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雷爺，你終於到了。」黑暗中，一人說道，語氣帶著不耐。
七姑低聲道：「這也太貴了，一般般的就好。」
小美嘟嘴，「我讀書沒有你犀利。」
「平安不在，我信不過其他人做賬，今日去旺角核數。」
靳正雷將戒指盒放在梳妝台上。「我去做事，會儘早回來。」他留戀地撫她面頰，克制不住深吻的慾望。
「進她家后，我逗留不超過五分鐘，然後回到車庫離開，偷偷去了新界。」
「不是求婚，」說出這四個字對他來說無比艱難。「不代表什麼，沒有任何意義。只是一個禮物。」
靳正雷一口喝乾水，拎起一袋軍火，隨即卧倒，同時警告：「噓。」
回到寧波街，美若打開電視，一個電視台在放生活節目，一個在放芝麻街。她搜完一輪，坐回沙發里，眼神獃滯。
她點頭。刮過的下巴乾淨清爽，讓她不由想起那短短胡茬昨夜廝磨她皮膚的感觸。
「兜彎說話的也不是靳老闆。」
他轉向助理，「疑犯購入大批軍火，手中有重型武器。為防目標逃逸傷人，打電話給行動處，請求支援。」
壽頭拖了行李袋來，默不作聲打開，一人丟一把短柄微型衝鋒槍。他道：「開搞，天光前我們要過深圳河。」
「不捨得你。」他托住她下巴，再覆上一吻，這才下樓。
小美瞥她一眼，神情沮喪。
壽頭和蝠鼠兩人沉默地收拾物品。
美若將音量關小，從倒後鏡里望向七姑。
梅艷芳一曲終了后，正在播報新聞。
陽光穿透山林，樹枝劃過他的臉和手臂，他聽見胸腔里心臟激烈地躍動泵血，聽見過耳的呼呼的風，聽見身後不遠警犬咻咻的喘息，以及直升機螺旋槳的轟鳴。他沒有片刻的停步。
有一次太興奮，詹小美提起最愛的密斯朱，她曾央求靳正雷約會密斯朱晚飯。說罷吐舌頭。
「我確實沒有譚笑聊天談心，我做了別的事。」說罷他觀察她表情。
「新界我有間木屋，偶爾會上山住幾日。」
「詹小美，你能不能進前十五名？」
美若手中方向盤急轉，堪堪避開前面迎頭而來的一部貨車。
美若挽著七姑的手臂，攬住小美肩膀，一起去停車場取車。和家人在一起，感覺萬分心安。
靳正雷正在穿一件勞夫勞倫馬球衫，和圖書手臂揚起時，背肌虯結,龍形生動。
詹小美驚魂未定，兩眼瞪大，臉色蒼白。七姑緊抓扶手，大口喘氣。
神情讓他滿意，他笑意更深。小騙子，她敢說方才沒有一秒鐘的醋意和失望？俯下臉，靳正雷用耳語的音調道：「好險，差點讓我阿若傷心。」
「那不是應該的？姐姐是妹妹的許願樹。」
她抬頭，詹小美倚著門框的身形模糊。美若抹去淚漬，看見妹妹關切擔憂的臉。
詹小美緩緩走來，在她身邊坐下，乖巧地，用衣角給她拭淚。
美若看一眼，「我不能收。」
他躬身，拉開梳妝台最下面的抽屜。「阿若。」
「你怎麼了？」
小美不再怯怯的，恢復自信和驕傲。她扭開電台聽歌，和梅艷芳一起唱「交出我一生，憑一顆愛心，交付每份誠懇」。又道：「家姐，我想養只狗，像布魯托那樣，耳朵長長的。」
「阿若……」
「說你不是。」
那裡有兩個幫手。
他失神，定定看她。「這才是我阿若。」他在心中自語。
「他答應過我們。」美若嘗到舌尖的鹹味，像她的聲音一般苦澀。
她依然親手送他去死。
「家姐。」小美小聲喊。
「太乖巧了，就不是你。」
壽頭和蝠鼠對視一眼，蝠鼠道：「雷爺，要滅口我們會在這裏等一日？」
「我能！」小美想跳起，又被安全帶拉回去，「我能！我保證。」
「等你成績拿第一。」
一切都是徒勞。就像比干問：「人無心如何？」賣菜婆答：「人無心會死。」
美若正陪小美買新書包和新衫。
他跳過一塊石頭，攀上一座山丘，向前方向密林狂奔。
「才不。」詹小美反對，「他很好眼光。」
他知道恐懼是什麼。恐懼是一種由心而發的戰慄，令人軟弱。他利用過很多次。不能讓人敬，便要令人怕，他是多少人望而生畏的大圈哥。
小型會議室里的橢圓桌前，一位高級警司轉向眾人。
「家姐！」小美尖叫。
靳正雷握住他手腕，朝門外擺一擺頭。
「那……」美若讓步，「考到前十？」
美若用一個靠枕捂住臉，默默流淚。
山林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四周蟲鳴唧唧，靳正雷到達木屋。
「你打算向我描述你們的每一個動作每個步驟？」和圖書美若揚眉，「好，我洗耳恭聽。」
美若關掉電視，她要咬緊拳頭，才能令自己不至於痛哭出聲。
詹小美換好新衫下樓，她家姐蜷縮在沙發里，電話線拖著話筒，倒垂在茶几旁搖晃。
油麻地西九龍警署，一名探員敲門后推開。「組長，目標一切正常。」
他頓一頓，說道：「現在有人證物證，足夠他坐十年八年。不過……」
三人趴伏在地，壽頭凝神細聽，有夜鳥振翅，他面色一絲絲沉重起來。蝠鼠惡聲問靳正雷：「你串通差佬？」說話間揮拳相向。
「今日起這麼早,有事？」
他由鏡中看她，笑容古怪：「以往小美總托平安傳話,你回來后,就是你。」
美若想起他對蔡炳謙講他為情所困，玩自閉，在新界山村獨居，忍不住笑出聲。「你見了譚笑，發現為情所困，去新界山村自閉？」
「是。」美若強笑。
「一年才那一次。」七姑訥訥。「小事你也記得。」
美若竭力控制，不讓自己流露出微末的異樣。
「你想我怎樣？看了報紙找你算賬，再送你一粒子彈？」她仰高下巴。「你被槍殺有癮？」
女聲平靜清晰：「警方今日上午十點二十分，在亞皆老街一棟商業大樓展開搜捕行動。行動中雙方有零星交火，疑犯隨後駕駛一輛藍色林寶堅尼，車牌號碼為XXX，由廣東道駛上青葵公路。西九龍總區警署發言人稱，疑犯為中國籍男子，現年三十七歲，有黑社會背景……」
「我八年才這一次呢。」美若摩挲她布滿老人斑的手背。
壽頭丟來一個袋子，「一人一袋，準備下山。下山後按計劃，我送你上去，蝠鼠帶貨自己走。」
難怪妹妹情願相信流言，看他都說了些什麼。美若無奈嘆氣，「我沒有考第一，但我一直是前三名。」
他抿緊嘴，而後道：「你對前日報紙緋聞避而不提。」
「莫理人眼光，自己開心最重要。」七姑安慰她，「小美小姐也很開心呢，這半年笑容多過前八年。」
他嘴唇緊抿，凝視她。
扳機扣動，第一發子彈撕開夏夜靜謐但緊張的空氣，緊接著嗒嗒嗒嗒，驚鳥無數。強大的後座力令手肘微震。
蝠鼠理智回復，深深吸氣。
「警方包圍了新界大帽山附近一座木屋，對峙三個多
ｍ•ｈｅtuｂooｋ•coｍ.com小時。對方火力壓制厲害，飛虎隊三次試圖靠近潛入，全部失敗。最後不得已投放催淚彈，混亂中彈藥自爆，木屋被焚毀，其後在木屋裡發現三具燒焦的屍體。」對他來說，世上只有一種恐懼，超越了失去生命。
「我只會為一人所困。」他也笑，然後凝視她，「你知道是誰。」
那是小美第一次擁抱她，主動的。
七姑開懷，「這樣一家人一起，多好。」
他大口咬餅吞咽，就著一壺山泉水。
那人上前伸手，他反應神速地捏住那人手腕反轉。
詹小美由試衣間出來，在鏡前左顧右盼，「家姐，好不好看？」
他從她眼中得到相符的答案，咧開嘴，笑得像中了大獎。
組長目光掃來，蔡炳謙放下手中報告。「申兆文與賀江海願意做污點證人。目前已知靳正雷巨額資產來源不明，涉嫌販毒、殺人幾項罪行。O記西九龍反黑組帶回若干證人，偵訊工作正在進行。」
七姑擺手，「不是我。」
他的心在別處，在他阿若那裡。
美若好笑：「你爹哋怎講？」
靳正雷挑眉，「我比你更惜命，不捨得死。」又對面前的乾瘦小子道，「蝠鼠，拿點吃的過來。」
她知道，他那樣桀驁不馴的人，怎麼可能束手就擒？更何況，他混跡黑道十多年，仇家不計其數，多少人在屏息等待機會。
她不自覺瞪大眼。
他低笑，「乖巧了半年有多，我幾乎以為你變了性情。」又鄭重其事問：「阿若，你的耐性還剩幾何？」
美若手掌滑下，抓住他衣衫。
她雙手置於身體兩側，暗自捏拳。
「家姐，爹哋還沒有回來。他知道我今日開學的是不是？他答應了送我去的是不是？」
對方笑，「雷爺，我摸摸你衣衫而已，看看你是否按計劃做，莫將差人引過來。」說罷回頭道，「壽頭，衣衫是濕的。」
直到插播新聞：「西九龍衝鋒隊隊員發現疑犯所駕駛車輛，目前已經確定，疑犯棄車后，逃逸至新界大帽山。警方已經請求飛虎隊支援，出動直升機偵查行蹤。對於為何請求行動處支援，警方發言人不做任何解釋。初步懷疑，可能與疑犯極度危險，藏有大量重型武器有關。」
「明日小美開學，希望你送她去學校。」美若提醒道。
和_圖_書他說話時抬眼緊盯兩人，露出大部分眼白，表情兇悍。
商業罪案調查科組員隨之彙報：「申兆文夥同財務公司老闆，也是和興成員，綽號『大海哥』的賀江海，利用藝術品投資方式洗黑錢，兩人已承認，是受輝煌影業公司老闆，和興龍頭靳正雷指使。」
清晨他出門時說：「阿若，我不捨得你，我會儘早回來。」
這一次，他同樣利用恐懼，只不過，是殘忍地對待自己。
他一顆心充滿恐懼。
美若坐在梳妝台上,幫他整衣領。「深藍色也很適合你，我看煩了你穿黑衣。」
他繼續跑，攀爬，邁開兩條像不知疲倦的腿。
「七姑，我幼時生日，你過海轉幾道車給我買蛋糕。我寵小美的心，和你寵我一般模樣。」
只聽外面有人用大喇叭呼喊：「靳正雷，你已被包圍。重複，你已被包圍。」
他瘋狂地賺錢，為了讓阿若看見，「瞧，不止你那個突然冒出來的小舅更有本事」。他玩女人開派對，想告訴她，「沒有你我還是我」。
「可是，你也沒有考第一，爹哋就送你一隻貓。」
她沉默，然後問：「你認為我在做戲？」
知道她在規避危險話題，靳正雷心中只剩嘆息。他親吻她的手腕，「我盡量早點回來。接你回寧波街住一晚，明早一起去？」
這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搏。即使九死一生，那又如何？他本是從江湖來，自當由江湖去。靳正雷注視黑夜中，叢林間的憧憧人影，目光平靜而堅定。
「你信？」
美若搖搖頭，深呼吸。解釋道：「我走神。」
她回視他良久，「不是。」
靳正雷在奔跑。
前日報紙有偷|拍照片，他夜半在譚笑家逗留超過三個小時。「譚笑說你們只是聊天談心。」
「你們要的貨齊了，剩下一半錢我到了越南后給你們。」靳正雷坐在竹床上，吞下最後一塊餅，沉吟道，「當然，現在殺掉我也可以，免得走漏風聲，影響你們下一票大生意。」
他做個堅決的手勢：「行動！」
小美很愛和她聊天，像洪水破堤。她告訴美若同學們的怪癖和笑話，也會談她最討厭哪個密斯，最喜歡哪個。
美若張開手臂抱緊她。
他要在差佬門追上他之前跑到那條溪水邊，洗脫身上的氣味，要在天黑前，跑到他的木屋裡。
他必須hetubook.com.com擊敗戰勝那種恐懼，失去阿若的恐懼，像往昔每一次擊敗困境和對手。他必須活下去，好好活下去。和她在一起。
「他不會欣賞。」美若道。
詹小美喜笑顏開：「我再去試另一件。」
美若含住他的舌尖，有漱口水的檸檬味道。她模糊地想，他戒煙多久了？三個月？四個月？
美若獨坐到天光，終於等到何昭德的電話。
美若坐她旁邊，低頭道：「是啊，兜兜轉轉，回到原點。」
「阿若，我們認識多久多久？」不等她回答，他繼續，「十一年半。上一次你由我身邊逃開，剛好半年。這一次，接近七個月。這七個月，知不知你最常做的動作是什麼？點頭。」
孩子氣讓美若發噱不已，她笑著重新扭大電台音量。
「他嫌她，說她像菠蘿包一樣臃腫。腦子也像，全是發酵后的洞。」小美噘嘴。
「突然……」美若哽咽，暗自慶幸關了電視。「突然有些傷心。」
她連走路也是蹦蹦跳跳的。
美若拿起一件小外套，在小美身前比劃，「顏色很搭配，好看。」
小美抱住她：「家姐，你不會離開我的是不是？」
小美得意，「爹哋講的。」
「家姐。」
組長明白他隱去的真實想法，「蔡督察，你想等他內地的同黨過來，一網打盡。但是，」他敲擊桌案，斟酌後下決定，「不能再等了，和興連續數人落案，靳正雷早已醒覺。再等下去，錯失良機。」
靳正雷躺倒在門邊的竹床上，大口喘息。
她咬住下唇，露兩顆細碎小白牙，靳正雷伸出舌尖，在她唇上掃過。「本來打算和你一起去住兩天。丁維恩會玩浪漫，我也可以陪你露天席地看星星。不過恐怕沒……」
他走近前,注視她雙眼。「她雖然小,但明白你的重要性。」詹家的女人都太聰明。
美若眼中的拒絕堅定。
他打開盒子，裏面一隻粉鑽戒指。獨鑽，方形。
何昭德徵求處長點頭同意后，彙報道：「寶華銀行前高級經理梁敏超已經坦白，八二到八五年間，他幫助申兆文以一般匯款方式，避開金融監管條例，轉移資產，有數十次之多，數額近億。」
在大帽山的山林里。
她從鼻子里嗤一聲，「除了你和譚笑，無人知真假。去新界做什麼？夜半？現在和興衰落，需要雷爺親自出馬，交收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