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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有丫鬟問：「三公子要去看看小姐么？」

「你的哥哥，是個傻瓜……」素颯說出這句話時，心分明在痛，可他說不清這是為了誰，「我在他身邊十年，可我還是不了解他……皇家的人，竟是這麼難懂——我以為榮安，是喜歡我的，可她並不喜歡。我以為他會選你，但他卻沒有……」說到此處，他眼中有一滴眼淚險些湧出來。他忙將頭仰起——可素盈還是看見他眼角處水光一點。

周圍的宮女大多早就知道這一層，這時候還是若有所思地交換眼色，看素盈的眼光也有些異樣。

素盈的睫毛抖了一下，昂然望著哥哥問：「琚大人這時候又想起幫我？連我，都覺得可疑。何況東宮。哥哥，請你告訴我：你跟琚大人做了什麼交易？他可不是閑來沒事時喜歡熱心助人的人。」

素颯忽地提高了聲音：「臣斗膽問一句：殿下是不是因為宰相大人這一次力薦阿盈，才……」

素盈漠然行了禮，緩緩從東宮退出，聽到皇後向東宮說：「她家的女人你是知道的……我勸你想仔細了。」

皇后又道：「不過素六小姐前些年在我身邊呆過一段日子，她的人品，我也知道——是個伶俐、懂規矩的孩子，與她姐妹們不一樣。」

「你退下吧！」皇后提高聲音吩咐，那架勢彷彿素盈仍是她身邊的奉香女官。

素颯的心頓時被周圍的幽寒席捲，顫聲問：「臣……只想問：這是殿下自己的決定么？」

「小姐忘了么？奴婢不識字的。」軒芽趕在前頭為素盈打開窗。

「果然聲聲動情——」東宮在她交還玉笛時，用很低的聲音贊了一句，「時常能聽到的人，真是有福。」

素盈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說：「我原以為，哥哥是與眾不同的。即便行事落入俗套，但心裏還是為妹妹好。難道，哥哥終歸不過是素家無用的兒子，只圖挈著妹妹的衣帶步步高升？」

東宮沒有回答，怔怔看著那隊宦官的最後一個消失在宮門處。當那片彩幡在微光中閃爍的星點光彩消失，宮門再度恢復冬日清晨的冷清，東宮的眼角眉梢也染了凄寒。一片淡淡的白霧自他唇邊溜出，素颯知道他又在嘆息。和_圖_書

素颯回頭，看見東宮負手站在他不遠處。

素颯見她似乎絲毫不為落選難過，不禁有些驚奇：「阿盈，你一點都不傷心？難道你，從來沒有將東宮放在心上么？」

素盈垂下眼睛，輕聲說：「其實，我那天回來就想告訴你：這事不成……東宮他曾經說過，他怕我留在宮廷里，遲早會變得和其他嬪妃宮女一樣……他現在，還是不忍心要我進去。東宮他真是個非常、非常好的人。哥哥，你永遠也不要背叛他。」

「阿盈她會明白我。」東宮說。

素颯獃獃地站在原地，手指尖不由得輕輕發抖——也許是他看漏了，也許那宦官已有所表示。

素盈順勢抬頭望了東宮一眼：他的目光還是她印象當中那樣，看向她時，帶著由衷的憐愛。宮中只有他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素颯驚訝地張了張嘴。素盈不待他說話，便道：「哥哥才二十歲，文韜武略不遜旁人，若是妹妹今日死了，難道哥哥就再也沒有上進之路了嗎？」

她知道其他六位小姐也被安置在某處，一一等待傳召。她並不在意那些小姐是誰，也不在意自己與她們相比孰優孰劣。她知道這宮裡此刻應該是很熱鬧的，一定有很多宮女宦官在暗處看熱鬧，只等她們一露面，就對她們評頭論足……可她什麼都不在意，只覺得，要是這偏殿里的火再旺一點就好了，她的前胸後背就不會一直這麼涼……

素盈點點頭，聲音若有若無：「很好。以後，二公子來，你不要讓他進來了。」

這天要迎東宮側妃入宮，雖用了一個「迎」字，但遠遠無法與東宮聘妃時的正式隆重相提並論，不過是一隊宦官帶一份皇家的禮物去女家，然後用兩個時辰把該做的儀式走一遍過場，將側妃接入宮中。

素颯失神地望著他，喉中乾澀得發不出聲音。

「你在看什麼？」一個聲音在他身後傳來。

軒芽笑嘻嘻說：「是寫在雪上的字。二公子說，小姐問了他一件事，那是答案——現在還在窗台上呢。」

素颯沉默了片刻，搖搖頭。

她機械地步入東宮，走到皇后與東宮夫婦面前大約五步的地方，行了一hetubook.com.com個完美無瑕的大禮，靜靜地跪在那裡一動不動。

素盈尚未回答，東宮妃笑著插嘴道：「娘娘這不是多此一問？六小姐喜歡調香啊！以前在您身邊不就是做這個嗎？」

素颯有心拖延片刻，慢悠悠行至鄰近宮門處，果然見一隊宦官帶著煥彩斑斕的禮品正在宮門交驗憑證。為首的兩名宦官之一看見了素颯，卻把臉別往另一邊。

「什麼字？」素盈一邊問，一邊走到窗邊。

「你義父與東宮一直不和，東宮甚至想過除掉他。所以，琚大人一直籠絡東宮身邊的人，但是他覺得還不夠——他需要一個與東宮非常親近的人，非常、非常親近的人。」素颯說得毫無愧色，將這視為理所當然：「而我，我希望你能到東宮身邊，至於你願意維護東宮還是偏袒你義父，我不管，也沒人能管得了你的心。只要進入東宮，日後的事情自有迎刃而解的辦法。現在……這一切都成泡影，說也無用了。」

他伸手摸了摸素盈的臉龐，確定那是活生生的妹妹而不是母親還魂。

東宮點點頭，「西陵郡王的四女兒——是的，我親自選了她。」

素府中已經得到消息，素颯去父親的書房時，素老爺還是獃獃地不理人。素颯無話好說，靜靜退出。

她原本不怕旁人的話，因為她根本不信，當那是無稽之談。可如今……

「素六小姐的家人，我是知道的。」皇后嘴角帶笑，向周圍的女官宮女們說：「她是淳媛的姐姐，麗媛和柔媛的妹妹。」

素颯愣了一下，不確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他分明私下拜託過這名宦官，若是側妃之選定為素盈，請他在這時做個暗示。

軒芽為難道：「但……二公子送來那東西，送不回去……」

她原本不想相信旁人的話，即使連她的父親都瞧出端倪，她還是不願意相信。可如今知道旁人的話沒錯：她那二哥沒將她當作妹妹。

「你也該出宮了。」東宮黯然轉身。

素盈靜靜地聽著，忽然冷冷地扔下一句：「以後，不要再把他叫做我的義父。我沒有這樣的義父。」

但那宦官並沒有再看他一眼，驗過憑證就帶隊出了宮門。

想和*圖*書著，素盈便吹了一曲《月出》，吹罷又望了東宮一眼，見他神情和緩，分明欣賞她婉轉清麗的笛聲……

素颯低下頭，向妹妹道：「事到如今，我不妨對你實說——這一次，我請了你義父幫忙。是他勸皇后別為難你……我們做了能做的一切，所有的事情都不成問題，可是東宮卻沒有選你……他說你能明白。他沒有選你，卻說你能明白！」

素盈進宮之後，被安排在東宮一間暖融融的偏殿里，等候皇后與東宮召喚。

素颯一路遙遙地跟在那隊宦官後面，看著他們的儀仗在十字天街拐向與東平郡王府截然相反的方向……天街口上早有七家派來的下人冒寒等著，一見此景，便有幾家的下人拔腿跑回去報信——其中也有素府的下人。還有兩家同住在宦官去的方向，也忙不迭地跟在那一隊儀仗一側，只待下一個路口揭曉答案。

「不準胡說！」素颯心裏一直怕她為落選之事想不開，聽她冒出一個「死」字，忙厲聲喝止。見素盈神色坦然，並無輕生的心思，他才鬆口氣，輕拍素盈的肩膀道：「哥哥只是……只是一向不服氣。我自小在宮中陪伴東宮，看多了那些出入宮廷的權貴——皇后的父兄何德何能？不過就是一群……一群廢物！仗著他家出了三代皇后，那些廢物不思進取，高官厚祿，飛揚跋扈。不管怎麼說，琚大人是有所作為才有今日權傾朝野，雖然很多人不服，但對他的功績無可指摘。而那些尸位素餐的后家子弟呢？……早該有人取而代之！」

一個宦官推門進來，垂著頭道：「素六小姐請吧。」

他只是一貫小心慣了，才這樣拜託對方，其實他早已對結果十拿九穩。

素颯看著她那一刻的眼睛，不知怎地想起了早逝的母親——她生命中的最後幾年，眼睛也是常常透著這樣無動於衷的冷靜，彷彿應該悲傷的事情都是別人的，傷不到她。

素盈邊聽邊搖頭：「單憑哥哥的才能，未嘗不能飛黃騰達——前面那些話，還是不要再想為妙。哥哥若是念著母親臨終的囑託，從此死了送妹妹進宮的心，為我尋一位可以託付終身的人。」

她出了東宮才昂起頭，寧靜的目光從m.hetubook.com.com一片雪景上掠過，忽然看見雪地中有個青衣宮人，遠遠地看著她——是她的姐姐，昔日的麗媛。

素颯立馬在十字口，默默望著儀仗漸漸遠去。直到熹光初現，直到晨光將他的影子拖長，直到殘雪白霜染上金紅，他才輕輕抖了抖韁繩，渾身脫力似的，任由馬帶著他晃悠悠地回家。

「與他無關。」東宮的口氣飄忽，「你若不明白，就去問阿盈吧。」

有幾個宮女聽了便低低地笑出了聲。皇后瞪了東宮妃一眼，見素盈從始至終不發一語，終於沉下臉，向東宮道：「是你挑側妃。你自己看著辦吧。」

偌大的東宮一時靜如宇外，素盈聽見輕微的「嗶」的一聲，卻是宮中生火的銅盆里迸裂了一塊木炭。

「為什麼？」軒芽眨了眨眼睛，不知二公子寫了什麼讓小姐不高興。

按祖上傳下來的習慣，被皇家挑選的女孩兒回家之後，家裡人不能問長問短，問多了減福氣。

「沒人了。」軒芽老實地回答。

她忙伸手拂去，拂了又拂，直到窗上的雪紛紛落地，露出青色的窗檯，她才把冰涼的手掌放在嘴上呵了口氣。「還有別人看見這字么？」

素盈便木然跟在他身後。

她僵直地坐著，直到脖子、後背和腰都疼起來。

素盈聽了，竟淡淡地笑了一下，連自己都對這反應有點意外。

軒芽伺候素盈換衣服時，小心翼翼地說：「小姐，剛才……二公子送了一樣東西……」

素盈怔了一下，問：「是什麼？」

他說了這一句，就再也沒有其他表示。然而皇后與東宮妃的臉色已怫然不悅。

臘月十五一早，天蒙蒙亮，素颯在宮中交了班，便要出宮回家。

素盈看也沒看，隨意道：「送回去吧——」她換好了最後一件衣服，走出屏風，又是平常那個一臉淡泊的素盈。

東宮一直坐在皇後下手，似乎並未正眼看素盈。這時聽了皇后的話，他自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支玉笛，走到素盈面前柔聲道：「聽說你近來喜歡吹笛——吹一曲來聽吧。」

「你若對他無用，便是想要做他的女兒，他也未必放在眼裡。」素颯嘆道，「我從未為他出過什麼力，他一直疑心我仍然念著東宮，並非死心塌地為hｅｔuｂook.ｃom.ｃｏｍ他效勞。你雖是他的義女，卻早與他不來往。至於姑姑，原本就不是他多麼在意的棋子……這就是人說的宮中——」

素盈一眼看見了窗外的雪上寫著四個字：天涯海角。

「還是不要見的好。」她小聲說著，把窗戶合上。

「宮中無人，朝中無靠？你什麼時候學了爹爹最近的口頭禪？」素盈哼了一聲，取笑道：「堂堂東宮右衛率，四品武官，嫁不了妹妹、討不到一個人的歡心，天就塌下來了么？！哥哥，你這樣子——我看不起。」

這一天素盈回家后，家裡人只敢察言觀色，不便多問。偏她的臉色是最難捉摸的，只有素颯看了笑笑，其他人一概看不出是凶是吉。

「阿盈？」

素盈眼中的冷靜融化了，想要裝作不在乎，將這件事付諸一笑，然而她做不到。她想要笑著安慰哥哥，但常常能在需要時綻放的笑臉，這時卻不知藏到了何處，無論如何喚不出來。「哥哥也說過，東宮不能像尋常少年那樣隨心所欲。有些選擇，雖是他親自做的，卻不一定是他真正願意的。」

按理說，皇后應在這時候隨意與素盈聊幾句，問問她的家人，問問她的喜好。可皇后也一言不發，冷冷地看著素盈。

素颯迅速定下心神，鎮靜地反問：「殿下又在看什麼？」

他回到房中時，一眼便看到素盈早已來了，在他的桌邊看書。見他進來，她輕輕放下書，站起身望著他，眼中既沒有驚訝，也沒有傷感，甚至沒有一絲失望。

「我不想讓人說閑話——大家都知道，二公子不是我的親兄長。」素盈一邊拍去袖上的雪水珠，一邊靜靜地回答。

「不知素六小姐平常喜歡做些什麼呢？」皇后微笑著問。

素盈只是無聲無息地跪在那裡，將她的話都當耳旁風。

素盈接過玉笛，心想也許哥哥說的是真的，也許東宮真的有一點喜歡她——這是她從前想也不會去想的事情，因為從前的素盈看不出她與東宮的未來會有何聯繫。而此刻的素盈希望，如果他真要選她，但願他確實如哥哥所說那樣，有一些喜歡她……

素盈吃了一驚，欲要張口叫她，她已飛快地轉身逃了。素盈冷眼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宮苑深處，依舊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