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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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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錯譜鴛鴦,幾處丁香結

第三章 錯譜鴛鴦,幾處丁香結

他便惋惜般嘆氣:「可惜,可惜!還好,還好!」
我的嗓口很乾,眼眶卻很潮濕,待我艱難地開口說話時,才覺我的聲線也氤氳了霧氣般很不清晰,「皇上,你娶我,是為了報復唐天重?」
我黯淡一笑,反手將利匕刺向自己胸口。
想著那人線條冷硬剛強的面容,正蜷著在錦被中驚悸發顫時,我聽到了竹榻咯吱吱地輕響,隔了片刻,又是一陣陣咯吱吱輕響。
讓人除了微笑,什麼也看不到。
我臉上的秘葯,雖能一定程度上防水,但給淚水漬得久了,也會融作一團,現在我想都想得出我臉上的狼藉了。
我想著宣太后應該已經知道了唐天霄別有居心。她和攝政王共掌大周皇朝已有十年之久,其謀略與機警遠非尋常女人可比。但她見到我時,不過多看我幾眼,並未對唐天霄的「專寵」提出任何異議。
數年前,江南一對民間小兒女相戀,因少女被逼嫁他人,二人遂私約離家,雙雙投水自盡。這一年,此處蓮花盛開,無不並蒂而生,清麗絕倫,香飄數里。文人騷客為之感慨,作詩詞無數,惋惜他們不能如鴛鴦般同生共死,白頭偕老。
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原來我的心事居然從不曾逃過南雅意的眼睛。難為她,也不向我問起,只在背地裡這般悄悄周全,甚至連自己的終身都搭了進去……
酒壺被放回原處,他重重地坐回榻上,又重重卧倒下去,再也沒有輾轉不安,很快傳來了均勻的鼾聲。
我不由地納悶問道:「什麼可惜?什麼還好?」
蓮下水清如鏡,映出一對素衣人在淡淡水紋中執手相對,少年清逸含情,少女笑顏如花,在蓮花中衣袂翩飛,恍若神仙中人。
我頭疼欲裂。可惜根本沒有資格說一個「不」字。
「真正的帝王……」唐天霄重複著,下頷微微向上揚起,在燭光隔了帳帷透入的光線中,他那壓滿了憤懣和憋屈的面龐奇異地冷硬卻脆弱著,「朕一定會做到,成為真正的帝王!即便一時做不到,朕也要讓唐天重竹籃打水一場空,嘗嘗心上人給人搶奪去是什麼滋味!」
我要見的是皇后沈鳳儀,傳說中螓首蛾眉,美貌如花,艷麗動人,實在沒道理被唐天霄說成什麼「大公雞」。
本以為他一定會輾轉很久睡不著,誰知我不過幫他捶了半盞茶工夫,便聽得他低微的鼾聲傳出。
唐天霄怔了怔,鬆開我的手,嘀咕道:「昨天兇悍得死都不怕,今兒個居然怕疼了?」
「你瘋了!」唐天霄呼喝著,一掌迅捷擊向我手腕,另一隻手已劈面將匕首奪了過去。
若是前生未有緣,待重結,來生願。
沈鳳儀這才細細打量我,品評道:「嗯……皇上……是有眼光。這寧婕妤細看看,生得的確好。」
我屏住了呼吸,「她什……什麼時候說的?」
「覺得過意不去,那幫朕捶會兒腿吧!今天走路走得久了,累……」他打著呵欠,半含笑意,倦慵地望向我,帶了少年的頑皮和促狹,「朕不睡著,你不許去歇著。」
那樣的笑意,忽然便讓我想起,唐天霄和我同齡,甚至比我還略小几個月。九歲稱帝,當然是他人生最大的轉折點;可權臣當道,他並無寸土之功而身處至尊高位,到底是幸還是不幸,只有天知道了。
要說不滿,大約就是昨晚沒有繼續留宿在熹慶宮,到底讓她按捺不住自己的大小姐性子,把我晾在一邊,讓我獨自一人站著看她們由珠寶衣飾,漸漸談到各自娘家的富貴權勢。
唐天重……
其實不想悲悲切切,壞了這熹慶宮大婚不久的一團祥和快樂。
我忙起身收拾時,他已自行將榻上的錦被抱上床,又取出我的那把匕首來,向我招招手,「清嫵,過來!」
攝政王府並未鬧出太大動靜來,只隱隱流傳,康侯唐天重似乎對新婚夫人並不是很滿意,成親當晚雖入了洞房,第二日清晨卻被人發現醉卧于床邊,而新娘依舊穿戴整齊坐于床沿。
待人走光了,唐天霄才將作勢縛我的衣帶扔到一邊,坐在床沿上,懶懶地仰頭躺倒,嘆道:「雅意說你聰明,還實在是走了眼了。比你更笨更蠢的女人,這宮裡只怕找不到第二個。」
等候了那麼多的日夜,我和她,都已習慣了孤寂,更不會將外人的嘲笑放在心上。
待我清潔了手和臉,略略平穩了心緒走回床榻前時,唐天霄向內側了身,半擁著錦被,闔著眼,似乎睡著了。
「你是個尋常的宮女,無才無貌,平庸得沒有任何人願意關心你的來歷,打聽你的過去。可惜接觸稍久些,有些事,你就是藏得再深,也藏不住。你常一夜數驚,甚至會從夢中哭出聲來;你一人獨處時,眼神飄忽,神思不屬,雅意叫你有時都聽不到;朕和雅意談棋論詩,你一臉愚鈍笑容,看起來什麼都不懂,但眼睛格外明亮,分明也在專註聽著……連朕都覺出你尋常得太不尋常了,何況雅意?」
在我安靜卧下后,他那種睡不安枕的情形,持續了足足半個時辰。然後,他起了身,向我這邊走來,輕輕撩開絲幔。
似乎在我意料之中,她這手上的瑪瑙鐲和頭上的九鳳寶釵,都是唐天霄所賜。瞧來唐天霄雖是心情不悅,差點將這位皇后新婚之夜丟在一邊,事後還是很費了番心思去彌補,沈鳳儀對自己的至尊夫婿極是滿意。
沈鳳儀茫然地抬頭四顧,疑惑道:「是么?」
不肯罷手的,是唐天霄。
唐天霄站起m.hetubook.com.com來,揚聲一笑:「哦,是朕的不是了!這玉笛的音律向來難把握,特別是女子,吹出來總是有些哀傷,不該在皇後宮中吹奏。」
唐天霄不以為意地將匕首扔給我,說道:「留著,用來傷別人,別傷自己就成!記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朕一定讓全瑞都的人都知道,朕多了位最受寵的妃子,叫寧清嫵,國色天香,傾國傾城!」
我還是沒法把那個平時和南雅意情深意切、對我也談笑晏晏的唐天霄,和棄下南雅意封我為嬪的荒唐帝王聯繫起來。
「哦?」我從沒覺得他的笑容這麼不順眼過,倒似釘子般扎得我疼痛難忍,「我本以為,皇上更喜歡看雅意漂漂亮亮的。」
而本該蓋在他身上的錦被,已經掉落在地上,明晃晃的寶藍龍鳳合歡綢面,散著凄冷的淡芒。
而他眼眸中也似有一泓清泉,正寧靜而深沉地倒映著我的笑容。
唐天霄嘖嘖地嘆著,走到我跟前坐下,嘻嘻笑道:「可惜了唐天重,當真是一片痴心付流水了!還好朕早就知道了你心有所屬,不然……」
我怎麼也覺得她像只大公雞了?
唐天霄大笑,「沒錯,鳳儀,朕可撿著個寶了,原以為她只會做一手好菜,昨晚談了談,這寧婕妤也是江南名門之後,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都有涉獵,算是個難得的才女呢!」
內侍們面面相覷,遲疑著不敢離去。
其他幾人,果然是才晉封的德妃、賢妃、昭媛、修容,位份都不低,可惜唐天霄似乎只去籠絡了沈皇后,並沒讓其他人雨露均沾。
「朕就想著,宮裡預備的衣料你未必喜歡,就另找了些過來。到底大周剛剛遷至瑞都,內廷各處府庫還在收拾充實,送了一堆過來,朕瞧著也沒幾樣適合你,只能讓他們留心著,下回有漂亮的一定得給朕的皇后留著。」
在座的諸人都有半晌的靜默。
他說得極親切,鳳眸流光,看來款款情深,言溢於表。沈鳳儀紅著臉謝了恩,早已喜之不勝。
「你大胆!」唐天霄驀地高喝,手中絲帕狠狠摔到盆時,濺了一地的水跡。
「是雅意自己說,她嫁給唐天重,比你嫁給他要好些。」
驚訝著他的嗜睡,我為他蓋好被子,悄悄退回床上卧下,閉上眼,默默想著心事。
「碧嵐……你……你怎麼知道他?」我喘著氣,努力呼出堵在胸口的氣息。
那一瞬間,我們忽然聽到了彼此胸腔內的心跳如鼓。
他在水榭撫琴,我倚著朱闌吹笛,一池清蓮幽香細細,在琴笛和鳴中繾綣縈纏,連每一瓣蓮花都似在清脆地笑著,笑著應和著少男少女仿若取之不竭的快樂。
唐天霄似看出我的寒心,猶豫片刻,笑道:「嗯,朕是說,試試你在唐天重心裏的價值,再籌劃應對之策。放心,朕不會傷著你,更不會讓他傷著你。你先去見那隻大公雞!」
「雅意對皇上一心一意,皇上也不該對雅意一心一意么?」
他笑著站起身來,負手在房中來回踱著,緩緩說道:「這事應該還有不為人知的內情,犯上作亂這麼大的事,宮人們居然大多語焉不詳,甚至沒有人說得出這位公子的名諱。但朕查過,李明昌昏憒無能,這些年自斷股肱大將的事做得不少。可名字中有個『碧』字的,只有當年鎮守南疆的庄遙庄大將軍之子,庄碧嵐。」
唐天霄見我不說話,猶豫了片刻,問道:「丫頭,你心裏的男女之情,是怎樣的?一生一世,只與一人相守?」
這所宮殿格局雖小,但距離宣太后的德壽宮和唐天霄日常燕居的乾元宮都不遠,一般都是預備給較得寵的妃嬪住的。而唐天霄並不在女色上用心,妃嬪並不多,婕妤位份又不低,擺明了是以我為怡清宮之主了。
少女嗅著少年前襟沾上的荷葉清香,嘻嘻地笑:「碧嵐,什麼時候娶我?」
他對我好得極是張揚,皇後宮中白天還去坐坐,其他妃嬪連他的面都難見到了,幾乎一有空,便呆在了怡清宮中,聽我彈琴弄曲,說說笑笑,刻意地將一團喜氣傳到宮外,令人無不知曉如今皇宮之中最受寵的妃嬪,是怡清宮一位以廚藝得幸、又憑才識受寵的寧昭儀。
「如今,她是康侯明媒正娶的一品夫人,你是朕的婕妤,都是尋常女子求都求不來的大富大貴,哪裡委屈你們了?」
我默默站在一邊,雖摸不清他的心思,但也看得出他剛才對我已是全心維護,不然就是他否認我想刺殺他,憑著突然出現的利匕和他手上的傷口,宣太后或攝政王便不會容我再活著。
他低下頭,柔軟的唇帶著顫意輕輕地觸碰了一下我的額。
庄碧嵐!
對峙片刻,我正懊惱是不是說得太過分,將自己最後可以依傍的退路堵死了時,他忽然一翻身坐起,與我並做于床沿之上,低聲道:「清嫵,你說得沒錯,我舍了雅意納你,更多是為了報復唐天重,想冷眼看看他的笑話。雅意……滿腹委屈,還能為你著想,我卻不曾多為她著想……」
我聽說了倒也高興。對於南雅意而言,怕是巴不得離那唐天重遠遠的了。
「是不是要等朕來給你洗臉?」唐天霄彷彿沒有聽見,居然繼續笑著,拿一塊絲帕蘸濕了,就要來擦拭我的面頰。
原以為我已足夠堅強,至少能在人前掛一臉面具般的微笑。不料一支熟悉的詞曲,便能讓我於人前失態。
撫摸著南雅意親手編的纓穗,依稀感覺https://www•hetubook.com.com得到她當日編織纓穗時的笑語和柔情。我悵然嘆息,輕輕將玉佩放到唐天霄枕邊,才為他蓋上錦被,回到自己被窩中繼續躺著。
少年夠著榭邊一枝茉莉,隨手簪在少女鬢間,笑意溫和清新,如蓮花下的一池碧水,連聲音也是清澈如水:「等我們的父親出征歸來,我們便成親。」
當初向她伸出援手,多少是因為預料到了南楚的覆滅,希望為自己留條後路,才刻意加以結交。患難之中相依相扶這麼久,雖不是親姐妹,也已不比親姐妹的感情淡薄多少了。
「你這死丫頭閉嘴!」唐天霄氣急敗壞,一對鳳眸完全失了尋常的優雅閑淡,密密地布著血絲,一時也看不出,到底是因為傷心,還是因為憤怒。
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卻是無可奈何。
一旁的杜賢妃已笑道:「臣妾就說呢,皇上哪天不到這熹慶宮來看一回皇後娘娘,再不能安心的。」
不敢去想庄碧嵐。
南雅意說得沒錯,他的確用心習過武,身手極敏捷,縱然我在絕望間用盡全力,也只將自己的前襟劃破了一個小口子;反是他空手奪匕,手指被那鋒刃劃破了,此時正瀝瀝滴下血來。
果然,正中一名女子被幾個華衣女子眾星捧月般擁著,高綰著凌雲髻,眉目俊俏,穿著明紅蹙金瑞鳳祥雲大袖袍,寬大的淡金細紗披帛繞肩而過,更映得被細心敷著胭脂的面龐神采奕奕,華貴妍麗。
他的眼角,彎出了感慨的輕嘆,「一轉眼,我的嫵兒及笄了。終於,可以娶回家了!」
我便別過臉,默不作聲。
大約感覺出我不再敵視,唐天霄的唇邊掠過一絲寬慰,聲音卻低了下來,「不過雅意有一句話說對了。如果被送入攝政王府的是你,唐天重娶回的,絕對只是個屍首。」
「當然是。今兒個還有事,明日朕再來瞧你。」唐天霄說著,拉過我的手便往外走去,一路高聲吩咐,「傳旨下去,寧婕妤才思敏捷,能歌善畫,一曲《卜運算元》,清雅深婉,幽新雋妙,甚得朕心,特擢其為正二品昭儀!」
「妾婕妤寧氏,拜見皇後娘娘!」
「就在……發現弄錯的第二天,朕堅持要再見她最後一面,母后才勉強答應了。清嫵,你知道么?雅意很聰明,她早就猜著你才是唐天重的意中人。可她告訴我,你把自己壓抑得太深太苦,根本接受不了任何的變故了。」
果然,入夜不久,便有管事太監過來檢查了皇帝日用之物,又將宮門外的一對紅紗八角宮燈熄滅。
唐天霄的臉上慢慢漾起散淡不羈的輕笑,「怎麼了?難不成朕的這種事,也要你們幫忙?」
於是,唐天霄踏入寢宮后,我還是一身舊袍,滿臉晦黃憔悴,默默坐在桌邊喝茶。
「這可奇了,朕喜歡你,和辜負不辜負雅意有什麼關係?」
談笑正歡洽時,外面傳來內侍通稟:「皇上駕到!」
抬起頭,唐天霄已懶懶散散地趿了鞋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自己一頭倒在軟榻上睡了,才又重複了一遍:「你睡床吧!」
唐天霄依然仰卧著,緊抿著唇,耷拉著眼睫,若非異於尋常的粗重呼吸,看來倒像是睡著了。
片刻之後,腳步聲輕輕退開,漸漸傳出細細的瓷器磕碰聲,我才敢再度睜開眼。
雙手緊緊地握著垂下的帳帷,慢慢地搓揉出凌亂的線條,卻搓不去掌心的汗水,以及心底的不安。
這邊通稟過去,很快有小內侍過來,徑領往熹慶宮正殿。
我悄悄上前,輕輕為他拉了半幅錦被蓋上,又抱了另一床錦被,鋪到另一側的一張軟榻上,正待卧下時,只聞唐天霄說道:「丫頭,睡這裏來吧!」
唐天霄居然一路將我送回了怡清宮,在卧房中負手站了好一會兒,才回過頭來,笑道:「朕終於知道唐天重為什麼對你念念不忘,魂牽夢縈了!你吹笛子時那神魂俱傷的模樣,是個男人見了都會心疼,何況是唐天重那樣自負的男人!何況你好死不死,還冒險救了他一命!」
「我會想法接她回來,回到我身邊。」他說著,拿出那把利匕,把手指間靈巧擺弄著,忽而將那森寒的鋒刃對住我,「庄碧嵐把這匕首給你,就是為了讓你自盡的么?」
可是……她髻上那代表皇后尊位的九鳳朝陽八寶掛珠釵,七彩眩爛中挑出艷麗奪目的珊瑚珠流蘇,再配著那身華衣,那美中不足微微凸起的厚唇……
而唐天霄得到的消息,南雅意根本就無病無災,大約唐天重沒法時時看著她,天天面對自己娶錯人的事實,就將她遠遠送開,眼不見,心不煩吧?
再怎麼著心懷不滿,我也深知他是大周至尊無上的皇帝,也是雅意遙遠未來可以幸福的唯一指望,也許……也是我的指望。
「當年的南楚杜太後宮中的宮人雖然死的死,散的散,問不出多少的內情。但只要是宮中老些的宮人,都還記得,寧壽宮中的漂亮受寵的女孩兒,沒有叫寧碧的,但的確有個寧二小姐,是杜太后的姨侄女,深得太后疼惜。這位寧二小姐最初長得非常美,美到一位名將之子為了她不惜謀逆作亂,最後被全家抄斬,只有那位公子和他父親逃出了瑞都。出了這事後,那位寧二小姐可能太過傷心,竟然一天比一天憔悴,一兩年間就失去了原來的如花美貌,泯然眾人。」
內侍們頓時窘迫,再不敢多置一辭,急急奔出屋去,緊掩上門。
殷紅的血珠將落未落時,他已將錦被掀和_圖_書開,小心地將血珠滴被褥中央,揉了兩揉,惋惜地說道:「昨天給你刺傷了,沒想到這個,今天白白多挨了一下疼。」
連升數級,卻絕非幸事。
宮女聞言,立刻取了玉笛奉上。
他皺一皺眉,倒也不怪罪我失禮。隨手將外衣解了,他扔給宮女,令她們端了盆熱水放在桌上,唇角明朗地一揚,已笑道:「你這丫頭,打算讓朕來幫你洗漱么?快收拾去,朕喜歡看你漂漂亮亮的。」
「你的意思,讓朕解散後宮,獨對她一人好?這……可能么?」
可他幾乎天天這樣萬事不放心上般閑散地笑著,甚至連喜歡的女子被人奪去,依然這般懶懶笑著……
唐天霄已見識了我連他的名諱都脫口呼出,倒也不在意我直呼了康侯之名,但他轉向我的眼眸中,分明有了羞惱之意。
經歷了這麼久,我早已明了,這世間,最無用的感情就是悲傷,最無用的行為就是落淚。可玉笛在手,我分明又回到了寧府,十五六歲時的寧府。
我便歡喜地吃吃笑了起來,將羞紅了的臉往他的懷裡藏;他更緊地擁住我,一遍遍地喚著我的小名,「嫵兒,嫵兒……」
淚滴千千萬萬行,更使人,愁腸斷。
我早已無聲無息地閉上眼,恍若睡得正沉。既然他希望我認為他已經睡了,那麼,我只能裝作不知道他醒了。
他對他這位堂兄既忌憚,又厭憎,在我眼前已絲毫不加掩飾。
南雅意……
宮中早已預備下三品婕妤的衣袍珠冠,胭脂水粉也一色嶄新精緻,幾名侍女過來要為我梳妝預備侍寢,都被我趕了出去,不敢作聲。
許久,他伸手半攬住我,用袖子給我擦著淚,陪小心般低低道:「朕也沒真要你侍寢,留宿在這裏也只是想氣氣唐天重罷了!放心吧,等朕扳倒了唐天重,帶回雅意,朕便叫人送你去庄碧嵐那裡。嗯……如果你想陪著雅意,朕也不在乎多養一個小美人兒!快去洗把臉,哭得跟只花貓一樣!」
靳七連聲應了,一邊令人去擬旨,一邊笑眯眯地向我使著眼色,分明是恭喜我了。
封存了不知多久的名字驀地被人提起,心口似被人連血帶肉狠狠一扯,又似有什麼東西傾翻了,像岩漿般四面八方地流溢著,淋漓到的每一處都給燙得疼痛難忍,快要激出我的淚水來。
我笑了笑,「天若許,白頭生死鴛鴦浦;天若不許,還有一池清蓮並蒂香。」
鎚子般落下的字句敲落,伴著狠狠一拳沉悶地擊在衾被上,唐天霄不掩恨怒,完全失去了原來的從容謔笑。
唐天霄正在喝酒,倒了一杯又一杯,飛快地傾入口中。隔了絲幔,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大體可以看得出眉宇間的失落和悲傷,連眼神也是凝固的,不複原來的靈動佻達。
我沒敢招搖,穿戴很是簡潔。一襲豆青細綢高腰襦裙,只在石青色的領緣綉了絳紫色折枝薔薇,不顯得太過素凈;髮髻也是尋常,只是多插了一支明光燦爛的鳳凰展翅金步搖,表明是有品級的妃嬪,不是普通宮女可比。可在熹慶宮這一眾華衣麗服脂光粉艷的女人中,我這身穿著的確夠寒酸了;加上一直低眉順目,不露半分神采,沈鳳儀不屑一顧,也是意料中事。
不知過了多久,他晃了晃酒壺,發現壺中已經空了,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
唐天霄倒似比我還緊張些,即刻收了利匕,又將受傷的手急急攏到袖中,才收了驚惶,轉頭向那些內侍喝道:「誰讓你們進來的?朕正和婕妤鬧著玩呢,快出去!」
仙鶴揚翅,似正唳聲高鳴,卻被這利匕橫次里一紮,恰切于細細的脖頸處,頓將其所有的昂揚氣勢割斷,仙鶴撲展翅膀的姿態,看來竟像被扭斷了脖子在做著垂死掙扎。
我其實不敢苟同,小心諫道:「皇上,這樣豈不是公然和康侯尋釁?」
「還不起床收拾收拾?朕早說了今天不上朝了,你好歹還得去見見皇后吧?」
轉過頭,透過輕而薄的明黃絲帷,唐天霄在榻上不安反側的身形落入眼底。
略一低頭,他的笑意僵住,彎了腰拍我的臉龐,納悶道:「傻丫頭,你哭成這樣幹嘛?」
他將大殿打量了一下,笑道:「鳳儀,你這宮中繁麗富貴,應該笙鼓齊奏,歌舞並起,頌揚大周盛世繁華,才有母儀天下的氣象啊!」
唐天霄眸光凝作細細的一線,幽幽深深地望向我,卻沒有再說一句話,轉身離去。
我早已泣不成聲。
他輕鬆地笑了起來,刮著我的鼻子,又揉一揉我的頭,親昵卻不曖昧,果然像在安慰一隻受了傷的小花貓。
而我,怎會成了一枚可資利用的棋子,夾到這兩個可怕男子之間,進退失據?
我退了兩步,旋即自笑,「我的膽子一向就不小。如果膽小能換來我和雅意姐姐平安度日,我便情願一輩子當個卑微低賤的宮女。可是……如今呢?」
他……竟沒有睡著?
這也是他第一次完全卸下了帝王至高無上的盔甲,以你我相稱,坦然地說著自己的心事。
我咬緊唇,冷冷地盯著唐天霄一言不發。
凜冽的寒光閃過,他手中的利匕脫手飛出,拖著雪練般筆直的碎芒,深深釘入雕花的門扇上。
隨即,沈鳳儀皺起眉來,「這什麼曲子啊?哀哀戚戚的。你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宮女,一夜之間成為三品婕妤,還有什麼不滿意的?要吹也該吹個歡天喜地的啊!」
要見無因見,拼了終難拼。
那聲呻|吟,拖著長長的尾音,卻給深深地哽在了喉和圖書嗓深處,勉強辨識得出,其實只是兩個字:「雅意……」
他說著,挪開鋒刃,持了利匕比著自己的手指,飛快一劃。
屋中的異常已經驚動了外面的宮人,有內侍在外呼著「皇上」,急急拍了兩下,忽然被大力將門撞開,直衝進來。
靳七在安排妥了后丟下兩句話便一溜煙離去。他說,「寧婕妤若有疑問,晚上問皇上便是。想來皇上今晚必定會駕幸怡清宮。」
不管是為我,還是為南雅意,我只能幫他,哪怕明知我只是一枚棋子,一個工具,甚至一塊誘餌。
所以,我寧願中斷三年的守候成全她,哪怕嫁給那個豺狼般野蠻可怕的男子。
正二品昭儀,九嬪之首,如今宮中位列其上的,只有皇后沈鳳儀、還有德妃謝氏,賢妃杜氏。
彼時,我的笑容正皎潔如一輪明月。
唐天霄見沈鳳儀稱讚,看來興緻更高,笑道:「寧婕妤,不是說你笛子吹得好么?這會兒風和日麗,不如吹一曲來聽聽?皇后和諸位愛妃都是出身名門,正好品鑒品鑒。」
初遇唐天重那晚所吹的曲調,是普普通通的一支《卜運算元》。之所以記得清楚,只為那一天,我剛剛找到機會,讓人輾轉送了一曲自填的《卜運算元》給庄碧嵐。
雖才匆匆見了兩面,我已能斷定,唐天重是個手段強硬性情暴戾的人物,不明緣由地喜歡上我,固執地尋找了那麼多年,費了那麼多的精力,若發現到頭來娶錯了人,他會怎樣對待南雅意?
可我不得不去想南雅意。
沈鳳儀面泛紅暈,含笑站起身時,唐天霄已大踏步進來,無視一殿跪倒的鶯鶯燕燕,獨將沈鳳儀親手扶了,才道:「都平身,坐著說話吧。」
雕的是松鶴延年。
熹慶宮既為中宮所居,氣勢恢宏典麗自不用說。轉過並蒂蓮花的朱紅琉璃影壁,沿了新鋪就的彩石路面,未及到大殿,便已聽到了陣陣笑聲傳來,聽來還不只一人。
「別哭了!」唐天霄坐到我身邊,似有些手足無措。
我不解走過去時,他執住我的手腕,用鋒刃比著我的手指,微笑問道:「怕不怕疼?」
我甚至不知道,這首詞有沒有能夠到達他的手中。
相思似海深,舊事如天遠。
竟是唐天霄拿了支銀釵,用釵頭垂著的珍珠流蘇在我臉頰上滾來滾去,一臉促狹的笑意,與那個深夜飲酒買醉的男子判若兩人,便是與尋常那暗藏鋒芒的平庸帝王也相差頗遠。
晚間自然也是留宿在怡清宮中,不過他只睡于竹榻上,和我隔著單薄的絲幔說說話兒,並無逾越之舉。甚至,在夜深人靜后,他會一掃白天的跳脫不羈,默默在倚坐窗邊,悵然和不甘伴著隱忍的憤恨,如黑夜般無聲無息地鋪展開來。
唐天霄顯然聽過這故事,卻未必懂得那樣的感情。
靳七應了,忙從小內侍手中接過一個漆底彩繪的托盤,奉向沈鳳儀。裏面是幾樣錦緞絲帛,果然又是或金或紅,色彩斑斕,奢華眩目。
那是我已不敢觸及的傷疤,每次被撕開,哪怕只是小小的一角,我都不得不用鑽心的疼痛一次次努力埋葬春筍般破土而出的記憶。
他並不像外面流傳的那樣平庸無能,于詩詞歌賦一道也頗有造詣。音自心生,曲能傳神,他一定從剛才的笛聲中聽出了我對另一個男子的銘心愛戀和刻骨相思。
唐天霄並沒有看向我,出神地望著床頂,眼眸已變得極黯淡,「丫頭,知道么?朕其實很想用你把雅意換回來。我們從小兒就認識了,她一直在等朕,先等朕長大;再被送到異國,等著朕攻入瑞都相聚;如今,她還在等,哭著和朕說,等著朕成為真正的帝王,將她從康侯府迎出去。」
自然還是輾轉難眠。彷彿看到窗外有一線光亮透入,我才迷迷糊糊睡去。
唐天霄快意地笑了,「碧,唐天重一直以為是你的名字,大約做夢也沒想到,這居然是你心上人的名字吧?可惜,你的心裏半分兒也沒有他!」
苦笑著唐天霄的頑劣,我自是不敢怠慢這位六宮之主,忙循禮上前拜見。
傍晚時,我已住進了怡清宮。
我閉上了嘴,後悔不該和從登基后便註定了三宮六院的帝王談什麼一心一意。即便雅意自己,也只盼著日後在後宮之中有她的一席之地而已,何曾想過什麼一心一意?
「朕自炫耀自己的妃嬪,與他唐天重何干?偏要他打落門牙和血吞!」他微一眯眼,斜飛的鳳眸笑意有點寒,「如果他連這都禁受不住,真的做出什麼出格的舉止來,那朕可要重新衡量一下你的價值了!」
他說著,雙手露出,已變戲法般藏去了匕首和血跡,一邊拖著我往床榻邊行去,一邊解了自己的中衣束帶來捆我的雙手。
唐天重不是傻子,當然會把唐天霄新近得的寵妃和他娶錯的夫人聯繫在一起。我只想著捲入了他們兄弟間的皇權爭鬥,便頭疼不已,除非唐天霄來了,尋常怡清宮宮門緊閉,連宮人不許隨意踏出宮門一步,最大可能地避免和唐天重碰面,以防有所變故。
接著,傳言新娘受了風寒,被送去了城外的別院休養。
透過蓮池吹過來的風溫暖而不膩人,蓮花不勝嬌羞地搖曳著,沙沙地傳遞著誘惑般的甜香。
「怕。」我實話實說。無緣無故給割一刀子,誰會不怕?
自以為已經乾涸的淚水,並沒有真的乾涸,只是儲於心底最深的某處,此刻如不小心被捅破的皮囊,連同壓抑三年的所有愛恨悲愁一起湧泉而出,讓我再也無法抑制和*圖*書地淚流滿面,又習慣性地壓在喉嗓口,不願太過失態,只是將臉埋向握緊帳帷的胳膊間,儘力不讓身體哆嗦得太厲害。
唐天霄失聲驚叫一聲,伸出的手掌迅速縮了回去。
我根本不想捲入這些根本與我無關的事。坐在一邊倒了茶喝了片刻,我心境已平定下來,也不答話。
「寧婕妤昨夜侍奉皇上辛苦了,免禮吧!」沈鳳儀眼都沒抬丟出這麼句話,繼續和其他妃嬪鑒賞著腕上的瑪瑙鐲,推測其產地和優劣。
他玩著自己的衣帶,忽而用力一拉,綳得筆直,「就像一根弦,綳得太緊,稍有外力襲來,立刻就斷了。雅意說,若不是有你,等周兵攻入瑞都時,朕可能連她的骨頭都找不到了。她離了朕還不至於尋死覓活,可你若被逼嫁,只有死路一條。她不想你死。」
要不是親耳聽到唐天霄以「大公雞」來形容他的皇后,我也一定會忽略他眼底的嘲笑和促狹,真以為他們帝后情深,琴瑟和諧了。
所以,她在她的幸福和我的生命之間,選擇了放棄她觸手可及的幸福,哪怕那是她不知多少年期盼。
我也沒打算插口,默默站在一旁看著他人的繁華熱鬧,倒也不在意沈鳳儀的冷落。
我被看管的極緊,從最後一次分離,我隱約聽說過他的行蹤,卻再沒能收到一星半點他傳來的消息。即便我好不容易託人將親筆填的這首詞送出,也不曾收到任何的回復。
如果不是全無心肝,便是和我一樣,隱藏得很深,很深……
按制,所有嬪妃居住的宮門前,入夜後都得掛上一對紅紗宮燈。若是皇帝指定了臨幸某處宮殿,便有負責內廷之事的文書房太監過來摘了紅紗宮燈,直到皇帝就寢,才去通知其他各宮熄滅宮燈。
眼見他衝上前來,伸手似要拉扯我,我早已繃緊了的身體立刻向後一縮,幾乎毫不考慮,拔出暗藏於袖中的利匕,揚手便划向他。
其後幾天,日子變得異常暄鬧煩亂。
持笛而奏的感覺已很是陌生,但冰涼的玉質湊到唇邊,第一聲曲調似從極遙遠的地方悠悠傳來,旋律卻又熟悉地讓我驚心,如一抹細細的銀絲,無聲無息地纏了過來。
我不由惶恐,驚呼道:「皇上,不可……」
南雅意沒有看錯人,唐天霄至少稱得上品行端正,只要時時小心,我未來的日子不會太難過;可她自己呢?
我打了個寒噤,實在不知道這個時而孩氣時而精明的少年帝王,和那個月光下一身凜冽霸氣的年輕康侯,到底哪個更可怕些。
曲終,手足都似麻木了,只知執緊了玉笛,低了濕潤的眼睫望著腳邊的澄金細磚,竟是無語凝噎。
我驀地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羞得滿臉滾燙,訥訥地無法介面。
我躡手躡腳過去,抱起錦被時,一枚掛著橙黃色鴛鴦戲水纓穗的九龍玉佩跌落下來。
而我,直至走到熹慶宮門前,依然在想著,誰是大公雞?
沈鳳儀笑道:「皇上,她便是皇上無意遇到那位能煮一手好魚湯的宮女?」
我點頭,「因此,受委屈的是皇上,為了報復威脅自己皇位的堂兄,不但把自己心愛的女子送給了他人為妻,自己也委委屈屈納了個根本看不上眼的女人為妃!」
他眼底那輪明月再次靠近我時,月暈忽然之間便放大了,遍天遍地的皎潔光輝中,他白皙如玉的面龐浮上了蓮花的薄薄淺緋。
他的笑容已蕩然無存,如一個做了壞事被毫不留情揭穿的孩子,滿臉緋紅,一對黑眸隱見水氣,卻又似灼了兩團火,騰騰地跳躍。
他說著,便逍逍遙遙開門,讓人預備洗漱更衣。
他的話哽住,急急扭過頭去。少年年輕俊美的輪廓如堅玉雕就,顫動的眼睫卻分明地柔軟著,被淚水洇濕了,在燭光下折射出瑩亮的色澤。
可惜,唐天霄刻意營造出這樣的氛圍,我再怎麼著努力也註定避無可避。這一天,唐天霄遣人送來幾尾鮮魚,「請寧昭儀即刻預備幾樣家常小菜,煮些可口的魚湯,午間有康侯要過來嘗嘗寧昭儀的手藝。」
他既已點穿我就是唐天重所遇到的吹笛女子,我也不好推諉,接過玉笛來,正要隨手吹上一枝時,又聽唐天霄道:「就吹……你在那夜在蓮池邊吹的那支吧!」
那一刻,我們珠聯璧合,天下無雙。
眼睛中溫溫熱熱,連腳下都浮軟地站不住了。我倚著雕花床欄坐下,低聲道:「她怎知我一定會尋死覓活?我……我不過是個尋常的宮女而已!」
他自己才在御座坐定,便喚道:「靳七!」
看不出他到底是玩笑還是真話,我忍不住試探他:「皇上不知道清嫵心有所屬又如何?難道皇上還忍心辜負了雅意姐姐的一片心意?」
唐天霄抬眼看到我,笑道:「寧婕妤還沒回宮?」
「雅意……怎麼辦?」我已沒了怒氣,蕭索地問。
換了個陌生卧房,又有個男子同處一室,本以為一定睡不踏實,說不準還會噩夢連連。誰知這一覺竟睡到了大天亮,迷糊中覺出有什麼冰涼的物事爬過,這才驚得睜開眼,差點從床上跳起來。
他是帝王,而且是個非常年輕甚至未脫稚氣的帝王。
我愈加憤懣,站起身來瞪著他,冷笑道:「卻不知,現在雅意姐姐在做什麼?唐天重會不會有那雅興為她畫眉簪花?或者,已經迫不及待把她抱上了床?唐天霄,你沒有聽到她在哭嗎?」
他正接過侍女奉過的茶,慢慢品啜著,雖是一貫的懶懶笑意,眸若明珠,卻分明流轉著只有我才懂得的意味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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