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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上其實都不是好酒之人，談完正事不過是聊些官場軼聞。姜尚堯深知分寸進退，偶露崢嶸之後即刻收斂了心神，謹言慎行。

「不知怎麼，就是睡不著，躺下一個多小時了。你怎麼也這麼晚？又喝酒了是不是？」吸鼻子的聲音傳來，像是要隔著電話搜尋他身上的酒氣。

「是啊，」那邊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福頭走開，和你爹說話呢，別打岔。」聽見他的笑聲，她懊惱地解釋，「直起身子趴在床沿上要聽你的聲音。哎呦，走開，爪子臟死了。你怎麼還不睡啊？」

「一定上門拜候孟叔。」姜尚堯恭敬說。

「小姜同學，夏天去壺口只能看咆哮的水，冬天去還能聽嘶吼的風……」

「你也不看看現在幾月份？去壺口吹風啊？」

待笑聲稍止，姜尚堯謙遜地欠一欠身，坦然地答說：「既然孟叔問到，那我大著膽子說兩句看法。石原是第一條高鐵線，意味著將來會有更多重要的幹線興建高鐵。加快基礎建設，能拖帶很多關聯行業的繁榮，像冶金、能源。具體到我們省，煤炭流通速度增強，等於未來天然氣、電力、焦化、金屬鍛造這些行業都會更上一層樓。我叔說眼饞，其實也就是嘆惋個人能力有限而已。」

這句話儼如定心丸，區德與袁局相顧一視，兩人喜形於色，區德咧嘴問：「那我們再干一個？」

孟時平手中杯子轉了兩圈，注視姜尚堯良久，點頭說了一個「好」字。接著轉向區德，拍拍老友肩膀，「聽見沒有，你侄兒都說將來大有發展機會，急什麼？難不成還一口給你吃成個胖子？」

再往下拉，看見「福頭娘親」四個字，他不由低笑出聲，心隨意動，撥響對方電話，同時看看表，已是凌晨一點多。

德叔若有所思，默然點頭。

慶娣輕笑，問：「姜總也趕時髦啊？你也過起洋節了？」

30471是杜老撇的監號，礦下出事後，是姜尚堯背杜老撇出井，也是他陪車一路送回監獄。他聞言心頭泛起一層不可言說的愧疚，因為出事那一瞬，杜老撇其實是離他最近的人。

「翟醫生？對不起，電話聲音有些不一樣，一時沒聽出來。」

洗了澡出來，房間電話剛巧響起。姜尚堯尚在疑惑慶娣怎麼不打他手機，接來一聽，卻是個陌生的女聲。「喂？」

那邊遲遲不出聲，姜尚堯低喚她名字：「慶娣。」

「我叔的，我就一司機。」

「冬天有冬天的美。四季皆有景色，這和人一樣，萬般都是變化。」

如此一想，剛萌發的念頭又被他掐滅。他將車緩緩駛離大路，沿湖而靠，按下車窗。清冷的空氣襲進車內，記憶也分外清晰。冶家山和圖書監獄里的一幕幕重歸於心，腦海里的各副面孔浮現眼前。

「難怪，看樣子就知道發起來了。」

這一說，他頓時牙痒痒的，「趁我不在身邊，故意撩撥我是不是？」

「又來上課了吧，沈老師。」

孟時平指著區德連連搖頭，一掃眼瞥見姜尚堯臉上笑意，有心考較，問說：「小姜，你叔眼饞什麼，你肯定明白，說來聽聽。」

「德叔，我沒哪兒想去的。年底了，酒店環境清靜，正好靜靜心。」

「那我有福了，一年下來，我要收多少禮物。」

姜尚堯再問：「您哪位？」

省委常委、省紀委書記翟同喜。姜尚堯品味著德叔的話語，拿出手機，將翟智撥來的號碼存好。輸入名字時，他猶豫了數秒，仍舊按下「翟智」保存。

「今天說是平安夜，明天聖誕節，聽說都要送禮物的。」

「我是翟智。」

孟時平正準備上車，身後突然有人喊了聲：「孟叔叔？」

姜尚堯沉吟一下，報出號碼。她撥響他的手機，然後莞爾說：「這才有再見的誠意。我家住7號樓，過年有誠意看我拜年的話，和警衛說一聲，找7號樓翟書記的女兒就行了。」

姜尚堯之前心神巨震，此時反而鎮靜如常。伸頭縮頸都是一刀，他索性微笑著上前一步：「翟醫生。」

姜尚堯嘴角浮起一絲笑，「這個當然是要感謝的。」

直到她背影消失，姜尚堯才搖搖頭，雖然翟智和他沒多大關係，他也不仇視這等天之驕女，更不討厭爽利直接的女人，可相處而下，還是令他深感吃不消。

孟局和袁局同時呵呵而笑，孟時平略帶三分無奈搖頭，「幾十年了，還是這喜歡擠兌人的臭毛病。我還沒說什麼，大帽子先扣上了。」

其他人頗有些詫異，孟時平問：「你們認識？」

姜尚堯對目前的境況不能說不滿意，可再進一步似乎隔著九層天闕。他想及來年的行業整頓，想及魏懷源能輕易地利用他無法招架的種種手段，想及他在雁嵐墓前許下的句句誓言，一種無從掌握局勢的焦灼感在胸中燃燒。

他看一眼她手邊彩虹似的雞尾酒，對吧侍應說：「水。」又問她：「不是說和朋友一起？喝多了應該讓朋友送回家，在這種地方坐久了可不好。」說著看看腕上的表，意有所指。

姜尚堯心中一動。這個問題看似簡單，實際上下了個暗套。若說施工招標，這席面上的雖都不是外人，但行事直白是為官場大忌，擺明了車馬，大家都不好看；若說高鐵增加了外運能力，德叔做了這一行這麼多年，還計算著這個未免給人格局太小的感覺，又落了下乘。他繼而想起德叔之前的叮囑，和圖書拿眼望過去，德叔眉目舒展，揚揚下巴說：「你孟叔存心為難你，放膽子說，咱輸人不輸陣。」

「誰叫我從小不走尋常路，專愛嘲諷世俗？我媽擔心我在那裡沒人掣肘，一發神經帶給她一個蹲過監獄的女婿，她會崩潰的。」翟智瞥他一眼，自得其樂地笑起來。「開玩笑，我是迫不得已，家裡壓力太大。」

她招手走了幾步，又回頭來正好撞上姜尚堯的視線，翟智嘴角挑起，笑意意味深長，令姜尚堯剛平靜的心緒又翻起巨浪來。

那邊像是被他打擊到了，翟智微微吸了口氣，許久不說話。

雖說兩人交情匪淺，說話不需拐彎抹角，可這種應酬技巧德叔早已嫻熟於心，不過是順勢溜兩尾「松柏常青」之類的須而已，當下言談甚歡地一起進了專用電梯。

他胸腔震動，悶笑連連，順手將車窗關上，滑進車道，「明天回去后好好陪你幾天，元旦你放幾天假？我們去石窟，你肯定喜歡。」

「當然。」翟智鄭重點頭，「以前雖然也看起來光明磊落的，不像其他犯人，但是，那時候有股鬱氣，好像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冤屈似的。現在，淡定很多，好像——一切盡在掌握。你說男人的自信能從哪來？不就是錢和權嗎？是不是這個道理？」

「你爸那個順風耳還會有他不知道的事？約好了明天見面。」孟時平呵呵一笑。「小智，你就不怕我又把你爸灌醉了，三天下不了地？」

翟智本來打算推門下車，聞言又坐回來，「既然說再見，那把電話號碼給我。」說著就打開手袋拿出自己的手機，一副不容拒絕的樣子。

回到自己房間后，他站窗口燃起煙，再次揣摩席宴中的細節和眾多言外之音。他深知自己的短處，學問與見識太少，唯有靠勤勉與認真彌補。偶一得閑，也是與慶娣一起，看書與上網。想起慶娣，他拿起手機，一看已是接近十二點，又再放下。

聽兩人說話私密，區德與袁局都後退了尺許，姜尚堯初時心中已是一悸，更加退多兩步。

翟智臉朝向前方，不答他的話，指指前面：「右拐。」接著才說：「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氣質不同。當初你送30471來醫務處時，其他人都鬼頭鬼腦的，就你最鎮定，眼神也最急切，看得出你是真心為30471擔心。」

又聊了一會家常，服侍德叔睡下后，姜尚堯進了隔壁房間和隨行的兄弟摸了兩圈麻將。

「今天平安夜啊，朋友約了在上面唱K。孟叔叔，我還要問你怎麼會在這。好啊，你回原州我爸居然不知道！」

「小智？怎麼在這？」

那熟悉的濃郁的憐愛浮裹著心，他沉湎於此時薰wｗｗ.ｈｅｔｕbｏok.ｃｏm•cｏｍ人的醉意里，「慶娣兒。」

翟智本是極認真的表情，等著他的反應，聞言失笑，拿起搭在吧凳的大衣，說：「看來出獄之後，是人都會厭煩有個提醒他不光彩經歷的人出現。本來我還有些好奇的。好吧，不討你嫌了，幫我結了這杯的帳，感謝什麼的，一筆勾銷。看你現在的境況，應該也付得起。」

這等逢迎權貴的手段，姜尚堯幾年前是想也不曾想過的，與他的生活殊無關聯。此時敬陪于末座，他凝神細聽、暗自揣摩，偶爾見縫插針應對一二句，很是恰到好處。孟時平裝模作樣地大嘆「後生可畏吾衰矣」，而德叔的笑容更加愉悅快慰。

孟時平和區德稍事寒暄，望向姜尚堯，問：「這就是你侄兒？不錯，小夥子一表人才。」說著摸摸腦袋，「我們老了。」

歡宴終散，大堂前司機等候已久，三人送孟時平上車。

姜尚堯樂得討論輕鬆話題，奇怪地看她一眼，問：「有樣子看？」

姜尚堯頓時蹙緊眉頭，記起來是翟醫生。不知對方來意，他沉默稍傾，問道：「我是，你哪位？」

「謝謝。」姜尚堯很是誠懇。

送走袁局后，德叔長長舒了一口氣，轉身拍拍姜尚堯後背，「今年，算是告一段落了。」

姜尚堯隨同德叔一起回酒店房間，德叔說道：「不用陪我這個老頭子了，想去哪兒玩自己只管去。」

「我等你說一句謝謝來著。」

「那就下來坐坐吧，二樓酒吧。我有點喝多了，正好想找人聊天。」

原州數日，德叔于省內的脈絡基本已經掌握，可以說，事實確如德叔遺憾的，這些年他著重於運輸，疏忽了其他方面。鐵路系統自成一體，德叔的關係決定了他對聞山運輸業的掌控力度；但也因為此，影響了對其他方面的滲透。

姜尚堯一陣默然，彷彿回到冶家山，一身白衣的翟醫生橫眉冷目、凜然有威，對著亂鬨哄的他們冷靜一喝：「都給我出去！」他突然發現自己面對這個強勢的女人，幾乎唯有苦笑。他問：「你怎麼回原州了？還以為你很熱愛那工作。」

姜尚堯未曾思考去與不去的問題，對方已經放下電話。他不由一嘆，心想幾年不見，翟醫生還是這種雷厲風行的作風。

「好，我不止想去石窟，還想去壺口。」

隔著電話，他能想象此時她縮在被子里，長發鋪滿枕頭，笑得滿室溫暖馨香的樣子。福頭總喜歡湊近嘴巴，聞一聞她肌膚的香味，估計她此刻一定是拉上了被子，掩住了半邊面頰。心中柔情滿溢，他不由就說出來：「過節也是因為有你，每一天都值得慶祝。」

這玩笑並不好笑，姜尚堯扯扯嘴角聊以應和圖書付，「前面？」

他直接想說「不需要房間服務。」那邊的女人已經先一步問：「姜尚堯？」

望一眼窗外林木茂盛的沿湖路，不用問已經瞭解是什麼地方，姜尚堯不多言，只是點頭說：「那慢走不送，再見。」

「大小夥子，和我這半百老頭子差不多的心性。」德叔也不知是贊是彈，說完忽然想起什麼，「剛才袁局說，省紀委翟書記和孟局是黨校同屆好友，那翟醫生的父親……」

年底前，姜尚堯隨同德叔上原州。

翟智上車后再次打趣他：「S600？有錢人啊，不過這車型會不會太老氣了點？」

在龍城國際的大堂前，德叔與原州鐵路局局長平心靜氣地等待著，偶爾低頭輕聲交談一二。稍退後半步的姜尚堯心中回味著之前德叔的那一番叮囑：「鐵道部自成一統，運輸局孟局長這次從部里下原州視察工作，輕車簡從，難得抽時間來會晤。他在原州局時我們已經是老相識了，這麼多年交情，關係來之不易，等一會說話但求謹慎，不可冒進。」

聽見對方清亮亮一聲喂，他鬱結的心頓時柔軟舒展開。「福頭他娘，還沒睡呢？」

「孟局，今年你是長風破浪，更上青雲，看得我那叫一個眼饞艷羡，這第四杯更加要幹了賀一賀。」

在原州盤桓數日，各處照會應酬不休。德叔一是為了來年的車皮調控指標，二是將姜尚堯以他接班人身份介紹給一應關係。這一次宴請邀約，則主要是聯絡感情，另外請孟時平不吝法眼，幫忙鑒定他新獲的一幅蕭照真跡。

該說的早在酒桌上傾斟完畢，大庭廣眾之下，孟時平只作老友相聚一般與袁局和區德一一握手道別，到了姜尚堯，格外多說了句，「有機會到京里，別忘了孟叔，來家裡坐坐。」

「無緣無故的買什麼禮物？」

龍城國際二樓酒吧裝修得美國鄉村風格十足，翟智坐在橡木吧台前，正好迎著門口。看見他時，她淡淡一笑，哪有半分醉態。

「既然明天見那我不打擾你了，孟叔叔。」那女人嘴上帶著笑，目光掃過孟時平的朋友，停在姜尚堯身上時，笑意微凝，「姜尚堯？」

「喝什麼？」眼前的人除卻堂堂磊落氣質，與冶家山穿著髒兮兮的獄服、剃出青色腦門的30352何來半分相似？

只有在家人和慶娣面前，才剝肉見骨，還複本質。

「只喝了一點。想我了？」

回眼望去，喊他那人穿了套黑色及膝的毛呢裙，披著質感極好的格子圍巾，手上搭了件大衣。端莊秀麗，不是老翟家的孩子是誰？

「那是。我打算以後大節小節一個不能落下，挨著慶祝。」

「我感動了，感動得想吻你。」

姜尚堯暗自舒口長氣https://m.hetubook.com.com，知道這是過關了。他給桌上人輪番斟滿酒，再坐下不由突然想起慶娣在電腦前，搜索出頁面給他看時那抬頭的一笑。

當然前兩個目的不須宣諸于口，最後一個酒酣情切時，又無外人在場，三個醉翁自然心照。

見他沉默，翟智轉移話題，「現在在做什麼？」

捂在被中的低笑傳來，好一會她才正色說：「我是真感動了。被人喜歡，原來這麼幸福。」

姜尚堯點頭不語，翟智瞟他一眼，笑嘻嘻望向孟時平，「我的病人啊。孟叔叔，我先走了，明天你可不許失約。」

比約定時間稍晚五分鐘，像掐準點似的，一部奧迪大黑殼不疾不徐滑進大堂車道。司機下車開了車門，德叔與袁局近前兩步，迎了孟局下車，雙方笑容如拂面春風，氣氛和諧。

孟時平掩住酒杯，似笑非笑望向區德，「老區，你這話我怎麼聽都不是那個味，話里話外都在敲打我。怎麼，石原線，你也想分一杯羹？」

若說他多年前還有些少年人的傲氣，這些年的監獄生活也早把稜角磨礪圓滑。無論在礦山，還是貨運公司，和粗人在一起自然是渾話不絕於口；而權貴結交，那又另外一副面貌。遊走兩極，變色龍的伎倆已成本能。

「一會就睡，我明天回去了，想要什麼禮物我早上去買。」

這一個單刀直入，座上人都笑起來。區德也不遮掩，嘆口氣說：「我也知道自己斤兩，沒那個實力。但是石原線是第一條高鐵，意味著什麼，大家心裏都明白。我吃不動，吞吞口水總成吧？」

「我回冶南，包了個礦。」

姜尚堯聞言苦笑，「德叔，我真不知道。翟醫生是冶家山監獄認識的，是獄醫。說真的，我剛才被她嚇出一身冷汗，要是當著這麼多人喊一聲我的監獄號，或者說起冶家山監獄，那我真給您老丟大臉了。她要是紀委書記的女公子，不可能跑去冶家山監獄工作吧。」

翟智邊拉安全帶邊好奇問：「你叔？今天大堂那個？有個闊氣叔叔你怎麼會進監獄的？我記得你是……」她搜索腦中記憶，「黑社會組織罪、入室搶劫。」

姜尚堯暗自苦笑，「翟醫生，你對我印象未免太深刻了吧？名字、罪狀，還有什麼你不知道的？」

「我還以為你會第一時間先感謝我。剛才大堂里我也算反應敏捷，沒落了大家面子。」

姜尚堯毫不意外她說話的直白，無奈回她：「翟醫生，你這是取笑我呢？我送你吧。不過原州我不熟，要你指路。」

「嗯，進去一點放我下來就是了，我自己走。門口有警衛，出入要查驗，麻煩。」

「我要崩潰了。好好的名字被姥姥叫成望南鄉沈家大姐似的，你也這樣。」

「你這酒葫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