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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了夏天

作者:陳一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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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單純已過,成熟未滿

第九章 單純已過,成熟未滿

寧小宇皺著眉,數落道:「我們起初拿到衣服也很高興,想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了。但仔細一看,發現這些衣服有些眼熟。」
學校轉為公立以後,一種深沉的失落感瀰漫在校園。走在路上,來來往往的人們還是那樣行色匆匆,可似乎早已失去了某種方向。他們的表情不再驕矜,身姿不再挺拔——一下失去了自己的位置,一切都顛倒了,世界的底部是平凡。
但艾利亞還是不肯鬆手:「老校長!老校長回來了!」
若無其事一般經過門口,往裡一瞥,是一個銀髮蒼蒼、風度不凡的老人。
鐵骨錚錚的話,聽了總讓人驚嘆。這其中充滿了幽幽的哀感。
我往牆角一看,垃圾簍里有一大團花花綠綠的東西。走近了才發現那是被剪碎的衣服褲子。
「既然今天話已經說到這裏了,我就不再隱瞞了,」魯老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稍微平靜了一下,說,「剛開學不久,本想保護你們的情緒,但是沒辦法,競爭就是這麼殘酷。學校要保證升學率,對不同檔次的學生必須要採用不同的教育方法。有句話叫因材施教,懂嗎?」
寧小宇又用被子遮住臉。可能哭了。
我又落後了。我的心若小小動人的哀憐,歌唱一朵花的灰飛煙滅……
艾利亞終於開口了:「你看看垃圾簍,就什麼都知道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了?」
「許諾,柯冉他爸不會判無期吧?」寧小宇像是問我,又像是問自己。
到第二圈時,我體力都快透支了,但還不忘補充說,「咱們荒謬的想法如果收不住的話,剩下的日子就只有無盡的墮落了。」
十月,冷雨零落。
「老師不願意放棄每一個同學,」魯老說,「但是,實在跟不上大家的節奏,就不要怪老師了。」
「我本來想安慰他,但他根本不給我這個機會。」寧小宇又擔憂又無奈,「今天在教室,本來想好好和他談談,結果他一句話也不肯說,下課後一個人走了,拉也拉不住。他就是這樣,每一次,不管遇上什麼事,都一個人咽了。我真的沒有辦法啊。」
自由發言,老師通常不置可否。我想,王勵勵肯定讀了不少書。文辭增長了許多,但內心從來就沒有一點變化。
「這倒不是。關鍵是,我強調了這是一所貴族學校。但也無所謂,別人是否因為學校高看我一眼,這對我來說影響不大。因為,我從不小視自己。」
「堂堂煙草集團的老總啊,就這樣垮台了。」我感慨萬千。
語文老師說,這就是亂世。
魯老繼續說:「所謂快班,就是指班上的優秀同學組建的小班,所謂慢班,當然就是後進生組建的班了。對快班,我們將採取高標準教學。對慢班,我們則會採取個性化教學。這對不同類型的學生的發展都有好處。學校也是一片苦心,希望大家都能有好前途。不久學校就會舉行分班考試,大家趁還有一些時間,盡最大努力好好學習吧!」
「這也太有想象力了吧。」我感慨,「真是的,因為面對考學這樣殘酷的現實,咱們都快心理變態了。」
她被叫去魯老辦公室改錯,無意間聽到魯老對柯冉說,大人的事,他們自己會處理。不用過多擔心。現在這個時期,搞好學習比什麼都重要。
「就跟誰不認識名牌似的,那些全是地攤貨。白麗還有臉說她花了四千多塊錢!她唬弄誰呀!我們是故意把這些衣服剪壞的,就要讓她好好看看!」
「我就沒見過王勵勵這麼張揚的人,」張仲良不放過任何一個批判王勵勵的機會,「看著,就叫人討厭。」這當然只是借口。王勵勵之所以那麼招他討厭,全是因為他們倆的成績太相近了。知音是可愛的,過度的知音卻是可怖的。
白天,和柯冉坐在一起。我怎麼也不好開口詢問。
這一席話下來,大家一下被掏幹了。
艾利亞坐在床上,她那黝黑的臉比天氣還要陰沉,哀怨而充滿了恨意,手上還拿著一把粉色的剪刀。寧小宇站在旁邊,同樣一副鬱鬱不平的樣子。
寧小宇暗暗瞪了白麗一眼,「很多事情,不像你說的那樣。」
學校一定有什麼事。聯想到以前看過的一些報道,我突然對學校產生了強烈的懷疑。
寧小宇愣在原地。很久,終於轉身走了。
考試,不僅考學生。也要考家長。
「你確定,你對他來說同樣重要嗎?」
「考入天府一中,考入天府一中才能真正擁有身價,成為天府一中的學生后,你才能擁有自己的高度。」
是我過於誇張了吧。這隻是一件很小的事,廚師本人也許都不以為然。可我甚至有傷懷的感覺。
這時,刺耳的口哨聲又響起了。大家慌忙整理好洗漱用具https://www•hetubook.com.com,三三兩兩地跑去趕早操。「真煎熬,」我一邊跑一邊對蘇明理說,「我有時巴不得逃回康城,與其在這裏日日苦熬,不如回去享受閑適生活。」
「我就迎合了,你要怎樣?」章子騰轉過去,挑釁地看著張仲良。
「許諾。」白麗叫了我一聲。我從思緒中抬起頭來,發現她正焦急地看著我,「柯冉到底是怎麼了?」
並非沒有發現,只是我不願去想。
蘇明理回過頭來,對我說:「我覺得自己越來越無望了。」
寧小宇搖晃著柯冉的手臂,「我們請假去看看你爸吧,我把路線都弄清楚了,車站有直達那裡的車……」
「你是他的同桌,不可能沒看出來吧?」白麗並不接招,放下了手中的籃球,「柯冉變化這麼大。」
心理上受此重壓,體能上又在接受嚴酷考驗,每個平靜的人心裏都住著一個瘋子。
所以第二天起床,我疑心自己是否也有說夢話的習慣。
——是我們之間太冷漠了。是我太冷漠了。一直以來關心自己狹隘的前進。因此,對於微不足道的溫暖,才有病態一樣的敏感。
她的話提醒了我。這兩天,柯冉的確沉默了很多。上課,再也沒有給寧小宇傳過紙條,也沒有沒完沒了地聽歌。今天,我偶然轉過頭去,發現他沒有戴那顆晃眼的水鑽耳釘。
什麼東西把握不住了。內心的情態在變形。我非常想做一些逾越規則的事,好像那樣就能找到自己。但吵架、翻牆這些行徑又過於激烈了。
校方的態度極其低調,完全沒有以往熱烈歡迎歌舞開道的架勢。
「柯冉不會有什麼問題的。」我鼓勵寧小宇。靠著牆聽音樂的艾利亞取下了耳機,「柯冉他家遇到這種事,是不是就沒有錢了?那你們一起出國留學的夢想怎麼辦呢?」
所以,張仲良總想著出人頭地。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的臉上隨時掛著異乎尋常的嚴肅表情,那感覺宛若大敵當前,巍巍乎一烈士矣。
最近,不知道為什麼,越來越多的家長來看孩子。那些媽媽或者爸爸,總是警惕地環視周遭一圈,再將自己的孩子拉于暗處,私語許久。
「你太侮辱我們了。」艾利亞繼續說,「如果想炫耀,你至少要有資本。沒錢不是錯,但裝富就是下流。」
「不要盲目樂觀,這要看他拿了多少。」蘇明理突然說,「從雙規到羈押再到關押。很正常。」
教育部門的領導來考察了幾次,姬校長的臉色已是每況愈下。
沒過多久,柯冉的爸爸正式轉移到了看守所,因為受賄行為屬實,正等待判決。
我在電話里這麼對爸媽說。
爾後,每個同學回來,手上都會多幾個袋子。
「許諾,問你個問題。」她終於開口了,「柯冉,是怎麼了?」
「太誇張了吧,你們是不是誤會別人了?」
滿堂皆暈,呻|吟聲此起彼伏。
「你想說的我很明白,」寧小宇的瞳人是澄澈的栗色,她認真地看著我,有限的時間彷彿為之拉長,「其實,我從不覺得我們可以一直這樣下去。我知道有些東西是改變不了的。只是別人不了解,我們在一起,是為了感情互補。我們真的需要對方。」
「不會的。」我連忙說。
他是那麼渴望成功,想得廢寢忘食,想得偏執頑固,想得和王勵勵勢不兩立。
我搓著手,一邊看他棕色的臉,上面已是溝壑縱橫。這一瞬間,我很感動,但又想,他可能一輩子也只能當廚師。這種平凡人生的無奈讓我有一絲悵惘。
學校還在死扛,硬撐了一陣,終究是不行了。道旁,大朵大朵的梔子花開敗,像沉重的嘆息。
「我並不想哭。不要濫用你的同情,沒這必要。」柯冉將臉別了過去。
晚自習之前,我們來到辦公樓,想讓艾利亞指認真人。
「真是的話,根本不需要遮掩。」他說著,指向一個同學的桌下,那裡靠著一個灰色的提袋。
「我對天府一中沒什麼特殊愛好,」寧小宇梳理著自己柔柔的頭髮,「那種變態學校,對它朝思暮想純粹是自我折磨。」
「白麗她太過分了!」艾利亞申訴了起來,「她說她周末去瘋狂購物,花了四千多塊錢,給我和寧小宇買了幾套衣服,拿來送我們。」
寧小宇驚異地看著他。
「我們班的人真虛偽!」張仲良凜然正氣,「我不會去假意迎合這麼無聊的玩笑,像章子騰一樣……」
看到只有我一個人在教室里,她有些驚訝。走到座位上,她拿出了一罐可樂,仰頭喝了起來。她的身材是如此頎長,比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顯得更加清麗——如果她一直沉默的話。
也許,蜀都實驗根本不是一個好www.hetubook.com.com學校,只是一個消費場所,為了賺取錢財偽造教學成績。什麼天府一中的生源基地,不過自吹自擂。而今終於被發現了。我滿懷嚮往地走進這裏,耗盡家裡錢財,到最後卻一事無成。好像跌入了一個巨大的陰謀之中。我成天憂鬱。
校長室的燈亮著。
「到底怎麼啦?」
如果不是處於學校這樣封閉的環境里,我可能早就知道,天南地北的人正高呼:「教育資源公平分配」,「學校教育不該以贏利為目的」,「高薪挖公立學校的優秀教師是不恥行徑」……
見大家這麼捧場,邁克魯斯瞪大了受寵若驚眼睛:「Oh!My children!What happened?」
艾利亞安慰說:「可能沒什麼事。以前有人告我媽行賄,她在拘留所里待幾天,說清楚后就回來了。」
王勵勵不同意我的看法。他不相信任何卑微的情感,有著金屬般堅硬明朗的性格,相信自己的頭腦勝於相信其他一切。
聽到這裏,我驚住了,以為寧小宇會發起火來或者流下眼淚,但她沒有。
甚至,對寧小宇,他也不再那麼熱情了。他總是含糊地敷衍著她,有一種刻意的疏遠。
「咱們分手吧。」柯冉說。
初中歲月,不過一句套話。
總而言之,不管是來自社會輿論還是來自教育部門的壓力,一切都在昭告,蜀都實驗該轉為公立了。
「不用,」柯冉甩開了寧小宇的手,「我不想去。」
他寫完了。我一看,簡直心都碎了。
「你們在幹什麼!」魯老怒斥道,「馬上就要分快班慢班了,還有心思在這裏虛度時光!」
寧小宇嘎嘣嘎嘣地擠著洗髮露:「魯老的情夫?李松得零分?還是柯冉和白麗……」
回宿舍洗頭,蘇明理正熱切關注著學校會不會退還學費。
不是所有的公子哥都像柯冉那樣瀟洒。有不少人看起來油膩膩的,臉上的橫肉把眼睛都擠成了一條縫,耳機線從長長的頭髮里流出,這樣的傢伙們,大多都內心空虛。除了調戲女生和動輒打架以外幾乎不會什麼。他們不覺得自己是混混,但他們也知道自己不是驕子。說白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到底算什麼。假裝的強大,拋撒的鈔票,都掩飾不了內心的虛弱。既缺乏底氣又摸不清自己的位置。所以,虛假肥胖的他們得靠貴族學校這個稱謂來為自己加冕。
跑到操場,我們來不及休息,就加入了早操隊伍。
「摘掉了。」這是他對我唯一的解釋。
他剛一出門,教室里就一片肅靜。先前笑得拍桌頓足的章子騰刷地沒了表情,拿起筆,若無其事地開始做題。
邁克魯斯將英語課上出了恐怖片的效應。
「就是傳說被謀殺的那個!」
「健腦丸?營養片?」柯冉笑了。他笑起來是明朗的。明朗與寒徹在他身上毫無衝撞地交匯。
「但是……」
白麗進來了,右手抱著一個籃球,纖白的手臂上,滲出細細的汗珠。白光從窗外照進來,她微眯著細長的眼睛,長發凌亂地挽起,帶著幾分錯落的美。
藉著一點兒亮光,依稀可辨手錶的指針指向了十一點三十。
「你說什麼?」寧小宇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我做錯了什麼嗎?」寧小宇很委屈,「為什麼你最近對我這麼冷漠?」
「不管分到哪個班,對我都沒多大影響。惦記我的老師不會多,也不會少,所以這段時間我還是繼續享受吧。」她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吃著薯片,「未來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會不會,是一場欺騙?
每個老師每天都在強調。
「老校長?」寧小宇抓過毛巾,悲憤地擦著眼睛。
我看到白麗哭了。眼淚從她的臉頰上流下來,冰冷了她那一顆驕傲的心。她編織了那麼久的富貴驕矜在瞬間崩潰。泣不成聲。
艾利亞悲哀地向我們宣告:「貴族時代結束了。優越感沒有了。所有驕傲都成了一灘爛泥。」
體育老師天天測試長跑,說,「全市體考,三分之二的學生都能得滿分。得不到滿分就是慘敗。中考里可是分分必爭。」
他眉飛色舞地講解一個語法,例句寫滿了一黑板。當台下芸芸眾生精誠滿懷地抄著筆記時,他沉吟道:「我今天講的這些,是八幾年的考點。」
分班考試雖是取消了,學校雖是改制了,但學習壓力絲毫未減。各科老師拚命趕課,每個同學死命學習,生怕落後于隊伍便慘遭放棄。
我心裏湧上來了一股火,「蘇明理,你說話能不這麼討厭嗎?」
「怎樣都沒關係,」寧小宇搽著護膚霜,「只要他現在和我在一起就行。」
「像那個爛柯人王質一樣嗎?看別人下棋,一抬頭已經是百年https://m.hetubook.com.com之後。邁克魯斯照著他的老方法講個幾十年,抬起頭來發現他給我們記的筆記都變成了甲骨文。」
半掩的窗戶外,透進一絲凜冽的光線。一聲清脆的鳥鳴若芒刺一般穿透窗扉。
我感到孤獨,像是在飯店打烊之際還未用完餐時的那種孤獨。
「我又不去考古。幹嗎學這麼古老的知識點……」張仲良抱怨道,「講點有實效的東西呀。課本知識還沒落實,不久的月考多半又得砸鍋。邁克魯斯總是這麼隨心所欲。」
——「祝你學業有成。」
「我們班上的人早就覺悟了。」蘇明理倒在床上,又露出了頹唐的神情,「他們現在已經傾巢出動,你看著吧,絕對盛況空前。」
這天下課鈴剛響,邁克魯斯像往常一樣手舞足蹈地道出那句毫無新意的「再見」時,全班爆發出了掀翻屋頂的笑聲,一波壓過一波,每個人都笑得極具有特色,生怕他不能辨別出笑聲是誰發出的。
但,不管怎樣我們已經是初三的學生了。
「白麗家其實沒有多少錢。很一般的家境,何必偽裝自己。」寧小宇嘆了口氣。
連蘇明理都覺得厭倦了,那麼我班同學英語熱情的衰退期是真的到了。
可能,她真的是第一次向別人低頭。費了很大的勁,她才吐出一句,「對不起」。
「這還不好啊?她還沒想到送我呢。」
艾利亞扭過頭去,不說話。寧小宇說:「你去裡間看看吧。」
我的目光越發老辣了。「這就是成長。」我煽情地總結道。
寧小宇接過了話茬:「當時我們不確定,也不好說什麼。白麗走後,我們清理衣服,發現褲兜里居然還有五角錢!這下我們就肯定了。她丟不丟人呀,這種衣服都敢拿出來送人。」
董事會不停地開會,會議室的燈光常亮到深夜,熒熒的白,樓下樹木影影綽綽,光圈暗昧迷離。
這天,早餐桌上有黃油烤的手撕麵包。我突發奇想打算去洗手。
「不管是不是甲骨文,總要能應付考試呀。說白了,學英語其實就是為了考試。我現在不想什麼興趣教學,我只想我爸媽高興。這是最實在的。興趣有時不那麼重要。」蘇明理說。
洗手台在露台上。走到那裡,我打開水龍頭,感到徹骨冰涼。
我找到李松,請他寫一些話。
他倆展開了千篇一律的罵戰,音波在某處撞擊形成的撲面而來的大網裡,夾雜著兩人內心深處極度的自負與極度的自鄙。
分班的消息公布后,灰色的慘霧籠罩在每個人的頭頂。成績好的人怕無辜被劃分到慢班,因為慢班的學生需要他們提攜;成績差的人怕因為老師的一念之慈而留在快班,因為他們不想受人白眼且永世不得翻身。當然,也有部分差生想擠進快班。畢竟,面子是他們永恆不變的追求。這些日子,在一片沒頭沒腦的恐慌中,艾利亞快樂地悲觀著。
「本來就是。我說了你還不相信!」艾利亞說。
寒冷的,髒兮兮的早晨,教室里亂鬨哄的,散落滿地的是花花綠綠的同學錄。很多陌生的面孔。大家穿梭其間,向認識或不認識的人索要留言。
周日下午,天灰濛濛的。我提著從校外買的東西回到學校,一走進寢室,就聞到了一股詭譎的氣味。
這個時候,寧小宇沒有心情和她較勁,把被子拉上去掩住臉,不說話。
「分班?」大家聽得一頭霧水,詫異的目光在魯老身上流走。
「什麼怎麼了?」我明知故問。
艾利亞衝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說:「我看到……我看到了!」
被他這麼一問,大家愣了愣,還是堅持著乾笑了幾聲,笑得空氣都發了涼。
「我本來不想說的。是你們老在那裡嘀咕,吵人睡覺。」蘇明理說,「雙規就不能活了?討論這個無不無聊呀。」
「分手。」
我們在亂世里苟安。
「不是!」艾利亞拚命掰過了寧小宇的肩,寧小宇的頭髮耷拉下來,水流進眼睛,痛苦不堪。
「不像這樣,那是怎樣?」白麗話語很刻薄,「你不要假裝天真。」
「是壓力太大了。我聽他們說過,如果誰夜裡有機會去男生寢室逛逛,就會聽到口號聲陣陣,大家齊刷刷地在夢中呼喊,天府一中,天府一中,那氣勢可以說是排山倒海,比我們女生有幹勁多了!」蘇明理一面刷牙一面激動地敘述著,嘴裏的泡沫差點沒噴到我臉上。
我想,裏面多半是健腦丸或是營養片,不過因為警惕競爭,不便於他人看見罷了。
柯冉。這個帥氣的男生,舉手投足間無不盡顯冷峻鋒芒。他是那樣無可救藥地沉醉,追求他所謂的華麗格調。他愛的是叛逆,他追求的是刺|激,他深感無聊所以永不知足。現在,他不過厭煩了寧小宇而已。
和-圖-書不是同情……」
「我看不起你這種人!」
他說:「首先,著眼點在於洗手這一小事,題材不夠宏大。其次,生活需要的就是昂揚前進,過多釋放自己的溫暖,分散精力,有礙進步,立意不夠恰當。」
我一下驚起,上下四方地尋找聲音的發出者,但委實是無跡可循。
「別說了,」柯冉打斷了她,「如果你知道我現在的心情,就分手吧。」
我走進了洗漱間,環視一周,並沒有發現什麼異樣。鏡子還是明晃晃的,洗漱台依舊一塵不染,半開的百葉窗外,露出銀杏樹金黃的一角。
我不敢細想,大家長期以來持有的都是怎樣古怪的邏輯。
下午,我從艾利亞口中聽到了這個消息。
真是這樣嗎。
然而,對於這些,寧小宇一無所知。
蘇明理說得沒有錯。
艾利亞很憤怒,說:「說白了,都是她初一穿過的。我說這些衣服怎麼看起來這麼彆扭呢,不僅顯舊而且還不合身。有件上衣我穿著短了一截,白麗跟我說這是高腰的。我翻過衣領一看,居然是一米四的,天知道這是不是她小學穿過的衣服!」
這天的體育課,我沒有下去。教室里空蕩蕩的,靜得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我總等待那陣鐘聲。那陣遙遠的,細微的,懸浮在夜的上空的鐘聲。路燈橙色的亮光每夜從窗帷旁側的縫隙里透進來,光影迷離交錯,木質的氣息瀰漫在安靜里——鐘聲響起了。
「沒什麼。」柯冉皺起了眉,眼光依然落在書本上,似乎很不耐煩。
掛了電話后,我一個人走在校園裡。食堂已經開了燈,窗戶里透出暖暖的橙色燈光。烤麵包和炒菜的香氣飄逸出來。食堂師傅們推著大大的餐車,轟隆轟隆地經過我的身旁。幾個小學生在宣傳欄前拍著皮球。
柯冉他爸被雙規了。
「以往我們有資格藐視別校,」白麗充滿了危機感,「現在,底氣不足了。」
心在物質里的人在世事中其實是無家可歸的。我想了想,對蘇明理說:「得做出些努力才是。」
「雙規?真的假的,你怎麼知道?」白麗從上鋪探下頭來,聽到有大事發生,雖掩藏不住那般神采奕奕,但也做出一副莊嚴肅穆的樣子,「也就是說,柯冉他爸犯事了,遭到停職,現在正在某個地方接受隔離調查?」
「先考好分班考試再說。」
「兩相兼顧嘛,何樂不為?」一個股東說,「一部分拿來建設,一部分作為收益。」
「進校的都是富家子弟,」老校長說,「但,名校並不是貴族的溫床。」
艾利亞點了點頭,給白麗遞去一個剝好的蘋果芒。我想起她們上學期打架的事來。兩人憤慨至極,事情卻有頭無尾。實在令人費解。
長時間的沉默。
又是十一點三十。
艾利亞瞥了她一眼,不願意接受她的抱歉。此時,艾利亞是真正的公主,擁有與物質最接近的血統,站在高高的金色城堡上,俯視所有貧乏。
「對,我也這麼想,何必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每天好好享受,穿好用好就得了唄。」白麗興奮地附和著。我驚奇地發現,這水火不容的兩人竟然也有一拍即合的時候。
她出奇冷靜。她靜靜地看著柯冉,問他,「你難過嗎?我不了解你,你一直都不讓我了解你。如果難過,你可以告訴我,我甚至可以陪你一起哭。可你為什麼要掩飾自己?」
我便又躺下了。半夜,夢裡似也聽到這聲音的,像擺不脫的鬼魅,青黑的一團影子,老在面前晃悠。聽著聽著,我覺得這聲音彷彿是自己發出的,但仔細一想,又覺得難以置信。
「煙草集團畢竟是國有企業。他爸為國家做事,如果不貪污受賄,真拿年薪吃飯,一年也就二三十萬元,他柯冉能那麼瀟洒?他們家能住高檔別墅,開寶馬賓士?」白麗用一種極為老成的腔調說,「坐在那個位置上,兩袖清風都是些鬼話,在當今這個社會,能撈的誰不撈?出去看看,這個社會裡但凡有些權力的人,很多從頭到腳都是腐敗。愛錢沒錯呀,只能說他爸不走運。」
初三,是啊,初三。
作文訓練課,主題正好是溫暖。我說了這些。
他似乎還不會意,滿有道理地說:「能經得起時間考驗的知識點,才是有價值的。雖然不會考,但是你們學了,是不會有壞處的。」
「我確定。因為我和柯冉都是在單親家庭里長大的。我媽很早就不要我了,柯冉的爸媽也是離了婚的。」說著,寧小宇撓了撓頭髮,「我一直不想把這些想得這麼麻煩。我喜歡他,這就是全部。」
不久,分班考試取消了。大家激動不已,也有人惆悵不已。
多了一科化學,學習任務繁重起來。各科作業積累如山,學習節奏轟然加快,課間休和_圖_書息等同沒有。加上要準備體考,日日睡前,精疲力竭淚水漣漣的人兒都有寫下遺言的衝動,生怕一躺下就起不來了。
後來,我漸漸了解到,這個老校長從事學校管理幾十年,真能稱得上教育行家。當年,董事會收購學校后,本想留他繼續做校長,但他「畢生心血都傾注于培養優秀學生,不可能完全執行董事會決議,一味與贏利目的契合」。他說,如果他繼任,他會把學校收入全都投放基礎設施建設,這與董事會的期望相距甚遠。
我問寧小宇,柯冉怎麼樣了。
在她們激動的述說里,我想起,很早就有人議論說白麗假裝富有。只不過當時還沒有確定。
「一咬牙就挺過去了。」蘇明理換上了堅毅的目光,「說實在的,我不願意過那樣的生活。」
寧小宇的語氣有些顫抖,她是真的為柯冉擔憂。這瞬間我非常感動,我覺得他們之間有真情,並一直支持著彼此。即使那是不成熟的感情。但在此刻這一切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維繫著他們的一種東西,這種東西溫暖了寧小宇孤獨的心,也溫暖了同樣在單親家庭里長大的柯冉。
寧小宇過來跟他說話,他一概不理。只是隨手抓過一本練習冊或者教輔書看起來。認真卻又心不在焉。
於是一整天,她一本一本地翻著桌上成堆的書本,目光空洞得泛得起雨霧的悲哀。
入秋後,落了幾場雨。
「那我就回到我們廠的子弟校算了,以後留在廠里工作,沒準還可以當個車間主任!」蘇明理說。
身價是什麼?高度又是什麼?我這樣問自己。所有的所有都不過是想想罷了。我非要有身價,非要有高度嗎?人生的路不管是絢爛還是平庸,其實只是感覺而已。最近我時不時會想到這些,想到這些我就什麼也不想幹了。但我沒法向任何人解釋我的感覺。
從裡間出來,卸了妝的白麗,表情是蕭索的。這之中又有殘存的光彩在閃動。她那塗抹過太多脂粉的蒼白的臉上,有一種不屬於這個年齡的老成,像爛熟在季節里的果子。我恐怖地聯想到衰老。
下了課,蘇明理苦惱地對我說,「我現在上英語課都提心弔膽,真不敢相信邁克魯斯講給我們的那些東西。因為他講的那些都好像是落後於時代的,他對近年的考題根本就不關注,思維一直停留在十幾年前,好像總覺得以前怎麼考,現在就怎麼考。」
外面的門猛地被推開了。
「Gucci。」柯冉說。
「我們學校的名氣當真大到這種程度?」
醒來,又是忙亂的一天。倉促的間隙,我問寧小宇,如果柯冉不喜歡她了,或者畢業后大家各奔東西,她要怎麼辦。
就這樣,我們學校的人陷入了本年度最荒謬的無病呻|吟之中。也有那麼些人保持清醒,覺得不管是不是貴族學校,考入天府一中終究是永遠的王道。比如李松,比如王勵勵,又比如張仲良。所以他們還是在繼續他們連軸轉的生活,手邊的教輔書堆得像山高,彷彿在向所有人宣告,不到無敵死不休。
上初三的人,很容易夢到畢業。
一個廚師提著水壺走過來,告訴我裏面是溫水。說著,幫我淋了起來。
我正打算收斂起所有思緒沉沉入夢之際,忽然聽到有人囈語:「天府一中……天府一中……我要進天府一中……天府……」,縹緲如絲,凄迷動人,哀轉久絕。
聽到要分班,霎時間我心裏愁雲密布。好不容易才進了這所學校,稀里糊塗地又要被刮到底層去嗎?
「這不奇怪。本來,私立和公立的差別就很大。」柯冉朝椅背上靠去,取下了他的黑框眼鏡,冷傲的目光更加清晰逼人。「比如說我。我爸常帶我去參加博覽會,天南海北的人們都雲集在那兒,誰知道誰的底細呀。那些人問起我是哪所學校的,我一說蜀都實驗,他們就什麼都明白了。」
可即使是在這樣的環境里,寧小宇和柯冉仍舊沒有一點退讓的姿態。這天數學課,他們交換日記,被魯老看見了。
我一面說會的會的,一面把頭髮淋濕。
原來是這樣。難怪柯冉最近這麼反常。
這是一句非常非常老土的話,但是,真的很有道理。
「我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其實我挺為在一個貴族學校里讀書而自豪的。雖然我沒有像一些人一樣對這個名號有著毒癮般的依賴,但是,我也覺得這可以抬高身價。」
實效。這是張仲良永遠的追求。對他而言,石油漲了多少價遠比哪個藝術大師猝然辭世更為重要。我曾有幸見到張仲良的爸爸——一個普通的郊區中學的老師——他對這個兒子充滿了殷切的希望。他提著一大袋衣服走進教室,拍了拍張仲良駝駝的背,「兒子,你給我努力!努力!再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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