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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年

作者:渥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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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赭城

第二十二章 赭城

在巴塞羅那的幾天,過得是悠閑的。兩個人從早到晚慢悠悠地探索城市的各個角落,精美奇異的建築,古老的教堂,充滿特色的餐廳咖啡館,更不必說風格年代各異的博物館,如同大大小小的珍珠一樣,點綴著這個充滿生命力和歷史傳承的城市。尤其是這些博物館,因為符合潘希年的專業,她不免在其中流連再三,從藏品本身,到布展的空間燈光陳設,無不仔細看過……休假中的人是不在意時間的,直到胡安娜打電話來和費諾確認接下來的行程,潘希年才猛地意識到,他們這就要離開巴塞羅那了。
可是費諾還是看著她,也強迫她看著他,漆黑的眼睛如同要望進她心底最深的地方:「但是你有你的父母,他們是你的親人,有陸敏這樣的朋友,我相信將來這樣的朋友會越來越多,更不要說程朗和曉彤,他們也為你付出了許多,雖然沒有血緣,也和親人無異……所以無論是你的親人,朋友,或是兄長,我都不是唯一的,所以我想做|愛你的那個人,你的家人,你是我的唯一,而我也是你的,那麼希年,你願意嗎?」
哪裡有什麼野貓,正在不懈從花園一側的陽台攀進屋子裡的,分明是之前就應該熟睡了的潘希年。
何塞迷惑地看了他們好一會兒,終於抗議:「怎麼說起德語來了,這不公平。」
何塞起先不肯動:「我可以背希年下山……」
於是費諾看見他要尋找的人,她正在愛霞軒的窗前,眺望著遠方無盡的星光和月色,就在她的手邊,月光流淌下來,匯成七彩的河流。
何塞是外國人,並不熟悉中國人的太極和以退為進,他覺得費諾根本沒回答他的問題:「那又怎樣,這不說明什麼。」
我膽怯地走到他身邊
晚風裡花的香味濃郁起來,蓋過食物的味道,熏人慾醉。仗著胡安娜正在念詩,而何塞和侍者商量甜食,潘希年暗暗一笑,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量和勇氣,在桌布的掩護下,她伸出腳,滑向了費諾那一邊。
輕盈好似一聲喟嘆
這次費諾再沒有叫醒她,而是默默地背起她,在安達盧西亞的月色之下,回到了賓館。這一路是陌生的,又是熟悉的,他覺得他們彷彿又回到兩年前那個夜晚,她也是這樣,安靜乖巧地伏在他的背上,也許早在那一天起,一切的結局就已經悄然寫定了。
走進獅子庭院的那一瞬間,潘希年聽見自己呼吸和心跳都在同一刻暫停的聲音。夕陽把大理石的地面染成閃著橙光的粉色,雕花的灰墁,纖細的立柱,並著鏤空的花紋一併投下光影斑駁的陰影,組成一個新的幻境。
她狠狠地抱緊了他。
夢境里的種種分明是冰涼的,但醒來之後的身體卻滾燙。費諾知道這高溫的源頭,苦笑著坐起來,看著窗外的月光,夢境最後的面容,又一次浮現在眼前。
長久以來的拉鋸,堅持,乃至煎熬,這一刻再不重要了,比起潘希年的痛哭,比起她近於絕望的不放棄,比起她的求之不得,都不重要了。
說完她走過來也給了費諾一個擁抱,好像還是兩個人在同一間辦公室朝夕相處四年最熟悉親密的時光那樣。明白她的安慰和鼓勵,費諾只是笑了笑,抱回去:「謝謝你……」
費諾見狀,苦笑說:「她醉了。」
只是她不知道,這淚水並沒有躲過費諾的眼睛,他抬起手又放下,把微微顫抖的手,藏在了身後。
費諾的抽身而去讓潘希年有些失望,但他的反應之大,又讓她隱隱有些得意。不多時,空了的酒瓶又端上來了,一圈圈的漣漪蕩漾開,讓燈光下這嫣紅的酒看起來有些危險和誘惑。
「我們甚至不住一個房間。」
庭院牆頭高大的石榴花叢依然灼艷似火,但夜色溫柔之下,那驚人的艷色也柔和起來,空氣中滿是柑橘樹的芳香,這芳香托著他飄浮起來,飛過灰墁雕花的使節廳,再一次回到了獅子庭院。
費諾意識到失態,也不看潘希年,沉著臉說:「沒事,我去一下洗手間。」
費諾這時正在幫她擦手臂和雙手,聽到這句話動作停了一下:「我不走,你安心睡。」
直到他們來到格蘭納達,安達盧西亞地區又一個傳奇的城市,去看傳說中的赭城——阿蘭布拉。
看動作她還是宿醉未消,手腳乏力,不算太高的欄杆怎麼也翻不上來,跌跌撞撞的樣子看得費諾一陣陣地心驚肉跳,趕快幾個快步拉開陽台的門,抓住還在繼續努力的潘希年的手,說:「希年,你鬆手。」
「費說你不能喝酒,但是來西班牙卻一口我們的酒也沒喝過,實在太可惜了。而且桑格瑞婭不算酒,它比石榴汁還要甜……」
她笑得微妙:「哦,別和我說這個,和我說https://m.hetubook.com.com沒用。」
頭頂上方漆黑的穹頂陡然散發出光芒,那旋渦一般的日月星辰彷彿隨時會倒下來,挾帶著無盡的能量和慾望,帶著他來到那扇滿載傳說的花窗。
卻又假意流連
他的聲音輕柔得不可思議,潘希年覺得要在這聲音里飄起來,她感覺到自他身上傳來的濕熱的氣息,輕聲說:「我做了個夢,夢裡,夢裡……」
何塞完全沒有注意到潘希年的僵硬,竟開心地一抬手,轉臉對胡安娜說了句西班牙語,語調又一次輕快起來。
費諾這時才微微頷首:「是……」
甜蜜地直到黑暗也微笑起來
費諾眼眸一暗,扣住她的手腕,讓她的手貼在臉頰上。
視線雖然模糊了,希年還是感覺到那個在雲端晃動的身影停了下來,並且給了自己真實的力量。她覺得自己這次能成功,就吻了上去,真的觸到了那人的臉頰。費諾側過視線,看著她露出一個孩子氣的笑容,得意而又滿意的,只是看上去,比之前還要醉得厲害了。
費諾低頭看一眼潘希年,搖頭:「她在說酒話,不要什麼。」
她貼在他耳邊繼續說:「我剛才讀到一首好詩,可是看起來希年和你都錯過了:『最精緻的一個夜晚,是這樣的一個夜晚——把眼睛和睡眠遠遠分開,把耳環和腳環連起來』,上帝保佑你們。」
他們在赭城的陪伴下吃晚飯,吃飯時有人在遠遠地彈著西班牙吉他,纏綿的悠遠的調子,聽起來像情歌。就是在這樣的樂聲中,胡安娜開始念詩了:
夜色已經悄然降臨這個城市,遠處山頂上的赭城也披上了霞光,燈光還未亮起,只有一點夕陽血紅的余色侵染上牆體。她安然矗立在那裡,如同一面金紅色的旗幟。
可是費諾並沒有離開她,他的唇在她的唇邊輾轉,小心翼翼地親吻每一個角落,那嘴唇燙得像火,又溫柔得一如靜靜涌過的河流,他吃掉她嘴角的眼淚,又吃掉頰邊的,一路親吻著來到眼角,在眼睛上充滿愛憐地印下新的親吻;抓住潘希年雙手的手不知何時放開了,轉而輕緩地撫過她的臉頰,她的耳垂和脖頸,乃至被淚水浸得半濕的頭髮,而這每一下的碰觸,又如春天草原的野火,只要第一縷的春風吹過,就能頃刻燎原。
等何塞也離開,胡安娜轉身對費諾說:「可憐的何塞……他喜歡她,卻搶不走她。她的眼睛里只有你,你也只看得到她……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掙扎,裝作看不見她,你們中國人總有些我們不明白的道理。費,不管怎麼樣,相愛的人本來就應該在一起。」
「希年,我在這裏……」
他想把她拉起來,她卻在掙扎,甚至在扭打,不肯起來,費諾索性也坐下來,擰著她的肩膀,想把她抱在懷裡,讓她冷靜下來。潘希年已經哭得沒了神智,反抗起來像憤怒的獅子,費諾任她打了好幾下,直到看她哭得嘴唇都白了,再也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親了過去。
他們的房間在一樓,費諾又留了窗,他以為是這個城市無處不在的流浪貓不請自來,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圍著浴巾直接就出去了。
露出黎明的皓齒
潘希年迷迷懵懵仰起臉,送給他一個甜美然而清楚暗示著「我是醉鬼」的笑容。
我輕輕接近他

胡安娜這下也笑了:「雖然我不知道她剛才說了什麼,不過既然醉了,今晚我們也散了吧,何塞沒怎麼喝酒,讓他去開車吧……」
「怎麼了?」
使他醉夢沉酣
費諾猛地醒了過來。
胡安娜的朋友在阿蘭布拉里工作,因此特意叮囑他們晚點到,避開密密麻麻的人群,得以好好一睹常春庭院和獅子庭院的風采。
「當然,請把杯子給我,我給你倒一點。」
胡安娜低聲叫了一句「何塞」,約莫有點勸阻的意味;他卻不理會,目光炯炯地注視著潘希年:「我不熟悉你們表達感情的方式,如果我冒犯了你們,我很抱歉,但……呃,讓我這麼說吧,胡安娜提過,現在你們生活在一起?」
她的腳踝一如記憶中那樣纖細白皙,不堪一握;只是之前在石板地上跪坐得太久,被粗糙的路面磨出一絲絲的紅痕。費諾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避開這些新生的傷口,圈住溫暖而柔軟的腳踝,替她脫下了寶石藍的涼鞋。
接下來他們往西,在馬德里停留了兩天。費諾見潘希年對博物館興趣濃厚,就專門去拜訪了馬德里「藝術黃金三角」——普拉多、提森-波爾內米薩和瑞內索菲亞。潘希年自然是看得心馳神往,費諾也專門回普拉www.hetubook.com.com多的戈雅展廳重溫戈雅後期留下的作品,被同來的胡安娜開玩笑說「好像專程來和初戀情人幽會」。
她聽見他的腳步聲,轉過頭,月光下的面容,清晰一如心口最深的傷痕。
穿過金庭那寬闊的廊院,他走進了夜色里的常春藤院。月在中天,又在眼前的池水裡,清風撥動水面,水紋搖曳,如同被撥動的琴弦,水裡的一輪月亮也搖晃了起來。不知怎麼他赤著腳,冰冷的大理石地面被月光照得亮白如銀,他悄無聲響地踏上去,如同踏進銀色的河流里。
說完她作勢要跳下來,費諾看她平衡都平衡不了,趕快用手接住她,潘希年就這麼跌進了他的懷裡。她的臉正貼著費諾的胸口,好像瞬間有一塊烙鐵熨過。潘希年心慌意亂地想讓,下意識地就攀住了費諾的肩膀,手搭上去,發現一樣也是赤|裸的……
他卻看著潘希年:「我知道這可能不太合適,也許是很不合適,不過……你們是情侶嗎?」
「去開車。費在這裏。」胡安娜又說,後來看何塞還是不動,嘆了口氣,拿西班牙語說了一通,再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他臉色一變,看了一眼潘希年,又看了一眼費諾,還是走了。
胡安娜一定,才答應:「沒問題……何塞,那走吧。」
然後路線整個南折,進入安達盧西亞,第一站自然是在《唐·璜》里被熱情讚美的「白城」塞維利亞——此地盛產橙子、女人、詩歌和傳奇,孕育過最美麗的愛情,亦見證過最慘烈的。在他們到達的第一個晚上,何塞在餐桌邊繪聲繪色地講述著和他同名的男人以及名叫卡門的女人之間那被情慾和鮮血渲染得猩紅的愛情故事,月光明晃晃地照在他們的桌子上,也照在他們的臉上,潘希年一扭頭看見費諾的臉,他亦看著她,眼神幽深,看不出的情緒深藏其中,又在對上她的視線之後,輕輕地轉開了,再一次地。
這個答案又立刻給了何塞希望,他抬起眼,追問:「這說明什麼?」
「我夢見你說你不會走……」潘希年又抬起頭來,眼底儘是期待的光芒,「這不是我在做夢吧,你親我也不是做夢吧,我是不是終於等到了……費諾……」
「哦,那正好,我們一起去。」胡安娜也站起來,交代何塞,「再叫一客桑格瑞婭,念情詩的夜晚就適合這樣甜美的酒。」
初初碰上的那一刻,費諾一震,猛然抬起目光看著她,眉頭卻皺了起來,滿臉的不讚許和就此打住。他的腿要往後退,感覺到這一點的潘希年臉色一僵,卻不肯放棄,索性任腳背輕而狡黠地,掠過費諾的腿骨,緩慢地如同在巡視一片領土。
她沒有說下去,只是低下了頭,像是害怕聽到費諾的回答;費諾微微笑了,修長的手指按住她小巧圓潤的肩膀,側過臉靠近吻了吻她的嘴角。他能感覺到潘希年的身體在他手下一震,就用力按定了,微笑著問:「夢裡有什麼?」
剛出去他立刻就後悔了。
我親吻他的咽喉——潔白的珠寶——飲他濕潤的紅唇
砰的一聲,費諾站了起來,引得還在讀詩的胡安娜錯愕地停了下來:「怎麼了?」
這親吻起先像是撕咬,慢慢地,潘希年才意識到正熱切親吻自己的男人是費諾,她呆住了,新的眼淚湧上來,滴進交纏著的唇舌深處,像一劑苦澀的葯。
「希年……」
潘希年還是抱著他,恨不得把自己嵌入他的血肉里:「要是你覺得我太小,我可以等你到三十歲、四十歲,甚至到七十歲八十歲,這樣再沒有別人對我們指手畫腳了吧……但是費諾,這是我最好的年紀,你怎麼捨得不愛我?你怎麼捨得把我一次次推給別人?求求你,但凡你有一點愛我,就給我一點希望吧,我撐不下去了啊……」
胡安娜並沒有急著讀詩,而是和潘希年一樣,眺望著遠處宮殿的輪廓,說:「希年,關於赭城,有很多很多的傳說。但是大多是關於陰謀政治甚至死亡,和愛情相關的太少了,我想大概是對於末代王朝來說,愛情實在是太無足輕重。不過我倒是聽我朋友提起,本地的年輕男人,要是有了心愛的姑娘,就會帶她在夕陽落山的時候上赭城。那裡有一扇被譽為『通往天堂之門』的窗子,只要站在窗前一起看向遠方,就能永遠幸福。姑且不論真假,也算是為這個鮮血和眼淚浸透的宮殿的一點美好的粉飾吧。費,你這麼喜歡這裏,有沒有聽過這個傳說?」
於是在晚餐桌上,潘希年央求胡安娜隨便讀上一首——她尚未從初訪赭城的迷戀中蘇醒,任何關於它的故事都讓她迷戀。胡安娜欣然同意,翻開一頁匆匆看了兩行,笑了:「看起來都是情詩,可惜眼下我們四個,都是單身的人。」
和*圖*書們一直逗留到宮殿閉館,才依依不捨地離開,臨走前潘希年買了一本裝潢精美的書,上面全是西班牙文,胡安娜說,這是一本當年這個王朝的詩人和貴族留下的詩集,摩爾人的詩集。
月光更加地耀眼了起來,庭院里的溪流燦如水銀,無聲地流動著,皎白的光洗刷著庭院里森林般的廊柱,松柏的長陰化作銀黛色,光影綽約之間,那些早已遠去塵封的人和事,依稀流轉回人世。

但這些又並不重要,他繼續往前走著,四周又迅速地寂靜和黑暗了下來,只有蒼白的月光指引著他的道路,他從未這麼熟悉過這裏,從未走得這麼快,也從未這麼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大理石依然森然地貼著腳心,他的身後拖著巨大的黑色的陰影,在這樣晚風熏然的夜晚,他獨自在漆黑的宮殿里,找尋著一個人的蹤影。
費諾伸出手,封住她的嘴唇,也封住她沒說完的話:「不要說了。這些你都說過了。希年,你是我的親人,朋友,姐妹,這點無論到什麼時候,都永遠不會變。」
「可不是。不過這個城市也有費加羅啊……」說完就吹起口哨來,正是《費加羅婚禮》序曲的主調。
費諾聽見自己嘆了口氣,抓住她另一隻手,半邊身子翻過欄杆,硬是把潘希年從欄杆另一側提起來,然後抱著她的腰,把人安置在欄杆上,皺著眉頭說:「怎麼不走門?」
燈光和陰影把每一面牆,都染上了別的顏色,風搖而影動,彷彿隨時都有什麼會從大片黑黢黢的陰影里掙脫出來,然後在這月明星稀的深夜裡狂奔而去。每一條街巷都靜極了,少有行人,連人家傳出來的說話聲都難得一聞,就好像走入民間傳說里的迷宮之城,只有入口,而永遠沒有出路。
她驚嘆得完全沒有別的言語,只能一再地扭頭去看費諾,似乎要問,這世上怎麼能有這樣的地方,但費諾只是微笑著的,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必說,這個地方本身,得以親見,已經足以涵蓋一切言語。
「這麼巧。」費諾也輕聲附和。
他們相遇這麼久,又錯過、忍耐、等待了這麼久,終於在這異國的漆黑的夜裡,得以暫時拋開一切外物再不理會,心意相通,又互訴情衷。
說完,她終於再也忍耐不住,在他面前痛哭失聲。
就這樣和他度過一晚
潘希年掙扎了一下,從床上撐起身子,醉眼迷離地看著他半晌,湊過去想親吻面前那個晃動人影的臉頰;卻因為醉得太厲害了,一下子落了空,原以為她就此放棄,可她還鍥而不捨地湊上來,一次又一次;費諾看她這樣,拉過她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微微側過臉,就停在她的唇邊。
眼前的青年的雙眼幾乎在同時黯然了,但是費諾又說:「她是我老師的女兒,現在我照顧她,所以我們一起生活。」
盛滿桑格瑞婭的杯子在她手裡被慢慢把玩著,玫紅的光透過酒杯映在她白皙如雪的手背上,如同一抹最嬌美的紅暈。何塞看得都入迷了,正要抓起她的手傾吐心裏的愛慕,潘希年卻先一步揚起手,飲盡了杯中的酒。
反應過來這句話意味著什麼,潘希年一下子面無人色,她想問「既然是這樣,你為什麼要親我,給我希望,再這麼殘忍地剝奪走」,但所有的話都被卡在了嗓子里,化作喉嚨深處絕望的一聲嘆息,甚至連嘆息都發不出聲音來,就這麼目瞪口呆地僵成石像。
費諾像是被徹底問住了,一言不發;潘希年也不說話,反而看向費諾,看來是要固執地等到他的答案,但她心裏又知道,這個答案早已註定,根本不需要期待。
這句話說得潘希年心裏一動,她勾起嘴角,徐徐垂下眼帘,長而密的睫毛下彷彿藏了一個精靈,那麼亮,那麼美:「是啊,可不是嘛……」
「說明我們住在一起,但不是情侶。」這次開口的是潘希年,快速又略顯生硬地接下了所有的話,「你要問的問完了,我們可以換個話題了嗎?」
所有的噴泉都在歡唱。費諾聽見遠處傳來人們的低語和說笑,撥弦的樂聲和手鼓聲更加遙遠,而侍者們行動時環佩叮噹,清脆的金玉之聲久久繚繞不去。燃燒著的火炬的松脂香,被往來宮廷各個角落的貴族和婦人身上的馥郁香氣全然地遮掩了,茉莉、玫瑰和乳香的濃烈香氣籠罩了一切……
潘希年仰望著姐妹宮那如同傾潑而下的星空一般的穹頂,悄悄地流下了眼淚。
那樣難以察覺
他一倒就是半杯子,還是潘希年連連叫停才不情願地收住了杯子:「就算是醉了又怎麼樣呢?大多數醉了的時候,不是比醒著還更開心嗎?」
餐廳在赭城對面的山頭上,離他們住的酒店還遠,這一區本和圖書來是吉普賽人的聚集區,房子都刷成白色的屋頂和外牆,又有「小白城」的別名。可是入夜之後,橘黃的燈光亮起,一切似乎又成了另外一個截然不同的城市——
這句話是用中文喊出來的,費諾以為她清醒了,但只來得及說完這句話,她又倒了下去。
他進浴室找了件浴袍披上,系好衣帶后再出來,月色這麼好,也不需要開燈,只見潘希年還是乖乖地坐在壁爐的邊緣,看著他朝她走過來。
不料潘希年一下子坐起來:「你從來沒問過我要什麼!」
他們像是在漫無人煙的荒漠里迷途了太久,每一個親吻和擁抱都讓他們戰慄,更讓他們眷戀彼此,不願分開分毫……過了太久太久,潘希年的神智才回到自己身上,她獃獃睜開眼睛,眼前的一切恍然還在夢裡,她不曉得回應,也不敢,怕一動,所有的一切就如同肥皂泡一樣破碎了。
連打更人也合上了雙眼
「嗯?」
費諾叫住她:「希年醉了以後不能坐車,不然一定吐得一塌糊塗,這還是山路。我扶她走下去,你們先去吧。」
費諾何嘗不是有些尷尬,只是他見潘希年手忙腳亂在自己懷裡亂扭,肌膚相貼,又互相摩擦,知道這樣下去只會讓事情更糟。於是沉下聲音:「希年,別動。」
好比一個人想要靠近
故事以死亡告終,說故事的和聽故事的人都沉寂了下來。胡安娜看不懂費諾和潘希年的臉色,以為是這個故事的血腥攪了晚飯的興緻,就笑著盪開話題:「如果卡門的鬼魂會在生前工作的地方遊盪,搞不好現在就在附近呢。」
破碎的語句里,滿是壓抑的痛苦,陡然在這靜夜裡爆發出來,驀然就有了震撼人心的力量。費諾低下頭來,看著她緋紅的臉頰和散亂的頭髮,亂作一團的雙眼,也在瞬間失去了推開她的力氣。
潘希年已經完全睡著了,微微弓著身體,甜美,又毫無防備。費諾任由自己注視她的睡顏良久,才從這自我沉迷中醒來,笑著搖搖頭,拉過薄被幫她蓋好,又仔細檢查了門窗是不是鎖牢,這才踮起腳尖,無聲無息地關掉燈,退了出去。
情詩猶在耳側,潘希年情不自禁地去尋找費諾的目光。原來她悄悄做過的一切,早已寫入前人的詩句里,那詩歌的開頭她已經熟知,卻不知道是不是有走到結局的一天。
察覺到她的僵硬和獃滯,費諾心裏泛起無限的憐惜。他稍稍拉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捧住她的臉頰,讓她正視自己。潘希年一震,失去血色的嘴唇哆嗦起來,難以置信地瑟瑟伸手,碰到他的臉頰,感覺到血肉的溫度,顫聲說:「真的是你,費諾……」
忽然何塞說:「對了,費,希年,我能不能問你們一件事?」
她的臉頰迅速衝上紅暈,影沉沉的眼眸里則如同冬日里陡然降下了濃霧,把所有的清明和克制都掩蓋住了。於是等費諾和胡安娜先後回來,看見的就是潘希年睡倒在桌邊,嘴裏喃喃有詞,仔細一聽,竟然是一句又一句的「費諾」。
費諾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胡安娜大笑著走向車子,又目送著車子起動,消失在燈火朦朧的街角。他慢慢地又收起輕鬆的表情,回到潘希年身邊,扶起她,和聲呼喚:「希年,你醉了,我扶著你走一會兒醒醒酒。」
在轉過某個街角的時候,潘希年被古老石板路上的間隙一絆,整個人往前跌去。費諾趕快抱住她,但剛剛站穩,她毫無預兆地,牢牢抱住他的腰。
把潘希年送回房間之後,她幾乎是立刻倒在了床上,長發散了半床。眼看她是決計爬不起來洗臉、換衣服了,費諾還是沒叫醒她,去浴室打濕毛巾,輕柔地幫她擦乾淨臉上的淚痕,潘希年動了一下,勉強睜開眼睛,說:「不要走……你不要走,我怕是做夢,你一走,夢就醒了,空了……」
這時風一吹,潘希年醒了幾分,就看見月光下費諾的身體,寬而平的肩膀,利落的線條斜收到腰,勾出勁瘦的腹部和腰線,這是長於鍛煉的體格。他的頭髮還沒來得及擦乾,水珠順著頸項滑到胸口,再蜿蜒而下到更低的地方,月色的身體里如同披了銀色的緞子,從頭到腳都在發光。潘希年有點慶幸夜色給了她掩護,讓費諾不至於看出自己紅得要燒起來的臉色,低聲說:「我醒來,你就不在了……我也不知道怎麼一醒來,就發現自己坐在這裏了。」
這是摩爾人建立的王朝在歐洲留下的最瑰美的宮殿,又在他們被迫撤離歐洲之後被塵封被遺忘,直到有一天,勇敢的探險者再次發現她的影蹤,撥開被荊棘和時光遮掩的紗幕,讓她重見天日,再次接受人們因她的美麗和榮光而發出的無限讚歎。
費諾不做聲地看著她。這沉默的凝望讓潘希和*圖*書年心慌,她抓著費諾浴袍的袖子,強迫自己不要發抖:「還是你只是安慰我?你不喜歡我……不喜歡我為什麼又要親我?我,我是真的,費諾,我不記得我說過什麼了,但是現在我清楚的,你聽我說,我真的喜歡你,不是不懂事的迷戀,也不是因為你救了我,我不要什麼更好的,也不會有更好的,你就是那個最好的……我是比你小很多,給你添了很多麻煩,你為了我,受了誤會和委屈,但是我可以等,三十歲,四十……」
她一陣恍惚,輕聲說:「好像又不是夢……」
潘希年似乎也瞬間醒悟過來,再不敢動;趁著這個機會,費諾抱起她來,正好一進門手邊的壁爐高度寬度都合適,就把她放了上去,握了握她的手:「我就來。」
何塞也沒想到潘希年一杯就倒,尷尬地說:「就是半杯桑格瑞婭,你知道這根本就是飲料……哦,她好像在說話,要什麼嗎?」
費諾發覺自己來到了深夜的赭城。
當他飲的酒
猶如一個夢
他們像是被滾熱的青銅澆鑄在一起的塑像,緊緊貼合著,擁抱著,間或輕吻,低聲交談,就算偶有路人經過,拿驚異的眼光盯著他們,也並沒有人在意。在瞬間經歷過大悲大喜兩重天地之後,潘希年的酒勁又一次翻上來,她疲憊不堪,就這麼在費諾懷裡睡著了,淚痕尚未乾透,嘴邊卻掛上了恬美的笑容。
像是過了一輩子,又像是只有一瞬間,就在費諾幾乎無法再忍耐這個一瞬又一生的沉默之時,潘希年顫抖的嘴唇貼到了他的耳邊,帶來比最醇美的美酒還要更加甘甜的氣息,他聽見她說:「我願意。」
不知道這是在賣什麼葯,費諾先點了點頭:「當然,何塞。」
他忍不住又一次去親吻潘希年的嘴唇,這個親吻綿長而輾轉,直到潘希年要喘不過氣了,他們才放開彼此,費諾看著潘希年潮|紅的臉頰,依依不捨地親了親她的指尖,跪在床邊給她脫鞋。
潘希年裸|露的手臂緊緊纏著費諾的胳膊和腰,汗水一層層地沁進他的皮膚里,她的頭髮則被風若有若無地拂向他的臉上和頸窩,如同春日里殷勤隨風招展的楊柳……費諾心口熱透了,汗剛蒸發殆盡,又有很多冒上來,他的渾身都緊繃起來——他覺得危險。
他不得不沖了個澡,頓時睡意全消,正在慢慢穿衣服,想著接下來的半個夜晚怎麼消磨過去,忽然一個奇怪的聲音透過半掩的浴室門傳進耳中。
最後一句毫無預兆地換成了德語,她含笑望向費諾。費諾在她注視之下,終於點了點頭,也用德語說:「我覺得那裡的窗子都很美,每一扇都值得駐足停留。你說呢?」
收到潘希年禮貌的詢問的目光,她又笑:「我們的隔壁,就是當年的煙廠啊。」故事的卡門,一出場,可不就是煙廠的女工。
說出這番話之前,他已經預知如果他說出這些話而她又真的接受,他和她,不,他們即將面臨些什麼。曾幾何時,他因為畏懼她承擔這些流言,更希望她能夠真正清醒地選擇人生的道路,才決心把自己的真心全部藏起來,選擇了遠遠地旁觀和等待。但直到今夜,她在他懷裡失聲痛哭,絕望得如同面臨著世界的盡頭,費諾才知道,原來自己錯了,他以為會有什麼對潘希年更重要,誰知道,對他和她最重要的,恰恰就是彼此。既然如此,前程即便有再艱難的困境,再洶湧的流言,只要潘希年在,他們必然可以一起度過。這是他愛的女人,他愛她的現在,也將愛她的將來,他希望她年輕時是他的,老了也是他的,做他的友伴、愛人和親人。再也沒有比這個更真切的了,也不會有比潘希年更寶貴的,他終於放下所有的顧慮,決心承擔起所有的責任,他只想攜著她的手,直到時光這條長河的最盡頭。
這是她恢復光明之後第一次在費諾眼前流淚,哭得像是迷了路的孩子,聲音阻斷,氣息奄然,大顆大顆湧出的淚水就像一粒粒的釘子,一下下砸到費諾的心口深處,痛得他眼前發黑,連呼吸也不順暢了。費諾無言地看著哭得幾乎要蜷作一團的潘希年,這才發現,他可以忍耐任何東西,卻不能看見她哭。
也不知道她聽明白了沒有,只是溫順地任由他攙扶起,踉踉蹌蹌地,邁動了腳步。
面對這炙熱又不失禮貌的目光,她不忍拂卻何塞的好意,點點頭:「我可以聞聞看嗎?」
她絞緊了費諾,如若藤蔓,毫不吝嗇任何一點力量。費諾試圖推開她,她卻忽然腿一軟,直往地上坐倒,手臂卻不肯鬆開,臉頰貼住他的腰腹,喃喃說:「我裝不下去了……再也裝不下去了……我以為我可以等到你覺得我長大了,可是我不行了,再也……費諾,費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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