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律師接過，逐項解釋。
所以提早將生日禮物送給她。
「……我才沒有愛上你，我最多同情你。」
七姑抹淚。「那年，小小姐很小呢，才十多歲，和小美一般乖巧，也很聰明懂事……」
那人戴了頂舊帽子，無法辨清面龐。可美若只憑第六感，已經確知是誰。
「還好。」
詹小美滿臉疑惑，小聲再問：「家姐，你確定他也不是你男朋友？」
「這些天，我一直發惡夢。」她對章博士講，「夢裡阿媽大笑。」
詹小美不再叫嚷回家回寧波街，用心和同學交朋友，萬聖節央求美若幫她挖南瓜做燈，和四九叔的幼子阿MO一起去鄰居家討要糖果，考試拿幾個A。
「……他，」章博士掙扎，「靳正雷先生，是我開業以來第二個病人。」
「A型。」美若強笑。「小美，你出去一下好不好？我還有兩句話和這幾位叔叔講。」
有熟悉的聲音呼喚她，似在門外，又似在內心。
「那和留給你也是一樣。」
美若不掩疑惑。
露薇點頭，摸她的發。
他生前，她滿心的恨和不甘，在他身後，他的好居然全部湧出來。
——「阿若，我會回報你，賺很多錢，給你買靚衫，送你去讀書，前呼後擁，讓你做真正的詹家小姐。哪一日我不走運，衰到撲街的時候，我將錢都留給你。」
章博士平靜道：「我明白。你最先認識他，救了他。你將他視作平輩，甚至是你的歸屬品。收養人對於被收養者，往往會產生一種保護和佔有心理。那天開始，你們關係轉變，你感到被他背叛。」
鑒定科警員解釋：「父母任何一方是O型血不可能有AB血型的子女。」
「小美。」美若哽咽，「……我不信他會死。我還有一絲希望，一絲。」
那年生日，他們去半島扒房吃西餐。那樣一個粗人，什麼也不懂，還請了人拉小提琴，又帶她去遊船河，吹海風。今年生日，他是否也打算帶她去新界數星星？
哪知維恩也同道：「對不起」。
「爹哋為何將遺產都留給家姐？」
隨之靜寂。美若長長呼吸，緩緩開口道：「對不起。」
——「我在她家逗留不超過五分鐘，然後偷偷離開去了新界。」
露薇抱緊她。
「事發前一日，24K羅寶華家人報警，羅寶華失蹤超過二十四小時。」為靳正雷而成立的行動小組組長沉吟道，「通過羅寶華家人提供的牙科病歷進行比對，特徵與三具焦屍其中一具相符。」
「那樣只會讓你崩潰。詹小姐，一切已經過去了。」
——「我很失敗。我放手。」
章惠山點頭。
她悲heｔｕboｏk.ｃoｍ•coｍ從中來。
維恩哽咽：「這樣很好。」
七姑攬住小美，和她一同流淚。「冤孽，冤孽。」
七姑同樣淚盈于眶，「小小姐，你和小美小姐一起走吧。我這樣老，又不識英文，移民局不會讓我跟你們一起去的。」
「即是說，詹小美並非……」有人驚愕。
律師抹汗，「這正是我們此行的目的。」他和身邊人各自打開文件夾，一一列數。
美若強自鎮靜，問：「瑞士哪家銀行？」
「七姑，你也不理解我。我很傷心。」
「詹小姐，這是去年你名下財產增值表。」銀行代表遞來厚厚一疊文件。
詹小美拒絕：「他們害死我爹哋，為什麼要幫他們？」
美若掩住臉，淚從指縫間溢出來。
「難道你不想確認他的生死？」
「詹小姐，鄙律師行一直接受你的委託，為你管理名下基金。」
小美補充：「家姐，他們說要見你，說從瑞士來。」
她慘笑：「我可否知道，名下有多少財產？」
「家姐不想念爹哋嗎？」
「我以為我們都是詹家人。」
圓玄寺山門外，他為她搶頭炷香；觀塘老樓下，他迎上她手中槍管；醫院產房外，他一支接一支吸煙；半山新宅子的門廊下，他靜候她從門后現出身形。那一雙雙欲語還休，盛滿無奈和歉意，痛楚的眼睛，在夢中凝視她，伴著阿媽的狂笑。
「那要先問過阿MO的媽媽。」
他那樣的人，絕不甘心被困於牢籠十四年，那麼，他甘心死於槍火？
小美有少許失望，「只是旅行？」
另一位高級警司從旁回答：「靳正雷從不去正規醫院看牙，我們找到旺角一間無牌牙醫診所取證，那位醫生為了多賺錢，每次症病後都會銷毀病人記錄。」
她盈眶的淚落下，止不住地淌。
七姑到底經歷豐富，心中雖則惶然,依舊如同往日般,煮飯煲湯。而小美一直躲在房間,不肯下樓。
門外人聽見聲響，隨之起身，轉而迎向她。
像第一次見面，他幾乎再次溺於她眼中，一再克制，依然伸出手臂，緊緊擁抱她。
——「我只為一人所困，你知道是誰。」
「我勸他娶她，給小美一個父親，不要像我一樣。天知道我有多艱難……」她泣不成聲，「這是個怎樣的世界？」
「我很慚愧。」
「為什麼？」
「七姑，我家姐與爹哋到底有什麼事？她為何哭得那樣傷心難過？」
「可以找他的牙醫。」
他說「恐怕沒……」，是說「恐怕沒有機會了」？
美若笑容乾澀。「大概……不不，確定不是。」
詹俊hetubook.com.com臣第二日才到，看見美若便笑，「我以為你不打算回來。」
「七姑，講給我聽，我要知道怎麼回事。」
——「阿若，你終於又是我的了。」
美若痴痴聆聽二樓傳來的嚶嚶哭泣聲,直到露薇聽聞消息趕來。
章惠山緩緩道：「他，他同樣痛苦。令人欣慰的是，同時，他意識到痛苦源於他的行為。他有自省，也痛悔。他最後說，欠你良多，下一世再還。」
美若泫然。
「分辨不出。」她笑，像鋸齒滑過玻璃，嘎嘎地響。
「好，你呢？」
詹笑棠發飆：「我怎知道？反正不是我！」
小美重燃興奮：「牛津嗎？」
「這是總資產表。」律師遞來另一疊文件。
「你一定知道真相，阿媽最親近的人是你！」
她模糊想起，曾經聽過同樣的話語，想笑，卻又更多的淚湧出來。美若嘶聲問：「你偷渡來的？」
美若點頭。
「想不想去家姐念書的地方去看看？」
小美的淚灑在她胸脯上，七姑嘆息。
「爹哋為何不葬在阿媽身邊？」
美若沉默。
回到薄扶林，她獨坐在房中，撥打電話：「小舅，小美真正父親是誰？」
「阿若，你可好？」
私下裡，她依然會對七姑抱怨，「我想家，想寧波街，還想梅琳和寶兒。七姑，你想不想？」
姚令康躊躇道：「或許，糾纏太久，已經分不清愛恨。」
「我去打電話。」她在電話里委屈訴苦，「阿MO，我以為家姐會送我一隻布魯托。」
「你聽我講，七姑服侍你們到大，心滿意足，該去姑婆屋養老了。」
七姑點頭。
「終於如願以償。終於。」
組長咳嗽一聲，繼續勸說：「現在最新的DNA鑒定技術已經證實可以運用於刑事案件，我們計劃將屍體的組織樣本與詹小美的血液樣本送去美國進行比對。詹小姐，希望你能繼續提供援手。」
「七姑……」
「你也是，保重。」
她飛奔下樓，開門時又怯懦。如果當年她打開後車廂時，做了另外一個選擇，那麼，會不會有後來十多年的愛恨交割？
——「你一直在無視事實，你明白，我喜歡你。」
美若朝妹妹示意，「小美，過來叫舅舅。」
小美瞪大眼，「他不會說中文？我沒有見過他，家姐，你確定他不是你男朋友？」
「爹哋已經死了，還不能告訴我嗎？」
晚春時，倫敦被雨霧籠罩，美若接到丁維恩電話。
美若表情獃滯，許久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他那樣說？」
「他們嫉妒你成績好。」
雙眼對視間，美若心中瞭然，他明白她的多謝從何而來。不止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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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一個養戴妃，做解說員工作的女孩，直到她厭煩我為止。」
「你希望分辨出誰最無辜？」章博士握住她的手。
——「我好像做什麼都不對，只會令你哭。」
「我很抱歉。」
美若問她：「要什麼獎勵？聖誕節去旅行好不好？」
方嘉皓在機場接他們，給美若一個有力的擁抱。「米蘭達，你再不回來，我今年攢了年假去找你。」又望向小美，吹一聲口哨，「這位是誰？」
鑒定科的警員進來彙報，聽見那一兩聲耳語，她不由全身發冷，寒入骨髓。
小美點頭，「學校做身體檢查時就知道了，我是AB型，梅琳是A型，寶兒是B型。家姐，你什麼血型？」
丁露薇回程時，不安地問老公：「阿若說如願以償時，明明在笑，為何我感覺好冷好難過？」
美若招呼他們坐下，又喚七姑上茶，這才問有何貴幹。
「我開了六百多公里的路。」他指指身後街邊一部殘舊的二手車，「從早上到現在，很累。」
「我要爹哋，不要錢。」
他在她耳邊低語：「歡迎回家。」
「……露薇告訴我，你和他重歸於好。我很嫉妒，也有一絲解脫。阿若，你是對的，我是弱者，在家庭和愛情面前，我怯懦，我情願相信被背叛，也不敢爭取。」
組長表情無比鬱悶。
「欠我良多，下一世再還？」她全身癱軟，「我不信他會死。……我本來不信的。」
露薇瞠目：「阿若不可能愛上那個人！」
「小美小姐，七姑知道的。」七姑抱緊她，「你是想念你爹哋。」
另一位答說：「瑞士聯合銀行。」
「多謝你。」
「當初我們吵架，你讓我滾時，也未必知道已經愛上我。」
律師道：「我們四年前接受一位靳姓先生委託，為你託管名下基金，每年投資收益自動轉入瑞士銀行，靳先生在新年過後會派人來核對一次賬目。但是，今年等到現在，靳先生未曾聯絡，我們最近方才知道靳先生已經身故，只好找到這裏。」
「無人明白那一天對我來講，意味什麼。」
——「我欠她良多，下一世再還。」
美若力持平靜。「你們懷疑他沒有死？」
美若等女警送妹妹出門后，語聲急促道：「你們不用再做DNA比對了，靳正雷是O型血。」
——「我賭不起，我認輸。」
「那天，她笑完，走出來問我，『阿若，你喜歡弟弟還是妹妹』。他們有了孩子，他的孩子。我好艱難才找到一線理智，說『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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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若理不清混亂複雜的心緒，良久后答：「我會勸說我妹妹。」
組長道謝，美若搖頭，「希望有消息早日通知我們。」
美若凝淚，抬眼看她。
美若將窗帘拉上，隨即心頭一悸。她控制不住手指劇烈的顫抖，扯開一條縫隙張望。樓下一人蹲坐在台階上，于雪中瑟瑟。
小美瞪大淚眼。
「養妹妹和七姑，養戴妃，找一份博物館解說員的工作，買一部二手車，年假帶她們去旅行。」
她搖頭否定，過不去，在她心坎上。
阿若，阿若。
他眼睛危險地眯起，隨即咧開嘴，「偷渡來的，來找我阿若。」
美若死命咬住下唇，讓自己不至於放聲大哭。
美若旋轉指間戒指，說道：「維恩，保重。」
美若撫摸指間兩隻鑽戒，一隻維恩的訂婚戒指，一隻是靳正雷的禮物。
「我也想說對不起。丁夫人來攔阻時，我其實也可以極力爭取，但我沒有。大概那時也有一絲解脫，只是被仇恨和報復心掩蓋。」
「阿若，電影公司連續多日被商業罪案調查科清查賬目，四周圍都是記者。我已經忙到一頭煙，沒有空閑和你回憶舊事。」
——「放心，會有人出薪水給你阿媽，養你很好養。」
「家姐的戒指是爹哋送的？」
詹小美哭喊道：「你們騙我，我爹哋沒有死。」
七姑道：「等你再大一些。」
「阿MO也去嗎？」
組長眼帶疑問。
「維恩，你先說。」
她第二天止哭，乖巧地和美若去抽血。鑒定科的女警安撫她，她不理，只是緊緊抓著美若衣袖，美若回抱她。
她問：「我妹妹是AB血型？」
「女人，」姚令康搖頭嘆息，「口不對心。」
她面上濕滑而不自覺，章博士遞給她紙巾。
組長道：「靳正雷曾經購入大批軍火，與內地不法之徒勾結，警方懷疑他們密謀搶劫銀行或者實施綁架。這個消息，是由羅寶華爆料給警方。所以，羅寶華之死，有極大可能是報復的結果。我們也有充分理由懷疑，新界大帽山一案，是預先安排。」
一位瑞士銀行代表，一位居然自稱是她律師。
七姑再嘆。哪裡會不想？她一直戴著那隻戒指，時常一望便是一晚上。
不幾日，美若被請進西九龍警署。她以為是認屍，哪知警方請她合作，勸說她提供詹小美的血液樣本。
美若納罕：「我從未委託過任何律師，名下也無基金。」
——「我是真的不懂，該怎樣讓你開心，怎樣為你好。」
「警方傷亡慘重，我們需要確認。」
美若遣散菲佣，抱著哭成淚人，又拳打腳踢不肯離開的妹妹上車,和七姑一起回薄扶林。
沒事就www.hetubｏok.ｃｏm.ｃom在四福九喜喝下午茶的七姑道：「有你，有小小姐，七姑知足了。唐人街也有不少港人移民，聽他們說話很親切。」
新環境對詹小美有益，但她並不那麼認為。「他們嘲笑我的發音。」
「……我真不知是誰，她沒有講過。或者，她自己也不清楚。」詹笑棠嘆氣。「當時那樣亂，她又瘋瘋癲癲。」
美若闔目，緩緩開口：「我早已說過，我知道的已經全部告知你們。」
有日美若從國家美術館面試回家，家中兩個西裝男子正與小美七姑大眼瞪小眼。
美若偷笑。她去妹妹床下找，竹籃子里綁著蝴蝶結的小獵犬居然枕在戴妃肚子上，兩隻一起呼呼大睡。
——「阿若，想我死，記得一定要確認我的心跳與呼吸。」
——「阿若，我親過你，摸過你，躺一張床，睡過不止一覺，你居然手也不抖。」
「妹妹。小美，叫哥哥。」
詹小美大哭：「你也和他們一樣，爹哋死了，你居然沒有流淚，一滴淚也沒有！」
兩人又一起笑。
美若淚如雨下，「他傷害阿媽，傷害我。阿媽恨他，也恨我。所以，她騙了他，也騙了我，又傷害我，令我加倍憎恨他。」
她悄然開門。
「和那時在醫院走廊聽見的笑聲一模一樣，嘲諷，得意，瘋狂。」
兩人又一同笑。
他扯扯嘴角，「我們是家人。」
他們住肯辛頓的公寓，小美就近和四九叔的兒子讀一間學校。
「露薇，那年，你和姚令康在醫院後門接我，送我上船。我拋下七姑和小美，還有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逃去異鄉。那一刻，我多麼期待他能立即在我眼前死掉。」
維恩問：「露薇說你回了倫敦。有什麼計劃？」
靳正雷取下帽子，鬍子拉碴，滿面風霜。
美若記得十多年前，櫻桃街有一位黃醫生，曾經誆騙她倒第二次牙模，令肉疼家用的七姑在診所暴跳如雷。
小美訥訥點頭。
他苦笑，「只求三餐飯，一頓覺。」
她喃喃重複：「他死了,他終於死了。」
當日,靳正雷名下電影公司，多間夜總會芬蘭浴室被查封，寧波街也湧入大批警員。
她淚眼模糊，遞迴給對方，「對不起，我看不下去。」
窗外開始飄雪，七姑在外面喊：「開飯咯，小美去洗手。」
七姑嘆息。
「是那個姓李的？阿媽曾經打算嫁他，和他去新加坡。」
詹小美在拔萃女書院的中等成績，在這裏居然能拿A，她竊喜。「家姐，你說的對。」
七姑道：「兩個生番，嘰里咕嚕不知說什麼。」
「七姑，你捨得我們？」美若擺弄戒指，沉吟道，「賣掉一隻，也夠投資移民了。」
七姑無言以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