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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生死戀

作者:羽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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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雍西坐在沙地上,抱著小羊羔,看著光影里忙碌的男人身影,嘴角掛了笑容。
野氂牛跟狼不同,吃草的動物,如果不惹急了它是不會傷人的。這個季節是野氂牛發|情的時候,野氂牛跟家氂牛不一樣,繁殖期是要通過戰鬥才能取得交配權的。常常有打不贏的野氂牛轉身把目光對準家氂牛群,由於野氂牛個子比家氂牛大了近三分之一,家氂牛是鬥不過它們的。家養的母氂牛對強悍的野氂牛特別中意,牧人一不留神就會發現它跟著野氂牛跑了。
公扎見他罵罵咧咧消失在夜色中,這才轉身回了帳篷,走到自己的卡墊前,掀開老羊皮襖鑽進去,一會兒就響起均勻的呼吸聲。
「不願意啊,那算了。讓他們死掉一個吧,死掉一個你就安全了。」姬伽微笑著,渾不在意地笑,回身揚起手,就要喊出:「開始」。
兩小無猜的歲月是那麼美好,美好得一想起心就會糾結成一團。那些一起撿牛糞、一起上學、共騎一馬在草原飛馳的日子,她的笑臉、她深情的眼睛,始終縈繞在每一個午夜夢回。措姆,我的仙女。
姬迦覺得他想罵人,甚至想殺人。這個不懂事理的女人,不知道自己是在幫她嗎?如果今天不把這事解決了,這兩個男人因她而結下的仇將永遠繼續下去,她的小帳篷將再無寧日。
公紮好久沒吃過煮熟的羊肉了。
只有草原的母親才會有這樣一張臉。
「我就是錯鄂湖邊的。」
公扎點點頭。
老阿媽笑著,眼眯成了一條縫,向孫女雍西說:「真是個能幹的孩子!」
雍西倒是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太陽升起時,公扎要離開了,他要回去接雍西的奶奶,老人一個人無法帶著輜重翻越雪山的。
公扎沉默著,翻身上馬,跑了幾步,再次回過頭來。
看著他似笑非笑的樣子,雍西不禁渾身寒顫。
公扎把牛糞放在火爐邊上,再出來找了些石頭,開始修補破損的羊圈。熱了,隨手脫下皮襖,兩隻袖子往腰上一拴,古銅色的肌膚在夕陽的映照下,泛著淡淡的金色。
半夜,公扎突然醒了,感覺到帳篷外有腳步聲。長年在荒原上漂泊的他,已經練就了一雙靈敏的耳朵,黑夜裡僅憑聲音就能分辨出是人還是動物在靠近。
公扎沒動,他只是遵守著草原的規矩。
雍西咯咯地笑,把小辮甩在身後,小跑著追上公扎。
隨遇,安卻未必矣。
慢慢地,那人靠近了帳篷,然後掀起了帘子,一股冷風吹了進來。
草場安靜得如史前的畫面。
給了他溫暖的小帳篷頂上飄著一縷淡藍色的煙,在朝陽的映襯下,和煦溫馨。
雍西的生活不再如從前,原本是她乾的活都被公扎幹完了,大多時候她都只能閑著,或是把奶渣反反覆復地曬,或是把辮子解開又辮上。
公扎站住,轉身拍拍雍西的肩,回身進帳篷拿了自己的老槍出來,叉子插在沙地上,一手抓著槍托,老羊皮襖依舊拴在腰上,灰不溜秋的羊毛在風中輕輕拂動。他叉著兩腿站在帳篷前,眯縫著眼看著山邊急馳而來的人馬。
小夥子迅速爬了起來,恨恨地看了如鐵塔一樣的公扎,知道自己不是他對手,轉身咒罵著爬上馬背飛快地跑了。
察那羅和塔加普,相隔千里,看似毫不相干,冥冥之間,卻又有一條線隱隱相連。
在一望無垠的綠色夾雜著紅色的草地上,一匹棕色的馬兒慢悠悠地走著,就像散步一樣。如果再近一些,我們就能看清馬背上的人腰上圍著老羊皮襖,濃密的鬍鬚幾乎遮去了大半個臉,眉毛很黑,皮膚粗糙,長發很臟很亂,似野人一般背上一桿老式獵槍,似睡非睡。
「好!」公扎沉聲說,一聲呼哨,那匹跟了他多年的棕色老馬就嗒嗒地小跑過來。他翻身上馬,再也不看眾人一眼,向空曠的沙地馳去。
雍西抬眼看著那個居高臨下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顫。她低了頭,卻清晰地說出:「我不喜歡他。」
天慢慢黑了下來,夕陽染紅了天邊,草原和雪山都變成了金色。
雍西立在帳篷前,手裡拿著小辮纏來纏去的,也在看著他,黑色的牧羊狗站在她身邊,吊著眼看著馬背上的人。
雍西好像不願意,抓著被子,掙扎著,繼而開始哭泣,叫著:「嫫,嫫……」
俄久是名符其實的荒原,地上鋪滿細小如指甲蓋的碎石。生命在這樣的環境里是極其脆弱的,老天眷顧了多給點雨水,少些冰雹和風雪,人和動物方能舒暢地過上一年。老天不眷顧,只需一季的飛沙走石,草原就會變得餓殍遍地。
那晚被公扎扔出帳篷的小夥子就在隊伍的中間,他恨恨地看了公扎一眼,翻身下馬,回身對中間那個騎著一匹黑馬,戴著紅狐帽、穿著黑皮衣、板著黑臉的漢子說:「就是他,老大,就是他把我推出來的。一個外人,竟敢到我們的地盤上撒野,也太不把咱們放在眼裡了!」
晚上公扎沒睡,而是扛著槍騎著馬在周圍轉了轉,沒有發現狼和熊的痕迹,他這才放了心。把一個https://m.hetubook.com.com女孩子扔在荒無人煙之處,終究是有些有不妥的。如果在錯鄂草原,像雍西這樣的年齡,都是在父兄的呵護下留在帳篷里看家,哪裡會出現在偏遠的牧場里擔驚受怕呢?
公扎跳下馬,牽了韁繩過去,彎腰雙手合十:「阿媽拉,我是個獵人,追一頭熊到了這裏。」
翻雪山時,公扎和獒一起努力,把氂牛排成了長線,迤邐在看不見路的山腰上。
第二天一早,公扎牽著馬就要離開,老阿媽追了出來,把一塊風乾的氂牛肉放在馬背上:「孩子,累了就來這裏歇歇。」
公扎仍然沒動。
「你怎麼辦?」雍西拿起皮襖蓋在身上,幽怨地看著他。這個男人怎麼如此不解風情啊?如果換成影子獵隊的那些男人,早就撲過來了。
「我們原本也是錯鄂草原的人,我母親的阿媽叫多吉拉姆,最早的帳篷就在錯鄂湖邊上。聽我阿媽說,在她小時候,魔鬼突然闖進了草原,到處掠奪牛羊和姑娘,把見到的帳篷全燒了。族人鬥不過魔鬼,連夜安排女人帶著老人和孩子離開。我的母親就是這麼離開了她的家鄉,她的兩個哥哥在路上凍死了。但族人總算是逃出了魔鬼的控制,其中一部分去了雙湖無人區,我阿媽在她的阿媽帶領下到了這裏。不過,阿媽的阿爸再也沒有回來,聽說族裡的男人全都沒能逃出來,有人說他們都被魔鬼吃了。」老人面對火光坐著,不時往火里扔一兩塊牛糞餅。並不是火不夠旺,老人只是需要做點什麼來分散心底的憂傷。那些塵封了的故事今日打開,拂去塵土后仍然有著隱隱的痛。「在我五歲那年,我們這裏發生了雪災,雪積到了膝蓋,兩個多月都沒化。牲畜都被凍死了,還凍死了很多人。沒辦法的族人,派人出去尋找新的草場,大部分人就這樣離開了。我父母只有我一個孩子,生活並不艱難,加上習慣了這裏,便留了下來。」
草場終於搬遷完成。
搬帳篷前,公扎讓雍西帶路,把大部分的牛羊先趕往雪山另一邊的草場。
「他們任何一個都不該死,唯有你才該死。」雍西看著姬迦冷漠的臉,衝口而出。話一出口就後悔了。面前可是荒原上著名的魔鬼,惹翻了他是什麼樣的後果不用腦袋也能想出來。
「多久搬遷?」公扎把最後兩頭羊的角綁在一起,直起腰來,看著整整齊齊排成兩排的羊,淡淡地說。
公扎不忍心看著這個慈愛的老阿媽推著沉重的架子車翻越雪山。他沉默著,卻手腳不停,里裡外外地忙活。
雍西更大聲地哭著,開始咒罵對方。
這麼一轉念,公扎的心又開始疼了起來。他端起面前的酥油茶,大口大口地喝著,想把心底的那份痛楚壓下去。
馬背上的男人一陣驚呼。「老大,她是女人!」……
「狼神?」怎麼又是拴狼神的?公扎心裏想著。察那羅的鐵鏈是拴狼神的,塔加普的鐵鏈也是拴狼神的,只不過一個是看守草原,一個是看守珠寶。
「申扎縣。」
「什麼?」強巴轉過身來,眼瞪得像氂牛那麼大,「你說什麼?她是老大的女人了?」
公扎把自己在察那羅的山洞里看到的一切講了出來。當講到那些男人身前的遺言時,身邊傳來雍西細細的抽泣聲。
公扎心裏動了一下,但什麼都沒說。那條鐵鏈、那個奇怪的圖案、逝去的納倉德巴、神秘的藥師佛像……這些因素湊在一起,構成了一個解不開的謎,始終在他心裏纏繞著。
公扎的腰上仍然纏著老羊皮襖,髒亂的長發在風中向後飄飛著。
正在提煉酥油的雍西俯在大大的木桶上,一上一下地打著,偶然抬頭看到獨立的公扎,那憂鬱的背影一下擊中了她的心房。自己這麼強行留著他是不是太自私了?心不在這個帳篷里,留著他的人又有什麼用呢?讓他走吧,男人的心在寬闊的荒原上,只盼著有一天,他身疲憊腿發軟時,腳步能重新在帳篷外響起。
公扎看著驚慌失措的雍西,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公扎把羊羔房用泥重新敷過,帳篷漏風的地方也補好了,還清理了草場邊上的環境,趕跑了覬覦著羊群的獨狼。
別小看這團看似亂繞在一起的絨毛,戴在眼睛上,既不遮擋視線,又可防止雪地上反射的光。在沒有太陽鏡的高原上,牧人自己發明了預防雪盲的好東西。
「看來塔加普還是挺有名的嘛,連你都聽說過。不過塔加普的孩子可不多,加起來還不到一百個牧人呢。奶奶說,過去塔加普草原是有很多人的,只是後來都離開這裏了。」雍西跟在他後面,嘰嘰喳喳地說。
感覺到雍西射過來的目光,窩在氂牛肚子下的公扎不是不明白它的含義。只是,他的心已經隨著措姆遠走,再難對別的女人產生認同和默契。
「你……」姬迦滿臉怒火,看著雍西倔強的臉真恨不得一鞭揮下去。他姬迦從不打女人,但這個女人真有讓他想破例的衝動,最終鞭子還是沒能落下。www•hetubook•com•com心裏恨不得一把抓起扔老遠才好。
強巴看了雍西一眼,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爬上馬背,神情沮喪地向外走。
姬迦笑了,看了右邊的兄弟一眼。那人心領神會地大聲喊著,打馬向遠處跑去:「不用開槍了,女人屬於我們老大了,你們不用爭了!」
「錯鄂草原?」老阿媽抬起頭,眼光穿過頭頂的小窗看向外面,那裡有片白雲在慢慢移動,「那是個很美的地方啊!」
一個背著木桶的老阿媽從斷牆處蹣跚走出來,見到公扎,怔了一下:「客人,你迷路了嗎?」
塔加普,一望無際的荒野上,人在這裏成了珍稀動物。
公扎回過身來,詢問地看著她。
這樣冷漠的神情讓姬迦心裏很不舒服。荒原上沒有什麼人能忽視他的,任何人看到他都應該畏懼,應該誠惶誠恐。不是嗎?他,一個草原上的流浪漢,憑什麼用如此不屑的眼光看他?於是他說:「這樣吧,按草原的規矩,你倆騎在馬上,百步之外各開一槍,各憑天命如何?」
措姆走了經年,時間讓公扎的思念越積越多,越積越深,在公扎不斷地想念中,措姆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了,她一直都是那麼年輕那麼美好。現在他已經無需去想了,她隨時都會出現在身邊、眼前。
然而,他無法把任何一個女人當成措姆。措姆只屬於他一個人,他也無法讓別人分享只屬於措姆的男人。
「你就那麼肯定公扎會死?」雍西翻著白眼,不服氣地說。
公扎突然起身,兩步跨過去,抓住小夥子的手臂扭到其身後,什麼話都沒說一把推了出去。
這裏比不得錯鄂草原。錯鄂草原搬遷草場時都是上百家帳篷集中一起,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響徹雲霄,無論是狼還是別有用心的人都不敢動攻擊的念頭。
「老人們說,那條鐵鏈拴了一頭狼神,專門負責看守格薩爾王妃的珠寶。」
讓它多活幾天又何妨呢?
「孩子,你從哪裡來的?」
老人的鼻息聲仍然平靜如初。
姬迦身邊的漢子聞言,都齊齊瞪大了眼看著雍西。據他們所知,闖蕩荒原這麼多年,還沒碰到敢對他們老大大聲說話的,一時之間驚訝得都忘了要大聲喝止。
「放心吧。」公扎說,狠狠抽了一下馬屁股,迎著早霞而去,身後一溜煙塵。
如果這樣的情景能永恆該多好啊!
直到肚子實在裝不下,公扎才把刀子插在肉上。他站起來掀開帳篷的帘子,見老阿媽和一個年輕姑娘在往羊圈裡趕羊。他走過去,接過老阿媽的烏爾朵,撿了幾個石子,呼呼甩出去,準確地擊中離群的公羊,讓它們乖乖地回到羊群中。
這時,一溜煙塵從遠處向這邊飄來。
荒原又恢復了寧靜。藍色的天幕上掛著幾縷淡淡的白雲;遠處的沙丘處,幾隻原羚正好奇的東張西望著。成群的氂牛和綿羊悠閑地啃著青草。
「他叫公扎?」姬迦對兄弟們一副天要塌下來的表情裝作沒看見,他看著雍西,輕言細語地,彷彿在勸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如果強巴死了,你和你奶奶就更慘了。我的這些兄弟可是些不講理的傢伙,不可能看著兄弟死了不聞不問吧?就算我想幫你,也不可能天天盯著他們啊,一不留神他們就可能找你報仇來了。」姬迦最後提高聲音,頗有威脅意味地喊了聲:「對不對啊?兄弟們!」
只有貴客才能享受這樣的禮遇。公扎心裏感動,嘴上並沒說什麼。
「在上面?」公扎抬頭看了看雲霧繚繞的山頂,問。
在快到牧場時,公扎發現兩頭野氂牛老是不遠不近跟著他們。
對於公扎來說,多停一天少停一天是沒有關係的。他一生的目的就是找喀果,早點晚點都是一樣的結果。況且,他知道喀果逃到了這一帶,如果自己不追,它是不會遠走的。
強巴看兄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再看一眼遠處,老大不是摟著那個女人得意地笑嗎?他只能無可奈何地、垂頭喪氣地把槍扛在肩上,極不情願地走了回來。
「十天後,搬去塔加普的另一邊。」
「我習慣了!」公扎說著閉上眼睛。他何嘗不想女人,一個人的夜晚,常常回憶措姆溫暖的胴體。
「就是那天晚上那個強盜,他帶人找你報仇來了。他們有槍,是殺人不眨眼的偷獵者。你快走吧,阿哥,快些走,翻過雪山就是寬闊的草原,雄鷹不能跟麻雀一般見識。」雍西跑過來推著公扎就往馬那邊走。
牛糞爐發出紅紅的光,把帳篷烤得熱熱的。老人在最裡面為公扎鋪了三層泡沫墊,再在上面鋪上新卡墊。藍色的吉祥圖案,花了她一年的時間編織,原本是要等孫女長大后獨立帳篷時送她做禮物。今晚,她拿了出來招待這個來自遠方的漢子。
小夥子沒想到身後會突然出現個不懂規矩的男人,拔出刀子朝帳篷門口的公扎刺來。公扎動也沒動,等對方衝到身前時,才猛然抓住他的手腕往旁邊一扯,小夥子如同一隻老綿羊般趴到了地上。
翻過雪山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倆人找了個背風的地方,www.hetubook.com.com把繩子固定在草地上,把氂牛一排排拴在一起,讓獒看著。晚上隨便找頭氂牛,往它毛絨絨的肚子下一躺,暖和又綿軟。
姬迦把眼光轉向公扎,不緊不慢地說:「不過你壞了草原的規矩,這事總得有個了斷。」
雍西突然從山腳下飛快跑了回來,揮著手沖公扎大聲喊叫:「阿哥,你快走,強巴帶人來了。」
但大夥猛點著頭,大聲喊道:「當然,老大,我們當然要報仇了。」
在滿天的星光下,雍西黑亮的眼睛亮如星星。
「你把槍帶著吧,萬一碰到狼呢?我沒關係,不是還有獒陪著嗎?」雍西站在帳篷邊,把槍遞給公扎。
公扎把自己的皮襖扔了過去。
姬迦看著她倔強的臉,突然心裏冒出個稀奇古怪的想法。這女人不是看不起他嗎?不是視他如一粒不能入眼的沙子嗎?那就讓這粒沙子沾上她如何?如此一想嘴角立即浮起一抹不懷好意的冷笑:「你不想他們死也行,我有一個辦法,不知你願不願意?」
這樣的地方卻是野生動物的天堂。
公扎發現野氂牛後並沒有當回事。這個季節草原上發生這樣的情況很多,只要牧人多注意一些不讓野氂牛靠近就行了。他指揮著獒看好氂牛,不讓母氂牛走出隊伍。
雍西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地平線的光影里,這才回過身來,哼著牧歌,開始收拾東西。
「我該死?」姬迦跳下馬來,憤怒地衝到雍西面前,揚鞭就要揮下去。
草場上一切都上了軌道,公扎開始收拾自己的包裹,其實也沒什麼好收拾的,既當被又當衣的袍子穿在身上,結實的馬靴也套在腳上,槍就在火爐邊靠著,火藥就在皮袋裡,只需翻身上馬就可出發。
「公扎阿哥,」雍西輕喚著,「我好冷!」
「我要走了,等我處理完自己的事就來接你。」姬迦看著一臉仇恨的雍西,心裏偷笑著,臉上卻一本正經,「別忘了是你自己答應做我女人的,我可不喜歡自己的女人帳篷里住著別的男人。」然後翻身上馬,「十天之後,我會來看你的。」說完一揮馬鞭,帶著一幫人急馳而去,瞬間就消失在了遠處。
公扎不會客氣,此時的客氣是看不起主人。他一手拿肉,一手持刀,沒一會兒就把一盆肉消滅了大半。老阿媽欣喜地笑著,不時給他倒茶或是遞上鹽、辣椒。帳篷外傳來人走動的聲音,老阿媽笑著掀簾出去了。
「說是塔加普被魔鬼霸佔了,老是下冰雹,草原上不長草了,牛羊都餓死了,族人們只能離開這裏,到別處去找更好的草場。對了,記得奶奶說過,其中一部分就是遷到錯鄂湖那邊去了呢。」
雪地上反射的紫外線格外強烈,公扎不時用手擋住眼睛。
看著安定下來的帳篷,公扎準備著要離開了。
姬迦看了自己的兄弟一眼,說:「這事與女人無關!」
「阿媽去過?」
姑娘的哭泣似乎沒能打動小夥子,他開始大力拉姑娘的手臂,無所顧忌地掀她的被子。
黑紅的臉龐迎著太陽,皮膚粗糙得可以當砂紙了。
「你知道?」雍西看著他,斜陽灑在她臉上,細細的絨毛清晰可辨。
於是那晚,雍西把新鮮酥油用羊肚裝了,把磨得很亮的刀給公扎插在刀鞘里,說:「你走吧,去辦你的事。」
「我們這兒叫俄久,那座雪山叫塔加普,我們都是它的孩子!」
草原上的納倉德巴,都有同一個祖先,走到哪裡都會親如一家。
新牧場沒有其他人,孤零零的一頂黑帳篷立在天地間。
當然,在這荒原上,就算傳出去,又能有幾個人聽得到呢?所以強巴才能肆無忌憚。
「呸,在我心裏魔鬼也比你好一百倍。」雍西說,昂著頭盯著他等著鞭子落下。
「強巴,這事跟他沒關係,他只是路過這裏,是荒原的客人。」雍西擋在公扎前面,氣憤地說。
「老大看上她了,他就是老大的女人了嘛!」
當瘋狂的人們把獵殺動物的生命當遊戲時,荒原上的野氂牛、野驢、羚羊無處可去,它們選擇躲進這片人跡罕至、水草也不豐沛的地方,食物會少一些、環境會更惡劣一些,但生命有保障了。只有生命沒有危險時,快樂才是隨時隨地的。
「是啊,我們是納倉德巴啊,你怎麼知道?」
老人沒動。她可能睡著了,也可能在等著什麼。
第二天清早公扎並沒馬上離開,幫老人把羊頭一對一綁在一起,雍西提了奶桶過來擠奶。
「是啊,我還上去看過呢,就像石頭裡長出來的一樣。」
終究,還是打馬急馳而去。
而隨時隨地的快樂,不僅動物需要,人也一樣需要。
「我在你心裏就那麼壞?」姬伽的眼裡再度冒出火來,上前一步,逼視著雍西。
「老大……」強巴不滿地叫。
「不,不要。你說吧,什麼辦法?」雍西驚恐地大喊,恨不得一拳打掉對方臉上的壞笑。
「離開這裏了?為什麼?」
「你不想誰死?」姬伽似乎毫不在意這個牧女對自己大吼大叫。
搬遷草場,是牧人一年中最忙碌的事。那些經過千難萬難才擠m.hetubook.com.com出的草,忙不迭地生長著,然後開花、結籽,在極短的雨季里完成生命的更替,等待來年再一次無法預知的發芽。所以,要在草兒生長最好的時節,把牛羊趕到預先選定的地方,這一年也才有了希望。
雍西看著遠處立著的兩匹馬,衝到姬迦跟前:「為什麼要讓他們賭命?殺羚羊還不夠,還要殺人?」
「公扎。」公扎說著快步過去接過老阿媽手上的牛糞袋甩在背上向帳篷走去。
「家裡沒個男人,馬上又要搬草場了,我和雍西一個老一個小的,還得去求人家幫忙。」老人擠著奶,有意無意地說。
雍西叫住公扎,把手上的一團氂牛毛打開戴在了公扎的眼睛上,公扎感激地朝她笑笑。
隨著老人的講述,公扎的思緒回到了那個神秘的山洞,他喃喃地念著:「多吉拉姆?」
雍西站在帳篷邊,柔弱的肩膀在風中顫抖。無論怎麼努力,他還是要離去,只是這次分別,再見是否還有期?流浪的男人,總是沒有歸期的。就算有歸期,那歸期的方向也不是對著無人區的這頂小帳篷。
「你……你還會回來吧?」雍西幽幽地看著她,淚水在眼眶裡轉著,凄然欲滴,真怕他一去不復返了。
逆著月光,半閉著眼的公扎看清了進來的是個年輕小夥子。他沒動,甚至呼吸都沒有絲毫紊亂。
「什麼?」雍西訝異地看著他,以為自己聽錯了。
似乎,他看到一群撒著歡的野驢,正在考慮要不要放一槍嚇嚇他們。
姑娘向他笑著,配合著他,倆人一齊把羊趕進了羊圈,關好圈門。
「錯鄂草原,阿媽。」
「錯鄂湖邊?你們是不是納倉德巴?」公扎轉過身來,看著姑娘問。
就著小帳篷頂上淡淡的星光,三人坐在各自的卡墊上,老人給公扎講起了過去。
那晚,公扎借住在了荒原上那個小小的黑帳篷里。
「什麼?」周圍的漢子吃驚地瞪著他們的老大,也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在猶豫,該如何開口說自己要離去。這些天,老阿媽和雍西對他很好,流浪已久的心也覺溫暖。特別是雍西,好幾次隱隱地提出,奶奶希望他留下。這個留下是什麼意思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心裏被過去佔得滿滿的,再也無法空出位置接納其他人的生活。他想,如果措姆在,他一定會很幸福,連離開一步也不會願意的。
「你只有成為我的女人,強巴就不敢再打你的主意了。那個男人嘛,也就能活下來了。」
這夜,慢慢地安靜下來,爐火只剩下忽明忽暗的影子。
「我幫你們搬完后再走。」公扎說,大步過去提起盛滿奶的桶倒進提煉酥油的大桶里。
女人和孩子啊,那是男人的未來,是帳篷的希望。只是他的未來和希望都隨著喀果狂暴的嘶叫消失在了多年前那個天昏地暗的午後。
雍西走在他身邊。出發前姑娘刻意打扮過,一身紅色鑲金邊的袍子恰到好處地包裹出玲瓏的曲線,微卷的長發洗過後沒有完全乾透,任其披散在背後,風一吹便上下翻飛著。她一邊走一邊不停地用細牛毛編著什麼。
小夥子走到雍西睡的地方,小聲喚著她的名字,開始掀她的被子。
「多吉拉姆?錯鄂草原?」公扎坐在卡墊上,身上圍著老羊皮襖,看著火光中老人平靜的臉。臉上皺紋密布,零亂的白髮盤在頭上,神情淡泊,世事彷彿都在她眼中;如弓的脊柱啊,就如草原上起伏的山際線,沒有稜角,顫顫巍巍卻永遠綿實柔韌。
老人看了公扎一眼,笑了一下,並不言語。
當太陽再一次升起,公扎背著槍,站在荒原上看著遠處的雪山默默無語,棕色的馬兒就在他身邊。
姬迦回頭看著雍西,眼裡兩團火突突地跳,雍西毫不畏懼地盯著他。天知道她有多怕面前這個男人,恨不得有個地縫鑽進去躲起來。
公扎跟在老阿媽後面,把馬拴在馬樁上進了帳篷,在火爐邊坐下。老人給他倒了酥油茶,往爐里扔了幾塊牛糞餅,羊皮肚的風箱吹得火苗呼呼往上躥,紅紅的火光映照著老人溝壑縱橫卻格外慈祥的臉龐,公扎想起自己的阿媽,想起弟弟們的孩子,流浪許久的心裏頓時瀰漫起了一股柔柔的情愫。
「雍西,按草原的規矩,他既要干涉咱們的事,就得拿出干涉的本事來。」強巴盯著公扎恨聲說。
其他人儘管心裏明知強巴就算死了,自己也不會給他報仇的。草原約定俗成的規矩,兩個人的決鬥,只要是公平合理之下舉行的,無論生死,此仇都算揭過。
「哦,這裏好多年沒見到外人了。尊敬的客人,跟我走吧,歇歇腳,讓我給你煮羊肋骨,雄鷹吃飽了才有力氣飛翔。」老阿媽說完帶頭向一旁的黑帳篷走去。
「我是個男人!」公扎說,翻身上馬。揚鞭要催馬時,雍西大叫了一聲:「阿哥……」
那幫人直直衝了過來,看到公扎和雍西,表演似的齊齊扼住了馬韁,想擺出個嚇人的造型來,但馬兒臨時不聽使喚,東踩一下西踩一下很快讓隊形不成樣子。
「阿哥,你說察那羅上有條鐵鏈子,我們的塔和-圖-書加普上也有啊!」雍西沒話找話地說。
一個踏實的,只撐起一頂帳篷的男人才是雍西想要的。就像公扎這樣,心裏只裝一個女人,身體只留在自己的牧場。
「當然,你以為我跟你一樣,把別人的生命當沙當草嗎?」
雍西擁著被子坐著,怔怔地看著公扎睡覺的地方。頂上小天窗灑下來的月光照在她身上臉上,眼神迷濛,淚痕未乾。
「你真不想他們死?」
「我們是一家人?」雍西跳到他身前,驚喜地看他,眉開眼笑。然後向帳篷邊的奶奶喊:「嫫(奶奶),他是從錯鄂湖來的,也是納倉德巴呢!」
小小的空間里,雍西掙扎著,顯得那麼無助,哭聲凄愴而迷離。
天剛剛放亮,雍西就起來了,用干牛糞燒了茶,倆人吃了肉,解開氂牛繼續前進。
「怎麼了斷?」公扎說,無所謂地看著他。
「我既然管了,當然就不會退回去。」公扎淡淡地說。他看著騎在黑馬上的漢子,馬頭上的裝飾綉著一隻展翅欲飛的鷹,這個標誌明明白白地宣示著主人的身份。他就是影子獵隊的老大姬迦。傳說中殺人不眨眼,成群的藏羚羊就死在他的槍口之下;也傳說他心地善良,風災雪災時常扶危濟貧卻不留姓名。傳說歸傳說,草原上卻很少人見過他,只知道那一隻代表他身份的鷹出現在哪裡,哪裡就會掀起腥風血雨。
「你從哪兒來的?」
他就是公扎。在察那羅,他兩次開槍沒擊中喀果,卻讓喀果在察那羅雪山無法安身,逃進了無人區。
他就追到了無人區。
近旁,一群野驢跑了過來。看到帳篷邊忙碌的雍西,怔了一下,但並沒驚慌。它們和這頂帳篷年年相遇在這裏,彼此都已習慣。遠處那兩頭野氂牛在漸漸靠過來。
「你不喜歡強巴?」黑馬上的姬迦開口了,聲音像沙子在紙上磨過一樣,嘶啞得沒有一點水分,眼光透過狐帽的邊緣,頗為玩味地看著雍西。
「塔加普?」公扎眯著眼睛看了一眼遠處的大雪山。
「老大……」強巴抬起頭想分辯,但看到老大凌厲的眼神射來,心虛地低了頭。雖說鑽帳篷是自由的,那也得你情我願啊。如果哪個大男人強迫一個女人,傳出去,也不是那麼好聽的。
獵人行走在荒原上,打到什麼吃什麼。
「草原上哪個男人不鑽帳篷?你一個外人,憑什麼管我的事?」強巴拍著槍,理直氣壯地說。
「人終究是要離開的,草原再美也不會永遠屬於一個人。」老人起身給壺裡添上水放在火爐上,並沒看雍西和公扎。她依舊坐回原來的位置,壓了兩下羊皮風筒,火苗再度旺了起來,「就像這爐火,今天熄了,明天還會升起來。草原也一樣,今年的花謝了,明年還會再開的。」
這個名字有些熟悉,彷彿在哪兒見過。
草原上約定俗成的規矩。小夥子晚上來找心儀的姑娘,其他人無權干涉。
「聽說過。」公扎說,收回了目光。
雍西跟在他身邊,幫他遞石頭。不知為何,看到這個滿臉大鬍子、來自錯鄂草原的漢子,她心裏升起一股異樣的感覺。
公扎感激地點了點頭。
藏北無人區,青海那邊叫做可可西里,荒涼而寂寞的一片土地。其實說土地是不準確的,這裏不能跟常規意義的土地相提並論。它不肥沃,無法種莊稼,更無法長果樹,僅有的植物就是低矮的荒草和伏地的小灌木,稀疏而脆弱。就這樣,也是東一塊西一塊的,絕大部分的地方寸草不生。那些海拔六七千米的山峰排列在這片高原上,彷彿都成了丘陵。無論什麼時節,山峰頂上都有積雪,彷彿千年沒化似的閃著銀光。就因了那永遠的白,讓這片高原的夏天不再是滿天滿地的綠,冬天也不再是滿天滿地的黃,透亮的藍天和白雪,恰到好處地點綴了它。
「沒有,聽說過。天堂一樣的地方!」老阿媽收回目光,用叉子把肉撈出來裝入盆里,放在公扎面前,再遞給他一把小刀,「吃吧,我尊敬的客人,沒什麼好東西招待你,只有這些羊肉能填飽你的肚子,讓你有力氣穿過草地,翻過雪山,去找你要的熊。」
老阿媽起身給他續茶。
倆人偶爾會聊上幾句,多半也是雍西問公扎答。一條黑色的獒跟在他們身邊,前後左右跑動著。
身後,老阿媽把手放在額頭上擋著陽光。
姬伽回過頭來,輕輕地、但清晰地說出了:「當我的女人!」
「我叫雍西。你叫什麼?」姑娘偏著腦袋,一笑就露出兩個大酒窩。
「好,我答應你。」雍西聽不下去了,絕望地大叫。
公扎撥開雍西,冷冷地看著強巴:「草原上還有個規矩,想要得到哪個女人,心裏意願比身體重要。」
在那一片金色的盡頭出現幾間斷壁殘垣。
「煙升起來了,去香巴拉的門打開了。我要走了,多吉拉姆,我的女人,你要把孩子帶好,長大后給他阿爸報仇,把加龍人趕出我們的草原。」那間神秘的石屋,那些神態安詳的屍骨,那個在身前沙地上留言的男人……
看著朝霞映照下忙碌的公扎,雍西和奶奶的臉上綻出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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