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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天歌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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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四十九章 結髮

正文

第四十九章 結髮

素盈轉身時,,猛地看見樹木疏影之間有個人影。她嚇得叫一聲:「誰?」
素盈想,大約以後也見不到這個人了。沒想到幾日之後,一個令人意外的宦官來到耽翠宮。「信則?」素盈看著他,大惑不解——他身上不是丹茜宮衛尉的武官服飾,卻是普普通通的宦官打扮。
欽妃果然不再來。中元節,立秋,中秋節……素盈開始了無人問津的日子,一日除去三餐,無所事事。宮女們是一群新面孔,對她既不親熱,也不怠慢。她起初不能習慣,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但不久之後豁然開朗:丹茜宮,她一樣經常長久地一個人默坐。她不是早就只剩一個人了嗎?身邊不過少了一些假象,並沒有真正的損失。
素盈微微點頭說:「姑姑。」
「陛下……難道你沒有發覺?」素盈在深泓的耳邊抽泣,「自從洵給了我一碗墮胎的藕羹,我再也沒有身孕……阿壽是我能觸摸的唯一一個孩子。」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深泓抬手扯了一下,那縷黑髮應手而落。「曾經有一天,若星一天繫上這縷髮絲,一邊對我說,『如果你不是一國之君……』只有這幾個字,我們都笑了。如果我不是一國之君,也不是她愛的那個人。」
「陛下……」
此地久不來,似乎是有點變化,然而素盈沒有介意,徑直來到皇帝的床前。深泓看了她一眼說:「扶我坐起來。」他的聲音輕微卻穩定:「我不想像個沒用的老頭子,躺著死去。」素盈小心翼翼地攙扶他坐起身。他舒暢地長吁口氣,解開自己的頭髮。
「你記著我的話。」他說,「身後事,眼前人。」
白信則以複雜的目光望著她,問:「娘娘以後有什麼打算?」
「準備為我梳頭吧。」深泓平靜地說。他的表情,彷彿全然忘記他沒有皇后。
潘公公不能違背他的意願,問:「陛下要召哪一位娘娘?」后位空缺時,為他梳頭的后妃將在他升遐之後,代行皇后職責。
「幽馥,別再回來。」
「呵!傷害過那麼多人,趁著失敗懺悔,就可以變回純潔無暇嗎?」
真寧靜靜地環顧他們,朗聲說:「諸位大人,我已下定決心,一生不婚,守護聖上。諸位是否能夠信賴我?」
素盈哭出聲:「即使離開宮廷,我也無法得到普通女人的幸福。陛下請讓我留下。讓我在耽翠宮終老,至少一生能夠聽到阿壽的消息。」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欽妃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那麼你就在耽翠宮,和你的幻覺交談,做你的夢吧。我不會總有閑工夫來www.hetubook.com•com看你呢。」
欽妃掩口笑道:「阿盈,你知道我們家的規矩,丹茜宮要由最有希望的人來爭取。正因如此,我一直幫你保住你的後座。現在輪到你幫我了。」
素盈想了想,自嘲似的說:「我沒有想過。運氣好的話,我將默默無聞。」
素盈在耽翠宮裡沉默地等著,想到每個瞬間都可能聽到喪鐘,她胸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那個人的存在,已成為她的世界的一部分。素盈不知道他的離去將帶來那一部分的坍塌,還是整個世界的淪陷。
白信則聽罷垂下頭,一躬身沉默地走了。
深泓拾起梳子,抹去了上面的淚痕交還素盈,說:「沒有人想犯錯,可也沒有人知道,怎樣做一定是對——有時想想,一輩子活在一群強勢的、自行確定是非標準的人中間,實在沒有多少樂趣。」他忽然覺得說話時提不起力氣,放緩了聲音說,「後宮無兒無女的妃嬪,我將放出宮去。你們家有欽妃一個太皇太妃就夠了。」
素盈抬頭看著幽馥的臉,覺得她並不美麗。長久以來,怎麼會覺得她美得無與倫比呢?她並不比那些利欲熏心的素質女子更豁達。素盈想著,輕蔑地笑了。
他伸手把青絲放在燈上,一股青煙,幾點灰燼,轉眼煙消雲散。「與我做夫妻,太特殊。我不再怪你們從未信賴我。」他偏頭對素盈說,「你還等什麼呢?恨我、怨我,無論想說什麼,說晚了,我就不會聽見。」
素盈擋開她的手,說:「請直說吧。」
睿欽在他祖父的棺槨前即為,改元皇佑。欽妃在沒有得到尊號時,于妃子封號之前加上先帝天祐皇帝的祐字,成為祐欽太皇太妃。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剛剛跌下後座不久的失寵的惠妃,變成了佑惠太皇太妃,受命撫養新帝。
睿相聽了吃一驚:「大長公主在說什麼話?」
幽馥蹙眉道:「難道你不想挽回他嗎?不想挽回你的丹茜宮?已經得到的寶物又失去,多麼可惜!」
她說罷向李懷英道:「先帝以聖上託付素氏,大約有以毒攻毒的用心,但實在不是明智之舉。試問哪一家素氏能夠對大權無動於衷?就運算元弟真的不為官,又能怎樣?琚含玄的子弟也沒有為官的,對這國家的禍害還淺嗎?更不要說是掌握著皇帝的家族了!他日聖上長大成人,自然對他們言聽計從,到時候朝廷還有寧日嗎?外戚根本不值得信賴!」
「那麼你曾經說過的餓話——為他寧可與全家決裂,依然作數嗎?」
「是。」素盈說和-圖-書,「但願平王府全家不再捲入殺身之禍。」
深泓似乎沒有聽見。他耳中貫穿另一個聲音——彷彿繃緊的弓弦驟然放鬆,嘣的一聲,眼前也亮了起來,一支箭在空中疾飛,飛向天際搖晃的馬背上的男人。
真寧冷冷地笑了一下:「那麼請諸位協力——從今日起軟禁祐惠。」
梁王受封的儀式很盛大,耽翠宮中卻聽不到些許的動靜。欽妃來探望素盈時,發現她正在看宮女整飭護階的花草。「惠妃娘娘好興緻。」欽妃挺著大腹走過來,客氣地笑了笑。
潘公公聽見皇帝再無生氣,只看見惠妃在輕輕地啜泣。她的手一直沒有停下,可是手中的髮髻遲遲沒能綰起。細緻地編了一縷,又是一縷,連眼淚一起編了進去。潘公公嘆了口氣,囁嚅地催促了一聲:「娘娘……」
「陛下切莫這樣說。」兩個老臣心虛地低下頭。
北朝到底更重武科,而武科放榜之後,素颯高中探花則令人拭目以待後續。皇帝得知之後笑了笑說:「這一家人想要做什麼,就要做成,有時令人佩服。可是做成之後……唉!」儘管如此,素颯還是得到一個品階不高的將軍之職。沒過了多久就上了前線。
睿相老於世故,立刻明白眼前是什麼景象:江山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離去而消逝。先帝已同之前每一位帝王一樣,正在面目模糊,變成史書上一個名字。新秀繼起,重爭大權——朝廷永遠沒有冷場的時候,永遠不會因為一個人的退場而散了一台戲。
真寧瞪圓了眼睛,翻來覆去看她父皇最後的手詔。「他瘋了不成?」她秘密地邀請睿相以及一班大臣坐在一處,「就是不願意讓她染指阿壽,才廢了她,臨死反而糊塗了嗎?」
「不……」潘公公難過地搖頭道,「聖上不願在死後受人驚擾,定要現在梳頭。娘娘請快點。」
丹茜宮淪落為無主之地的時候,有一群人漸漸地嶄露頭角。大約是之前皇帝向天下求賢並重用李懷英等一群士子的狀況打動了天禧,秋季開科取士的場面非常壯觀。因朝臣不滿科舉對睿素二姓的限制,這一年也不禁他們投考。結果名列前茅的大多布衣,但貴族亦有不少驕人成績。李懷英等人不再終日將「睿素二姓尸位素餐」掛在嘴上,但包括睿相在內的一些勛貴,卻為諸多寒酸之人進入朝廷而終日慨嘆。
無人來關懷她,無人來揶揄她。她同其他的妃嬪並沒有過深的交情,別人的年紀比她大很多,以前就不投契。素盈知道,她們都有談話技巧,與她們交談絕不會尷尬無題。但是沒m.hetubook.com.com有包含著真意的對話,有什麼意義?她選擇站在屋檐下,看漫天流雲、朝霞與晚霞。
潘公公垂下雙淚,哽咽著大聲宣布:「鳴登遐鍾——」
素盈的表情始終柔和,沒有一根睫毛為之所動。
號令一聲接一聲傳遠,彷彿迴音似的、沉沉的喪鐘很快就從遠方傳來。
幽馥在她的注視下吃了一驚,低頭看自己,忽然發現身體正失去形狀。她叫了一聲,從半天里向素盈伸出手,期待她能夠抓住自己。「素盈!我是你僅剩的!連我也失去,你還能夠過什麼樣的生活?」
深泓向枕頭指了一下,說:「裏面的東西拿過來。」素盈依言照辦,見其中是一張白紙和一張黃紙。深泓結果黃紙在火燭上燒了,將白紙遞給素盈說:「我再也管不了更多了,祐惠太皇太妃。」說完忽然感覺到一陣寒意,明明沒有風,卻像有風壓住了玉屑宮的燭火,眼前晦暗難明。
在數次昏眩與清醒之後,深泓又醒來,覺得心裏出奇的安靜。他能看清宮裡每個人的表情,聽到自己平穩的呼吸,可是感覺不到真正的力量。
「看見娘娘往湖邊走來。」他說。
母親那一刻的釋然,他忽然明白。
在那悵悵的尾音里,素盈聽見一個時代終結的聲音。
睿相慢悠悠地說:「臣也得到陛下密詔,祐欽、祐惠兩位太皇太妃的家人,一概不得重用。若是有意干涉朝政,一犯可規勸,再犯則出示密詔,奪其封號,廢為庶人。」
素盈攀著他的肩,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她手裡的梳子「撲」的落在他腳邊,深泓回頭看一眼,看見她的眼淚跌落在木梳上的牡丹花瓣里。
「我心裏清楚,差不多就是這時了。」深泓笑笑說,「以為我總是知道,我將活下去。這一次卻不。」
中秋節的晚上,素盈放宮女與她們的蓮子姐妹團圓,自己到太平湖邊的偏僻角落,遠遠地眺望五蓮亭中的笙歌。皇帝與阿壽應在其中,,可是一水相隔,什麼也看不見。燃了香獨自拜月時,冉冉香煙里騰起來窮極無聊的幽馥。「你還年輕,還有的是時間。你明明有不需3如此悲慘的機會,為什麼要讓自己看起來這麼可憐?」幽馥彷彿代她生了滿肚子怨氣,誘惑她說,「為什麼不再試一次呢?」
這一盛事結束之後,在一個溫度驟降的夜晚,皇帝在玉屑宮最後一次發病。
「你總是告訴我,如果我能夠割捨一切,就能夠得到旁人無法企及的至高地位。如果我願意用二十年為代價,就可以換來為所欲為。」素盈對著幽馥,鎮定自如地說:「我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確想過,生在我這樣的立場上,只能向前走。可那並不是我想要的,我不想某個人,我無法從這樣的一生中得到樂趣。」
忽然門庭熱鬧,腳步聲讓她心頭一沉。宮女們感知了不祥的氣息,悄悄垂著頭站到角落裡。潘公公走進來說:「娘娘,請帶上梳子走。」
「小人被彈劾丟官。黏在多年服侍皇家,未被逐出宮去。」信則還是用平靜的口吻說,「沒有人會覺得,宦官得到的地位是憑藉能力。我們得到的一切,都會被歸因於鑽營和諂媚,得到的越多,越是姦猾、善於取媚之輩。史上留名的宦官都被稱為閹豎,如果我的運氣好,但願我同娘娘一樣默默無聞。」
素盈破涕為笑:「如果你不是一國之君,可能會發現,素盈並不是現在這一種人。抱歉變成現在這樣子,不得不悲劇收場。」
「寶物?丹茜宮的確是素氏的寶物。」素盈看著湖水中圓月的倒影,幽幽地說:「我曾經以為,別的素氏會的,我也能做到。我的確能夠做到……只有下得了狠心,誰也能做到吧?但卻傻呵呵地忘記,變成她們一樣的人,甚至還要變本加厲,比誰更狡猾、更加狠毒——那不是我。那個一直在逃避的人,才是真正的我啊。長久以來卻誤把她當做弱點,竭力抹殺。」
「我已下定決心,決不讓素氏利用聖上染指皇權。」真寧從頭上拔下一支金簪,用力刺破指尖,將血滴入面前的茶碗,斬釘截鐵的說,「在座諸位若是與我有同樣心愿,若是有志令朝廷革故鼎新,請為茶盞融入新血。即便無人信我,我一人也將背水一戰。」
「平王病倒了。」欽妃拉著素盈的手,哀哀地嘆息,「百日之內,他失去了一個兒子,兩個駙馬和一個皇后。可憐的哥哥。」
「因為無法得到安樂。」素盈說。
「姑姑是要再一次責備我嗎?」
素盈輕輕地說了什麼,深泓沒有聽清楚,「嗯?」一聲示疑。她又在啜泣中說了一聲:「深泓……」
真寧冷笑道:「相爺還是這麼自信滿滿。以祐欽、祐惠的狡猾和善偽裝,只怕相爺被蒙在鼓裡的時候,她們已將鼓扔下萬丈深淵了!」
素盈周身的血液霎時不再流動,瞪大眼睛看著他,問:「他已走了?」
「我幫不了你。」素盈直接了當地說。
深泓很仔細地想了想才回答:「召惠妃。」
素盈啞了一霎,淡淡地說:「我不是輕生之輩。大人只管自救就好。」她雖然沒有聽到風聲,但效忠她的人必定會隨她的離去而受牽連。尤其白信則以宦官出任丹茜宮衛尉,必定首當和_圖_書其衝。
素盈順手在妝台上抄了一下,匆匆地跟著潘公公來到玉屑宮。
素盈沉默地為他小心梳理。其中一縷烏黑的髮絲與他灰黑相間的頭髮格格不入。她用手掠了一下,發現那不是他的頭髮,而是用玄絲繫上的。
走出來的人她很熟悉,是丹茜宮衛尉白信則。素盈稍稍安心,問:「白大人怎麼會在這裏?」
只有若星叫過他的名字,素盈從來沒有。深泓無比詫異地望著她,很快恢復了平靜。「不準哭。」他說,「別讓這一次收場,又變成悲劇。」
「在你的心中,阿壽會一直這麼要緊嗎?」
素盈不理會他,還是流著眼淚擺弄。一直拖了一個多時辰,她才綰好皇帝的頭髮,認認真真地把掉落在床上的髮絲一根一根拾起,收在綉囊里。她邁下床,掩面跪到在他的面前嬸嬸跪拜。
再也見不到阿濤,聽不到家裡的消息。對等的是,再也沒有那麼多事情需要她來考慮。就當作,,她的丈夫已經死了,她的孩子也已經死了,耽翠宮是她的結廬之地,索性誰也不見,活在這個安穩自己的騙局裡。
「陛下……你不恨我嗎?不恨我對你做了那樣的事?」素盈輕輕梳理他的頭髮,沒有看那張紙。她生怕一停下說話,深泓就再也不會回答。「將阿壽交給了我這樣一個女人……也沒有想別人會如何評說?」
青煙裊裊散盡,素盈垂下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太平湖上的蓮花幾乎凋謝殆盡,嗅不到香味。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天,早已隨著枯枝敗葉沉入湖底了。
李懷英接過她的金簪,刺破手指,又將金簪遞給他身邊的人。睿相看著這一群年輕人肅穆的儀式,暗自搖頭。但是金簪轉到他的手中時,他也刺血為盟。既然是打擊掌握帝王的素氏,他當然沒有意見。
皇帝遵守它的諾言,一直頑強地活下去。素盈再也沒有親眼見過他。但是,所謂的代價真的能夠不再償付嗎?
李懷英和他的同僚們深以為然,同時又有疑問:「聖上畢竟幼小,僅靠保姆撫養,亦有弊端。」
「竟然就這樣丟掉了近在咫尺的太皇太后寶座……惠妃娘娘,你將成為後宮最高貴和最悲慘的人。」欽妃遺憾地直搖頭。
還有那麼多值得留戀的事啊……他長長地吁口氣。
潘公公與吳太醫見他醒來,欣喜地走上前。深泓向這兩個忠實的老人笑了笑,說:「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清醒。」
欽妃將她肩上的垂髮理順,讚許地笑道:「這正是我喜愛你的地方——多遭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面容依然全無反應,好像在說,更糟的事情我也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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