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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我醫相思

作者:煌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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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小蝶甩甩腳丫上的水珠,蜷在床上打了幾個滾,心裏嘀咕:「應無懈是個不分皂白的惡人,是個濫殺無辜的屠夫!就算我不殺他,上天也會找人來報應他的——沒準我就是上天找的那個人呢!總之他死有餘辜、死有餘辜、死有……」
說到最後,她臉上已無半點笑意。她的表情,景淵並不陌生——在碧波崖上決戰之時,她也是這樣義無反顧,似乎生命已在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的她只是默默看著一件可能終結軀體的事。她的表情讓景淵心寒。難道她總是在這樣的關頭做出出人意料的反應么?
老人看著她的背影,點了點頭,滿頭的銀髮微微閃耀,似乎是在月光下滿意地微笑。
她最不喜歡受氣,於是拉開門頂了一句:「我是不捨得去財!看您老人家這『財』倒是『去』得乾淨,也沒見您消了『露宿荒野』之災!」
「這……二十一文。」老人的面色微微泛紅,似乎不好意思。
小老頭臉漲得通紅,別開眼睛不看小二,卻忽然看到了門縫後面的小蝶,於是他驚喜地叫了一聲:「這位公子!(小蝶已經在鎮外的小樹林里換了男裝)您額掛滿月、面映紫霞……算一卦吧?」
老人仍是撫髯,呵呵一笑,「我知道,可是我當慣了私塾先生,忍不住還是要說兩句。」
他又猶豫了。不管可以嗎?她要做的事情有多大的風險,景淵心裏有底,那種風險決不是一個人憑一時意氣就能化險為夷。
如果換了從前,他一定會冷笑一聲,說聲:「好啊!既然你這麼厲害,祝你成功!早去早回。」其實,他應該這麼說才對。畢竟,說這種話才像是他的作風。但他怎麼說了莫名其妙的一句:「如果你真以為一個人就能挑起這副擔子。」——好像他在賭氣似的,好像他在嫌她沒有依靠他……「不對,這不對!」景淵心裏說。小蝶和他少年時代幻想的才子佳人的姻緣格格不入,能配得上他的女人,應該是溫婉賢淑、輕言軟語、小鳥依人……總之不是小蝶這樣貪財自大的真小人。
「什麼也沒有。」小蝶的聲音卻有了底氣,「什麼也沒有!除非他們打傷我娘也能算是一種關係。」
「不。」辛祐看了小蝶一眼,卻像被她的目光灼傷一般,調轉了頭,「禍福,自由天定——」
老人已經退到了門口,冷冷瞥了小蝶一眼:「如此執著于小事上睚眥必報,還想干大事?哼!」
她不再看那木盤一眼,拎起包袱扭身要走,腰卻被辛祐從後面猛地攬住。
小蝶一時半會兒也睡不著,溜到門口,拉開門縫看熱鬧:一個打白幡算卦的小老頭,正尷尬地甩開小二的手臂,嘴裏嘀咕著:「別拉拉扯扯!我又不是住不起!」
他比小蝶高出整整一頭,在他的凝視下,小蝶只覺得頭頂一股無形壓力。她甩甩頭,正視著景淵的眼睛,從容說:「翠霄山莊還有三十多人被押——我去換他們的性命。」
「跟我來吧!」小蝶站起身,仗義地扶了老人一把:「我給你找個住的地方。」
小蝶從床上坐起,拉過枕頭邊的包袱,清點家當——迷香一包、化功散一包、步搖一包(這是上次撿來的,不曉得能不能用得著),安神散一盒,還有去黑眼圈的葯末一小盒、麻藥一大包,以及居家旅行必備的清熱解毒下火藥若干小瓶……再翻翻小風的家當(他鬧情緒,沒帶東西就跑了,所以他的行李歸小蝶保管),裏面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蟑螂葯、風水盤、卦書、一把漂亮的小刀、練針灸的銅人、一盒壓碎的點心、一瓶人丹……看樣子他把任緋晴送的令牌隨身攜帶呢——戀母情結還真是嚴重。
景淵?她看著手中這隻雕刻著「崇嶺飛鷹」的木盒,凄婉地笑了一聲:「他可真細心,連我不捨得配這種名貴的葯,他都知道。」
小蝶看著紙上那個「斂」(斂)字,沒言語。許久,她才輕輕一笑,道:「改一個字只需動動手腕,重寫一個字也不過寥寥數筆。但人的性子豈是這麼簡單就改了、換了的?」
她翻了翻眼睛,上下打量老人,問道:「你這人真有趣!剛才跟爆竹似的一肚子火藥,現在怎麼忽然笑得好像撿了便宜?」
「我走了。」小蝶走到辛祐面前時,不自覺地垂下了頭。
「算命是要折壽的!」老人也沒好氣地頂了回來:「這種一問便知的問題,幹嗎要我用壽命來換?」
老人看了她一眼,惋惜似的拿起扇子,讓小蝶抽回手。「其實也不能全怪你。」他安慰似的說:「看你的親族線就知道:你這個孩子命苦啊!前二十年沒享過父母疼愛,后二十年又要為自己的孩子頭疼,再往後的二十年……對了,我忘了問:你今年多大?」
喲嗬?!小蝶一聽,心裏就不高興:我哪兒招他了?
章小校?看來就是宣寧王派來的人了。怎麼?他要當面對質?小蝶冷冷哼了一聲https://www.hetubook.com.com,默然看著景淵。這個人總喜歡當面揭穿別人嗎?他似乎從來不會給別人留半點面子。但她不會怕,因為這件事上她沒有什麼見不得光的隱秘。
老人又打量了小蝶的右手幾眼,搖搖頭,嘆息道:「我算長見識了——姑娘,不是我吹捧你:你的掌紋真的很獨特。你看看這條錯綜複雜的事業線,這隻說明一點:你這個人好高騖遠,喜歡挑戰,但憑自己的本事無法度過難關,往往是『一個人吹笛,十個人捏孔』,把周圍的人都牽累了……依我看,你就是傳說中的『麻煩精 』。」
小蝶沖他搖搖頭,「不必了——我自己會算。」
都是狠心的人……
小蝶冷哼一聲:「即使察覺,我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看著景淵的眼睛,一字一句問:「你曾經看過別人因你而死么?」
「我那兒有個用不著的枕頭,借你吧。」小蝶把枕頭往老人懷裡一塞,「這屋的枕頭特別難用。三年多以前,我的失眠症就是打這兒開始的。」
「那您就住吧!」小二斜睨著眼睛白了他一眼,語調輕浮,調侃道:「您要住雅園還是上房?」
害人好複雜啊!前些日子范小泉害她,她還無情地把人家的紕漏戳穿,照現在的狀況看來,她連人家那種百密一疏、不夠完美的計劃也想不出來。她原來以為害人只要一顆狠心就足夠,沒想到這顆狠心是這麼難得——她以前為了排擠競爭對手,沒少動歪腦筋,但那不是殺人啊!
在他近似狂怒的咆哮中,房門無聲地滑開了。小蝶不自然地倚在門邊,眼睛直直地看著辛祐,裙角撲簌簌顫抖。「辛使者……」她只虛聲說出這三個字,再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測字?」小蝶接過筆,偏著頭想了想,忽然看到枕頭邊的匕首,於是在紙上寫了一個「劒」(劍)字。
「辛使者,你真會做事。你一向考慮得這麼周到?」她捏起一塊碎銀,在眼前一拋,扔回盤中。
景淵挑了挑眉頭,眼神卻越加冷硬,「是仇人?」
她的對手是威遠王啊!朝廷的大員、本國的貴胄,而且他還是個武將。這就意味著他不易接近、不可力取。看來只能……耍點花招了……
在景淵略為詫異的目光中,小蝶不自覺地揉了揉後背,說:「我哥哥『死』后,他的牌位在我背上磨出一個疤,現在還在。我想提醒自己:不要再因為我而連累別人。景宗主,你沒看過別人為你而死吧?」她淡淡一笑,「每天看到你,我都能看出來:你頭天夜裡睡得安穩。我哥哥『死』后,我很長時間都無法安睡——聽說翠霄山莊因我遇禍時,我這後半輩子,已經註定再也睡不著了……」
其實很多事情,小蝶心裏都清楚,只是……那老人說得對:她害怕改變現狀。如果一輩子都不會長大該多好!一輩子都把年紀大的男孩子當作哥哥,一輩子都當有哥哥疼愛的小女孩,那會省掉多少煩惱!
別管她吧!
小蝶一個人在房裡吃過午飯,簡單地收拾了東西。
小蝶並沒搭理辛祐,仍舊忙自己的事。辛祐把手裡的托盤放在桌上,看著她收拾好最後一件行李。
「不是潦倒,是省錢!」小蝶嘆口氣,「當年身邊私房錢特別少,捨不得住好房間。掌柜看我年紀小,收了十文,讓我住在這兒。你說對了:我原來一直不知道自己撿了芝麻之後丟了什麼。今晚終於知道了:省二十文錢的結果是一輩子失眠!」
老人卻不再答話,一伸手,沖小蝶道:「看掌紋,五文!」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她對自己說:「我眼前有大事!大事!我要想想怎麼才能成功地換回翠霄山莊那些人——最好我也能全身而退……」
趙興急忙點頭走了。馮駿俯在景淵耳邊壓低聲音道:「宗主,那個姓章的也匆匆走了——準是跟著小蝶。」
小二眨巴眨巴眼睛,瞅著小蝶道:「喲,沒看出來,您還是個熟客?連我們後院的矮房都知道——可以,二十文。」
他挑釁的眼神似乎有種獨特的魔力,讓小蝶竟然衝動了一回:「小二!讓他進來——我要算卦!」
「老人家……」小蝶吐了吐舌頭,「本朝太祖皇帝說得好:男十六、女十四,聽婚嫁。你就直接說我嫁不出去吧,別挑好聽的了。」
她正在自我催眠,就聽小店裡又一陣騷動——小地方的旅店難得清靜,小蝶又圖便宜住了靠近大堂的小間。
小蝶接下他刺骨的目光,不冷不熱地回答:「別人幫不了我。」
「嫁得出去!誰說嫁不出去?等著的人還多呢!」老人沖小蝶眯了眯眼睛,「只是姑娘,我可不可以說句難聽的?(小蝶:你說吧,你說的難聽的還少嗎?)姑娘在這點上可真是不厚道!我看得出來,你明知道人家有那份心,卻害怕現狀改變,所以不動聲色地在他們之間周旋……依https://m.hetubook.com•com我看,你就是傳說中的『害人精』。要是不及時有所表示,最後吃虧傷心的可是你自己!」
「嘭嘭!」小蝶拍了拍櫃檯,笑眯眯問:「小二哥,你們後院那串矮房有空的吧?幫個忙,讓這位老人家住一宿。」
「吱呀——」門開了一條縫,算卦的老人睡眼迷離,有些詫異地看著小蝶。「姑娘,有事?」
可是……
「我們這兒可是客棧!你到底住不住?不住快走!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打算耗一宿不成?!」小二尖亮的嗓門吆喝著,似乎在轟趕什麼人。
原來是個住不起店的窮算卦!看他這麼落拓,估計不是什麼鐵口直斷的半仙。小蝶聳聳肩,正打算關門睡覺,就聽老頭的喃喃夾雜在小二不耐煩的驅趕聲中:「不就是會扔六個銅錢、翻翻卦書嗎?偶爾能碰對就不錯了,還當自己了不起呢……沒聽過去財消災嗎?」
「哎——」小蝶嘆了口氣,披上外衣,從床邊拎起一個閑置的枕頭,走出門。
「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唉……
「簡直胡鬧!我不會讓你干這種欠考慮的事!」景淵似乎不敢看她臉上詭異的表情,一轉身坐回太師椅上,「你只會順著別人的引導想事情?你不會用自己的腦子嗎?」
也許只有小蝶,才能讓他這樣頭疼。
「小蝶!」景淵陰著臉,放低聲音問:「你和黑鷹黨是什麼關係?」
「五文?!」這次換小蝶瞪大了眼,「你還什麼都沒說呢!」她把右手一伸,一揚下巴道:「再來看看!」
小蝶雖然嘴上一向不饒人,但遇到這樣文縐縐的對答,她卻完全沒了辦法,只能一邊在心裏悲嘆自己念的聖賢書太少,一邊乖乖把左手放在桌子上。
「我可沒聽說過威遠王會追殺黑鷹黨的仇人!」景淵的手在桌子上一拍,高亢的聲音震得小蝶心口一痛。「祐,你把章小校請來!」
小蝶不知道章小校什麼時候走的。她只是突然發現一件事:因為她是某個人的女兒,所以有些事一出生就註定了,就好像威遠王是某個人的弟弟,所以一出生也註定了同樣的命運。不同的是她背負害別人失去性命的罪孽,他背負帶走這些人命的罪孽——雖然他們本人並不是始作俑者。這樣的事情也許只會發生在「江湖」,這個她嚮往過、她母親逃避過的地方。怪不得母親對江湖如此避諱——在這裏,你必須有勇氣承擔本不該屬於你的罪惡,因為辯白和抵抗都是徒勞的,別人會自動把這筆債算在你頭上。
「你?!」景淵擰著眉冷哼一聲,似乎不相信她有這樣的勇氣。 「你,要怎麼樣?你以為你去了,威遠王就會放人?」他的口氣有些著惱,卻並不傷人。
小蝶的臉色發青,撅著嘴不言語。
「哎——我一定是傳說中的天煞孤星……」小蝶想到自己的人緣真的壞到這般田地,傷心地落了兩點眼淚。冥冥中忽然有個聲音說:「人家也沒你想得那麼狠吧?其實辛祐呀、景淵呀,還有小風,對你都不錯啊!」
她是這麼說的。她毫不猶豫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景淵記得,自己的心裏分明狠狠一揪。
小蝶有些驚訝,感激地看著趙興,誠懇地說:「趙大叔,謝謝。」
「老伯!老伯!」她徑自來到客棧後院的矮屋前,瞅著一間沒掛鎖的,輕輕拍了拍。
現在,她應該用這顆劇毒去傷害一個普通人嗎?
小蝶辦成一件事,得意地揚了揚頭,溜達回自己屋裡去了。
天呀!小蝶沮喪地把東西推到一邊,揉了揉額頭。就憑這些小玩意兒,就想收拾威遠王?她太衝動了!不該這麼匆促出發啊——至少要準備一些獨門絕葯才對……
又是錢!小蝶冷冷地看著章小校的表情放鬆下來,心裏忽然很不舒服:他們並不只是對她利誘。他們對任何人都會用這一手,因為他們知道,並不是小蝶才有這樣的弱點。即使是章小校這樣口穩的人,在銀子的光華中,也會露出這麼和緩的表情。
小蝶被他逗樂,從腰間摸出荷包,把那張紙一折塞進荷包,一邊反反覆複數著裏面的幾個銅錢,一邊說:「咱倆這麼投緣,您就優惠點兒吧——喏,剛好我有四文零錢。」
小蝶看著那矇著紅綢的木盤,心裏忽然一陣不安。她一伸手,紅綢飄落,木盤裡的銀子閃著耀眼的光。小蝶忽然失聲笑了。笑過之後,是冷冷地一瞥。
景淵怔怔地盯著面前的茶水,許久無言。他知道茶早冷了,他知道自己呆了很久,他知道自己想了很多,但他想不起來自己都想了些什麼。
可是就算不情願,她還是長大了,而且過了一般女孩兒家出嫁的年齡,眼看就人老珠黃……小蝶被這個念頭搞得心慌意亂,煩躁起來。
老人似乎立刻察覺到她的震撼,也在一剎那收斂了眼中的光華。若不是小蝶抓住剛才一閃而過的犀利,再想從這雙眼睛中看到異於常和-圖-書人之處,也不大容易。
老者的銀髮在如豆的油燈下泛著淡淡光華,一雙眼睛半眯著,來來回回研究小蝶的掌紋。「公子的掌紋真是稀奇……」
「你要怎麼洗清祐的嫌疑?!」景淵站起身,走到小蝶身邊。
老頭挑了挑眉頭,提高聲音:「你曾經慷慨過嗎?」
小蝶猶豫了。這毒太狠辣,縱然是當日生死決鬥,對手是毒宗高手,小蝶也備了解藥,以防鬧出人命。
「哎呀!哎呀!」小二急忙擺手,「原來您和掌柜相熟?多有得罪!多有得罪!咱們不提,不提了!這位老人家,您這邊走。」
「你要我怎麼樣呢?」他的氣息掠過她的耳邊,讓每個字都那麼沉重,「翠霄山莊的每個人,都是我親自帶出來的兄弟!我也不想在看著你的時候想到他們慘死——你教我啊,怎麼才能做到?」
所以她只能那樣看著辛祐,看著他在她的目光中把頭偏到一邊。
「什麼意思?」小蝶轉了轉眼睛,恍然大悟,「你說的是——」
關係?小蝶咬了咬牙。他已經認定她和黑鷹黨有關係……
也許他不該管她,讓她自生自滅。更何況,祐的心事,怎麼能逃過景淵的眼睛?從第一次見小蝶,景淵就在潛意識中把她當作了「辛夫人」。所以辛祐百般護著她,甚至她中毒時,辛祐跪在景淵身邊求葯,景淵都沒有意外——
「即使他們死了,你也不會在晚上睡不著吧?因為你知道,害死他們的人不是你,而是一個叫易小蝶的女人,和一個叫應無懈的男人。」小蝶聳聳肩,但卻沒有半分輕鬆的神情,「現在這個女人有一個機會改變這狀況——你不打算為她餞行么?」
毒、葯兩宗決戰那天,她準備了一顆毒藥、一顆解藥。在碧波崖上,她把解藥讓景淵吃了,卻留下這顆毒藥——紫霜丸,任緋晴用盡心思、耗時三年煉製的劇毒。除了毒宗的宗主和她,大概天下沒人能解開這毒。但是——她真的該給威遠王下這樣的劇毒嗎?
「我知道我知道!」小蝶打斷他,問:「你有多少錢?」
辛祐看著她微微顫抖的睫毛,一扭頭,用下頜示意小蝶看看桌上的東西。他平淡地說:「我想你用得著。」
小蝶……?
「小蝶,何必這麼趕緊?」張憶娘心疼地看著她微白的臉龐,幫忙也不是,阻攔也不是,只能嘮叨:「為小風的事,你這兩天一直沒睡好……說句難聽的,你也知道,人家是鋪好了陷阱等你。你早一刻晚一刻出現,翠霄山莊的人也不會再有什麼變故。何必在和敵人交鋒前,把自己的身體弄垮?」
「別說了。」小蝶掏了掏耳朵,故作輕鬆地拍拍辛祐的肩:「你不用說得這麼刺耳,我也知道——我們之間,只剩這一堆銀子……」
「原來姑娘也住過這兒,怪不得這麼清楚。」老人揉揉脖子,笑著接過枕頭,「姑娘也是潦倒過的人?」
馮駿又嘆了一聲。當年馮駿輸在他們手下時,他們只是少年。馮駿原以為,他們的心思繁于秋荼、密于凝脂,他們早就異於尋常少年。現在他知道了:縱然闖蕩這麼久,他們仍舊只是少年!
小蝶掙脫了他的手臂,重新背好了包袱,沒有看辛祐,只是留下一句話:
「看相的嘴裏沒有不稀奇的掌紋!」小蝶一刻不歇地反駁了一句,「看到什麼沒?看到快說!說錯了我還要趕緊把你趕走,免得誤了公子我睡覺的時辰。」
獨門絕葯……對了!
老人撫髯一笑,又在紙上寫了一個字,遞給小蝶,說:「舍此強硬,擇一文雅。」
血債,只有一個辦法償還……
「不礙事。」景淵淡淡地說:「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我大概也知道。他不會害小蝶,至少路上不會。」
辛祐平靜地看著她的眼睛,口氣還是很平淡:「應該的。我們離開雍州時,你也饋贈了大半積蓄。」
她的威脅似乎沒什麼效力。一跨進小蝶的房門,老人立刻滿臉堆笑,高聲唱諾:「公子請了!」——「伸手不打笑臉人」,看他笑得如春風和煦,好像正在邁向生命中的幸福之事,小蝶反而不好生硬頂撞。
「呵呵——」老人被她逗樂,「姑娘果然是個直率之人!」
小蝶翻了個身,心裏忽然酸楚。「做不到就算了!你恨我好了!好歹我也叫過你『阿牛哥』,眼看我要以身試險,你就不會說點別的嗎?」想到這裏,她忽然又想到了景淵,想到他冷冷地說:「你去吧。如果你真以為一個人就能挑起這副擔子。」
景淵輕輕抽了口氣——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什麼時候開始叫她「小蝶」?
小蝶眼睛一亮,在包袱底里翻了翻,果然找到了一個深紫色的小盒。
章小校是個沉穩的年輕人。不沉穩,宣寧王也不會派他來做這樣的事。他進屋來,只掃了小蝶一眼——她還是僵立在門口,沒人請她進去,看她的神色似乎也不想拉近和別人的距離。
馮駿看著這個憂鬱的年輕人關上和*圖*書房門,無可奈何地搖頭嘆息:景淵從不讓人看透他的心思,但如今竟然在臉上表現得這麼清楚;景淵從來都是躊躇滿志地昂著頭,但如今竟然無精打采;景淵一向思維敏捷,大事小事的決斷不過沉吟之間,但如今竟然悶在房裡呆怔了兩個多時辰……
馮駿看了看守在辛祐房外的張憶娘——她苦著臉沖他搖頭——辛祐也把自己悶在房裡。
「小蝶?!」景淵的臉色泛白,拳頭狠狠砸在桌上。「小蝶——你進來!」
「就這也叫吹捧?!」小蝶縮了縮手,瞪了老人一眼。
裝好葯,小蝶沖趙興一笑,獨自邁進人海。
「你去吧。」景淵過了半晌才說,「如果你真以為一個人就能挑起這副擔子。」
老人猛然抬起頭,黑豆般的小眼睛閃閃發亮,瞪了小蝶一眼。小蝶忽然心頭一驚,竟被他的眼神嚇了一跳——她從未見過這樣明亮的眼神,彷彿這眼神一瞬間就拆穿了她的一切。
章小校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威遠王對易天可是深仇大恨、沒出生就結下的冤孽。當年監斬符家,他的大哥是監斬官。結果易天去劫法場救人,人似乎沒救走,卻把監斬官給殺了——威遠王的老爹對黑鷹黨恨之入骨,後來又生下這個兒子時,給他起了和老大一樣的名字。人人都說,威遠王對黑鷹黨和易天恨得咬牙切齒,是因為他是他死去的老哥投胎來報仇……」
屋裡靜了下來。
小蝶被他說得暈暈乎乎,火氣也趁她怔忡之間溜掉一半。她卜楞卜楞腦袋,坐在老人對面,問:「你會看相?」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景淵倚在桌邊,手撫著額頭,淡淡問:「遇到大事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請別人幫你?」
看來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她。小蝶的嘴角忽然牽扯出一條古怪的曲線,似笑非笑。原來,他剛才的揮手是這個意思——走開!
「別逃!」老人用扇柄一壓小蝶的手腕,「我還沒說完——你再看這條金錢線,唉,『人愛身後名,君愛眼前金』。這本來也不是什麼不對的事,但你卻過分執著 ——你知道貪小便宜讓你吃了多大的虧嗎?不知道吧?你從不悔過,因為不知道自己撿了芝麻之後丟了什麼。嗯,錯不了,你就是傳說中的『財迷精』。」
小蝶騰地漲紅了臉,「怎、怎麼?掌紋中還說這個?!」
天下的事,大概都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吧……
「十八!」小蝶嘟囔了一句——其實用不了多久她就到二十了……
「哦?『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乃是上古風化,沒想到姑娘也是個慕古風之人。」老人有搖頭晃腦捻著鬍鬚,說:「快了,快了。」
「你是算命的,算不出來嗎?」小蝶沒好氣地頂了一句。
「可……」張憶娘還想說什麼,忽然發現辛祐立在門口,「辛使者!你來說說小蝶!」她順水推舟走了出去,在門外嘆了口氣:好歹她也假扮過辛祐的娘,他的心思,她還能猜到一二分。
想到這裏,景淵站起身,走到門邊吩咐守在門外的趙興:「你好像有個不錯的朋友住這附近?我想請他幫個忙,暗裡照應著小……蝶女侍,暗中就行了,蝶女侍的脾氣,恐怕不喜歡我們找人明目張胆地跟著她。我不會忘了你這位朋友的好處。」他停了停,補充似的解釋:「不管怎麼說,蝶女侍只是個女孩子。」
易天的女兒……小蝶咬住下唇。翠霄山莊被端了,就是因為她這個外人有一個從未謀面的爹?!威遠王……在他眼中,這世上還有天理嗎?太殘忍了!
「別開玩笑了!」小蝶的臉色一變,「知道我是熟客還想蒙我?那排矮房是免費給上房的客人攜領的跟班們住的!反正多半時候都是空著,你少撈幾個也就算了,竟然獅子大開口?你當我沒住過怎麼著?告訴你,你們掌管幫我安排人住那兒,也只收我十文!我親眼見過,他在賬本上寫了『十文』!你小子竟然開口就是二十?怎麼?想揩油?信不信我告到掌柜的跟前?!」
「沒錯。」景淵的眼中閃過一絲寒光,「那個姓章的絕對有問題。他對你的態度實在古怪,先是裝得不當一回事,接著卻把一樁大案推在你身上,然後又提示你你父親和威遠王家的仇怨——他在引導你,激你自投羅網!我不敢相信的是,你居然被人家牽著鼻子走!」
「辛使者,」小蝶誠懇地看著辛祐,堅定地說:「我易小蝶連累了你,自會為你洗清嫌疑。」
「老夫只從『公子』的掌中看到一件事:你不是男人。」老人咂巴咂巴嘴,溫和地沖小蝶一笑,「可對?」
趙興垂下頭,咳了一聲,「別謝我。是宗主給你的,你千萬記得吃,一路上……」
「相學博大精深,窮老朽一生也未敢言『會』。不過老夫對手相略有研究,倒是不爭的事實。」老人捻著鬍鬚,微微頷首道:「請公子出手一觀。」
景淵閉上眼睛又搖了搖頭。https://m.hetubook.com.com有些事是不該管的,一開了頭,就陷得深了。
「我也想過——」小蝶托著下巴嘆了口氣,好像不想去考慮這些麻煩的問題,於是問:「老人家,您算得很准啊!為什麼這麼落魄?」
景淵和他寒暄了幾句,沖辛祐一點頭。辛祐立刻從裡間托出一隻木盤,裏面碼著一層碎銀子。
「我家王爺從威遠王那裡探了一些風聲。」章小校一邊點著頭,看著辛祐把銀子塞進他的包袱,一邊說:「威遠王在普州的探子得到消息,說現在這個易天是個冒牌貨。真正的易天還不知道在哪兒呢!不過易天的老婆倒是出現了——多虧她,探子才知道現在這個易天是假的。對了,聽說威遠王的耳目們順藤摸瓜,連易天的女兒也挖出來了,就是……這位姑娘吧?」章小校訕訕地看了小蝶一眼,繼續說:「這樣的重要人物,威遠王怎麼會放過。他一路追到翠霄山莊要人,莊裡交不出來,就被他按窩藏重法給辦了……我們王爺雖然保住三十幾個人,但也得您早想辦法,久拖不得呀!」
「真正的男人都做不到,我沒權利教你。」
「血債血還。」小蝶微笑著把頭偏向一邊,看著透過窗縫的陽光。「我代父親償他大哥的命,讓他放人。不成的話,」陽光似乎被雲朵擋住,忽然在她的眼中消失了,「他來償還翠霄山莊的血債!」
「你沒聽過『成大事者,始於計較,終乎慷慨』嗎?!」小蝶越看他那副嘴硬的樣子越有氣。
雖然是她先說不用別人幫忙,但他分明就是認定了她做不到,才這樣說嘛!他就不能再堅持一次?也許她當時就改變想法了呢?算了!估計他心裏面還想呢:「讓她吃點虧也好。吃一塹長一智啊——」
她就這樣扔下呆立的辛祐,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蝶從未承擔過如此沉重的責任——那宏偉的翠霄山莊,那訓練有素的許多下人,只因為她一人就化為往事、灰飛煙滅……她曾經背負過別人為她而死的悔恨——哥哥曾經代她受刑,當她聽說哥哥死了的時候,也是這樣,說不出一句話。似乎在心底有個清晰的聲音說:說什麼也是沒用的!這宗罪孽你是一定要承擔,還說什麼呢?無論說什麼,都只像是虛偽的辯白而已……
小蝶沒有答話——他分明不信,她也不想和一個根本不相信她的人爭論。
老人一邊從包袱里抽出一沓麻紙,一邊說:「就是因為我又准又狠,號稱『天下第一烏鴉嘴』,所以才這麼窮困——算卦算全套,來,測個字吧。」
「我沒事的。」小蝶手裡並不停下,淺淺一笑,說:「我早就習慣了人生在一夜之間突變。」
老人面露難色,啜啜道:「姑娘呀——您又不是不知道,我等著您的賞錢住店呢!就是您這樣的下房,也得三十文錢一宿……」
「小蝶!」臨出門時,趙興忽然追了出來,塞給小蝶一個盒子,「裏面是安神散,睡不著的時候,記得吃……」
他搖了搖頭。
想到翠霄山莊,辛祐忽然在耳邊呢喃:「你要我怎麼樣呢?我也不想在看著你的時候想到他們慘死——你教我啊,怎麼才能做到?」
算卦的老者跟在小二身後,驚奇地看了小蝶一眼。
把房中亂七八糟的行李簡單拾掇之後,小蝶鐵青著臉打開門,對等在外面的老人一招手:「你進來吧——我話說在前頭:你要是說得不準,我要扯爛你的幡子!我說到做到,不會客氣!」
老人把白幡立在小桌邊,不客氣地坐下,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摺扇,搖頭晃腦回答:「陌路之人,偶有爭執,在所難免。然而汝呼『算卦』之時,緣自汝生;吾應答時,緣自吾起——既然已是有緣,自當笑臉相見。」
而且,小蝶只是個女孩子啊!
小蝶被他說得如墜雲霧,沒聽懂幾句,就聽到他說自己性格不好。她恍惚問道:「怎麼個棄法?」
「啊——————」她長長地呻|吟了一聲。
趙興還在說著什麼,但小蝶聽不進去。
「現在他們在哪兒?!」小蝶心中大喝一聲,不安分地一翻身,手指碰到了枕邊的木盒——裏面是景淵送她的安神散。這東西提醒了她,她一骨碌爬起來聽了聽更鼓——二更,她又失眠了。
小蝶嘆了口氣。她這個年紀,實在不該再裝天真了。
老人輕輕吸了口氣,擰著眉搖頭道:「人如劍者,鋒芒太盛。觀其右,乃一『刃』字。刃主斷絕,可知姑娘人緣不好,從者甚少,朋友更是寥寥;觀其左,乃一『僉 』字,一人之下二人二口,可知姑娘自視甚高,自覺可居人上,不畏人言。然而姑娘的心高氣傲乃是伴『刃』而行,可謂步步兇險、殺氣騰騰。刃在『僉』側,傷己傷人姑娘若聽老夫一言,棄此銳者,足保一生平安。」
小蝶笑笑,不再多說什麼,扭身回房。
「別人幫不了我。」
這天晚上,小蝶獃獃躺在鄰鎮旅店的床上,兩條腿耷拉在床沿外,雙腳泡在熱水裡解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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