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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月折梨花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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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十六章 死生契闊徒結髮

第一部

第三十六章 死生契闊徒結髮

又是一陣噁心傳來,我的身體更覺虛軟沉重,伏在泥水裡吐著酸水,無望地想著該從哪裡再去找一匹馬來。
那人側頭看著我,似在仔細辨認著什麼,好久之後,才忽然發出一聲驚叫,縱身跳下馬來,撥開士兵們的刀劍,驚呼道:「你,你是棲情公主么?怎麼弄成這個樣子?」
已是四月天氣,路上走了好幾天,蕭采繹的屍體已開始發黑變質,自然得儘快釘棺下葬了。可我從此後,不是再也見不到我的繹哥哥了么!
「天,那麼那個棲情公主……」
安亦辰呻|吟一聲,頓下馬,問:「那你說,你要到哪裡去。」
我眼看路線對了,舒了口氣,渾身更是酸軟了,慢慢將垂了下去,眼睛也漸漸迷濛。
因為我相信,這天底下,永遠不會再有宇文清的出現,而只有我所愛的那個美好的白衣。
他果然重又轉過馬來,向前奔去。
蕭采繹一定要見我,只因他一定要用他的屍體告訴我,宇文清出現了,並且殺了他。他是要告訴我,他到死都珍愛著我,也盼著我能珍愛自己。
安亦辰垂了眼望我,音色溫軟得像在哄小孩子一般:「好,棲情說去越州,我們就去越州。你乖乖地坐穩了別動。」
「好……好……好孩子!」外祖一把抱住我,終於放聲大哭:「你只要有這片心,繹兒就該瞑目了!」
喝罵聲一片,又有誰用長矛和長戟狠狠打我的馬,馬兒長嘶一聲,兩腿一軟,已跪倒在地,拚命掙扎。
我要去越州,找宇文清,找我曾經的白衣。
那是什麼感覺?我慘厲地笑,忽然伸出手指在安亦辰臉上狠抓了一把,厲叫道:「你放我下來!不要耽誤我趕路!」
我對著那慘白天幕,對著大片大片傾下的雨水,對著浮空里虛妄糾纏著的竹影明媚青絲繚繞白衣翩翩,狂笑,狂笑……
「出了什麼事?」後面有一人騎了馬奔向前來,喝問道。
開開心心?
我渾身戰慄著,腦中卻在前所未有地飛速旋轉。
到了越州城,它就自由了,因為我將永遠不需要騎馬了。
「棲情,別著急,別著急,來,先坐下歇一歇!」秦夫人安頓了慕容夫人,又流了淚來安撫我。
「越州!我要去越州!」我的嘴中一片咸腥,隔了小衣,安亦辰的胸前已被我抓咬得泛出一片殷紅,又給雨水沖淡了,泛出陣陣的腥味,竄上我腦門,只覺胸口越來越憋悶,胃中的抽搐也越來越厲害,再也無力抓撓他,低了頭在他懷裡乾嘔,卻什麼也嘔不出來。
我丟開了我的馬,躍上仇瀾的馬匹,徑向前衝去。
努力伸出手來,手嘴並用,向能抓到咬到的地方狠命地抓去咬去。
可袖子上一樣是澄黃的泥水,眼睛給擦得和*圖*書又澀又痛,連耷拉下的睫毛,都在扎刺著眼瞳。
沒有了馬,我用什麼去肅州,走著去嗎?我強忍著噁心,要從泥漿里爬出來。到底是泥漿太滑,還是我的腿太軟?我拚命在泥漿中掙扎著,只徒勞地將更多的泥漿結結實實滾在衣衫上,如同一隻垂死的泥鰍,勉強地在骯髒的泥水中擺著鰭和尾,卻始終爬不起來。
滿廳寂靜,無人敢勸,無人敢攔,無人敢如蕭采繹那般怒氣沖沖奔過來,奪下我剪刀,罵我一句瘋子,再將我摟到懷中,溫柔地喚我棲情妹妹……
便是發燒,也不致三五天內便死去吧?
宇文清!宇文清!那是我迴避了多久的名字!我寧願把自己變了木頭和傻子,也不願去猜去想去疑的名字!
那些人看來全是士兵,見我完全無視那些刀劍,一時倒也怔住,並不敢真的刺向我。
我拍地打開秦夫人伸來扶我的手,衝到那親兵前,兇狠地叫著:「告訴我,是怎麼回事!我要了解,全部的真相!」
馬兒不馴地嘶叫著,走得東倒西歪。它本是蕭府中最神駿的馬匹,方才一路帶我出來,連蕭家那麼大勢力,都無法追回我。但經了這幾日折騰,它已只剩了一副骨架子。
我笑了笑:「安亦辰,上次我救了你,是不是?」
是的,是的,從安亦辰警告我開始,我已有了疑心,我疑心我身畔那個清逸脫俗聖手仁心的白衣,就是我那個曾被我詛咒了幾百幾千次的未婚夫婿宇文清!
計算路程,應已到了滄南一帶,等過了延陵,便是越州地界,這樣晝夜兼程,頂多三五天,也便到了。
可我無論如何也捨不得去逼問他,就如我自己也不敢去深究深想這件事一樣!
仇瀾的馬到底是安氏的,總不如肅州的馬馴服。奔了半個時辰,我已被它甩下去兩次了。
我打散頭髮,接了剪刀,將那頭如雲烏髮,狠狠絞下,一剪,兩剪,三剪……
我也毫無疑問地直栽下馬來,撞到一人身上,方才落地,也不覺疼痛,從泥水中爬起來,正要去牽我那匹馬時,大雨之中,四處伸來了冷亮兵刃:「姦細,哪裡來的姦細?」
我腦中轟轟亂響,層層的烈火在周身燒了起來,整顆心被扔入了油鍋,絞痛煎熬。我用力地呼吸著空氣,可肺部永遠處於缺氧狀態,無法隨心所欲地張大,好讓我徹底地透過一口氣來。
「給我把剪刀!」我叫著。
蕭融點了點頭,示意下人拿給我,卻也緊張地走近我,柔聲道:「孩子,你繹哥哥也盼著你好,盼著你開開心心過著呢,可別辜負了他!」
冷到我渾身哆嗦時,我才意識到天在下雨,雨下得很大,鋪頭蓋臉砸下來,眼睛都睜不和圖書開,連馬兒都不安地蹬著蹄不肯受拘束。
便是註定要死去,我也要見到宇文清后才能死。
我忍著喉嗓口的疼痛和頭腦的暈沉,勉強執著馬鞭,驅馬向前衝著。
我已迴避了太久!
我終於又捉住了馬韁繩,哆哆嗦嗦又要往馬上爬去,卻在忽然之間被提了起來,連腳都騰空了。
雨水大滴大滴順了臉頰滑入口中,居然是鹹的……
我望著蕭采繹落葬的方向凜冽地笑。
我有氣無力道:「什麼姦細,我要趕路。」
眾人愕然。
我依舊去牽我的馬,努力要將它從泥水裡拽出來。
繹哥哥!白衣!
我的意識似恢復些,剛才是我在哭嚎么?我怎麼會發出那麼可怕的聲音來?連安亦辰這麼沉凝穩重的人都給驚住了!
安亦辰一側臉,避過了我的手,脖頸上卻已迅速被我抓出了幾道血痕,他恍若未覺,將我更緊地抱到懷中,一躍上馬,叫道:「你趕什麼路?再折騰下去你的身體一定受不住了!你知道你現在已經成了什麼樣子了么!我帶你去看病,你乖乖別動。」
第三次被它甩下馬時,我臉面向下,吃著了大雨的泥水,一陣陣的噁心直泛上來,讓我吐個不住。而那該死的馬兒,這一次居然沒有停下來,瘋狂地一路跑出去了。
而痛楚依然在靈魂深處延續撕裂,在我的靈魂深處,以及繹哥哥的靈魂深處……
又是大雨。
安亦辰眼圈通紅,滿臉驚惶地將我抱到了懷中,一聲聲促問:「棲情,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誰把你害成了這樣?你不該在肅州么?你不該在你外祖的府第里開開心心過著么?」
「棲情,棲情,你別睡,振作些!」安亦辰不斷用手掌撫摸我的軀體,將掌心的溫度,往我顫抖著的冰冷身體上傳送,聲音驚懼,似怕我一睡再醒不過來一般。到底是他的手掌特別大,還是我的身軀特別瘦?他的手掌幾乎可以覆住我半個後背。繹哥哥的手掌也很寬厚,而白衣的手指根根纖長,倒有些像是琴師的手。
他用他同樣濕淋淋的外袍裹住我,溫暖的體溫隔了兩人單薄的小衣傳到我身上,反讓我冰冷的軀體哆嗦得更厲害了。是冷得太久,已經沒有辦法接受正常的溫暖了么?我也顧不得想了,只是用力地掙扎著,而安亦辰居然毫不理會,撥了馬就折返身,顯然想帶我回軍營。我想到我辛辛苦苦好容易走出的那麼遠的路又要給他斷送,頓時尖厲地叫了起來:「我不要往回走!我不要往回走!」
如果我從接到安亦辰的警告開始,從我自己有所懷疑開始,就去接受那個可怕的事實,而不是選擇逃避,不去想,不去談,也許繹哥哥就不會死!
我很為我還能m.hetubook.com.com躍上馬匹的體力感到欣慰,看來人快死的時候,潛力最是無限。
如雲青絲,被我灑落棺中,纏纏繞繞,依于蕭采繹身畔,生動如我撒嬌時伏在他的胸膛,黑髮離披……
誰知安亦辰的馬比仇瀾的更不聽話,立刻長嘶一聲,昂首踢蹶,生生將我甩下馬來。
蕭采繹聽說宇文清出現回馬再戰,只因他一定要證實,證實宇文清是不是真的已經出現,是不是真的負了我!他一定不會忘記,我曾那樣狠決地發誓,當白衣選擇他的另一重身份,我將從華陽山頂跳下!
蕭況、蕭采絡緊急處理好散敗的軍隊,回來參加兒子、弟弟的葬禮。
親兵說到這裏抬起了頭,道:「事情怪就怪在這裏,本來,侯爺和大公子、二公子分三部都已撤出了包圍圈,宇文氏人馬雖然在後追擊,也未必追得上我們。這時,不知誰稟報說,追我們的宇文氏大軍由宇文昭的第三子宇文清率領,二公子當場就和瘋了一樣,撥轉馬頭就帶自己所部人馬反擊宇文氏。後來,他重又陷入重圍,同時和宇文清交上了手,還把宇文清給刺傷了,可這時不知哪裡射來一道暗箭,直直地就射到二公子後背了。侯爺、大公子趁了宇文清受傷,宇文氏兵馬一時陣腳大亂,趕上前去將二公子搶了出來,可還是沒救了!」
安亦辰看著我纖如落葉在雨中忙亂的身影,似給驚得呆住了,但見我掉下馬來,倒也能反應敏捷地將我接住,半攬半抱於懷中,然後如給燙著了一般,迅速將手搭上我的額,已驚呼起來:「棲情,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發燒!你在發高燒!」
宇文清,白衣,欠我的,你要用血來還!
我用起全部力道,狠狠地抽這可憐的東西,心裏卻在祈求,祈求馬兒能平安將我帶到越州城。
烈日以及暴雨底下,我在馬上凄冷地笑,唇邊一條條傷口,是被自己牙齒咬破的痕迹。
模糊的雨影中,我看到前面人影幢幢,不知有多少人在雨中行走。我撥著馬頭,想讓到一邊。可不知道是我眼光指揮錯了方向,還是馬兒眼花竟沒看到那麼一堆人,它居然直直撞進了那堆人影。
「啊嗚嗚……」我仿如聽到了野獸臨死前哭嚎的聲音,然後是安亦辰失聲驚叫:「棲情,棲情,別怕,我在你身邊!」
親兵伏地大哭:「二公子臨死前,要我們將他送回肅州,不要釘棺,他一定要再見見棲情公主,也一定要棲情公主再見見他。我們一路用了很多冰塊,可這天熱,二公子還是……」
只因我心中總抱了最後的一個冀望,冀望這個人永遠不會在宇文氏的戰場出現,冀望這天下,永遠只有一個——醫者白衣!
「不要蓋棺!」和圖書我沙啞著嗓子叫嚷,用力地推搡著人群,緊緊趴在棺木上,死死地盯著蕭采繹,看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將他的容貌,狠狠地釘到心口,釘到腦海,釘到我靈魂的最深處。只因我的繹哥哥,也用他靈魂的最深處,那麼深深,深深地愛著我!
「我知道,我知道!」我從他手腕里掙扎出來,叫道:「可我一定要趕去,一定要趕去問清楚……」
侍女忙上前扶我,要拉我到一邊坐下。
安亦辰焦急地望著不斷下著大雨的天空,道:「是,你救了我。我們找地兒避會雨再說話。」
蕭采繹落葬的第二天傍晚,我趁了全府上下忙得人仰馬翻,正是懈怠的時候,換上了男裝,用帽子將只及肩膀的黑髮掩住,藏了把利刃在袖中,悄悄出了府,縱馬衝出了肅州城。
悲、痛、恨、傷,在我不必親自費心費力趕路時瘋狂地涌了上來,猶如萬箭穿心!
這時一旁已有人下令:「蓋棺!」
我定了定神,總算看清了,沒錯,是安亦辰,可他見了鬼了么?臉色那麼難看?
心口烈烈如焚,似已燒得寸草不留,滿目焦枯;可依舊有一把火,在灰燼中熊熊燃燒,燃燒殞滅的,是我傾盡心力的愛情和生命!
腳下又在虛浮,陣陣暈眩,把靈堂里所有的白幔往下壓來,令我眼前陣陣模糊。
對,真相!我要知道全部的真相!
難受不難受,原不過是這幾天的事了。
轉而一想,繹哥哥已經死了啊?用力搖著頭,努力讓我眼前的幻影消失,再向摸那人的臉。
將來?我還有將來么?
而我,終於知道什麼才是萬劫不復!
繹哥哥!繹哥哥!
莫非是天在落淚?
我搖了搖頭,道:「我不和你說話啦!你若記得欠了我這個情,就把你的馬兒借我吧!」
方才從我身畔一竄而過的馬兒在前方長嘶一聲,忽然撥轉馬頭,又往回衝來,然後在我跟前幾步的地方頓住,好久,我才聽到男子無法置信的顫音:「棲情,真的是你么?」已從馬上躍了下來,將我從泥水裡挽起。
秦夫人一直說,這樣對我的將來肯定不好。
痛楚已讓我窒息,但我即便窒息死去,也不想再迴避了。
瘋狂地雨幕下,我勉強認出眼前是一個青年男子,看起來臉好熟,那雙焦急的眼神是繹哥哥么?我將自己髒兮兮的手摸了摸那人的臉,問道:「是繹哥哥么?」
我向著棺木跪倒在地,淚如雨下:「請把我和繹哥哥的頭髮結在一起。我要和他做結髮夫妻。今生今世,蕭采繹是我皇甫棲情的結髮丈夫!我皇甫棲情是蕭采繹的結髮妻子!」
而我,不顧所有人的勸阻,以蕭采繹妻子的身份哭靈守喪,一點不漏地參加了喪葬全部程序,和-圖-書直到落棺下葬,七日招魂完畢。
若是見不到宇文清,我死不瞑目。
一匹馬從我身畔疾馳而過,又濺我了滿頭滿臉的泥漿。我爬在泥水裡,用胡亂用濕透的袖子擦著眼睛。一定是有沙礫濺入眼中了,我看前面的路,都是模糊一片。
到出發后的第四日,我渾身滾燙,便知道自己發燒了。
那人努力壓抑住自己的強烈情緒,儘力小心地低聲回答:「棲情,我是安亦辰啊!」
身後的雨幕中,有人在驚呼:「馬,這匹馬死了!似乎是活活累死的!」
其實他也白操心了。
棲情公主也死了,被一個叫白衣的人,活活凌遲。他們遇到的,不過是個趕路的瘋子而已。
死了好啊,死了不是種解脫么?我在風雨中燦爛地笑。
白髮人送黑髮人,肅州蕭氏,不得不再次承受這樣的痛楚和無奈。
是的,我要離開肅州。
因為你永遠是我最愛的繹哥哥,正如我永遠是你最愛的棲情妹妹。
親兵跪倒在地上,斷續地訴說著:「我們一開始打得很順,明州的南門、東門都快被攻破了。這時我們接到消息,宇文氏在滄南使計放火燒掉了安氏的糧營和船隻,加上安氏營中忽然暴發瘟疫,安氏急速退兵,被宇文氏殺得大敗虧輸。我們正猶豫著要不要繼續進攻時,大量宇文氏軍隊忽然從我們後方趕來,接著明州城大軍擁出,裡應外合,迫得我們不得不突圍後退。」
「仇將軍,有……有個姦細撞過來了!」
自從聽到他和緋雪的談話,我更是確定他就是那個人,可我還是選擇愛情,選擇信任,選擇對他另一重身份的直接忽視!
繹哥哥,你喜歡我做你的妻子,不喜歡我做你的妹妹,那麼,我就做你的妻子好了。
等我見了白衣,見了那個無所不能的天才將領宇文清,一切都斷了,斷了,斷了……
我凄厲地叫了起來:「給我一把剪刀!」
我抹了把頭臉上的雨水汗水,努力撐起頭去看眼前這人,終於也認出,原來這人是杜茉兒的丈夫,安亦辰的部屬仇瀾,頓時笑了,道:「仇將軍么,你來得正好,這馬不聽話,我就扔給你吧。把你的馬借我騎下。」
他欠我一個解釋,一個承諾,以及,一條年輕鮮活的生命。
我伸出自己給雨水泡得虛白的手,踉蹌向前衝著,緊緊攥住那韁繩,倒似攥著自己的性命一般,然後踩上馬蹬,竭盡全力要把另一隻腳送上馬去。
勉強抬頭,安亦辰滿臉是雨,濕淋淋的眼睛灼著焦急,專註地望著前方。他的一隻手執了韁繩,另一隻手將我半個身體凌空托著,顯然是怕把我放在馬背會顛得難受。
天很熱,有時又很冷。
我悲慟地望著棺木一點點闔起,軟軟倒在外祖懷中,泣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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