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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了夏天

作者:陳一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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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在路上

第十一章 在路上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
不過,我還是感謝您將我生了下來。不論您在哪裡,我希望您保重自己。如果有機會再見,我還願意做您的女兒。
這時,正逢上魯老出來,看到這一幕,又心急又無奈,「兒子啊,說了多少次了,熱水不能澆花。我已經澆過了,你回房間好了!」
「你們有足夠的實力考上天府一中,為什麼不把保送機會留給實力弱一些的同學呢?大家同學一場,給別人一個機會,既是重情重義,也是一種風度。」
周末的傍晚,我和作為自由撰稿人的表兄一起觀光遊玩。他難得有時間,有時間時也往往是作一些長途旅行,一年之間幾乎難以見幾次面。逢年過節大家聚在一起的時候,他也總是選擇一個人在廚房做飯,不喜歡聊天,偶爾唱唱歌,時常留給別人一種冷漠的錯覺。我和他之間所有的談話,也無非不過是學校的逸聞趣事,什麼人做了什麼又擁有怎樣怪異的性格等。他說他喜歡芋頭,也喜歡寧小宇。
每天是做不完的練習,聽不完的講評。一下課,我就衝出教室,打算去洗手間洗把臉換換腦子。
我了解到,如果成績不分高下,那麼保送哪個學生,就由各個科任老師投票決定。此外,班長和團支書也有投票權力。我算了算,一共是九票。我和蘇明理,誰拿到五票,誰就算成功。
極其簡短的投票儀式在晚自習的間隙舉行。
一盆文竹置於暗處,支起一團蒼老的迷霧。
李松沒有在意我的刻薄。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體育訓練日漸艱苦,棕紅的跑道成了噩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每一次長跑下來,喉嚨都會充血,難受得要命。何況還要兼顧韌帶和跳遠的成績。
不久,學校就舉行了一診考試。其中重要的意義不言而喻。
她抬眼看了看我,一會兒又垂下眼去,「疲倦得要死。」
我和蘇明理之間了無交流。理所當然地再一次疏遠了。
「一等獎!一等獎!全國一等獎!」
輪到李鬆了。他站起來,沉吟片刻,說:「我選擇蘇明理。」
我對別人的關懷好似鐘乳石,永遠是滴墜的姿態,卻又是永遠的凝固。
如果數學沒有進步,我的名次依然會是十名以外。想到這裏,我很感激魯老。旋即又明白,名次可以分享,名額卻不能分享。
吃飯的時候,蘇明理一直若有所思。
我已經15歲了。我總是將感覺停留在「即將」這個階段。不希望向後退,也不希望向前推移。我對既成的事物的感情是複雜的,對未來的事物的感情是永恆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
全校表彰之後,教導主任特意到班上看望李松。短短交談幾句,他迫不及待地感嘆:「這就是追求!」言外之意,這等可歌可泣的精神理應寫進校史。藉籍無名的蜀都實驗,如何通過它十幾年的改革,成為一線名校;默默無聞的學生,如何依靠他自強不息的努力,成為奧數驕子。兩者是何等妙不可言的搭配,有著同樣堅強的信念,有著同樣盛大繁華的結局。回過來想,又塗抹著同樣荒誕的崇高色彩。
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李松對學校表示,他不想被免試錄取。因為免試錄取只能進天府一中的平行班。他要自己考,考進實驗班。
這樣寫著日記,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思緒中抬起頭來,窗外的雪似乎沒有停下的意思。我現在就坐在這冬天里。
後來,我們了解到,李松,王勵勵都不要保送名額,章子騰要了。至於張仲良,還在艱難地考慮中。
總是忘記放假的事。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到放假,可假期真的來了,我的感覺卻滯留不前了。彷彿學習生活的列車還在轟轟轟地向前開,我在心裏一遍遍期盼那即將到的放假的站。
「一輩子?不要說得這麼絕對,說不定你以後還想上數學系。」他們說完這句讓我恐怖的話后,停頓了一下,「你試試請魯老給你補課吧。」
這個時期,家長也不能過多地關注你。他們有時也流露出壓力,自己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孩子們,在自己所熟悉的軌道上行進了這麼久,馬上就要變換方向了,而且方向好壞還得你前瞻後顧,絲毫鬆懈不得。
「咱們永遠也學不會她那種油滑和妖嬈。現在我們因為她成績沒我們好而沾沾自喜,沒準以後,她比咱們過得好多了。」蘇明理說。
蘇明理的眼中有一絲光芒掠過,說:「至少要兩串。」
這天,我結束戰鬥,正往床上爬,忽聞到一陣方便麵的香氣。肯定是餓昏頭了,我想。
就這樣,張仲良放棄了保送名額。
我心中一直想著考試的事,想著李松回復的那封信。沉浸在意想里無法自拔的當兒,蘇明理忽然停了下來,看著我說,「喂,不覺得很沒勁嗎?」
「不用了,謝謝。」我欠身離座,「老師再見。」
這時,一個穿著藍色外套的少年端著一個小鍋,徑直穿過客廳朝陽台走去。表情獃滯,目光空洞。嘩啦一陣,他把鍋里的水倒進了花盆裡。
「不管怎樣,你找時間問問吧。答應了自然好,不答應也沒什麼。」
我們的學校是個不小的世界,每個人在這裏面各行其是各取所需,絞盡腦汁又孤獨得心力交瘁。完全不同的兩個人之間,偶爾產生微弱的共振,可以驚奇地快樂很久,一小時,一整天。
也許因為是女孩,看著這信,我不知不覺地笑了。高興。笑過之後,忽然有了一種淡淡的悲哀。
「你還是想不通。」爸爸嘆息著說。
「對不起。」李松說,「真的。」
這時,寧小宇指著不遠處,「那不是張仲良的爸爸嗎?他怎麼來了?」
「對,失落。在所有人眼裡,我真的很不錯,是看起來很不錯。大家說哪樣算成功,我就朝哪方面努力,我一直在別人的目光里前進,絞盡腦汁只希望成為一個為眾人所讚賞的人。但我最後發現,這其實不是我想做的。」
我再一次感hetubook.com.com覺到,這兩人必定永遠勢不兩立。
「從昨天到現在。胃痛比心裏難受好得多。」我強撐著拿起筆。
「誰沒有值得同情的地方?誰是完全活在陽光里的?王勵勵,還是章子騰?」我太難過了,想到自己很有可能回到康城,開始口不擇言起來,「對啊,他們都有陽光。我呢?我有嗎?我每天都像是個傻瓜似的,在廢墟上努力拚命想要攏起零星的光亮。這種感覺你懂嗎?不,你不懂。芋頭說得對,你這種好學生能理解什麼……」
當我回來時,看到了令我嘔吐的一幕,章子騰從背後摟住了王勵勵,兩人在講台上搖搖擺擺,興高采烈地唱著:「我們是BL(男同性戀),我們是BL……」
第二天早晨,魯老一臉凝重地說,保送名單有些更改。
「同志們都睡了嗎?」艾利亞無比喜悅而略帶悲涼地宣布,「我泡了方便麵!」
謝謝你,謝謝你。如果不會顯得客氣疏遠,我很想這樣說。她自己也有很多難過的事。她總是安慰我,我卻不能安慰她。深深的難過混合著濃濃的藥味在我體內紊亂地流動著。
章子騰把票投給了我。
我愣愣地接過了那張彩色信箋。感到脆脆的蒼涼。魯老示意可以放學了。周圍一陣騷動,她笑眯眯的,整個人身上堆滿了溫暖的愉悅,我簡直不相信這封信是她寫的。
路人皆知,得全國奧數獎的學生,會被天府一中免試錄取。如此說來,李松提前實現了超越,餘下的日子,幾乎不用上課了。
「我選擇蘇明理。」——這句話一直在我心裏回蕩。我有一種被奚落的感覺,明明信任的朋友,明明接近的期望,為什麼完全偏離了自己的預想,而且把自己拋棄得如此滑稽?
「算了,管她白麗怎麼樣,」我拍了拍蘇明理的背,「咱們吃烤肉去吧,讓我們忘了這些。今天我請客!」
由於極度無聊,我們一抓住機會就誇張大笑,每個人都要命似的尋找樂趣,凡可以的,無所不用。
所以,每晚,作業未完成者只有溜進裡間,打著手機的燈光寫作業。等到寫完,鬼鬼祟祟地從裡間出來,總會看到衣襟飄飄,影影綽綽,恐懼至極,很久才反應過來那是披掛在床上的浴巾。
也許是迫於魯老的威懾,也許是迫於扣分的恐嚇,聞者無不喪膽,只是凄然地微笑著,「能不能,幫忙隱瞞一下……真的是,有難處……」
「你知道天府一中每年會分給我們學校多少個保送名額嗎?」蘇明理突然問我。
「你不想笑嗎?」寧小宇焦急地看著我,「許諾,你真沉淪了?不要這樣,保送名額沒拿到又不怎麼樣。馬上就要中考了,你不能沮喪啊!希望是因為你自己相信所以才存在的。自己考也可以考上!」
媽媽,這麼多年來,您好嗎?在我很小的時候,您就離開了我。所以在我的記憶里,從來沒有「媽媽」這個概念。您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卻離我這麼遙遠。說實話,有時看到別的同學都有媽媽,我會很傷心。但是,多數時候我還是開心的。因為有爸爸,以前,甚至還有柯冉。
另一邊,張仲良不停地在草稿紙上演算題目,用筆之重,幾乎要將稿紙洞穿,憤慨得近乎蒼涼。讓人忍不住想為他掬幾把同情之淚。
說著,他轉身就往門口走。走到半途,回頭補充說,「我這樣做,不是因為你的話!你要知道,我對同學也是有感情的。」
那時我就知道,在她身上尋找溫情主義,簡直是虛無妄想。
「要不,就在我家吃飯吧?」魯老問。
「四年了,一直都是這樣。這四年裡,他砸遍了房間里的每一樣東西,但我把那把提琴收了起來。」
在魯美嘉的注視下,好與壞,冷與暖,前進與後退,原來模糊不清的所有都被強硬地劃分開來。清楚無遮攔所以很殘酷。每天測試,每周考試。我們是被削尖了。對人對事只有瘋一般的崇拜或恨一般的鄙夷。
對啊,終於這樣了。一直也希望他這樣不是嗎?但他真的改變了,我卻覺得悵然若失。總覺得他把什麼丟棄了,向什麼妥協了,雖然明智卻不免讓人感傷。想起他以前手舞足蹈又無奈得連連嘆息,我也明白,不得共鳴的堅持,畢竟脆弱。

李松側身對著我,「打開看看。」
「肯定。他的家長都被請來了。開的還是敞篷悍馬。不明白他腦子裡裝的是什麼!」
「記不起是多久以前了,我路過天府一中,應該是秋天,因為那個時候金黃的梧桐葉落滿了校門前的老路。我撿了其中一片——就是這片——一直把它夾在書里。算是一種信念吧。要做個優秀的人。」
「這不奇怪,你還太小了。」
「但是,也不否認,她會比我們輕鬆。」
黃色,暖調,觸手卻是冰涼透心。
當我抬起頭時,一本筆記本遞了過來。
每周,學校上六天的課。周日早上,到魯老家裡補習數學。迎接期中考試。四月就這樣過去了。
「說白了,我們拿到的幾率很小很小。」
蘇明理的目光,冷漠頹喪,看著她,每每像在內心的薄暗裡挖空了一塊,空虛而更慌心。
我恨恨地說:「我這輩子肯定和數學有仇。」
「小?你要相信,我們90后是很早熟的。」
成績出來,排名依次是:李松、王勵勵、章子騰、張仲良……我和蘇明理並列第五。
很久,很久,我們才回過神來。熾熱的目光聚焦到了李松身上。他成為了我們心中的火炬。
我聽了很感動。
小胖跌跌撞撞地穿過講台,全班茫然無緒地沸騰著,這個獎好似一團巨大而模糊的光暈,讓整個教室在哄鬧里盤旋上升。強大的是我們的情緒,而真正的獲獎者,李松,倒像是被遺忘了。
所有人吃驚地看向張仲良。他面無表情,「是我爸要我選擇保送的。」
沉默片刻,魯老說:「我兒子很有音樂天賦。所以從他小時候起,我和_圖_書和他爸爸就把他送去學提琴。他是個沉默寡言,但卻懂事的孩子。他理解我們的苦心,所以從來都非常努力,寒來暑往,堅持學琴,從沒有叫苦叫累,有時手都磨起了泡,還是不停下來休息。他參加了很多比賽,拿了很多大獎。我們以為這種情況會一直持續下去,他的前途一定一片光明。但有一天,我正在上課,他的老師打來電話,想找我談談,說這孩子可能有點精神病。我當時很生氣,說什麼也不相信,雖然老師說他無緣無故打了同學,但我覺得這都是正常的,畢竟是青春期的孩子,情緒波動大很能理解。
「也沒什麼重要的。就是叫他保重,說我一定努力奮鬥。二十年,等他出來以後,讓他過上最幸福的晚年。」
生活得特別堵塞,不知是因為搶飯時能擠死人的走廊還是每天堆積如山的作業。除了繁忙,就是緊張。真是糟透了的心境。
張仲良苦學之餘,把「世態炎涼,人世滄桑」八字刻在書桌上,並以「清正天下」作為橫批。每個看到的人都大惑不解。王勵勵挖苦說,這就是自以為是的英雄主義。張仲良覺得只有他的奮鬥是奮鬥,別人的奮鬥就是蠅營狗苟。說白了就是心胸狹隘。
「昨天以前,我從不相信世上真有一票之差這種東西。你不覺得太戲劇了?或者對我來說太悲劇了?」
「董事長夫人是白麗。」我們不約而同地說出了這句話。說出來后,我們都感到憤懣不平。
他堅定地點了點頭。
坐在開著空調的客廳里,光線微微暗。耳邊是艾薇兒的歌聲。我想到遠在加州的陽光。那種遙遠的,狂野,放縱,痴迷,陶醉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而無法自拔的情感。
「你的意思是我們有機會?」
王勵勵對張仲良說:「校長不是說嗎,人生難得幾回搏。你居然連享受挑戰的勇氣都沒有!」
我給爸媽打電話,訴說心裏的悲憤。

寧小宇也寫了。昏暗的光線里我看著她移動的筆,想象那些文字的形象——怨恨,茫然,還是漫無邊際的感傷。
「從醫院出來,我覺得整個世界都塌了,不能相信自己健健康康的兒子怎麼會突然得這樣一種病。但是我還是跟他說,沒事,沒事,調整情緒就行。回家后,我和他爸爸好好分析了造成這件事的原因,決定讓他休學一段時間,琴也不要學了,只要能健康,前途已經不重要了。
「給你的。」他淡漠地說。之後轉身就走,消失於熙攘人群之中。
他說得順理成章,一夜之間,似乎想通了很多事情。作出這個選擇,他心裏一定也猶豫過。只是一剎那的高尚忘我,在強悍的現實和沉重的期望里不堪貫徹罷了。
規定下來,全體無語。規定再怎麼有理,說到底,作業沒做完誰敢睡?
字裡行間流動著的一種東西,讓我震顫。我終於明白,一切沒有遺憾。我與他之間這段朦朧的感情,在某一刻曾到達過最美的那一點。
這是假期的時候寫的,算來,不過是幾個月之前的事。但現在的我與那時的我,已經有相當的距離了吧。如今我想著我的未來,想著我的夢想,漸漸已經快淡忘了那些,只是偶爾看到李松,迎面碰上,想到成績的差距,不自覺間,會表現出一種惶恐的自尊帶來的冷漠。
就這樣,我們常陷於好心製造的無端麻煩里。
「如同我不想學習數學一樣。我不否認數學在某種意義上有它的美麗。但我討厭填鴨似的教學。各種道理都可以普及,但感情不能普及。我對數學沒有感情,一點也沒有,卻朝思暮想著要蹦上那140分的生命線……」
我們寫到下課鈴打響。她拿起那張藍墨水字跡的信紙,看了很久,似乎是感覺到了我的注視,回過頭來沖我笑了一下,「許諾,送給你。反正我也沒人可送,就給你吧。」
——真怕他一瞬間被點燃。
「什麼沒勁?」
五月十日是母親節。學校舉行感恩活動。下午最後一節課時,教室里播放了親情教育片,看過之後,老師要求每個學生給自己的媽媽寫一封信。
「唉,」白麗似乎很苦惱,用一種柔柔細細的腔調說,「初中畢業了咱們就上高中,上了高中再上大學,上了大學就找工作,工作完了就養老,養老之後咱們就都死掉了!」聽起來雖很誇張但也不無憂傷。
一會兒后,我們默默走在回教室的路上。這條路我們走了成百近千遍,但每一次走,總能發覺些新的東西。我們每一天的心情都是不一樣的。這個夏天,多是細密如苦竹。
這期間,爸媽又打來幾次電話,詢問補課的事情。每次不忘說,考上天府一中,否則回康城。
於是,蕭瑟的風中多出了兩個步履沉重的人,堅定地向商業街的烤肉店進發。
我們就是這麼孤獨。每個人都乾著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
「張仲良又被請家長了?」寧小宇很同情的樣子,「其實他人還是挺好的。」
「我以為你在老師那裡的得票會比蘇明理高很多。」
不久,一聲號叫傳來。
「說了些什麼?」
「教委已經確定,與往年一樣,今年六月十二日和十三日兩天,舉行中考。」魯老說,「至於體考,是在五月的時候。」
「就是這樣呀。讀書時踏實努力,力爭上遊,被老師表揚為優秀學生,得到一點小小的榮譽,就充滿幹勁地幹下去,覺得前途無限美好。仔細想來,咱們的成績的確不錯,但仍比不上李松。因此,劍橋哈佛的人生是不會屬於我們的。我們長大了興許也這樣,做個小職員,在格子間里揮汗如雨,總盼望著出人頭地的一天。經歷了世事滄桑,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晉陞為了科長,等到董事長攜夫人下來視察,咱們三叩九拜地迎上去,結果發現……」
昨天晚上我哭了,用被子遮住頭,傷心地痛哭了一場。想到李松的冷漠,想到蘇明理從骨子裡透出來的那股勝利感,我的淚水不住地流。
「你什麼時候這麼有覺悟了?」
和-圖-書從全面成績來看。這兩位同學當之無愧。」魯老說,「大家應該理解,機會,是每個人都不願意放棄的。」
魯老笑了笑,捋了捋頭髮:「不說了,趕快做題吧。」
我沒有幸災樂禍,也談不上心懷悲憫。今天是星期五。又是星期五。雨蒙蒙的。我還有一大堆作業沒有寫,因此我不能沉浸於無邊無際的感慨之中。我得趕快寫。寫完還要複習。為了馬上來臨的中考。了無辦法。我就是這樣一個人,在感慨與現實之間旋轉不休。
我們只休息了兩周就被召喚回學校補課了。依然是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依然是一份份複雜的題卷。很久沒有芋頭的消息了。時間很緊,但我每天吃完晚飯還是會去郵箱那裡看看——想知道是否有信寄來。
我很有信心地對李松說:「你一定要投我一票。」
「這個周末,我去看我爸了。」柯冉淡淡地說。
所有的一切在步入三月後突然加快,我們被投入了一種強大的節奏里,腦袋被學習塞滿,思考其他成了完全的浪費,儼然一派烈烈亂舞春秋的光景。
心情又緊繃起來。我對自己說,放假了,放假了,不用去學校了。我又去干別的事了。
最後,他說,「你一定要加油。」
「老師們出於認真的衡量和公平的考慮,」她說,「我們一致決定,保送章子騰和張仲良兩位同學。」
第二天,早上來到教室,空氣里還氤氳著昨夜未散盡的餘熱。我又看到了李松的背影。他穿著一件藍色T恤,坐在牆角的陰影里,微躬的背被一種朦朧的灰色線條勾勒。
感覺里,冬日總是帶著點綿綿冷冷的冗長,所以這極富動感的音樂,因為這冬日的底色顯得更加強力。
距離中考還有一百天左右,折算起來,也就是十幾周的樣子。心裏奇怪緊張,原本一成不變的生活轉瞬就有了全新的可能,我們會有新的命運,而且改變全靠自己。
沉默,清冷得可以滴下水來。
此情此景讓我產生了深深的憂慮。因為我的數學不好。我又想,未來社會裡,如果讓章子騰這樣的人當權,所帶來的打擊是毀滅性的。我不想在他這類人暗無天日的統治下慢慢發霉銹爛。一瞬間,我深切地領悟到了奮鬥的重要性,陰鬱地碎碎念:無論在哪裡,千萬不能生活在底層……
「人年輕時總想征服對手,認為打敗對方就能擁有一切。但很久以後你才會知道,人與人之間不管誰勝誰敗,永遠都沒有徵服。真正的征服只有愛的征服。」爸爸說。
壓抑中,傳來了李松奧數獲獎的消息。
我們都沉默了。
「按規定,老師是不能私下給學生補課的。再說班上這麼多同學,每個人都找魯老補課……」
「我們學校難得有這些閒情逸緻,」章子騰咬著筆桿兒,「親愛的媽媽……呃,總覺得這種語氣不適合我。」
即使一切的一切只能是平白的夢想。芋頭也是如此,他固執地相信,日復一日地尋找下去,這個偌大的世界里總有他自己的位置。生活繼續它的單調與寂寞,可是那種希望日經月累卻從未削減。
另一面,對蘇明理來說,希望落空了。於是,一個名額,就變成了兩個人的悲哀。
張仲良被他一激,果真憤然。從座位上彈了起來,「我當然不是畏縮!」
一片黑暗裡,回蕩著全體人民沒心沒肺的大笑聲……
「被發現了?」
「喂,通融一下……」一天,我沒交數學作業,湊到她旁邊小聲說。
魯老點了點頭。從包里拿出了一張紙,「老師們的投票結果也出來了。至於誰投了誰,不便透露。結果是,蘇明理四票,許諾三票。」
「不行。每個人都一樣。」蘇明理面無表情,在我的名字后扣了十分。
冷風漸起,徒勞無奈地吹卷。

魯老變得越來越可怕了。她像一隻狐狸,有著尖尖的極細的爪。冰冷冰冷,一直刺到你骨子裡。她對現實生活有一種超強的、安穩的控制力,即使在細節之處,也從未顯出任何困窘不安。就是這種說不出的距離感,讓我們與她疏遠。因為,比起高超的處世技巧,你更願意接觸一顆真正的心。
「我們年級有十五個班。一個班兩個,一共三十個。我去辦公室的時候偶然聽到的。」
那少年一語不發地轉過身來,像剛才一樣直直地穿過客廳,動作機械而重複。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我。隨後,他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真正分起來時就不會多了。」蘇明理說,「每個班最優秀的學生才能拿到名額。不過,有時成績中等偏上的學生也能拿到。因為成績特別好的學生,比如王勵勵那種,不需要保送,可以自己考,名額就滑下來了。」
「不會吧……只能說她奮鬥的方式可能與我們不同。」
一個沒有角色的故事。一封送不出去的信。我想起了一年前那個飄雪的黃昏,琴聲瀰漫孤獨,她望向窗外,是那樣倔犟的凝視。
不得不說,隱藏著期望的安慰往往讓人更加沮喪。
「結果事情越變越遭。他成天將自己關在房裡,不說一句話。也許是不能練琴了覺得對不起父母,我們說什麼,他都不理睬。一段時間后,他開始發脾氣,把所有琴譜全部翻出來,撕得一塌糊塗。我們只有四處求醫,但每個醫生都說,只能吃藥看看,他們也沒有什麼好辦法。
我們坐在特快列車上,向著自己也不知是哪裡的站點,追光逐年般疾馳而去。獵獵風聲響徹耳畔。記憶在黑暗裡,只留下空洞的,拖延的聲響。
我們總該相信些什麼。
我很想說些什麼,但無論怎樣都無法開口。
「為了表明孩子一點事也沒有,我帶他去看了醫生。醫生說,我兒子得了抑鬱症。我被嚇了一跳,問不會有事吧。醫生說,這是因為長期精神壓力巨大誘發的。藥物可以起一定的控製作用,但病情是否會發展下去,還是看個人。
我去找魯老,說到底也沒抱什麼希望,https://m.hetubook•com.com但她居然答應了,而且答應得很爽快,只是叫我不要對別人講。從辦公室里出來,我用難以置信的眼光打量著這學校的一草一木。
「好了,下面大家請看第三題……第三題……下面,第三題!」化學老師評講作業,永遠都只有第三題。不管是七題八題還是九題,在她眼裡,過了第二題,只剩下第三題。
「其實,剛才我一直在想,雖然我們是表兄妹,但是這種血緣關係並沒有讓我多了解你,很多時候,我甚至都不知道你在幹什麼,對你的想法更是一無所知。」
所有人都清醒了,集體斥責她慘無人道的刺|激行為。
「李松連免試錄取都不要,更不會要保送了。至於章子騰張仲良他們要不要,就說不一定了。好學生有時也會求穩。」
一切都很客套,我們寒暄了幾句,我不太內行地和她互相敷衍著。過了一會兒,她說要拿資料,便趿著拖鞋踢踏踢踏地進了房間。我打量著這套裝修簡單陳設老套的房子,心想魯老也太不露富了。高深。連牆角那個大提琴都顯得那麼老舊樸素。
「還有幾道題就講完了。」我說,「這些都是考點。」
「嗯……」我微弱地應答。似乎是察覺到我心情不佳,他們又說:「其實也不用太急,慢慢來吧,儘力就好。」
聽到這些,我覺得自己真是站在風口上了。頭上是藍透了的天,沒有一絲浮雲的遮掩,轟炸機的聲音忽遠忽近,但又看不到真正的飛機。
一學期又結束了。我感到徹頭徹尾的虛脫。回到宿舍收拾好東西,走到公寓門口,遇上了李松。他斜靠柱子站著,第一次正正地看著我。
「你在看我?」他仍舊看著前方的路,車行駛在暮色里,我感覺到他在微笑。
「十個?二十個?」
雖然宿舍熄燈時間由原來的十點延遲到了十一點,但寫不完作業是常有的事。本可以像原來一樣在被窩裡挑燈夜戰,但不知道是哪個校領導得知情況后,一發慈悲,上書校長,建議嚴查打夜燈者,因為學生要保證充足的睡眠。
作為紀律委員,蘇明理有著令人艷羡的職權。那就是加減每個同學的操行分。
「天府一中,不是我可以企及的地方。」我看著這片褐黃的樹葉,經絡蔓繞,像無邊無際的沙漠,漫漫黃沙滴水難滲。
我翻到第一頁,裏面夾著一片幹了的梧桐葉。
下雨的星期日,像藍色憂鬱的布魯斯。我一個人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像以往一樣寫著作業。心裏很沉悶,也許是因為壓力太大,希望分散分散注意力,翻開了李松寫給我的信。
「如果我們之間真有那麼一種白蘭的感情,那就讓這種感情,靜靜盛開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末尾這句話,有些脂粉味了,但依然很美。
平日里,章子騰趾高氣揚的樣子已經讓很多人不滿了。可他還有一個要命的職務,就是數學課代表。最近,他最大的樂趣是搜刮數學作業。這陣子在講深難度題,只有極少的人能做完所有題目。空著題目交上去,魯美嘉是不會理解的。即使會,得到她理解的代價都是慘痛的。何況作業收得那麼早,抄也來不及。所以,最近幾天多的是藏著掖著自己的數學作業不肯交的人。這給章子騰的生活帶來了無窮的盼頭。他每天像個收租人一樣在別人面前盤旋,嘴角掛著鄙夷的笑意,「作業呢?作業呢?你已經幾天沒有交作業了!魯老問起來,我怎麼說?再說,你知道,一次不交作業要扣十分!」
「咱們都要畢業了吧?」白麗像是自言自語。
題單上內容不多,但是我做了很久。我還是第一次這麼認真。等魯老講完,已經是下午一點了。
我心裏不由緊張起來,想跟他說個再見,但他遞過來了一封信。
「我和蘇明理之間就是你死我活的爭奪關係,」我堅持己見,「我們不是君子,這社會也不需要君子。難道我每次都應該把自己想要的拱手讓給她嗎?」話說出口我才感到自己的冰冷。
「終於這樣了!」張仲良拍案慨嘆,「早這樣多好!」
「不要忘了,風蕭蕭兮易水寒,芋頭一去兮不復返。」他笑了,只是這笑容稍縱即逝,不一會兒便融入了窗外珠灰的暮色。「別想這些,要好好學習數學才是。有些時候,寧願苟活于規則之下,也不要做縱情傲物的烈士。」
四周一陣鬨笑。章子騰似乎為自己的表演感到很滿意,大家實在是太疲勞了,教室里亂鬨哄的。一會兒這個人突然生氣了,那個人又飛跑出去。在人群的間隙之中我看到了李松,他深思著看了看這一切,不一會兒又埋下頭去,沉入題海之中。
班上一陣嘩然。蘇明理緩緩抬起頭來,不相信這一切是真的。
昨天下午,我結束了自己一個學期的學習。走出校門,背著、提著大包小包擠上擁擠的公交車,在一個空位上安頓好自己的包后便坐了下來。坐在座位上,總算舒了一口氣。我心想終於可以休息休息了。盯著車窗外慢悠悠地滑過的風景,籌謀著寒假怎麼過。思來想去,翻前覆后,總覺得失卻了什麼。我四處尋找,竟不知道到底要尋找什麼。後來車快到站了,我發覺我根本什麼都不想尋找,只是尋找罷了。
我轉過頭去看著他,他冷靜有力的雙手放在方向盤上,臉上依然帶著經久不變的漠然和不屑。這麼多年來幾乎沒有任何改變。但他真的不是一個冷漠的人。或者說,他不為任何事情所陶醉,而似乎是為了別的什麼而痴迷,深陷其中不願自拔。我感覺。
「可是一旦拿到保送,中考成績不下一般重點線就能進天府一中。這和免試錄取有什麼大的區別呢?年級上三分之二的學生都可以超過重點線。」
「……在很多人眼裡,我是一棵不會開花的樹。這樣的樹雖然沒有繁花似錦,卻可作棟樑之才。你問我,我什麼時候才能開花。我只是木然,從沒有回答過……但是請相信,我是有花的,只不過這花是綠色的www.hetubook•com•com,隱藏在樹葉里,你不能看到,可是它卻一直開著……」
「這麼說吧。從小到大,我老在努力,讀最好的小學,讀最好的中學,讀最好的高中,再考入一流的大學……但回過頭來一想,總覺得失去了什麼。我向著何方?我想要什麼?這些我都不知道。所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很失落。」
門一開,我看到了魯老那張蒼老的臉。她披散著頭髮,似乎才起床,未來得及化妝,蠟黃的臉上色斑愈發明顯。她沖我笑了笑,將我引進了門。我心裏直犯嘀咕,不是才四十歲嗎?怎麼就顯得這麼老態龍鍾了。看來,混跡人間本來就費腦子,想混得好還得殫精竭慮。
我想到了王勵勵的人生格言。「今天過了是明天,明天過了是後天,後天過了是大後天。」我曾取笑他淺薄無聊,但現在想來,確實也就是這麼回事。我們將要經歷的一切,很有可能就是這樣,乏味得叫人害怕。
當天,魯老就保送的事情,找幾個尖子生談了很久的話。
章子騰不以為然。那樣子宛若世襲王侯,于高台之上俯視眾生糾纏打鬥,大局在握因而冷笑不已。
「都到最後了,你一定要盡最大努力!」爸媽在電話里說,「只有天府一中,沒有別的目標。要不天府一中,要不就回到康城。總之,你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提高數學。」
回學校的路上,我一直在想那把擦得雪亮的大提琴。突然明白,魯老她相信稍縱即逝的光輝,相信她的兒子終有一天會走出心靈的陰影。
下課後,我趴在桌上。寧小宇走過來,問我怎麼了。我說胃痛。她把我拉起來,要我去醫務室。整個過程,她和柯冉都沒有對視一眼。我在醫務室吃了葯,休息了一會兒,好些了。
獲准周末出校后,這個周日,按照魯老的敘述,我在一個離學校不遠的小區里,找到了那棟爬滿了常春藤的灰色樓房。三樓。我敲響了那扇頗顯舊態的房門,上面貼著一張紅糊糊的福紙。
寧小宇走後,我打開信紙,滿紙流動著的是她的喜悅與哀傷。
「這麼多!」
我想寫信把這些告訴芋頭,才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他的地址。
「即將。」我心中出現這個詞語。這一瞬間坐在冬天里的我突然相信,時即入冬。細雪漫漫在我周圍的世界。我在既成的事物里看著遠處。對,我總是個向前看的人。
「如果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我是不會投這一票的。」李松說,「我也很後悔,但我是真的很同情蘇明理。她對我說,如果她不能上天府一中,他爸就會讓她讀廠里的子弟校。」
我們沒有走大路,選擇了一條小道,沿著雜草叢生的牆根往回走。我一直低著頭,寧小宇說:「前不久發生了件轟動的事。初二一個男生,偷了學校超市的鳳爪,拿到同學間兜售,居然還賣了不少錢。」
「可能他覺得很有樂趣吧。」我有氣無力地踢著地上的小石子。
這個名額,真的成為了我和蘇明理之間的競爭。
我說,真有意思。說得很嘲諷。嘲笑這片樹葉,嘲笑自己不堪的希望。
我想起了芋頭。他還好吧。其實他只消改變那麼一點,整個境遇都可以渾然一變,只要他放棄那種倔犟,很多東西對他來說就不再是麻煩。執著固守有什麼意義,學校這麼多,世界這麼大,時間這麼久,說到底誰會記得誰。每個人的堅持不過一瞬間,可自己的生活卻是漫長的。
柯冉抽走了我手中的筆,「這幾道題的筆記我幫你抄吧。」
「失落?」又是失落。我想起章子騰。我無奈地想,但願這是真正的失落。
「但你這是非法拉票。」他開玩笑說。由於他很少幽默,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毫無表情,氣氛冷到爆炸。
當我看見落地窗外濕冷的暗色,當我看見地面,牆面的水痕,當我再進一步看見天空中紛紛揚揚的雪花時——我相信,時即入冬。或者說早已入冬。
回家的路上,蘇明理看起來非常沮喪。她馱著她那龜殼一樣沉重的書包,疲疲拖拖地走在前面,有幾分頹廢,本來就消瘦的身材顯得更加單薄。
回到家,我心想這下可以好好休息了。「轟隆,轟隆,轟隆……」我彷彿聽到這樣的聲音。什麼玩意兒?我拿出包里的洗漱用品,把護膚霜,洗面奶一個接一個放好。沒扣好的瓶蓋里飄溢出我熟悉的香味。這香味有一種獨特的力量。我想起在學校宿舍里擦護膚霜的雨淅淅的寒冷早晨,跑來跑去縮著脖子犯嘀咕的室友,甚至當時那種匆忙著想去趕早操的心情也一涌而上,在這氤氳的香氣里綿綿不可斷絕。這麼一來,我真覺得我是站在那個時間段里了。
……
王勵勵撫胸哀號:「就那幾道選擇題!」
「喂,你怎麼了?」
我往那邊一看,一個穿著藍色襯衫的中年人正步履匆匆地往教師辦公樓那邊趕去。
他的性情變得時陰時晴,再也不幽默,也不會嘆息。整體成績成了絕對的追求,個別差生,能丟就丟,輕裝上陣,上課速度突飛猛進。
我坐下去,手肘撐在桌上,低下頭,緊閉的雙眼貼著手心,像短暫的逃避。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細微的動作,它在四周的寒徹里給了我微弱的支持。
這個時期,邁克魯斯已不再成其為邁克魯斯。
「天府一中的樹葉。」他說,「你可以拿它做書籤。」
每個人都像在大戰前夕,往濃霧中眺望敵營。既然號角還未吹響,那就繼續這樣吧。迷亂的年代,得過且過的日子。心裏墓碑橫陳。
「啊——」艾利亞拖著哭腔,「我把方便麵打倒在床上了!」
「嗯,還有一個多月就中考。」
我心裏猛烈地一扯。
下午最後一節課,是數學。課上到一半,我的胃隱隱作痛,之後漸漸加深,到最後已經快直不起身來。柯冉看我這個樣子,幾次想舉手,都被我攔住了。
這是一封很美很美的信。當時由於浮躁的心情,我委實沒有覺出這其中那種清麗的優美。像浸水的青草原野般的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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