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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月折梨花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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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十五章 竹篁幽影魂無歸

第一部

第三十五章 竹篁幽影魂無歸

蕭采繹顯然打算努力勸服我打棄這個可怕的計劃,他定了定神,又道:「其實,白衣的真實身份是誰,棲情妹妹也該猜出來了,是不是?」
等白衣回來么?等蕭氏的再次捷報么?
我大致知道,造成那圈漣漪的石子,是前線來的一封急報。
「假如,我是說假如……」蕭采繹灼急地緊凝於我的面龐,小心地問:「假如他選擇了他那另一重與生俱來的身份呢?」
「公主!公主!」一旁的侍女下人大驚,匆忙將我半掉落的身體拽出棺木,哀叫道:「公主請節哀順變!」
出事了么?我迷茫地想。隱隱猜到了什麼,又趕快否認。
全都成了灰燼,連屋前的藥草,也被突如其來的大火熏得黃黑一片。被燒黑燒裂的藥罐水缸、瓷瓶碎碗,撒散得四處都是。當日那充滿青草氣息的屋子,那古樸無華的原木桌椅,還有,那不會說話的李叔李嬸,全消失了。
但我如今病得這個樣子,外祖無論如何不許我單獨騎馬外出。
四月初,薔薇蔓延攀爬,粉紅紫紅的花朵兒招搖璀璨,將短牆上繞了一層又一層,幾乎每一朵花都以最盛大的姿態盛開著,嫵媚地將最後的春光盡情舒展。於是,葯黃素白花蕊的清淡香氣,也將鳳儀閣瀰漫了一層又一層,一日,接著一日。
誓言赫然在目。他那般高潔的性情,自然不會違誓。
蕭采繹果然乖乖卧著,由我慢慢為他敷著葯末。我從未替人上過傷葯,更未服侍過人,手腳自然不會比丫頭們輕巧。但蕭采繹再也沒有吭一聲,即便痛得渾身哆嗦,也只咬緊身下的被衾,額上浮出汗來,絕不發出一聲呻|吟。
過了七八日,我才覺得身體略輕快些,讓侍女扶了到窗邊晒晒太陽,不經意般問道:「二公子呢?最近怎麼沒見?」
經烈火炙燒過的塤,音色更加沉鬱了,沉鬱得近乎寂寞憂傷。
蕭采繹猛地伸出手,捏住我的雙肩,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道:「棲情,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又知不知道,前天晚上對你來說意味著什麼?你已經是我的女人了,你不明白嗎?」
我輕嘆道:「繹哥哥,你躺好,我來敷藥。」
直到一支滿身縞素的軍隊,抬回了一個黑漆的棺木,一路的哭嚎,驚動了整個肅州城,我還在迷糊著到底出了什麼事。
侍女答道:「公主去見二公子的第二天,二公子就去戰場了。公主便是那一日開始病著,二公子一早就走了,恐怕還不知道公主的病呢,不然一定不會走。」
而府中的下人,開始在明裡暗裡竊竊私語,似有一種驚惶如漣漪般從水中擴散開來。
我回屋后,就開始發寒熱https://m.hetubook.com.com,幾乎一躺下,就要做惡夢,總是父親淋漓的血,母親慘痛的眼,和遍宮激烈的喊殺,然後是宇文昭、宇文宏、宇文頡猙獰著臉,步步欺近……
又過了好幾日,我的身體終於漸漸恢復,卻更是瘦了一圈,臉越發顯得蒼白尖瘦了。
但奇怪的是,蕭采繹一直沒有出現過。
「他肯放棄嗎?那不僅是權勢富貴,甚至可能是萬里河山!」蕭采繹冷笑。
蕭采繹是要未雨綢繆,先將宇文氏滅了,斷了宇文氏的權勢富貴和如畫江山,就斷了白衣後路,以免白衣有機會選擇他的另一重身份,讓我痛不欲生,甚至自求死路!
忽然腳下踢到一物,在草灰中滴溜溜亂轉,看來很有幾分眼熟。我彎腰揀了起來,才發現居然是塤,白衣的塤。當日在晉國公府時,他曾遺落在我床頭,這次,又遺漏在這廢墟中了。
寬兮綽兮,猗重較兮,
疑疑惑惑地站到山腰,踩在上次李叔晾曬木柴的位置,我忽然有些立足不穩。
我瞧了瞧日光,耀得我陣陣的頭暈,連眼睛也迷濛得很。比那日我和白衣在竹林親呢時的日光熾熱多了,曬得人腳都軟了,一腳接一腳,都像踩在棉花上。
我無奈,只得乘了馬車,帶了兩名侍衛,直奔華陽山。
積蓄了那麼久,我相信已有足夠的勇氣面對自己,面對白衣。
他說,即便我已失身,他依舊會守護著我,一輩子。
他說得那麼直接,益發讓我心頭仿如一枚黃蓮碎開,零落四溢的苦,五臟六腑地流淌。
看來只是不小心走了水了。
好容易敷完了葯,側頭看侍女們,已知情識趣地跑得一個不剩,連房門都緊緊掩上了。
雪白的裙裾,拖曳于草灰之中,迅速染了厚厚一層黑邊,如天空中漸漸濃厚的烏雲,無聲無息向前侵襲。
「我本以為,棲情妹妹定會恨我,讓我在暗房裡給關個十天半個月。」他伸出寬厚的大掌,握了我抱在肩上的冰涼的手,輕軟地說。
好久,我才勉強撐了撐身子,道:「我還是不怪你,這事只怪棲情自己。我向來只把繹哥哥當成最親近的兄長,卻沒為繹哥哥想過。繹哥哥是個正常的男子,又醉了酒,我明知繹哥哥並不單把我當作妹妹,還把你留在自己的屋子裡,孤男寡女地相處,總是棲情太過輕佻了。」
我鼓起勇氣,一步一步向前踏著,踏入那片焦黑之中。
如今,我已深信古訓。
他們一定弄錯了,我只是睡著罷了。
我只是在等著,苦苦地等著,渾渾噩噩地等著。
我迷茫地在那片焦黑中走https://www.hetubook.com.com著,也感覺不出什麼是疼痛,什麼是焦急來,只是小心翼翼地一聲聲輕聲呼喚著:「白衣,白衣,你在么?你在么?」
在這空了的林中,我還能等誰?
這時,身畔的侍衛扶住我,奇怪地問我:「公主,你到這裏來幹什麼?這裏似乎剛遭了火災?」
有匪君子,充耳琇瑩,會弁如星。
連繹哥哥都死了嗎?我怎麼節哀,怎麼順變!
瀰漫的驚懼和絕望在瞬間攫住我,讓我渾身冰冷戰慄,慘白到面無人色。
我等我的白衣等倦了,所以睡著了。
外祖很著急,接連延了許多名醫來給我治病,慕容夫人、秦夫人也一天幾回地瞧我,溫言撫慰了不知多少好話。蕭氏的親戚,也將各類補品藥品流水價往鳳儀閣送著。
蕭采繹眸光漸漸糾結,緩緩地眯了起來,身子向前傾著,沉沉問道:「棲情,你想說什麼?」
我顫巍巍地拖著腿,一步步向前游移,仿若踏在雲端,找不到一絲著力處。
病了十來日,爬山對於我,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遠遠,我看到了那片溫柔旖旎的竹篁,聽到了熟悉的泉水聲,心中漸漸寧靜。

許久,我伸直乾澀疼痛的喉嚨,瞪大了眼睛,兩眼迸淚,慘烈而凄厲地用力回答:「那麼,我從華陽山頂跳下去!」
遍體淋漓的虛汗,凌亂混雜的思緒,夢醒不分的驚懼,讓我迅速消瘦萎頓,如經了霜的茄子,終日無力地蔫著。
總覺得這花香也是寂寞的,大約是因為只有我終日無事瞪著他們吧。
我小心地去撫摩那兩個字,一遍,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恍惚捉到了一抹明光,很快又消逝。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所有的悲喜刺痛,剎那被清晰的喚醒;麻木了許多日子的神經,如被踩了尾巴的毒蛇,驀然彈跳起來。
下階之時,我在侍女們的驚呼之中踩了個空,狠狠摔了一跤,我也不覺疼痛,飛快地爬了起來,甩開侍女們來扶的手,一路直往鳳儀閣飛奔而去,似身後有著甚麼可怕的食人怪物追逐著。
但我已不想等到完全恢復了,我迫不及待地要見白衣一面。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
我努力咬住嘴唇,克制著唇邊的顫抖,緊張地豎起耳朵,想聽清他究竟在說什麼。
白衣,你真不小心,便是走水了,也該將你心愛的塤帶走啊!
蕭采繹瞳孔收縮了一下。這個問題,他在極盡纏綿之後已經回答和-圖-書過。
居然一點沒有損壞,而且給燒出了一層很美麗的釉色,明光耀眼。
瞻彼淇奧,綠竹如簀。
我不動聲色地縮回了手,將椅子向後挪了一挪,淡淡道:「繹哥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只是喝醉了。」
「婆婆!婆婆!」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觸指冰涼而冷硬,無復往日的柔軟溫暖,陣陣屍氣撲鼻,熏得我陣陣暈眩。
我還要得到他的保證,保證他永遠不會再去理會他的另一重身份。
秦夫人的尖叫突然傳來。
他走了。沒有告訴我去哪裡,就走了。
我一驚,問道:「他不是身上有傷么?為什麼那麼急去戰場?」
蕭融沒有再說,頹然倒于椅中,掩住滿是皺紋的臉,渾身抽搐。
白衣,棲情,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侍女茫然道:「是啊,大家也不明白。他只和老侯爺說,他一定要將宇文氏連根摧毀,斬盡殺絕,有些事,便永不可能發生了。老侯爺也不知他說的是什麼,看著他一牽馬就衝出了府,攔都攔不住。」
他會選擇另一重身份?那一重讓我痛恨到切齒的身份?那一重讓我害怕到不敢去想的身份?
我疑心是不是我病得太久,眼花了。
我慘笑,又滴淚。只有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啊,只有我知道!
恍惚,聽到蕭采繹房中「咕咚」一聲,似是誰坐立不穩,連人帶椅摔到了地上。
我苦笑,拿過一旁的單衣給蕭采繹覆上,靜靜坐到他身側,抱著肩。
我的心瑟縮了一下,那本是我最害怕最不敢想最要迴避的問題。但我還是答道:「那並不能算是他的真實身份,只能說,那是他自出世起就無法選擇的另一重身份。只要他放棄了那一重身份,他依舊是白衣,與世無爭的醫者白衣。」
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我是喝了很多酒。但我當時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做的,只是我白天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而已。我不後悔,棲情。」蕭采繹眉心凝結,認真地望著我。
我說完,緊緊抱住我的肩膀,克制著我渾身的戰慄,跌跌撞撞向門外走去。
我一定是病得厲害,連外公的話都聽不清了。
我不知道,我似乎只是為等而在等著,渾不知我想要的結果,究竟是什麼。
但我似乎沒有看到清心草堂線條柔和的屋頂。
我相信一定是這場寒熱讓我變笨了,我再懶得想任何事,喜訊或噩耗,我所有的感覺,都已變得遲鈍。
我輕輕一笑。蕭采繹可以做到,難道白衣做不到?那豈不是證明了白衣還m.hetubook.com.com不如蕭采繹愛我?那樣的白衣,還值得我傾心愛慕嗎?
那是我的繹哥哥!我的繹哥哥,快要變成了腐爛的死屍了嗎?
我霍然回首,打開的棺木旁,舅母慕容夫人已軟軟地暈倒在地上,一大群婢僕下人,慌亂地叫喚著,掐著人中,叫著大夫。
「他一定會放棄。」我一字字道:「他說過,他會處理好一切,和我找一處世外桃源,比翼雙飛,終身廝守。」
蕭采繹怔了怔,慢慢鬆開了手,垂頭道:「是,我就是要你無法再嫁給別人。尤其是那個白衣,我不會讓你跟他。——他若真關心你,這件事略一打聽,應該也快知道了。你認為,他還會要你嗎?」
「繹哥哥!繹哥哥!」我尖銳叫著,不管驚怔住滿廳的人,拚命地夠下身子,幾乎栽倒在棺木之中,去撫蕭采繹的臉。
我聽到我的心裏,隨著塤聲,溫柔而悲傷地唱著:
繹哥哥,躺在棺木里?
我不知道我到底在我們刻的誓言下呆了多久,也沒聽到侍衛的催促。我後來是給侍衛抱下山的,他們說,我暈過去了。
只兩個字,吝嗇得連他自己的落款都不曾寫。
我坐倒在我們的誓言之下,在那一片盈盈清亮濃翠如海的竹篁中,在那一片風過竹梢如輕笑般的沙沙聲中,拿了我們的塤,溫柔地吹著。
「你還能和誰比翼雙飛?昨天鬧開,蕭府上下,無人不知你已是我的人,你還怎麼去嫁別人?」蕭采繹搖晃著我的身子。
我慘然一笑,道:「繹哥哥拼了一頓責罰,執意將這事鬧開,只怕也就是這個目的吧?」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一種尖銳的疼痛,忽然如堅果驟然被擠爆開來,由心肺迅速瀰漫破碎到整個軀體,四肢五骸,霎那如被無數根金針釘住。
蕭采繹撐了身子坐起,自行扣上衣帶,濃眉下的黑眸深深鬱郁,纏綿了不知多少繚亂情意,熾熱和溫柔,都是毫不掩抑。
「白衣並不是我!」蕭采繹嗓音低啞。
他說最後幾個字時,已抑忍不住歡喜和笑意來,眉眼彎起,神情好生溫軟。
我問侍女,侍女回答說,前線捷報,肅州兵馬一路勢如破竹,已經攻到明州城下了。而宇文昭前不久為安亦辰在滄南圍困了三天才衝出重圍,落下重傷,狼狽竄回越州,傷勢嚴重,怕未必能活了。
而當日所刻的誓言下,又多了兩個字。
「他說了,你就信嗎?他說什麼,你都信嗎?」蕭采繹急迫而恨怒地促問。
「我信。白衣不會騙我。我信他。」白衣,怎麼可能騙我?
女子無才便是德。
「外公,您說什麼?」
是么?侍衛也見到這裏給燒光了?不是我眼花?
如果m.hetubook.com.com能再見到他溫潤出塵的微笑,我將會很快恢復,比任何靈丹妙藥都有效得多。
依舊是我年輕英俊的繹哥哥,輪廓瀟洒,稜角分明,只是面色蒼白中泛著灰黑的死氣,濃黑劍眉下,無力長睫覆住的黑眸再不能睜開,薄抿的雙唇,再不能彎出一抹燦爛或痛楚的笑容,柔聲地喚我一聲:棲情,棲情妹妹!
喜事,都是喜事。
繹哥哥,繹哥哥,我知道,即便我最終選擇的並不是你,你依然待我最好。
我微微笑著,用雪白的袖子,用力擦著塤表面的黑灰,看著它漸漸浮出瓷器的釉彩來。
「等我。」
自從收到那份急報后,外公蕭融再也沒有出過他的書房,而每日都來和我說一會話的舅母慕容夫人再也沒有出現過;秦夫人只偶爾到我這裏瞧了一眼,就有些倉皇地離開。
宇文氏,宇文氏,我頭痛欲裂,什麼都想不起來,或者,什麼也不願想。
蕭融讓人把我叫到不知何時布置的巨大靈堂前,駝著背,蒼白著鬚髮,啞著嗓子和我說道:「棲情,再看你繹哥哥一眼吧。他生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我要告訴他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問他可不可以原諒我的輕浮,並接受這樣的一個棲情;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白衣,白衣,我知道,你必然也不會負我,是不是?是不是?
扶了棺木,陣陣冰冷的氣息撲面襲來,我大著膽子向棺木中探著,終於見到了蕭采繹。

不管你去做什麼了,我都會等你,等你守諾處理好一切,與我比翼天涯,雙宿雙飛。
他叫我等他。我自然要等他。
我聽錯了,一定是。
我淡淡道:「如果你前晚發現我已經失身,你還會要我嗎?」
我低了頭,道:「我沒想說什麼,我只希望繹哥哥,能忘了這件事,把它當成根本沒有發生過。從此後,繹哥哥依然是我的好哥哥,棲情,也將只是繹哥哥的好妹妹。」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
他回過頭來,驚見得是我,又是喜,又是窘,眸中煜煜閃光,明亮異常:「我以為是丫頭們呢,原來是你來了!」
我幾乎要把我的唇邊咬破,依舊徐徐說道:「我明白,我失去了貞操,已經不是個清白的好姑娘了。可我還是不想因此就嫁給我自己當成哥哥的男子。我只想和我真正喜歡的人比翼雙飛。」
我慢慢走向竹林,踩著那些成堆的死去的竹葉,緩緩走到當日海誓山盟的竹林深處。
宇文昭重傷。
善戲謔兮,不為虐兮!
回府後我照舊靜養著,但府中張燈結綵,似乎有什麼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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