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和月折梨花

作者:寂月皎皎
和月折梨花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部 第三十四章 鸞孤月缺春衫寒

第一部

第三十四章 鸞孤月缺春衫寒

沉香木雕花軟榻上,俯卧了一個青年男子,健朗壯實的後背,是縱橫的鞭傷。鞭鞭入肉,打得可還真不輕,部分傷口,依然在滲著血水。
我見下人領命而去,心頭一松,正要起身告辭時,蕭融招手道:「棲情,你過來,瞧瞧外公這幅字寫得怎樣。」
我咬住被子,抽噎個不住,一對眼睛,估計早就腫得和桃子一般了。
蕭融搖了搖頭,道:「外公也老啦,又能扶持你到幾時?」
秦夫人「嗨」了一聲,道:「也沒怎麼樣,就給大皮鞭子抽了幾十下,打得背上沒一處好肉;現在給扔到暗房去了。那個暗房就在冰窖旁邊,又濕又冷,不過他身子壯,不怕冷,沒事。就是沒敷傷葯也沒關係,他皮粗肉厚的,死不了!老侯爺說了,棲情你不消氣啊,就讓他一直在那獃著!棲情啊,這小子現在是無法無天的,你就讓他在那裡多呆幾天,教訓教訓他也好。」
棲情之處,就在自幼護我的哥哥身畔?
我盈盈拜見:「外公!」
我正聽得有些刺心,這時又聽得慕容夫人嘆道:「只怕他給他爺爺這麼教訓下去,會給折騰得有個什麼好歹,或落下什麼病根,我可就……」
我真有種咬他一口的衝動,但我終於只是疲乏,疲乏得一動也不想動。昏昏沉沉間,我繼續流淚,而繼續有一隻大手小心拭我的淚,撫摸我光潔的背和腰。
蕭采繹頓了一頓,道:「去告訴老侯爺和侯爺吧!」
蕭融又溫言安慰道:「棲情,別哭,繹兒這次是任性了,外公一定重重地處罰,好好給你出氣,也狠狠教訓教訓他,教他以後再不敢欺負你一點半點!」
蕭融點點頭,溫慈笑道:「那便好。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也別憋在心裏。繹兒那孩子呢,也太不像話,我已把他用鐐銬鎖了,關在暗房裡,你心裏不舒服,就叫人帶了你去打他,狠狠打到你消氣為止。」
幾個侍女見了我,正要見禮,我向她們擺擺手,示意免了,慢慢踱進內室。
我側過臉去:「我不想見他。關院門。」
「棲情!棲情丫頭!」蕭融走向前來,鬍子一吹一吹,神情甚是憐惜。
蕭采繹為我將小衣扣好,輕輕在我頰邊親了一親,起身穿戴完畢,又叫侍女進來侍奉我。
只怕,這件事在他們心裏唯一的後果,就是把我和蕭采繹的關係提前一步明確下來而已。橫豎蕭采繹念著我,索性成全了他,便是一時毀了我清白,長久下來也於我的聲名無礙了。
我低了頭弄袖上精繡的淡青蘭花,道:「如今到了外公身畔,也算是到了岸了。」
我知道蕭采繹性情甚是凌厲驕貴,不掩鋒芒,這些下人侍女,和_圖_書無不怕他,悄悄走上前去,從侍女手中接過葯,揮手讓她們下去。
哭得倦了,迷迷糊糊睡到傍晚,覺得有人在用暖濕的布為我凈臉,睜開眼時,卻是舅母慕容夫人和大表嫂秦夫人,忙撐起身子,勉強見禮。
他們本就盼著我們一起,這次蕭采繹對我用了強,雖是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也為此大大懲戒了一番,卻也僅僅是為了讓我出氣,並未將此事看得如何嚴重。
蕭采繹立刻撲通跪倒在地,沉聲道:「爺爺,父親,采繹昨晚酒後失德,一時情不自禁,侵辱了棲情妹妹,請爺爺懲罰!」說完已深深磕下頭去,伏地不起。
有種無奈和擔憂,在繼迷茫和悲傷之後慢慢縈了上來,如一層一層的繭絲,緩緩將我纏繞,收束。
我的眼眶酸澀,星子如棋,混亂地晃動起來。
勉強睜了眼,看到我的侍女端了洗臉水進來,卻被床上並卧的兩個赤|裸身影驚到,失手將打水的銅盆連水帶盆扔到了地上。
陳設闊朗大氣,大桌大椅,連箱籠都比一般的大上許多。牆上最顯眼的部位,掛了我十三歲時塗鴉的歸雁圖,果是題了那首《蒹葭》,被仔細地裝裱了,整潔如新。
「這詩,很好。」我訥訥道:「不過書畫一道,棲情卻不太精通呢。」
侍女吃吃道:「告訴……告訴什麼?」
「二公子,這,這怎麼辦?」侍女畏縮地向著蕭采繹囁嚅。
他對我那般的溫存容讓,珍愛憐惜,那麼,即便我犯了錯,即便我不再無瑕,他也該會原諒我,接受我!
我心中抑鬱,垂了頭道:「外公,我累了。」
我走到蕭融身畔時,他正對著自己才寫好的一幅字滿意地看著,眉目舒展,倒似剛遇到甚麼喜事一般。
「來人!」蕭融、蕭況久久等著,見我重又縮回被子嗚咽,對視了一眼,終於下令道:「把蕭采繹帶刑房去,重打三十大鞭,關入暗房,聽侯發落!」
蕭融笑了笑,立刻叫道:「來人!去,把二公子放出來,送回屋去治傷。」
我從出世起,母親只盼我有個可棲情之處。
這一夜,我打開窗戶,幾乎在窗口立了一夜,看了一夜的星河晦暗,冷風凄凄。
「到底是怎麼回事?」蕭融背負起手,高聲向立在床頭垂手而立的蕭采繹喝問。
慕容夫人是我的舅母,靖遠侯蕭府的女主人,蕭采絡和蕭采繹的母親。我再怎樣不開心,也不能拂了她的心意,只得就了她的口中,一勺一勺吃了大半碗。
侍女們如逢大赦,忙退了開去。
蕭融忙叫侍女將我扶起,讓我在一旁坐了,笑道:「外面風大呢,怎麼也不披件披風?」
我站起來,請https://m•hetubook•com.com求道:「外公,我不想打他了。你放他出來吧。」
我蒙在頭上被子被蕭采繹強行掀開,他一雙黑瞳緊緊盯著我,泛著疼惜和憐愛,嘴角卻抿出一抹堅毅來,沉靜說道:「棲情,我知道我昨晚犯了錯,呆會兒爺爺和父親來,你希望我受怎樣的懲罰,你只管說!你若認為打死了我你能解氣,你可以叫爺爺活活打死我,我絕不會有怨言。」


而每晚此時,應該都是外祖練字的時候了,不管颳風下雨,他的這一習慣,從無改變。
似乎昏沉了很久,又似乎昏沉了不久,我終於被巨大的「咣當」聲徹底驚醒。
我苦笑道:「外公,境由心生,書畫意境亦是如是。當時我母女淪落於宇文氏手中,心內苦悶,不知不覺便在畫上顯現出來了。」
聞得提到母親,我眼眶一熱,自覺快流光的淚水又已傾出,哽咽道:「外公,棲情知道了,棲情會好好想一想。」
我忙道:「我不冷。鳳儀閣到這邊也不遠,片刻也便到了。」
蕭采繹一腳踢在椅子上,道:「告狀你不會么?早上你看到什麼就照實告訴他們好了。」
慕容夫人已接過,溫和道:「我來。」親手舀了一勺羹湯來,送到我唇邊。
他們似乎根本不明白,縱然蕭采繹欺負了我,縱然我不肯原諒他,終究他還是我視同兄長的繹哥哥。
慕容夫人提了袖來拭淚。
或者,我可以等他接受,接受這一段不再完滿的感情。
嫁給蕭采繹,當然是外人看來最好的選擇。即便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以蕭家的門第,蕭采繹可以是任何一位名門閨秀的如意郎君。而於我,他更是合適。親上加親是其一,青梅竹馬是其二,對旁人,他還有些貴家子弟的浮夸暴躁性子,但對我,當真是千依百順,愛逾珍寶。相信婚後他依然會一如既往地愛我寵我,把我捧在手心,不讓我受半分委屈。
這詩原是極柔情溫婉的,但蕭融筆法沉鬱有力,勁練瀟洒,居然將那詩顯出十分的剛氣來,尤其「伊人」二字,揮灑得特別寬大,頓挫彎勾,倒如美人回眸一笑般嫵媚練達。
「你又何必謙虛!」蕭融拍了拍我的肩,道:「繹兒的房中,就掛了一幅你所畫的《歸雁圖》,聽說是你十三歲時所畫,當時我便知道我有個才華橫溢的外孫女了。長風蕭蕭渡水來,歸雁連連映天沒。那等老練蒼茫的意境,便是名畫家,也未必能夠勾勒得那麼完美。」
如果是白衣在,立刻該過來幫我把脈了。
外祖蕭融、舅舅蕭況來得非常快。蕭況一身鎧甲,顯然已經準備著出門m.hetubook.com.com遠征了,又被此事驚動,匆匆趕來。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他們的話里話外的意思,不像是在為這事懲罰蕭采繹,倒似只為我出氣一般。連管教不聽話的兒孫,也是為了我日後不給他欺負?
從今以後,我該怎麼去面對白衣?
他的院中,靜悄悄沒有一個人,但房中卻燈火通明,遠遠便聽到蕭采繹暴躁的喝罵:「出去!這麼笨手笨腳。」
我從來不是個怯懦女子,事情已經發生,我知道再做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失身給蕭采繹的事實,所以我只能面對。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蕭采繹深深望我一眼,由了人將他綁了,徑推了出去。
我學了那侍女的模樣,拿了小匙,輕輕往蕭采繹的傷口傾散。
椅子砰然倒地,侍女卻無聲無息,估計早跑得無影了。
我慘淡地笑,清涼的夜風嗆入口中,便是有一聲沒一聲的咳嗽。
還有兩個侍女,正輕手輕腳地為他上藥。由蕭采繹的傷口恢復程度來看,這葯必是極好的,只是用來似乎極疼,侍女用小匙往傷口輕輕一灑,蕭采繹就會發出一聲呻|吟,待灑第二匙,蕭采繹已痛得蹙緊眉峰,又喝罵起來:「你會不會敷藥?」
我聽他話裡有話,只是沉默不語。
風透春衫,森森的寒,我卻渾然不覺,只是將繁星一樣凌亂的滿懷心事,理了又理,理了又理。
那個如白雲般的出塵男子,叫我如何捨得下他?
慕容夫人眉目彎彎,摸了我的肩,輕嘆道:「繹兒那孩子的心事,恐怕你這孩子不知道,他把你放心上,已經不是一年兩年了。他從京城回來這幾年,上門提親的也不知有多少,可你瞧,他房裡連侍姬一個也沒有,由此便可見他的心了。如此憋了許多年,發生這件事雖是意料之外,倒也是情理之中。橫豎你也別擔心,蕭家會好好教訓他。」
我緩緩走進前門,已見三四名侍女手捧托盤,一臉驚惶躑躇在內室前。托盤裡,是洗傷口用的藥水和待敷的葯、清潔用的棉花。
而蕭采繹呢?他讓侍女向長輩告知了此事,原意是否就是打算拼了受頓罰,趁機讓長輩作主,儘快確定我和他的事?
但聞甲片啷噹,蕭況已抬起腳來,一腳踹在蕭采繹心窩。這一腳踹得卻不輕,立時將蕭采繹踹翻在地,頓時臉色蒼白,哧地一聲,已吐出一口鮮血來。
可是,那真是我要的么?
侍女低頭應了,不敢再看我們一眼,匆匆出去,不一時果然將蕭采繹的衣裳取來,又將蕭采繹昨夜換下的臟衣抱了出去。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蕭融、蕭況幾m•hetubook.com.com乎同時將目光投向了我,老謀深算的眸中閃過一抹亮色。而蕭采繹更是目不轉睛望著我,那原來有些黯淡的眸子立轉明亮,泊了掩飾不住的驚喜和希望。
慕容夫人舒了口氣,微笑道:「這才是乖孩子。舅母也知道,這次的事,肯定是繹兒不對,舅母啊,就在這裏代他和你陪禮啦!」
但我很快後悔一時心軟顯示出的關懷。
那侍女驚得拿匙的手直抖,再不知該不該敷下去。
蕭采繹緩緩掩了小衣,淡淡看了那侍女一眼,道:「到我屋子裡去取一套乾淨衣服來給我。」
外祖蕭融雖是軍功起家,卻出身書香門第,蕭家的書房寬暢朗闊,藏書之豐,可稱西南第一。
果然,果然!
如果他無法接受……
「公主,二公子在外求見呢。」侍女小心地伏到我耳畔輕輕回稟。
我要明白地告訴他,只要白衣不棄,我依然,要和白衣在一起。
我正是淚痕不幹的時候,心裏堵得極是難受,哪裡肯起床,側身將被子蒙到頭上只管嗚嗚哭著。
我難過道:「舅母,這不關你的事。」
我心裏一寒,微撐起身,只差點沒把繹哥哥喚出口來。轉而想到,他欺侮了我,給踹上十腳也是應當,——只要不踹死就成。
蕭融沉吟道:「我也知道,你在這亂世之間掙扎到今日,也是萬般的不容易。你便如那水中的伊人,總在煙水茫茫中沉浮,一直攏不了岸,如何是好?」
天色微煦,緋光漸透,我才寥落卧回床間。滿天的深濃夜色,滿天的如鑽星子,都似在那天明的一刻,搖落於心頭,浮沉如水紋,跌蕩如波瀾。
蕭融咂著嘴道:「境由心生,同樣,情由心生。你把他當兄長,他就是兄長;你把他當夫婿,他自然就是夫婿了。這孩子這麼死心眼,難道還怕他日後對你不好?何況,這事兒已經發生了,你自己也知道,打死他也挽回不了什麼,若不依順他,你還能怎樣?」
敢情這兩人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其實就是來告訴我這件事啊!外祖的脾氣我也知道,不管是為我出氣也好,為教訓孫子也好,他說到一定會做到,若我不說讓蕭采繹出來,他真的可能被關上很多天的!
可即便打死了蕭采繹,還是沒法還我一個清白的身子。
蕭融點了點頭,囑咐了侍女小心送我回去,才放了我離去。
蕭況也過來溫言安慰了好久,直到外面一再有人催促說起程的吉時快過了,才和蕭融走了出去。
我一驚,怯怯問道:「外公怎麼罰他了?」
果然,蕭融又道:「你知道么?你那幅《歸雁圖》,後來繹兒在上面題了詞,就是這首《蒹葭》。那樣陰鬱的畫,他配了那麼柔婉的詞,和_圖_書我們一家,便無人不知他的心思了。他是迫不及待地要將那伊人攏回岸邊,護在自己身畔啊,可惜性情卻太急躁了,結果,兩人一起嗆了水。」
蕭采繹照例痛得叫起來,道:「叫你輕點,越發得……」
「是啊,是啊!」秦夫人已快手快腳端了碗銀耳紅棗羹來,便要喂我吃。
我硬了心腸不去抬眼看他,想著他昨夜的無禮,一聲聲在心裏告訴自己:他活該!他活該!他話該!可他是繹哥哥,嗚嗚……
我吐了口氣,舒緩道:「繹哥哥只是喝了酒,一時亂性。如今便是打死了他,也挽回不了什麼。棲情也不能因為他這一次的不好,就否認了繹哥哥和我這麼多年的兄妹之情。外公,我知道他已經給處罰過了,就放了他吧。」
蕭融似也覺得逼我緊了點,輕嘆了口氣,道:「好吧,孩子,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婉意也就留下了你這麼點骨血,依外公這把老骨頭,實指望你能在外公跟前安安樂樂過著。若是嫁在外面什麼人家,外公心裡頭,還真是不放心,就怕你遇人不淑,那外公到了地下也不好和你母親交待啊。唉!」
我還是想不明白,我以後該怎麼用失了清白的自己面對愛人白衣,又怎麼去面對與我有了肌膚之親的兄長蕭采繹,但是,我絕對不希望蕭采繹出事。這個念頭,純粹而直接。
但我知道,我終究要見他。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我應了,過去看時,卻是草書的一幅《蒹葭》:
蕭融立刻抬起頭,笑咪|咪道:「消氣了?」
一時慕容夫人和秦夫人離去,我披了衣起來,獃獃望著夕陽降下最後一抹慘淡的微紅,暮色由蒼溟漸漸深邃,幽黑的天空如巨大的穹廬,無聲無息籠住這混亂人世,沾染了無數的憂傷,也變得蕭索凄冷起來。
我忍不住無奈地嘆氣:「外公,繹哥哥是我的哥哥啊。我從來把他當成我的親兄長一般。」
我舍不下,絕對舍不下!即便他真是天際飄過的浮雲,握不住,抓不著,我也要飛在那雲端之上,隨他飄泊,哪怕天涯,哪怕海角!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慕容夫人憐惜地撫摸著我的臉,慈和道:「心裏可好些了?若感覺好些,趕快吃些東西才好。瞧著小臉兒憔悴的……」
我已經失去了父親,失去了母親,失去了顏遠風,失去了君羽,我還有多少個至親的人可以失去?
「來人!」我緩緩吩咐:「給我準備燈籠,我要去見老侯爺。」
我的日夜似和旁人顛倒過來了。入夜時分,我才醒來洗漱,吃了些清粥小菜,獃獃立了片刻,叫侍女提了燈籠,去找蕭采繹。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