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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霄九重春意嫵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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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笛黯東風,歌盡別夢寒

第十四章 笛黯東風,歌盡別夢寒

無雙若有所思,「哦,原來……原來庄公子和寧姑娘定過親的?」
曉得他不同音律,我正想著他是不是覺察出我心不在焉時,他竟微微地笑了,「嗯,這遍聽起來比原來那遍順耳些。」
長日漫漫,被禁錮于這樣的蓮池小榭,的確孤寂無聊,我到底拿過了那些白竹,挑了幾支合適的,做起了笛子。
一對鴛鴦在葉底交頸而泊,安靜寧和得連這樣的三伏天也似褪去了炙人的炎熱。
他端詳著我的目光,比他的身體更為炙熱。他宛若嘆息般在我耳邊低吟:「莫非我當真只能用強才能得到你?」
唐天重不知是因為國事勞碌,還是因為氣惱我的態度,並沒有像以前在宮中那樣,有事無事便待在房中品茶看摺子,每天只是或早或晚過來探望一次,並不多話,只在床邊待上片刻便離去,我只作睡著,連話都懶得和他說。
我忙轉過頭,向床榻里側卧著,閉上眼睛道:「沒什麼。」
說著,她向隨侍房中的丫頭們使了個眼色,徑自帶她們退了開去,連才回到我身畔的九兒都被她拖走了。
「無雙?」
無雙笑道:「那是自然。想姑娘在侯爺心中何等分量,怎會放心姑娘住到別處去?在宮中住的是侯爺卧室,在王府,同樣住的是侯爺卧室。」
攝政王府對我防範之嚴密,絕對只在皇宮之上,再想和他攜手逃去,只怕比登天還難。如今我已別無他念,只求他和南雅意平安,並能最終平安地回到交州,我便該心滿意足了。
我記起房中陳設過於剛硬的風格,不覺失聲問道:「你是說,這裡是康侯在王府的寢處?」
寧姑娘,而不是寧昭儀。
唐天重瞥了我一眼,點頭道:「傳。書房裡到底悶熱,今日起,還是搬回這裏住吧!」
丫頭們原來甚是怕他,一見他來便斂聲靜氣躲得遠遠的,卻不知是不是得了吩咐,過去行了禮,便依舊跑到我跟前陪我做著笛子說笑。
他又吩咐了一聲,便往門外走去,並不再看我一眼。
除了唐天重千方百計救下來的性命,以及唐天重對我的感情。
猛地抬頭,竟是九兒著了一身緋紅色的羅紗細群,興奮地跑了過來。
無雙已帶了小丫頭過去為他解了嵌寶束髮紫金冠,取下寶劍、玉佩、錦綬,脫了墨綠妝花四爪蟒紗袍,換了件家常的淺杏色軟羅袍,總算將那一身的威煞之氣散開不少。
快到前方竹橋時,無雙已過來拉住我,笑嘻嘻地說道:「姑娘,你看這太陽還沒下山,外面那日頭還毒得很呢,先別過去吧!真想出去散散心,等再晚些,侯爺過來了,讓侯爺伴著看看王府內的風光,也免得王府那些巡邏親兵誤會,可以嗎?」
我心思一動,只覺陽光在倏忽間冷了下來,拿了茶盅在手上,頓了片刻才慢慢揭了盅蓋去撇著茶葉,說道:「王爺府上的,莫不是在位康侯夫人辦喪事?而皇宮中,自然……自然是寧昭儀出事了。」
「這……」
這陌生的房間,有天水碧蘭草銀紋的紗帳和精綉團蝶戲花的粉藍薄衾,接近我素日在宮中所用的顏色。但帳頂鋪設的承塵卻是華貴的寶藍色,數只神夔正戲于仙島之上,眥目揚首之際,果有記載中那種目射日月之華、聲若雷霆萬里的氣勢。
疲倦地伸出手,我挑了挑夢境里那垂落的細紋紗帳,意外地看到了投在錦被上的淡淡影子,正發怔時,腹部有悶悶的疼痛傳出。
我抬頭,勉強向無雙彎了彎唇,「把蓮子羹端來給我喝。」
我氣憤地說:「我和誰親熱,他便想讓誰死嗎?我還成了皇上的昭儀呢,怎不見他拿皇上怎樣?哦,我倒忘了,他的確想讓皇上死,怕清宮裡的一盞毒藥,差點兒連累我被活活杖殺在嘉慶宮呢!」
生或死,原是他說了算。我置若罔聞,坐到一邊把玩另一隻竹笛。
我只得答道:「再纏上絲線圈,塗上生漆,扣上流蘇,就是侯爺尋常所見的笛子模樣了。」
對自己的親弟弟,他都心狠手辣,翻臉無情。
下意識地蜷起身時,左腳踝處的疼痛也順著血流一路扯將上來,把半邊身子的筋脈都拉扯得疼痛。
「好好照看著。」
我心裏一緊,忙轉過頭不去看他。他雖未說出可惜什麼,但我已心知肚明。
無雙被堵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好久才道:「這個……姑娘得親口和侯爺說去。」
旁敲側擊向無雙打聽庄碧嵐的消息時,她開始猶豫,後來大約是問過了唐天重,才告訴我實情。
挖好吹孔,堵上笛塞后,便要量好吹孔至后音孔德距離,挖兩個后出音孔,之後便不時吹一吹,聽一聽,隨時調整著孔的大小,再挖下面的孔。
一陣熱血直涌到臉上,我恨得攥緊笛子,狠狠地盯著他,恨不得在他安閑自在的面容上扎無數個洞。
我不去瞧他,側了側臉,卻沒能避開,只覺那帶了繭意的指腹撫在面頰,很粗糙,帶了令我驚懼的熱意,讓我再也忍不住,迅速從椅上站起,便要從他的身側逃開。
水陸道場全名「法界聖凡水陸普度大齋勝會」,是佛家用以設齋供奉,超度前亡后化諸魂,以免亡者之罪的法會。從這裏聽著,便知排場hetubook.com.com不小,但唐天重每日過來,並看不出有甚悲戚之意,哪裡像有親人過世的模樣?
我回頭瞧了瞧她,她被我看得不自在,轉過頭看向別處,笑得有點兒發僵。
他威脅我!
我忙推託,「侯爺,我嗓子幹得很,倦了。」
我一時窒息,連九兒也似被嚇住了,大睜著眼珠子好一會兒才能轉動,點頭道:「哦……原來,是清姑娘……」
我話說出口,其實也甚是後悔去和他較真,自己倒出了身汗,默默地伏在涼簞上休息。
唐天重已經走了過來,伸出右手,緩緩摸上我的面頰。
莊家被抄,我和庄碧嵐的親事再不曾有人提起,何況後來風雲變幻,皇朝迭替,我都成了唐天霄的昭儀了,除了我們自己,誰還記得當年的一紙婚書?
只是好到要把情敵和他自己名義上的結髮夫人置於死地,著實讓人不敢領受了。
好在他似也沒打算現在便逼著我怎樣,扣了我的手纏綿片刻,便將我輕輕放開。
無雙輕笑道:「姑娘忘了吧?當日皇上請侯爺在怡清宮品嘗姑娘的手藝時,姑娘從用一支紫玉笛吹過一曲《玉樓春》。這便是姑娘用過的那一支。」
「侯爺有心了!清嫵微賤之軀,能得侯爺眷愛,著實受寵若驚!」我知趣地再不去和他頂撞,言不由衷地道謝。
唐天重一笑,舒展了下手腳,緩緩吩咐,「更衣。」
可我根本不是唐天重的什麼人,卻特意提起我來,這話里話外,倒似他寧願割捨了我卻換取南雅意性命的意思。
大約睡夢中將淚水流盡了,我的眼睛陣陣酸澀,居然掉不下淚來,只是掙扎著低低問道:「那……那庄,庄……」
唐天重的身體頓了頓,卻沒有回頭,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我聞言抬起頭來,果然發現正堂的匾額上,端端正正鐫著「蓮憶」二字,字體甚是秀逸,絲毫不覺出唐天重一貫的豪雄霸氣。
平時靜卧之時,常聽到水流的聲音,後來又聞到蓮香隱隱,我便知我所住的地方必是近水的軒榭,等我出了前廳,才見前方延伸出了一間敞朗的抱廈,三面臨水,一抬頭便是波光瀲灧,碧葉田田,竟植了滿池蓮花。
或許有血性的男兒就是這樣吧?恩義大於天,更大於兒女私情。
這樣的三伏天,我背心冒著汗,掌心卻涼了下來。
如此一來,房中便熱鬧了些,連外面侍候的小丫頭都跑進來,品評著哪個音清了,哪個音啞了。
無雙道:「可不是嘛,侯爺當時只牽挂著姑娘的傷,一時還沒理會到南姑娘的事兒呢,那會兒我已經被侯爺安排回府中照顧姑娘了,在旁邊聽得明明白白,是他自己找到二爺,說只要就下南姑娘,他寧願束手就擒。」
竹橋盡頭,有四名侍衛正在水邊樹蔭下憩息,若無其事地喝水聊天。不敢想象以軍威聞名的攝政王府,會有這等閑散的侍衛,還是在康侯每日必經之處。
我記得清楚,唐天重如金剛般穩穩坐于馬上,操縱著他人的生死。他吩咐唐天祺要取回庄碧嵐的人頭,否則,提他自己的人頭來見。
無雙蹲下身,為我揉搓受過傷的腳踝,答道:「算來……康侯的脾氣也的確出奇了些。自從兩年前道江南來了一次,回去后時常魂不守舍,好端端地在自己府里挖了個大塘子,種了荷花,說是想吃江南那種新鮮的嫩藕。到了南朝也一樣,沒事跑到這裏住,其實開春的時候,這屋子還冷得很呢,明明連蓮花葉子都看不到一片,還親自題了匾額,說是什麼『蓮憶』,姑娘你看到沒有?」
我聽無雙這般講著,雖然略鬆了口氣,卻也忍不住心裏的酸楚,問道:「庄碧嵐……真的那樣說?」
我已掙得渾身是汗,急急退到窗口,幾乎站都站不住,腳一軟坐在靠窗的塌上,拿了絲帕擦著唇,冷冷地望向滿池荷葉搖碧,淚水忍也忍不住,直直地跌落下來。
去了那白竹細瞧時,都是鋸下兩年以上的老竹,並已經過加工,烘燒得直而不焦,正宜制笛。
眼見我為著庄碧嵐狠心自盡,唐天重也被驚嚇得不輕,救護我的同時,到底傳了話過去,讓唐天琪暫緩動手,由著庄碧嵐進了臨近集鎮的一處小村莊,覓了大夫給南雅意治傷,只暗中調集了高手,將那小村莊團團圍住,不放一人進出。
苦苦記掛一個人的感覺我也有過,卻不曾想過,也會有人像我記掛著庄碧嵐一樣記掛我。我胸口一疼,心頭沒來由地柔然了一下,然後便想起他臨走時的話。
可我竟從沒想過,我居然還能活下來。
他掃了一眼被做壞棄於一邊的白竹、小刀等物,又望向我,「你身體可大號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那庄碧嵐呢?
九兒醒悟,偷偷瞥了一眼唐天重,立刻改口道:「拜見寧大小姐。」
腫脹澀痛的雙眼終於能睜開一線時,朦朧看到無雙在帳幔前走動的身影,我甚至認定自己依然身在夢中。
我不解其意,含糊答道:「嗯,有侯爺的名醫良藥,自然恢復得不錯。」
我抬袖拭著額前鼻尖的汗珠,沒有答話。
直到七月初,無雙問了大夫,說出去和圖書透透氣也不妨,才肯打開房門,帶我出去走走。
靜養了一個月,我雖未痊癒,倒也能扶著無雙走動走動了。因說這樣的大傷不宜見風,她竟只讓我在前廳後堂來回走著活動活動,連窗戶都不肯開。
我微微地譏嘲,「既然什麼都與我無干,他的心意,又與我何干?難不成眼看著他將我的未婚夫和姐妹砍死在我跟前,我還得謝他放我一馬,從此對他心懷感激?」
可庄碧嵐、南雅意並沒有死,並且受制於唐天重,如果我輕生,惹怒唐天重,庄碧嵐必遭毒手。
無雙極聰敏感,立時明白過來,急切道:「姑娘別急,庄公子沒事,康候夫人……嗯,跟在庄公子身邊的那個女子,應該也沒事。」
我和他原都不是那等放縱之人,光天化日之下,哪會有那等出格的舉止?只是深知一日分離,不論生死,多半便已相聚無期,因此纏綿之時,我並沒有想著去避諱任何人的眼目。
我氣往上沖,轉過頭望著窗外的蓮池。
耳邊若有若無地傳過一聲輕笑,唐天重怎樣動作,本已跑出一步的身體已被輕易扯回,腰肢被他輕易環住,倒是他的右手,依然撫著我的面頰,似乎從未離開過半分。
他既猜不著我寧死也不願落到唐天重手中,必定會猜我既入攝政王府,康侯多半會寵愛遷就於我,才拿了南雅意和我的情分來說話,卻真的是拿唐天重對我的情感來作為孤注一擲的籌碼了。
聽她的口吻,我似乎已經昏睡了好多天了?
無雙抿唇一笑,「我就說,瞞不過姑娘。」
一曲畢,正黯然神傷時,忽然聽到門前一聲清脆的歡喜呼喚:「昭儀!」
遙想南雅意同樣重傷在身,如今被困在鄉間小村中,想來日子更為難熬,我也耐著性子沉默地將養著,只盼能有時機。
南雅意呢?
我吸了口氣,心口立刻揪痛,卧在枕席間痛楚在呻|吟出聲。
唐天重似乎心情不錯,閑坐了片刻,居然沒有離去的意思,反而取過我剛吹過的那支竹笛,說道:「吹得很好聽。我就想著,你做出來的笛子,吹出來應該很不一樣。」
我倒也相信唐天重是費勁心思全力要救回我了。分明好多天沒有好好進食,腹中並不覺得太過飢餓,也不知昏睡之時到底被灌了多少珍貴的滋補藥品了。
無雙垂下頭,輕聲辯駁,「什麼都與姑娘無干,但什麼都與侯爺相干。姑娘,你當真辜負了侯爺的一片心意了!」
撇開這些日子他們相處的情意不淡,單憑南雅意前後救他兩次,他捨命報恩都是應當的。
我猛地想起決意跳下馬前與庄碧嵐訣別時的擁抱親吻。
唐天重點頭,徐徐道:「大夫說,你外傷已痊癒,只是傷口尚嫩,且肺部受傷,需好生調理。倒是腳上不礙事,便是一兩個月行動不便,早晚也會複原。」
早知唐天重絕不會將我交給唐天霄,而唐天霄也不可能將我棄之不理,我也在猜測著唐天重會以什麼手段瞞天過海。
無雙走開片刻,再回來時,已遞過一支紫玉笛,笑道:「姑娘,若是坐著無聊,不妨吹支曲子,散散心也好。」
無雙見我感興趣,忙道:「昨晚我和侯爺說了,他當即叫人準備了這些來。姑娘瞧著可還妥當?」
我懶得聽她繼續誇耀主人的英明神武痴情無雙,將紫玉笛丟給她,一邊回屋一邊道:「我不過是個微賤之人,配不起這貴重的玉笛子。如果有合適的竹子,我寧可自己做支竹笛來吹一吹。」
我試著喚出聲來。
花信來時,恨無人似花依舊。又成春瘦,折斷門前柳。天與多情,不與長相守。分飛后,淚痕和酒,沾了雙羅袖。
我笑道:「光挖著齊整不中用,要吹著音不偏才好。」
滿口滿心,俱是難言的酸澀咸苦,吐都吐不出,眼窩中也漲疼得很,溫熱的液體不受控制般往外淌溢,無聲地蔓延在乾燥緊繃的臉頰。
他肯為我捨命,可為了南雅意,他連我都可以舍了。
我努力避開和他的親密,最終只能將頭稍稍偏了偏,身體卻被擁得更緊,單薄的紗羅衣裳根本阻隔不住他身體傳來的炙熱溫度。
「唐天祺。」
因我和庄碧嵐親近?
無雙已在身後答道:「是啊,這座蓮榭位於攝政王府東北角,其實位置蠻偏的,平時進出王府或去書房議事,並不方便。可侯爺第一次過來,便看上這處地方,把這裏修成了平時寢處之所。」
剛醒過來的一兩天,我也曾有此疑心,可唐天重每日不過來看一眼便轉頭離去,讓我總覺得他該是回自己卧室休息去了。何況我心不甘情不願地被他禁錮於此,也就懶得細細想他的事了。
如果無雙不攔我,到了竹橋盡頭,該是那些侍衛攔住我了吧?
他像是覺出了我的驚懼,退後了一步,唇角向上勾了一勾,將聲音略略緩和下來,「你若乖乖的,我高興起來,或許會放了他們也未可知。」
無雙吃驚地望著我,「可……可侯爺沒向皇上下毒呀?雖然他的確……想任何親近了姑娘的人都死,可姑娘正蒙聖寵,身在風口浪尖,他又怎會不知在怡清宮下毒可能會連累姑娘出事?」
朝堂之上,唯權勢可和*圖*書顛倒黑白,混淆是非;朝堂之下,也唯權勢可隻手遮天,肆意妄為。
我皺起眉,無力地靠在枕上,懶懶道:「我怎不死去?」
正出神時,聽到遠處有鐘磬木魚之聲傳來,伴著大群僧道誦經時的梵聲隱隱,好像攝政王府中正在做著什麼法事,並且排場不小,我不由站起身來,往那邊走了幾步。
許久,才聽他懶懶道:「來人,傳晚膳。」
我一時不敢應她,抬頭望了眼慢慢踱進來的唐天重。
眼見侍女們盡數離去,屋中一時靜謐到沉悶。有水面的清風吹來,竟不曾將屋中僵滯的氣氛吹散分毫。倒是其中夾雜的蓮香陣陣,忽然便讓我想起了唐天重重重圍困中的庄碧嵐,心裏便一陣接著一陣地絞痛。
南雅意的傷勢極重,庄碧嵐解劍去甲,親自去見圍困他的唐天琪,願意束手就擒,只求攝政王府念著南雅意與寧昭儀的姐妹情分,儘快為她提供醫藥。
他並沒有注意到九兒的稱呼,正微眯著眼瞧我,唇角有很淡的一抹笑意,見我瞧他,那笑意便更深了些。
貪生畏死,本是人之本能。當日眼見庄碧嵐難以幸免於難,唐天重又萬萬不可能放過我,我再不願白白受辱,才決絕地走上那條路。
無雙笑道:「若論起雙手靈巧,只怕找遍了瑞都城,都找不出比姑娘更心靈手巧的了。看看這笛孔,挖得多齊整!」
唐天重濃而黑的眉蹙了蹙,旋即舒展開來,慢慢道:「你那位好姐姐,似身體恢復得並不怎麼好。你這裏差不多斷了葯了,她那裡還時不時的低燒。我正想著,要不要送些葯去。不過瞧來你對他也不上心,我也不用費那事了。」
無雙繼續道:「康侯原先很是挑剔,又有些潔癖,尋常從太后至朝臣,送他的各色美姬並不少,可他素來不近女色,又不喜歡旁人碰他的被簟,說是怕臟。可那日他將姑娘帶回來時,姑娘一身泥水,把簟字子沾得沒一處乾淨的地方,他也只嫌侍婢們行動遲緩,耽擱了寧姑娘治傷更衣。姑娘說說,康侯這性子,是不是太怪了?」
他竟是能聽懂曲子的。前者用心,可惜滿腹相思並不為他而訴;後者漫不經心,到底為他而奏。兩相比較,他寧願選擇後者了。
我托起那笛子細看,果然很是眼熟,苦笑道:「侯爺到底神通廣大,只怕就是乾元宮御用之物,侯爺想拿,也是輕易如探囊取物。」
做了整整三年的夢,似乎依然在延續著,只是更無望更悲傷了。
搗麝成塵香不滅,拗蓮作寸絲難絕。
我淡淡道:「隨便吧,侯爺說我是誰,我就是誰了。」
背著屋外明亮的光影,那高大沉鬱的身形緩緩踏入,直到他走到床前,我才能看清他的面容。
只是不明白,人死之後,也能有夢嗎?
我聽到她否認,倒也驚訝,轉而一想,唐天霄和他到底還佔著君臣的名分,自然不可能承認此事。當著我這個外人,無雙就是知情,也必出於維護主人之心而矢口否認。
此時已是傍晚,夕陽減下,餘威猶存,天氣依然炎熱,卻將撲鼻的芰荷清香熏得益發馥郁宜人了。舉目望去,水上水下,俱是一片翠綠,中有粉荷搖擺,或綻若燈盞,或尖尖含苞,輕裝照水,纖裳玉立,飄飄似舞。那等清冶風姿,一時竟將我看得呆了。
我懶懶地走到一角,倚著欄杆坐了,淡淡道:「康侯的脾氣倒也出奇,有不放心的客人,就安排在自己卧室里。」
我打了個寒噤,不由得伸出手來抱住肩,一時竟不敢答話。
天長地久相思債,盡付予一壠黃土,其實也未必不是幸事。
雖是人類豢養,不得自由,可它們到底還能平安地在小小的荷蔭庇護下,躲開風雷烈日,安閑地過著它們的日子。
唐天琪不敢做主,急遣信使請了唐天重示下后,立即找來名醫為南雅意治傷,卻沒有抓走庄碧嵐,只收了他的寶劍馬匹,依舊派人嚴加看守著,不讓他離開小村半步。
九兒悄聲問我:「那我怎麼叫你啊?」
我苦笑道:「我吃不吃與他有什麼相干?他擔憂不擔憂與我又有什麼相干?」
依稀又有零落破碎的夢境閃過,一忽兒唐天重,一忽兒庄碧嵐,一忽兒唐天霄,都在和我微笑著,或冷冽,或凄涼,或不羈,卻隔了堵牆般讓我沒法靠近。身軀軟綿綿的,猶如踩在雲端般四處飄浮著,怎麼也找不著可以安放自己的地方。
我喘息著,緊攥著她扶著我肩的手,傾聽她的下文。
「二爺?」
「蓮池?」
一襲玄色織金妝花紗蟒袍,將那剛硬的五官更是襯得森如刀削,幽深的微凹眸子凜光曜曜,倨傲地向下俯視時,鋒銳得仿如刀鋒,堪堪要割破我的肌膚。
百年流水盡,萬事落花空。至少我在等待的時候,終能無悲無喜,無恨無怒,在死水不瀾中靜候花開花落,雲捲雲舒,安然地度過漫漫流光。
我一怔。
透過半敞的薄帷,屋中陳設也能看得清楚,俱是珍貴的紫檀木或黃花梨木所制,線知簡潔剛硬,與賦蓮閣中唐天重的卧室有著相同的威凜霸氣。
他彷彿還在笑著,可近在咫尺的黝黑眼睛里,我清晰地讀到了隱忍已久的怨毒,「https://m•hetubook.com•com不過,你醒來后發現自己身在攝政王府,並沒有再尋死覓活,心裏大約也有了盤算吧?你寧死也不願從我,卻已打算為了庄碧嵐從我,是也不是?」
待我好……
沒錯,是籌碼。
無雙點頭,然後窺伺著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問道:「有什麼不對嗎?」
無雙躲閃著我的目光,猶豫著竟不肯回答。
雖知有水,但我萬沒料到竟是這麼一大片蓮池。而我所暫住的地方,不是臨水而建,而是精心修築于蓮池中央,四面皆水,只留了一個曲折竹橋,蜿蜒有致地通向岸邊。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生生地壓下憤懣,我拿起竹笛,依然吹著方才那曲《點絳唇》,卻已無情無緒,只盼敷衍完了事。
我懶洋洋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散漫地笑著,看碧瑩瑩的荷葉底下,幾對鴛鴦正懶洋洋地泊著,在沉靜的翠綠華蓋下梳洗著自己的羽毛。
他素來沉默冷峻,忽然看到他這麼一笑,我有點兒蒙,丟開手邊的竹笛,去扶前來行禮的九兒,卻輕輕的捏了下她的手臂。
他無視我尖銳的目光,舒適地靠著圈椅,迎著我的目光似笑非笑,重複著他的要求,「再吹一支曲子來聽聽。」
我正忐忑不安時,無雙微笑問道:「侯爺的晚膳,是不是也傳到這邊來?」
以唐天重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尋兩具與我們身形相似的女屍掩人耳目並不是難事。旁人怕吵架滅族的欺君大罪,唐天重做來得心應手,毫無顧忌。即便是唐天霄識破,如無十分證據,也只能由著他指鹿為馬。
九兒無措地絞著袖子,窺伺著他的臉色,小聲地應了,看我的眼神越發彷徨起來。
這時,門口忽然有人沉聲答道:「他們正好好地躲在一處小村莊養傷。如果你活得好好的,本候保證他們也會好好的,如果你想尋死,本候同樣不會殺他。我會成全你們到地下做鬼夫妻,我會把庄碧嵐抓到候府,活活剮他個三五年再扔到亂葬崗喂狗!」
無雙擔憂地望了我一眼,答道:「是,奴婢即刻前去預備。」
我不由問道:「誰過世了?」
並不能怨他。
無雙頓時鬆了口氣,笑著答道:「那邊頌賢堂,正做著水陸道場呢,和尚道士擠了一屋子,沒什麼好看的。」
自進了飲食,每日用藥調理,休養了幾天,我的精神便漸漸開始恢復。大夫過來瞧了,說是傷勢已無大礙,只是內腑受傷,須得好好靜養。左腳因為帶傷奔波,傷上加傷,導致嚴重骨折,接骨后更要長期卧床,怕三兩個月內都無法行動自如了。
我將白竹丟在一邊,梳著頭髮道:「他若真的想讓我開心,何不放了我和庄碧嵐離去?便是為他供一輩子的長生牌位,我也心甘情願。」
曲畢,唐天重側著臉,若有所思。
無雙遲疑了一下,轉頭令人端了幾樣羹湯來,笑道:「姑娘,這都睡了八九天了,也不要一直躺著,不然手腳沒力氣,恢復得反而慢呢。姑娘如果支撐得住,坐起來喝幾口湯,可以嗎?」
我依舊緊盯著她,冀盼從她的話語中捕捉住一星半點他們的確切消息。
無雙見我不答,已是焦急,坐在床側央求道:「寧姑娘快喝幾口吧!如果侯爺聽說你不吃東西,不知會擔憂成什麼樣子呢!」
我正想著她的稱呼是否妥當,唐天重在一邊閑閑說道:「九兒,怡清宮的寧昭儀和本侯的新婚夫人,都已在南華庵為賊人所害,如今法事已畢,早已入土為安。」
「哦!」無雙笑道,「二爺在府中呢,前兒得了個美姬,愛得不得了,這幾天連房門也不出。怎麼,姑娘認識二爺?」
我正有些鄙視他的鑒賞能力,又聽他說道:「要我聽你那滿腹相思,我寧可看你漫不經心了。可惜,可惜……」
無雙大驚,忙扶了我問道:「姑娘,姑娘,哪裡不舒服?」
沙啞的聲線,低弱得仿若縈于風中的蛛絲,隨時都可能被卷得無影無蹤。
其實我也知道唐天重再不可能放我離去,連莊碧嵐都被我連累,說不準此時已經成了他和交州庄氏談判的重要棋子。事已至此,我只盼著莊家父子能平安地守住他們一方領土,別讓我再次成了害慘他們的紅顏禍水。
唐天重唇角一揚,「我本不屑對任何女子用強,尤其不想對你用強。你何等聰明之人,我便不信,你當真不知我對你的心意。可你到底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姐妹被唐天霄將錯就錯嫁給我,寧可自己嫁了唐天霄,也不肯提醒我一聲半聲。我便知……我便知我會錯了意,你心裏當真半分都不曾有我。我從不知,我竟是這麼招人厭煩,讓你寧死也不願從我。」
唐天重依舊站在那裡,靜靜地望著我,挺拔的身形像一具散著寒意的雕塑。
想過唐天重可能威逼,倒也未必打算從他,只是自此的確不敢有輕生之念了。
無雙在一旁打下手時,我不經意般提道:「宮裡那個九兒,一雙手靈巧得很,嘴也甜,整天嘰嘰喳喳跟個黃鶯似的,如果能來陪著說說話,倒也不錯。」
潮濕溫暖的唇,陌生冷冽的氣質,讓我汗毛瞬間豎起,連忙閃避,哪裡避得過來?只能緊緊閉著牙關,不讓他侵入更多。
但這m.hetubook.com.com種抉擇,還是像鏽蝕了多少年的刀子,無聲地割到了心口的某處,讓我不敢細想。
我曾對唐天重這樣的評價不屑且不解,但我如今真的一無所有。
我驀地透不過氣來,喉嗓間乾涸得好久才能問出話來:「你們……二爺呢?」
唐天重的眼眸似蘊涵了笑而格外明亮。他坐在桌旁品著茶,慢慢道:「她是……請姑娘,未來的康侯夫人。」
南雅意箭傷嚴重,又沒能及時治療,傷勢時有反覆,竟比我還嚴重些,到前日才算從閻王爺手中搶回了一條命。
那庄碧嵐……
從來知道她對唐天重忠心不二,難為她還能順著我的話頭拐著彎來贊她家主人怎樣待我好。
我退了兩步,淡淡地笑道:「哦,我的腳原本還沒有恢復呢,也懶得走動。只是聽到哪裡來的誦經的聲音,有些奇怪。」
唐天重依舊每天來一兩次,只是待的時間卻越來越長了,即便我裝作看不到,他也不離去,靜靜地坐在一邊喝茶,看著我做笛吹笛忙得不亦樂乎。
我掂了掂那玉笛,道:「這玉質倒好,只是這麼笨重,留著擺設便罷,吹起來卻也嫌沉了。」
我搖頭道:「不是這句。他真的說……要康侯看在南雅意與寧昭儀的情分上救南雅意嗎?」
無雙沉吟道:「如果是這樣,其實……其實侯爺也不能責怪你和庄公子過於親近了……後來我也問了跟隨在侯爺身畔的親衛,侯爺原先也沒打算一定要除掉庄公子,可他滿心只裝著你,卻見你和庄公子那樣,一時惱怒了,才動了殺機……」
我支著額倚著欄杆坐著,小口地啜著茶水,只看著熟悉的滿地清荷出神。
無雙顯然有些猶疑,目光閃爍片刻,才道:「聽說候爺下令,不得傷這二人性命,因此他們應該沒事……」
唐天祺的人生過得正滋潤,人頭自然好好地長在他身上了。
唐天重見我不答,眉又皺起,忽然俯下身,便親上我的唇。
沒了那種可怕的尖刺感,我鬆了口氣,不覺為自己的懦弱羞愧,想起那日我向他求情時他的指責,哼了一聲,低聲道:「怎不說我又在用自己做籌碼要挾你了?」
嘴裏寡淡得很,其實吃不出什麼滋味來,但我還是儘力往腹里咽著,希望儘快恢復些精神來,好好想想唐天重對我的感情,到底能不能轉作交還庄碧嵐平安的籌碼。
而無雙竟聽到了,丟開手上的東西,迅速奔到了帳內,一對上我的眼睛,便驚喜地叫了起來:「寧姑娘,你醒了?」
「他們……在哪裡?」
不知道她們有多少的真心,但手邊有事可做,終日為庄碧嵐他們擔憂的心思倒是略略放了放,幾日後發現做出來的竹笛中,有兩支音色相當好時,我甚至打開窗戶,對著滿池怒放的蓮花,吹了一支《點絳唇》。
無雙一愕,旋即笑道:「姑娘怎會死呢?候爺快將天底下所能找到的靈丹妙藥都搜羅來了,親自領著王府三名妙手神醫日夜守著,就是閻王爺見了,也得躲避三分,哪裡敢來拿姑娘?昨日大夫回明候爺,說姑娘已無性命之憂,候爺才放了心,只是怕姑娘多思多慮又傷了神,才開了葯,讓姑娘多睡了一兩天。」
而這個,竟成了他一心置庄碧嵐死地的原因?
的確是待我好吧!
其實我從未親手做過竹笛,也只是隨口一說,但我第二日起床梳洗時,居然見到桌上放了十余支白竹,旁邊的竹筐里還盛著小刀、小鋸、鑽子、尺子等制笛之物。
「你若乖乖的,我高興起來,或許會放了他們也未可知。」
他將笛子遞到我跟前,問道:「這便算成了嗎?好像和我尋常看到的不太一樣。」
無雙並不否認,只道:「論起這攝政王府,雖不如皇宮富麗雄偉,這天下的奇珍異寶,倒也不比皇宮差多少。不過皇宮之中,卻有侯爺思慕了許多個日日夜夜的心上人,始終求之不得,只能拿了美人的所用之物把玩,聊慰相思而已。以侯爺如今的地位,多少絕色佳人夢寐以求想……」
我勉強笑道:「想侯爺何等人物,也不屑對一名弱女子用強吧?」
一出皇宮,無雙便不肯再叫我一聲昭儀,想來這話必是庄碧嵐所傳無疑了。
無雙招呼小丫頭端來泡好的碧螺春,端到我跟前,笑道:「哪裡有誰過世?左不過是侯爺在掩人耳目而已。這會兒德壽宮北面的大佛堂里,一樣請了高僧在做道場呢!姑娘聰明人,可猜得出在為誰做法事?」
原來卻是個死字。果然一了百了,清白得很。
「我……」
我的背心直沁出汗來,一時答不上來。
無雙伺候我的日子已不短,見我不說話,大約也料著我不肯相信,低頭攪動著碗中的蓮子羹,嘆道:「果然,果然只有剝掉心的蓮子才是不哭的。侯爺敢和姑娘置氣,總是猜測姑娘當年肯出手相救,又有後來幾次相遇相交的情分,待他總是有些不同。再不料……再不料姑娘根本將他當做了陌路之人,甚至……當做了敵人。侯爺卻有心,從兩年多前便記掛姑娘到如今,卻落了這樣一個結果,只怕此時已經苦得沒法說了吧。」
唐天重點頭,溫煦地望著我,「再吹一曲來聽聽可好?許久不曾聽到你吹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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