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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了夏天

作者:陳一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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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意外

第七章 意外

我和蘇明理相視無言。
說到這裏,魯老過來了。我以為我們說閑話被她發覺了,硬著頭皮準備挨批。但她只是叫走了芋頭一人,而且言語溫和。
「他們真的很年輕。面對陌生的地方,內心張皇不安。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量周遭的一切,旅客們臉上滿是倦容,靠在椅背上,似睡非睡。花花綠綠的行李塞滿了他們頭上的擱物架,似乎稍一顛簸便會嘩嘩墜地。一個消瘦的少年帶著心事重重的寂寞看著不知是哪的地方。火車穿過風的聲音。喁喁低語的聲音。溫熱得有些悶的空氣里混合著淡淡的皮膚的味道,嬰兒奶粉的味道,形形色|色的行李上攜帶著的塵埃的味道。極其疲憊,可又難以入眠。恍恍惚惚里,情感的溫熱積壓在心裏,他們顛三倒四地做著不知是什麼的夢。」
我不希望寧小宇被開除。雖然我知道,即使被開除了,她爸想方設法也會使她前途光明,但我不願失去這麼一個朋友。像世界溫暖的楔口。
「因為我過的不叫生活,叫寂寞。」他說。
「你也配說寂寞?」
「昨天就沒來。」
「我有一個新發現。」芋頭總想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這種認真也許膚淺。但如此的坦白固執,有時還真讓人有些感動。
其實不是這樣。很多事都不是他想的那樣。可是,他對人對事每每帶著無可救藥的慈悲,讓我們充滿了近乎同情的愧疚。
「看來她是來真的了……昨天寧小宇給我發了簡訊,我以為是開玩笑,結果她真的這樣做了。她只給她爸留了一封信,就和柯冉走了。」
臨睡前,她終於嘆了口氣,自言自語:
世界盡頭的那片森林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與這本書的邂逅對我來說猶如在朦朧夢境般的小路上攜帶著真正的自己走向不知是哪兒的遠方。
「我看就是小型造糞機……」生物老師冷笑著,繼續噁心著我們,「你們對促進生態系統的循環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你們既是消費者,同時也是生產者……」
「不清楚……」生活老師心不在焉,一下又很激動,指著一邊,「哎!蘇明理,你的柜子又變亂了!」
「那麼多,那麼多,那麼多……」翻騰著手上幾乎裝訂成冊的複習題單,大家痛苦地呻|吟著,「全要背嗎?」
故事大致是這樣的——「我」少不更事,一個人只身前往東京開始新的生活。內心強烈的矛盾感、無奈感似乎在相遇沉靜雅美的直子與活潑動人的綠子兩位女生后得到了某種安置。在因為一本《了不起的蓋茨比》結識到的貴公子永澤、同寢室學地理的「敢死隊」之間,生活鋪展開來,交錯環繞,迷茫不斷,也模模糊糊地追求不斷。這情況一直延續,直至於後來直子精神難以控制,「我」才真正意識到自身與周遭的世界種種複雜的關係,心中悲涼不已。
寧小宇繼續說:「那時躺在浴缸里,看著天花板上復古的雕花,一條細紋若隱若現。那麼多天,我一直很恐懼,但那一刻忽然覺得,即使它突然塌下來也無所謂了,只要柯冉在我身邊。我問他是不是有同樣的感覺,他說,那樣會死得很漂亮。耳邊是嘩嘩的流水,整個世界靜謐得好像只有這水聲。那瞬間,地震成了很遙遠的東西,什麼學校啊,同學啊,老師啊,都變得很遠很遠……我們還想唱歌來著。誰知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我爸的聲音,他大喊,『寧小宇,你在跟誰說話!』聽到這個,我們都傻了,天知道我爸怎麼突然回家了,他本來是要去公司安排工作的。」
我無語,埋下頭寫起了講稿。
有時人們之所以愛憑自己的想象敘述,完全是因為這與現實大相徑庭。
洗漱,鋪床,熄燈。一切有序而又無聊地進行。
如果說「私奔」是為了追求自由,情有可原,那麼,下面這件事就更上一層樓了,它不僅不以活得更好為目的,乾脆來個自絕於人世。
我們一連四人,惡狼撲食一般衝過去,詢問事情的起因經過,儘是好奇而貪婪的嘴臉。
機器的轟鳴聲平空響起,整個教室都好像一個巨大的造糞車間。
「能讀這所學校,各位同學家境都不會太困難。」老師說,「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希望大家踴躍捐款。我們老師約好了,都捐出自己一個月的工資。」
寧小宇抬了抬眼,沒有說話。她徑直走向裡間,看樣子特別煩躁。我們只好作罷。
接近期末,又逢上地理生物會考。我們學習太累了,走到哪裡都能聞到一股因為用腦過度而產生的焦煳味兒。
浮躁叛逆的時代,我們也有和諧。
白麗嗔怪了一和*圖*書聲。
「如果你自殺了大家都會高興。」艾利亞說,「你做人太失敗了。」
「不只是那個女生,有時我都覺得自己過得很空虛。」
魯老照常進了教室。今天她穿著一件淡綠的連衣裙,套著白色針織外套,樣式呆板。登上講台後,她像往常一樣威嚴地環視了教室一周,目光在寧小宇和柯冉的空位上停留了一會兒,不露聲色地移開了。她並不急於開口,皺著眉像在思忖著什麼,駭人的沉默里,她忽然抿嘴一笑,而且似乎是故意笑出了聲,那尖細的聲音聽起來極像諷刺,或者說,本來就是諷刺。
餘震時不時地發生,起初還有些心驚,次數太頻繁,大家也覺得無所謂了。
再往下看,是那女生後來寫的心路歷程。
可是安眠藥早過期了。不到一小時,她就被她爸發現了。迅速送往醫院,痛苦洗胃。康復之後,一頓暴打。
「沒準會被開除。他倆都會。」艾利亞說,「私奔啊,情節太嚴重了。」聽起來倒不像是擔心。
「什麼發現?」
門一關,蘇明理又將衣服揉作一團,往柜子里一塞,嘭地關上百葉門。怒怒低吼:「老娘才不把柜子收拾得像太平間!」
她在日記里寫:「孤獨啊,窗外那株樹,落下的雨點,雨中嬉戲的孩子,無一不讓我感到一種一望見底的孤獨。」
生物老師停下了手中的粉筆,緩緩轉過來,問:「怎麼,你們有怨言嗎?會考分數是要算入中考成績的!」由於說話時太過激動,他那龐大的身軀有節奏地顫動著,惹笑了不少同學。
「有這麼一句話,」芋頭直視著章子騰的眼睛,「縱使置身釜底,也希望不做俎肉,而是一條活生生的遊魂。」
接下來幾天,學校稍作整頓。進行了幾場逃生演練,基本恢復了教學秩序。
他們這樣解釋:「反正都地震了。」
也許,他就像黑洞,默默觀察周遭發生的一切,思緒萬千卻又不動聲色。
這天晚自習,蘇明理說,自己一直很納悶,為什麼王勵勵光芒萬丈而她不論如何學習都借不得他的一點光輝。
正說著,宿舍門嘎吱一聲,她石化在那裡——結果進來的是寧小宇。
學校舉行了哀悼儀式。
芋頭回過頭去,又轉過頭來,意味深長地補充道:「也有可以說的。比如,我現在知道的東西,李松可能永遠不會懂。」
——考試啊考試。
「淺薄?你到底懂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我作業還沒寫完。」蘇明理開始翻找她的《輕鬆一練》。
吃過晚飯,回到教室,柯冉和寧小宇回來了。
「沒有這麼可怕。」芋頭回過頭來,鼻尖有一顆青春痘。
整個晚自習,他們都沒有回來。回到宿舍,我旁敲側擊,想從生活老師口中套出關於寧小宇的信息。
孤獨。因而我們漸漸意識到:這個世界,與「我」所真正渴望的世界,相差太遠了。這時,作者就在眾生熙熙攘攘的地方中央,在喧囂密集的世界的盡頭,塑造了一片森林。於是,走進去,想想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誰也別來打擾。我們彷彿可以感覺那片森林本身就在說:
這個時期,邁克魯斯的英語課每況愈下。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們對英語越來越缺乏熱情。邁克魯斯手舞足蹈,引不起我們一點學習興趣。他在講台上焦躁地來回踱步,尋思是不是地震給了我們太大刺|激的緣故,差點兒要給我們做心理輔導。
蘇明理搜腸刮肚,冒著日日吃榨菜的風險,捐了一百。交錢的時候,她不無悲戚地說:「我爸知道了會把我吃了……廠里捐款,他只捐了五十。」
「你有窺探別人隱私的癖好。」
「去!我只是對每個人的生活環境感興趣罷了。跟我說說你家吧。」
「很久以前的一個夏天,他們非常年輕。坐在開往重慶的火車上,把行李箱頓在腳邊,手放在膝上,目光空洞地看著窗外流動的黃昏。霧靄和夜色籠罩著山野,遠處山麓下點綴著零星的房屋。
「哦。」我覺得自己是被排擠了。
「那當然,你爸是男的。」艾利亞說完,又低下頭看雜誌了。她對所有事都是這樣。姿態是進入的,內心是旁觀的。什麼都與她無干,她不過愛欣賞別人的混亂。
「但是我知道,你們是不會學他們的。看不清現狀,只顧頭腦發熱,這樣的人終究是會吃苦的。作出這種事,不用老師和家長懲罰他們,他們自己就會嘗到苦果。如果他們一直不改變自己的性格,未來生活的苦果,很苦,很苦。」魯老的語氣像是預言一般陰冷。
一大群人圍在她身邊,神神秘秘地議https://m•hetubook•com•com論著寧小宇,話語間有掩藏不住的興奮。
教室里一片靜默。有幾個人轉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看艾利亞。
「可怕?」
又一周過後,魯老說:「我們不能總沉浸在情緒里。未來是向前的,大家要調整自己,轉入正常的學習生活。」
這讓我想起一部革命著作,標題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轉念又想,何不來個畫蛇添足,狗尾續貂,改之為:《鋼鐵是怎樣煉成廢鐵的》。
「我們班有些孩子,就是不成熟。那點破事兒,做給誰看呢?」她冷笑著,明顯就是針對寧小宇和柯冉的。
艾利亞面露驚奇,帶著虛假的羡慕。
我考到了全班第六名。總算是進步了。蘇明理是第十名。李松第一。芋頭穩坐最後一把交椅。

實際上,這本書所敘述的故事從頭到尾都與我朝夕相處且熟悉非凡的一切毫不相關。故事發生的地點不在中國,時間也是很久以前。再而言之,我的生活與其沒有任何聯繫。但是,奔流涌動在我內心的情感又是什麼?——我想了很久,終於才明白,這本書真正撼動我的,與我的心產生了強烈的共振的,很遙遠卻又很巨大的,是一種名為「孤獨」的旋律。
「壓力太大了。不是老師,也不是父母,我只是厭惡于自己的渺小,不論如何努力,也進不了年級前十……」她修書一封,吞下母親為失眠而買下的安眠藥,躺在床上,想一了百了。
當然,內心即使遙居森林,「我」也並非消極遁世者。在這本書里,作者達到了現實與內心極高的平衡——「我」徜徉於生活本身的樂趣,喝酒,交友,看書,打工……卻又時不時跳出來觀察自己,觀察人生,喟嘆不已。然而這正是現在很多人一直困惑,且難以做到的。從某一方面來說,它點化了我們的生活方式,給我們展示了一種詩性的、富於哲理的生活方法。讓我們內在的情感得以表現,得以釋放,同時也不侵犯現實絲毫的權力。這也是為什麼此書多年以來暢銷不衰,為全世界大多數讀者所熱烈追捧的原因。
「李松?沒什麼好說的。」芋頭的回答更加直接。
「找他的媽媽。」
「小型造糞機……」艾利亞喃喃。
我正想開口,芋頭乾脆地搶過話來:「說白了就是暴發戶。從小,他就不允許我把西瓜吃到白皮,總要我留一層厚厚的紅瓤,好像那樣就挺有尊嚴。」
「私奔,私奔啊……!」
章子騰聽到消息則連連嘆息。
「殘酷意識流的書讀多了。」旁邊一個女生對同伴說,「她就是我們班的,每次考不好,就說『誰誰誰弔死在某某某的睫毛上』」。
寧小宇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不為我的話語所動。她不急不慢地從包里掏出一包濕紙巾,取出一張,撩開劉海兒,輕輕擦拭額前的汗水。
這兩天,不見寧小宇,也不見柯冉,對我而言,某一方坍塌了。
通過時有時無的觀察,我發現周圍每個人身上都縈繞著一種奇妙的孤獨。這種孤獨很可愛,充滿了狡黠,是一種于角落處種小蘑菇般的沒落。
也許很多年以後,當我回想起這件事,我想我會用這樣一種筆調來敘述:
此事震驚了校方。於是,德育處層層設防,挨班進行心理輔導,原先門庭冷落的心理諮詢室一下成為了聖光籠罩之地,叫人忍不住想抱住它的門框大讚「生命之源」。
又是一節生物課。
「生命是美好的,是值得熱愛的,我不應該一時魯莽,要對得起自己的爸爸媽媽……我們是陽光的少年,生活在美好的時代,有學校與老師的關懷……」
艾利亞似乎很不喜歡這樣的場面,彷彿在無形之中背上了同謀者的黑鍋。她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說:
我無所事事起來,四下張望,最後,注意力落在了李松身上。
「不要管了,這些不是你管的。」艾利亞關了手機,嘟囔著,翻過身,睡了。
——明天的閱讀課輪到我向大家推薦書目。
——「我」相逢永澤,兩人孤獨相投,但在價值觀上卻走向了陌路;初美是一個近乎完美的女子,但仍然不能介入永澤的內心世界,「我」理解初美卻無能為力;直子與綠子更是兩種不同形態的孤獨的象徵,直子是默默,憂傷,淡雅的。綠子是活潑,開朗,然而悲哀的;「敢死隊」是平平凡凡地活在這世界上的孤獨者……
「私奔盡頭,空無一人。」
周一早晨,一進教室,就聽到有人問:「寧小宇還沒來嗎?」
「不管什麼原因,他們的確是私奔了。」艾利亞壓低了聲音,https://www.hetubook.com.com環視了一周,重重地說出了「私奔」兩個字。原先嘰嘰喳喳猶若霧裡看花的眾人彷彿一下糾住了整件事情的靈魂,先是一陣寒冷的欷歔,少頃,爆發出撼天動地的歡呼。
「他是個特別的孩子,」魯老說,「只是不適應這個學校的教學模式。這樣耗著,與其兩相耽誤,不如趁早讓他換個環境。這對孩子的發展很關鍵。老師雖然有不忍,但畢竟要為學生著想。」
「不能以捐款多少來衡量一個人的愛心。」我表明我的觀點,是辯駁,更像是希望。
「理解?我也理解呀。但是他們能不能理解一下我呢?」蘇明理眼睛往下一垂,有些憤憤的傷感。
我們讀著宣傳欄里摘抄的隻言片語,蘇明理說:「嘿,這同學還挺有文采。」
「算是吧。」
「慘了,慘了,我和柯冉被我爸抓到了!」
他一時非常發窘,就像在情緒激昂時被人撓了痒痒一樣。於是,他回過頭去,看了看黑板上的講題——生物界的物質循環。靈感呼啦一下掠過他的心上。他清了清嗓子,莊嚴地訓斥道:
當時,門一開,寧小宇的爸爸就揚手給了柯冉一巴掌。他轉過來想打自己女兒,手懸在半空中,又放下了。
但,在枯燥的學習生活中,浪漫小插曲的結尾往往是這樣——「魯美嘉來了,魯美嘉來了!」小胖一溜煙跑進來,沉浸在想象里的同學們一鬨而散,章子騰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到了座位上,不一會兒,開始執筆做題,表情專註而虔誠。動作之連貫,姿勢之嫻熟,神態之老到,讓我不得不承認,這樣的人才不做團支書,還有誰能堪此任!飄揚的團旗映著他俊朗的臉龐,那炯炯的目光似乎在向所有人宣告,優秀的精神之光將在團員中間代代相承。
感嘆自己的處境之餘,我們把目光投向了班裡的闊少們。
其中亦莊亦諧的幽默筆調,冷靜自製的抒情風格,時不時隱入意識深處的深刻哲理,讓人耳目一新的行文,無一不給我留下了清晰得不可思議的感覺。閱讀起來,輕鬆恬淡,但又不失一種足以震撼人的,悲哀的底蘊。它敲開了我心中本來打算徹底緊閉的一扇門。每一個字都在說:喂!開門看看,我為什麼在這兒,好好尋思一下,你到底想從生活中得到什麼。
最後,我想說的是,《挪威的森林》是我所讀的第一本小說。我十歲的時候第一次翻開了它,而今,我已經十四歲了。這四年裡,我的生活無時無刻不在發生著變化,可它對我的影響是經久不變而難可言喻的。它的語言氛圍,抒情格調,思想氣息,在我每一次執筆時,始終陪我獨坐在無言的靜謐之中。我一直相信,一個人面對文字之際而產生的情感,乃所謂生命一種永恆的鄉愁。也許,百年後,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天,我會很高興地再讀它一次。
「也不僅僅是這樣。他們可能早就想好了,畢竟,學校和家長都不會認可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想以這種方式表示反抗。」
艾利亞點了點頭:「只有一條簡訊,今早我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她已經關機了。」
「都快氣瘋了,」寧小宇說,「但他沒有進來。」
「你們……」
他走到座位上,用手托著臉,沉思了一會兒,說:「看來,我不久就要和你們拜拜了。」
「你很想知道?」
「好了,」說完,生物老師將粉筆瀟洒地丟入了盒子里,拍了拍手,「剩下的時間,你們就自生自滅吧。」
星期日晚上,寧小宇沒有返校。看著空空的床位,我感慨萬千,以為她是生病了或者罷課抗爭了。
蘇明理很無奈,有吐不完的苦水:「豈止是挨罵呀。當時都12點了,我很想睡覺,第二天一大早還要去戴氏補英語。我很不耐煩,心裏很火,所以說,我覺得自己以後隨便考個大學就行了,畢業后回到廠里工作,生活過得去就行。誰知這麼一說,我媽徹底憤怒了,她沖我大叫,『蘇明理,人活著總要有點奔頭吧?』如此種種,語氣那叫一個悲憤。」
她關注的東西總是偏的。大約這就是她只能當生活老師的原因。
蘇明理很無語,自嘆倒霉,爬下床來,開始整理柜子,拉出一大堆衣服,似要翻天覆地地改革一番。生活老師見狀,在本子上扣了分,走了。
廣播里播放著《感恩的心》。我們學習手語,站在操場上默默地合著音樂。我頭一次見到如此安靜的畫面,每個人都低著頭,沒有調侃,沒有矯作,忘卻了矛盾,忘卻了繁雜,而這種安靜居然發生在日日聒噪的校園。
「那你怎麼說?說起人生目標就要https://www.hetubook.com.com挨罵?」
女生捐得溫柔。白麗一千,寧小宇八百,艾利亞九百。
「空虛。無盡的空虛……整個世界忽然變得細微,我的心緩慢,平靜,然而卻悲哀。城市的聲音輕輕流過……」
「李松家不是很富裕。」良久,我說。
「我不會自殺,怎麼都不會。」寧小宇說,「活著,才有愛。但沒有愛了,還是可以活。」
純粹的是我們的感傷,雜糅的是捐款的種種。
「我知道了。」魯老點了點頭,對她的坦白表示肯定,「還有嗎?你們再沒聯繫過嗎?」
魯老說服了芋頭他爸,讓芋頭轉學,「尋求更適合發展的環境」。
偏偏寧小宇就喜歡這樣的回答。她把艾利亞當作知己,當作唯一理解她的人。
他倆同時白了我一眼。
「多半是為情所困。」蘇明理幽幽自語。
「不要噁心了。你毀了這句話。」芋頭突然出現,「不過,最近挺流行這種說法的。盲目追風倒是很能證明你的淺薄。」
之所以會這麼想,是因為我最近在看加西亞·馬爾克斯那本《百年孤獨》。書里,村民染上了一種叫「失眠症」的孤獨病,患病者了無睡意,記憶衰退,每個人都睜大了驚恐的眼,獨自面對一個個漫漫長夜。
日記發下來后,我去翻看蘇明理的日記,剎那間我覺得,孤獨症確乎已經在班上蔓延開來了。
我還是那句話,沒事,沒事。我很想說點什麼有道理的,但思前想後,也只有這麼一句。
事實上那天我並沒有看到他倆。我也是聽說的。他們一回來就進了老師辦公室。寧小宇的爸爸來了,柯冉的爸爸也來了。
「你非要問我家是怎樣的?我媽就是個家庭婦女,我爸就是個生意人。」芋頭無奈地說,「只懂得生意。生意以外的事一概不知。對我,他只知道成績。他相信魯老,相信商機,相信錢有力量。」
「好吧,謝謝老師。」他說。
蘇明理轉了回去。
「不過,有誰知道寧小宇的去向?」
寧小宇趕忙揮了揮筷子,制止說:「在吃飯,在吃飯。」
又是盛夏酷暑。熱浪陣陣,林木繁森,蜀都實驗陽光熾烈。初三一同學試圖自殺。
「我看,人沒有追求了,就像你們這樣。你們一個個打扮得光鮮亮麗,說白了,其實不過是一台台小型造糞機!」
「光是因為這個還很正常,關鍵是,他們說著說著我的成績,就說起我的人生目標來了。」
文章寫完了,思緒卻沒有停下來。
我尋思不是什麼好事,蘇明理也這樣覺得。
我的心裏猛然一扯,覺得不寒而慄。
下課後,蘇明理轉過來,一臉沉痛地對我說:「我現在越來越無法和我媽他們交流了。」
我想了想,計算這個月必要的開支,捐了兩百。
「是挺噁心。但仔細想來,居然覺得言之有理!」艾利亞一個激靈,睜大了黑黑的眼。
我一低頭,看到雪白地毯上華貴的金色花紋。這種炫目的美麗卷集成了一個旋渦,快要將我吞噬。
「昨天,寧小宇給我發了簡訊……說是要和柯冉去重慶來著……」
「真是爆點!柯冉那小子可真有膽亂來啊。」章子騰大聲感嘆,連連搖頭,每當有什麼事發生,這種場合總有他的身影。
翻開書,是溫潤如珠的詩歌般的語言,清新飄逸的夢囈般的敘述,孤獨得可以穿透夜空的聲音,洗盡鉛華的如水一般的青春情感……
她是如此會說話,芋頭的爸爸真以為她心思縝密為學生擔憂了。
「算了,不說他了,說說李松吧。」我插話道。
「我們的教學樓是堅固的!」返校集會上,姬大校長鄭重承諾,「專家們都很讚歎,希望你們放心,安全可以保證。」
「我對你的遭遇表示深深的同情,」我說,「不過我理解你爸媽。」
「哇,你們真是太有個性了!」她誇讚道。
「我做人失敗?」章子騰不屑地笑了笑,指向旁邊的芋頭,「他呢?他怎麼不自殺?」
他總是低頭算題的姿勢,凝固為一尊雕塑。除了學習,什麼都進入不了他的視野,什麼都得不到他的回應。看起來,他彷彿要把人心不息的力量化作永恆。
「我覺得沒什麼。」她坦然地說。
我依然是一頭霧水,只想向知情人探尋事情的原委。結果看了一圈后,我發現大家都已經激動得不能自已。「私奔」這個遙遠的詞彙,激起了他們心底最幽而秘又最大胆的聯想,那種熱烈的狂野,那種不羈的傲氣,攪和在一起,此刻正無可救藥地蕩滌著他們的心神。
「又怎麼了?不會是因為期中成績吧?」
李松也這樣想過嗎?
於是,雙方的家長在最短的時間坐在了一起,不停自和-圖-書責,不停檢討,共商教育挽救之策。
艾利亞偏頭想了想,問:「你爸衝進來了?」
最後,輪到李松和王勵勵。都是五十元。
「簡直是王者氣象,好像所有的陽光都落在他身上。」蘇明理說。
「算了。」章子騰不想爭了,一下又很困惑似的,「搞什麼搞?全世界集體自殺?」
章子騰在其中最為雀躍,嘴裏咿咿呀呀地怪叫,還有人為了塑造氣氛,強裝雄厚的嗓音,唱起了《上海灘》,原因是,前兩句聽起來極像「裸奔……裸奔……」。
「又不是第一次。」艾利亞不以為然,嘩嘩地翻著一本時尚雜誌,「多久的事?」
「誰的媽媽?」
別來打擾,我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因為,既然人無論怎樣都備感孤獨,與人交流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不能縮短任何距離,那不如任其自然,孤獨即是!倒不如像本書譯者所說的那樣,「把玩孤獨,把玩無奈。」寧可無人理解地留在這森林里,也不出去與世俗、庸眾為伍。
柯冉果然大方,兩千元錢眼睛都不眨。芋頭的一千五,放進捐款箱就走了。章子騰的一千則捐得百轉千回,讓人想起慢處理的鏡頭。他生來就是為了表演的。
「什麼?空虛?」我詫異地看著章子騰,懷疑自己的耳朵。
前面說得有理,但後面看來,簡直就是檢討。檢討又極不到位,有的地方讓我都想尋塊豆腐碰死。
我覺得不可置信,芋頭他爸怎麼這麼容易就上了魯老的圈套。
我對他們並沒有依賴,也不存在期望。只是他倆與周圍的一切自成一個精緻的體系,任何一點缺失,都有損於這個體系的美。
我們全都震驚了。
艾利亞瞪大了眼睛,瞳人黑亮黑亮的。
「唉……時運不濟。」芋頭深邃地說,「來日苦多。」
被他這麼一說,教室里霎時間似乎瀰漫了熏天的惡臭。大家嗷嗷地叫著,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疑心自己是否真的有這個特殊的功能。
大半節課後,芋頭回來了。
私奔的事,換來了記過處分。已然萬幸。但她和柯冉仍舊我行我素,好像這是為感情必須付出的代價。
「昨天,在我家。」寧小宇先前跑得太急,現在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我們一起洗澡,被抓到了。」
「虛偽的傢伙」,有幾個女生笑罵。
她是如此理性的人。常讓我們收斂慌亂到措手不及的情緒。這也是我們不喜歡她的原因。可是我們又倚賴著她。
「你家到底是做什麼的?」我問。
我幾乎驚叫起來,想他們一直視校規校紀為一紙空文,視陳腐說教為一灘爛泥,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敢在一起洗澡。
「他?上來就打呀,我媽在一旁煽風點火,就差哭天抹淚了。我爸一邊打,一邊咆哮,『你就這樣,以後長大能幹成什麼?我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心血,花了那麼多錢……』」
天長日久地待在學校里,我們沒有生活。既然生活教育不了我們,那就只有書本能教育我們。生活單一的年代,感受貧乏的年代,我們靠拚命閱讀來填補空白。這其實是另一種空白。
「去重慶幹什麼?」
他們的對話引起了我的興趣,我湊了過去,想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爸呢?沒說什麼?」
後來我才知道,他們並不是坐火車去的,他們也沒有懷揣這樣的心情。他們包了一輛出租,一路上談天說地。一天在公園裡晃,一天在遊樂場玩,直到索然無味。
聽到這裏,我覺得我們真是站在陽光下了。這一面陽光普照,大地煥發生機,那一面卻已經冷了。那些邊遠學校的領導,也許是太苦了,但終究是太狠了——個別腐敗分子貪污修建教學樓的公款,那麼多學生的命。
學校依然舉行了期中考試。
全班暈堂。
熬夜讀完此書,心中沖盪著一股巨大的感情激流。既不悲哀瀰漫,也不愉悅非常。只是深深沉潛于那繪夢之文,又被書中濃烈的時代氣息所感染。書中那種彷彿英雄末路般的不屈與悲涼超越了我所有的時間觀。一種可能性在膨脹。——即使在這個生之維艱的世界上,人仍然可以擁有一片精神森林。
「柯冉。」
「王勵勵……」蘇明理說,「我無法欺騙我自己!他家再怎麼樣總比我家好吧!」
「廢話。所有陽光都落在他身上,我們就一團漆黑了。」
越是不按規則出牌的人,越有頑強的生命力。這是我觀察寧小宇和芋頭得出的結論。
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古怪的感覺。
「行,你坐下吧。終歸來說,這是孩子氣的行為。」
「說白了,他們是為了逃避懲罰。上次,德育主任那事還沒說清。」
當即給柯冉家打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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