爾王用來拴狼神用的神鏈,神鏈邊上就是通向香巴拉的大門。
措姆機械地跟在阿爸身後,一步三回頭。
「達娃那野母驢養的兒子,居然敢打我!」白拉拍著地,沙子亂飛。「單增,這就是你找的女人,把人家的兒子養大了來打自己的女人,你有本事啊。」
公贊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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