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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歡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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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帳中香 第二十四章 不教浮生抱恨長

第二卷 帳中香

第二十四章 不教浮生抱恨長

阿原起得稍晚,原以為只能在廚房裡找些殘粥裹腹了,誰知小鹿去廚房裡轉了一圈,居然拿端回來一碗小米紅棗粥和兩枚水煮蛋。
原夫人扶著侍兒的手緩緩步入縣衙,目光在李斐身後的部屬中逡巡,許久才收回目光,眼底有些許失望。
阿原捂著竄燒的面龐,慍道:「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就不愛你守著!若你再守著,以後你家姑爺做的湯呀面的,你一口也別想吃!」
和從前左擁右抱的生涯相比,她家小姐不僅吃得太素,而且吃得太少,是時候飽餐一頓了……
原夫人凝視著她,微有恍惚,「哦!」
她用手試了試茶壺的溫度,倒了一盅茶遞給她,「看你方才出來的急,怕是渴了。來,喝點水。」
她雖記不得從前都是怎樣面對她那些情人,可她顯然不曾改變原先的風流稟性,根本經不起如景辭這般清俊的男子示好。
可原夫人的唇顫了顫,面龐上有了一抹胭脂水粉掩飾不了的黯然,連眼神也滄桑起來。她好一會兒才輕聲道:「阿原,人生這一世,總有走錯路、做錯事的時候,何況只是取錯了一個名字?」
可轉身走回衙門時,天空不再有小壞的盤旋,門內也不再有阿原頎長英氣的身影、小鹿咋咋呼呼的叫喊,他們終於覺得弄丟了什麼般滿心空落落的。
阿原拍了拍馬兒腦袋,滿意地一點頭,飛身躍上馬去,向後喚道:「小壞!小鹿!」
原夫人看著阿原的背影漸漸消逝于官道,只留揚起的一溜黃塵漫漫卷向天際,低低一嘆。
阿原似被塞了滿腦的漿糊,撓著頭開始回憶夜間之事,聞言不由大窘,抬頭一記爆栗敲在小鹿腦門,「死丫頭,胡扯什麼呢?」
阿原身體一陣陣地繃緊,卻又有種說不出的虛軟無力。她說不上那是種什麼滋味,只覺越發地唇乾舌燥。
原夫人已步出車廂,扶著車轅看向女兒背影。
阿原忙聲明:「我知道我從前很喜歡他們,可我聽人說著以前的我,好像在聽著另一個人的事。有時候我都覺得,也許是弄錯了,我根本不是原清離。可一個人兩個人認錯也就罷了,不可能原府上下所有人都認錯,母親當然也不會認錯自己的女兒,對不對?」
原夫人拭去淚水,握住她的手道:「嗯,若你不愛那些……毛毛蟲,回頭我替你把他們都遣走。便是有些不肯離去的,你也不用擔心,以後出門時多喚人跟著,不怕他們糾纏。」
黑暗裡,她看到他的眼睛里跳動著不明的火焰,幽深而可怕。
「原……原沁河……哦,是阿原呀!她大概在收拾房間,預備給夫人休息吧!」
阿原怔了怔,「不知道?」
她似在嗚咽里低喚道:「師兄,師兄……你醉了……」
原夫人的馬車精緻奢華,茶具和梳洗用具一色齊全。
阿原見她撅嘴,問道:「怎麼啦?」
景辭做的面,即便是純素的,也有種自然的清香,更別說排骨麵了。
李斐將額上的汗抹了又抹,只覺怎麼也抹不幹凈,甩袖道:「你問我?我問誰去!原夫人的風言風語更多呢!」
原夫人微笑著一點頭,攜了阿原的手緩緩踱了出去。原府的侍女和隨從們即刻跟上前去,屏息靜氣將母女二人送上駟馬高車,小壞則抱著行李、帶著小壞上了另一輛車,同樣有人接應照料。
小鹿笑嘻嘻道:「是姑爺煮的,說是讓留給小姐吃。廚娘擱在蒸鍋里,這會兒還熱著呢!」
李斐膝蓋軟得差點又跪下去,連聲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原夫人的夫婿原皓,原是前朝大將,梁帝繼位后籠絡人心,原皓得保爵祿倒也不奇,奇的不久后還加官晉爵,封作武安侯。多少人傳說,這與原夫人時常出入宮禁有關。原皓病逝后,原家屹立如故,原府依然門庭若市,達官貴人往來不絕,竟比原侯在世時還要熱鬧幾分。
井乙忍不住低聲道:「大人,這……有沒有弄錯?阿原是原大小姐?那個整天和貴家公子亂來的原大小姐?」

說話間,井乙正走來,笑道:「原兄弟,你沒去送送景典史?」
原大小姐失蹤前夕,他正在京中候旨,早就聽說她與端侯是皇上賜婚,哪裡還輪得到他一個七品芝麻官來證婚?
阿原道:「我和阿辭在沁河這些日子,虧得李大人時時照拂,阿原甚是感激,還打算請李大人做我們的證婚人呢!」
她向旁邊略動了動,手指下意識地勾動了下。
阿原全然記不起往日與人同房是何等情形,上回在客棧中似乎也與景辭親近過,卻因藥性昏沉得人事不知,再不曉得當時是歡愉還是痛苦。
她黑黑的長睫撲閃著,笑嘻嘻道:「開心!開心得很啊!」
若原夫人由此說起她取名的由來,或她小時候的故事,也許能讓她對自己原大小姐的身份有進一步的認知和認同。
阿原吸氣,疼得整個人都蜷縮起來。
原夫人靜默片刻,撩開帘子,吩咐停下馬車,又向外喚道:「廿七,把你的坐騎讓出來,給小姐騎吧!」
阿原仔細想著,唇角笑意漸濃釅如酒。
她抬頭看向小鹿,「小鹿,昨晚景典史來過?」
小鹿揉著亂蓬蓬的頭髮,傻笑著問:「那你……昨天你到底開不開心?」和_圖_書
她將頭靠向他的頸窩,將他擁得更緊。
井乙一指阿原主僕,「原捕快不是在這裏嗎?」
姑爺固然與別個不同,姑爺的廚藝更是與別個不同,看在姑爺廚藝份上,她也只能委屈領命了。
親生的母女,本該是血溶於水的至親,但她對著原夫人時,卻如對著找不到共同話題的陌生人,越是單獨相處,越是有種相對無言的尷尬。
對面那人忽然間頓在那裡。
李斐忙道:「阿原……原大小姐在縣衙里對下官襄助良多,下官也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將她傾覆于身下的男子一如既往地沉默著,根本不屑回答她半句,只以近乎粗魯的動作宣示著他對她的主權。
「馬車什麼的都在等著了?」小鹿便紅了眼睛,跺腳道:「他……他早就準備走了?為什麼都沒跟我們說一聲就走了?」
或許,那次受傷令她失去了從前記憶的同時,意外喚起了她前世的一些記憶?
景辭神情有片刻的恍惚,伸手撫她面龐,然後,傾身。
小鹿忙跟在她身後,緊張地看著她,「小姐,你……你別著急。」
小鹿慌了,丟下行囊便去拉李斐,連聲叫道:「哎喲我的大人,他們是侯爺、是小姐,可我真的只是個小丫頭,我……我受不起呀!」
而小鹿已尖叫起來,「什麼?原……夫人來了?」
如今二人已親密如斯,一起回京勢在必行。
原夫人道:「嗯,所以我給你時間,讓你曉得自己是怎樣的人,端侯又是怎樣的人。」
所以,景辭的行蹤並沒有瞞過原夫人,就如原夫人早就知道阿原在沁河?
原大小姐出身高貴,風.流張揚,上有梁帝、原夫人寵愛,中有眾情人相助,下有護院家丁保護,怎麼可能活得那樣謹小慎微,受盡他人欺凌折磨?
片刻后,他放開她,撩起帳帷,踉蹌奔出。
她的唇顫抖得厲害,卻很小心地貼到他赤燒的面頰,「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輩子。」
阿原道:「那我越性再嚇你一嚇。景典史真名景辭,封端侯,是我未婚夫婿。」
言行循規蹈矩,憑誰也挑不出錯;但她眉眼淡漠,再柔和的聲音也掩不住那種近乎陌生的疏離。
但原夫人居然跟景辭一樣,隻字不提。
阿原很想回過頭來將他抱住,但此時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那干.柴.烈.火燃燒起來,傾了沁河之水都難以熄滅。
阿原沉默片刻,說道:「我想去找景辭。」
阿原便問:「不該叫這個名字,為何又取了這個名字?」
這其中,有探原夫人的,也有探原大小姐的。母女二人風流卻高貴,哪怕被京城的貴婦小姐們戳爛了脊梁骨,依然富貴綿延,裙下之臣無數。
阿原忐忑,卻依然雙眸堅定地看著原夫人,「騎馬。」
阿原頭也不回道:「我去見見李大人。」
「吃完了?」
雖說景辭這性子孤高寡淡得不近人情,但作為一個通情達理的好姑娘,阿原很快善解人意地替他想到了緣由。
聲聲斥罵里,婦人手起手落,金針重重扎向女子見不得人的部位……
阿原見他驚駭,反從與母親相見的尷尬里解脫出來,笑道:「嗯,其實我也不明白我怎麼會是原大小姐。但他們都說我是原大小姐,大約不會錯吧?」
阿原也不由笑逐顏開,忙剝開水煮蛋時,一枚是煮透的,一枚是七成熟的,——後者蛋黃幼滑柔軟,正是阿原最愛的。
若她沒記錯,景辭從前用早膳時,要的七分熟的煎蛋,煮透的水煮蛋。
原夫人瞧著她神色,沉吟著問道:「端侯這些日子跟你在一處,應該……相處得很好吧?」
景辭走上前,將她剛攏起的衣衫向下一扯,將她打橫抱起,說道:「過去……就是這樣的……」
駿馬長嘶聲中,但見一人一馬,飛一般越過眾人,向前疾馳而去,卻是又快又穩。
小鹿道:「應該早吃了吧?聽聞知夏姑姑一早就在收拾行李,安排車駕,景典史也去見李大人了,準備告辭回京。」
小鹿的推測很有道理。
景辭身形一震。
阿原手中飲了一半的茶水「啪」地跌落地間,人被他輕輕丟入衾被間。
先前查案時景辭就曾說過,要帶她回京,帶她回端侯府;阿原當時便提起,要先回原府回稟母親,將二人婚事辦了,光明正大地嫁入端侯府。
但阿原幾乎沒品出排骨麵是什麼味道來。
李斐道:「不是,不是……我沒跪你,沒……」
「唔……」
李斐差點結巴,沁河這名字,本是他隨意給阿原取來落戶的,尋常時根本沒人以此相稱,再不曉得遠在京城的原夫人怎會知曉。
阿原悻悻,忽想起夜間她意亂情迷之際,景辭清明冷靜的眼眸。她打了個寒噤,也有一絲不安無聲無息地冒了出來。
阿原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便笑道:「我不怕!我是原家大小姐,我怕誰?敢來糾纏的,看我一頓好打,讓他們滿地找牙!」
她終究只能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以後只想跟你在一處。除了你,我誰都不會要。」
「阿……阿辭!」
雖說原大小姐也不能諸事遂心,甚至也被蕭瀟之流拒絕過,但這位景典史前一夜還在你儂我儂,前一刻還親手為她備下早飯,下一刻招呼都不打便逃和圖書之後夭夭,這對心高氣傲的小姐是何等的打擊……
尷尬之外,阿原心頭又添蕪亂。
阿原驀地驚叫出聲,重重地吐了口氣。
他和阿原已這般親密,總不至於一聲不響地跑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吧?
李斐很快看到了劍在哪裡。
傷勢痊癒的小壞一聲唳鳴,已從後面那輛馬車振翅飛出;小鹿也探頭出來,見阿原一身女裝英姿颯爽地騎于高頭大馬上,不覺驚喜,叫道:「小姐好帥!小姐,我也要騎馬!」
她終於問向母親,「母親知道景辭來找我嗎?」
阿原坐起身,看著空空的床畔,開始疑心夜間的事會不會又是幻象。
阿原臉色誠然不好看,卻向小鹿笑了笑,「我不著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還怕他飛天上去不成?」
「是呀!」小鹿詫異看她,「小姐不知道?我以為他跟小姐好上了,所以跟小姐商議了,打算一起回京成親呢!」
「她的確是我的女兒,卻沒有清離那種永遠讓人看不透的彎彎繞的小心思。她的心地,明朗乾淨得像沒有陰翳浮雲的碧空,像山間未經混沌濁世的清泉。」
衣袂飄飄,清魅而輕靈,她哪像出身名門的千金小姐?分明是狐仙劍俠一流的人物。
燭影搖紅里,景辭的面龐比尋常柔和許多,雙眸卻依然清明而冷靜。
她沒在海水裡,沒在煉獄中。
阿原驚愕,「我……不曾與母親商議過?母親也不曾問過皇上?」
可惜正談論時景辭忽然犯病,這事才暫時擱置,未再提起。
「能有什麼打算?」
李斐納悶,也不顧一夜未睡的勞頓,殷勤引原夫人至廳中坐了,方問道:「不知夫人突然造訪本縣,有何要事?若有下官幫得上忙的,夫人只管吩咐。」

脫開那莫名的幻境,她滿懷依然是對眼前之人的貪戀和渴求。
渾沌里,一樣看不透的漩渦般的雙眸,一樣令她無法抗拒的歡愉,可她卻似在喚著不一樣的名字。
阿原一手持著韁繩,一手輕鬆接過,隨意插入腰間,人已撥轉馬頭,高聲道:「母親,京城見!」
阿原才覺出,這話不僅罵了自己,也把原夫人一起罵在內了。
這句話似已在在心底壓了無數個日夜,卻拼盡了她這麼多年積攢的勇氣,才敢輕輕說出口去。
阿原晃了晃腦袋,拋開那些不合時宜出現的幻覺,卻不由自主地說起她幻境里曾說過的話。
原夫人瞧著她,半晌方道:「罷了,你跟往日的清離,的確跟兩個人似的了……既然死裡逃生,再世為人,從此你就叫原沁河,就叫阿原,也挺好,挺好……」
景辭忽低沉地問她,取過旁邊寬大的沐巾,攏住她的長發,一點點替她吸去髮際的水分。
女子似有些不耐煩,別過臉道:「嗯,膩了!」
阿原傻眼,脫口道:「因為與景辭有婚約,皇上才不至於動我?我們究竟有多臟?」
阿原懵住,問道:「他……走了?」
景辭掃過阿原鬆散的衣衫,淡淡道:「那你還不去盛?再晚可就沒了!」
李斐領著井乙等人躬身看車馬走得不見影兒,才鬆了口氣,各各直起腰來。
可惜的是,往日那個如明月般皎潔溫柔的原大小姐,再不知到哪裡去了……
差役搖頭,「不是,說是什麼原夫人來了!你們到門外看那車,那馬……好氣派!連長樂公主也趕不上!」
難道景典史和原夫人有什麼關係,原夫人是特地前來相尋?若是此時快馬去追,應該還來得及。
阿原立時面龐赤燙,啐道:「你也忒無聊,這個也要守著聽、守著看?以後我若跟她一處,你不許在外聽,更不許往裡看!」
李斐舉目看時,卻見一女子徐步踏入,雖背著光,一時看不清容貌,但其身形頎長裊娜,衣袂在步履間隨風輕掠,翩然不若凡塵中人。
她暗暗駢起大拇指屈了兩屈,向阿原做了個比翼雙飛的動作,賊兮兮地擠了擠眼,才急急奔了出去。
原夫人定定看她,然後搖頭,「還不至於。這次對晉用兵失敗,皇上性情越發孤僻,卻對端侯格外愛惜。他既為你與端侯指婚,便不會動你。」
原夫人捏著袖口的手指緊了緊,微笑道:「你若不怕顛得慌,我讓車夫加快腳程,或許可以追上他同行。」
她斷斷續續想起的那些零落記憶,大多悲慘痛苦,和原大小姐本該擁有的生活全不相干。
阿原驅馬行去,朗聲笑道:「等我以後教你!給我破塵劍!」
話未了,便聽門外幾名原夫人的侍從齊齊在行禮道:「大小姐!」
小鹿委屈,「可我以前一直守著的呀……」

——即便如小鹿所說,母女間有嫌隙,但原夫人只她一個獨女,從眼下情形來看,原夫人也算恪盡著母親的職責,二人間總該有些曾經溫暖彼此的往事吧?
小鹿恨鐵不成鋼地打量她,忍不住嘀咕道:「又不是第一次見識,犯得著這麼開心嗎?這眼皮子也太淺了……」
但原夫人只是靜默了片刻,又問道:「那原沁河呢?」
小鹿看向她家小姐,猶疑道:「這是……臨時有事出門了?」
二人一廂說著,一廂往前走時,忽聽外面人聲鼎沸,然後便見李斐滿頭大汗,正著衣冠帶著部屬往外飛奔而去。
井乙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呀!李大人帶我們搜了一夜山才回來,景典史便趕過來,說家中有急事,要即刻回京。李大人還沒來得及多問,知夏姑姑便抱了行囊趕過來,催著便走。我們送到外面,馬車什麼的都在等著了……」
阿原心底一暖,眼中頓時也熱了,連忙別過臉,定定神方道:「既然母親說是,那自然……錯不了!」
阿原背上浮起一層冷汗,說話都結巴了,「你說我跟皇上……跟皇上……」
原夫人苦笑,「毛毛蟲……」
原夫人凝視著她,眼底漸湧上淚意,卻哽咽著笑起來,「對,我……我怎會認不出自己的女兒!你……千真萬確,是我的女兒!」
原夫人打量女兒良久,見她雖比先前稍稍黑了些,但並不見瘦,且雙眸清亮,氣色甚佳,整個人跟明珠似的光彩奪目,知她的確不曾受苦,至少過得稱她心意,不由地舒了口氣。
李斐沒見過原夫人,但早已聽說原夫人比長樂公主還要難纏,且如今來得莫名,迎接時越發地誠惶誠恐。
「阿原。」
原夫人嘆息,「你一刻不願與他分開,也須他一刻不願與你分開才好。他為何不等你一起回京?」
「哦,過去……」
一針一針,蘊了那婦人不知隱忍多久的怒火,繼續重重紮下,拔起,重重紮下……
而那女子已上前向原夫人行禮道:「母親!」
但景辭居然都不跟她商議,就這麼顧自先收拾起行李,難道是認定她必會乖乖跟他回京?
或許,便是沒了從前的記憶,她依然下意識地記得她往日與母親相處並不融洽?
原夫人步下轎輦,掃過破落的縣衙大門,眼底微見凄涼,卻很快轉作溫和輕笑:「李知縣免禮!」
他的手指靈活卻冰涼,時不時觸到她的脖頸。
她想要拒絕,卻又覺得如此矯情,實在有失原大小姐視天下男子為囊中之物的風範。
進退有度,規矩森嚴,一派大家風範。
阿原剛入口的粥連同蛋末一起噴了出來,「他要回京?」
原夫人很滿意,微笑道:「我的女兒,永遠是最出色的。即便做個小捕快,也是最好看、最聰慧的小捕快!」
繼年輕的欽差大人和長樂公主后,大名鼎鼎的原夫人也到了。
原夫人蛾眉蹙起,「騎馬?」
沁河縣衙似乎從未像今年春天這般熱鬧過。
他愛的應該是煮透的蛋。
她是風.流無雙的原大小姐,他是她志在必得的如意郎君。他才是她想吃的排骨麵。
她漱了口,攬鏡照了照,仔細整理了領口襟袖,方道:「走,咱們這就去找他問個明白!」
原夫人長嘆,「你向來有自己的主見,不願與我商議。因為你的緣故,皇上跟我分歧已久。你跟我極像,從容貌到性情,像極了。皇上大約更喜歡你。」
「自高自大!糞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
景辭凝視著她,聲音乾澀,「你想多了!」
她一襲青蓮色蘭草團花紋長裙,罩一件淺藍色大袖羅衫,鬢間也只寥寥珠花點綴,並沒有傳說中的盛氣凌人或狐媚妖嬈,一眼看去只覺風姿秀逸,舉止溫雅,容色端莊清麗,令人心旌神盪,禁不住暗生親近之意,全然注意不到她眼角漸起的細微皺紋。
李斐幾乎能猜到她下一個動作,應該是將一隻腳支到椅子上,提起劍用劍鞘邊敲椅子邊思索著說話。
原夫人聲音低而苦澀:「阿原,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女兒那些日子在綉江山圖為皇上祝壽,根本不曉得她會在祝壽當日請皇上賜婚。也就在那日,皇上下旨,說景辭出身高貴,先人乃朕生死之交,朕愛其才識,憐其病弱,不忍其孤苦,故封為端候。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朝中還有這麼個人。他的來歷,至今是謎?」
外面緊隨車畔的精瘦漢子立時應了,飛身下馬,迅速摘下自己行囊,撣了撣馬鞍上的灰塵,向跳下車的阿原道:「大小姐,請!」
景辭那般驕傲的人,必定容不得她再風流下去。何況她如此貪戀與他藤蔓般彼此相纏、永不能分開般的充盈感覺,彷彿在海浪間飄流了好久,終於找到陸地般的踏實。
縣衙不大,二人走到景辭住處也不過片刻,然後看著緊鎖的大門怔住了。
原夫人微笑道:「並沒什麼要緊的事,過來找個人而已。怎麼沒見那個叫景知晚的孩子?」
她這話同樣很不好聽,但原夫人居然輕柔嘆道:「嗯,其實我情願你就是現在這個樣子,至少還能好好說說話。」
他看了看天色,「算時辰,此時應該剛出城不久,指不定路上還曾遇到過夫人的車駕。」
這似乎不對吧?
李斐應了,一邊請原夫人入內,一邊才敢藉機覷向這位名動天下的原夫人。
小鹿歡快應了,將破塵劍從車廂中遞了出來。
作為一個曾經摔壞過腦袋的人,把幻象當作真實並不稀罕。所以,昨夜她可能只是做了個夢?
她微笑著看向阿原,「我聽說你在沁河扮男孩子抓小毛賊抓得挺開心。你是不是情願做小捕快阿原,也不願當原家的清離小姐?」
若回了原府,小姐就不是她一個人的小姐了。府里比她更聰明更伶俐的侍女一抓一大把,她又該被擠到茶房裡燒水了。
阿原怔了怔,老實道:「我不曉得我從hetubook.com.com前為什麼那樣……那些據說侍奉過我的俊秀男子,我瞧見就厭煩。他們看我那些眼神,像許多毛毛蟲爬在身上。我不喜歡跟毛毛蟲在一起,只好跑得遠遠的。」
阿原很是憤然地將雞蛋戳了幾戳,才將紅棗粥一口一口喝完,抬頭笑道:「咱們也趕緊收拾行李吧,也得跟李大人辭行了!」
「姑爺,姑娘……」小鹿飛快權衡利害,立時妥協並笑得開懷,「好,好,這都成姑爺了,自然跟別個不同,不同……」
紅幃翠帳內,錦衾鴛枕間,不知誰輕憐慢惜,綢繆無盡,不知誰黛眉低顰,春夢沉酣。
阿原想了想,筷子歡快地戳上了那枚煮透的。
原夫人聽聞,擺手道:「哦,不用了。帶我去見她吧!」
李斐聽著這語調,才敢確信這是阿原的聲音,差點腳一軟跌在地上。他叫道:「阿原,你……你……你怎會是原大小姐?」
他俯身在她耳邊輕聲問:「是不是太久未與人同房?」
原夫人眸光暗了暗,卻溫和地答她:「我一直在找你,所以我知道他也在找你。」
她躺在凌亂的衾被間,由著沸騰的熱血漸漸涼下去,努力大睜著雙眼讓自己也平靜下來,卻再也不能抑制眼底的熱淚洶湧。
她道:「阿辭,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一輩子。」
小鹿得意道:「我在廚娘那裡將就了一宿,天沒亮就過來守門啦!因為什麼都沒聽到,猜著景典史是不是走了呢,誰知從門縫裡一瞧,景典史已經披衣起來,正站在床前看你呢,也不知傻傻地看了多久……」
確定昨夜不是幻覺,不是夢境,她不由又倒回到床榻上,抱著尚有二人氣息的錦被在被褥間滾來滾去,滾來滾去,心頭卻像大熱天吃了沁涼的冰糖梅子般酸甜舒爽。
阿原嘆道:「不能怪我,我記不得從前的,只記得眼前這一個了……」
阿原再料不到原夫人居然是這樣的回答,很是失望,看著馬車駛出城門,記憶里最熟悉的沁河縣越來越遠,頗有些戀戀不捨。
阿原搖頭道:「我不怕顛,但也不能顛著母親。我騎馬趕過去,天黑前就能趕上。」
「阿……阿辭,如今正閑著,你何不跟我說說,我們過去的事兒?」
井乙忙道:「原兄弟,他們已經走了!」
小鹿應了,隨即又有些發愁。
她低嘆一聲,向李斐道:「小女承蒙李大人照拂,妾身在此謝過!待我帶了這孩子回京,定當有所報答!」
井乙也已覺出動靜,忙扯住奔來的一名差役問道:「出什麼事了?」
她經過李斐時,向李斐微一點頭以示招呼,李斐才覺出眼前女子有幾分眼熟。
可惜這會兒她手裡並沒有劍,也不方便撩起長裙將腳踩到椅子上。
阿原雙頰赤燒,卻黑眸晶亮,「其實我認識他也沒多久,可不知怎的就是想和他在一處,再不分離。想來我從前必定和他有過很多交集,才會跟他有了婚約,他才在我逃婚後辛苦尋找吧?端侯……他究竟是什麼來歷?我當日又是怎麼認識他的?」
原夫人闔了闔眼,輕聲道:「我不知道。」
差役這才看見,忙尷尬行禮。
李斐正因景辭忽然離開不解,忙道:「原來夫人是來尋找景公子的?景公子說京中有急事,今早已經回京了。」
李斐本就軟了的雙腿終於撐不住,一晃身跌跪在地,卻正對著小鹿。
阿原張了張嘴,沒能說話。
小鹿道:「回京是挺好,屋子大,服侍的人也多……不過咱們是不是應該去問下景典史,他們什麼時候動身?興許他們還有別的打算?」
陣陣酒氣迎面撲來,她辨不出是害怕還是渴求,終究不再掙扎,只是輕聲說道:「師兄,我不想嫁給二殿下。哪怕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我也不想嫁。」
她忽想起一事,忙扯過小鹿問:「你晚上住哪裡的?景辭出去時怎會正好碰上你?」
趁著他換乾淨沐巾之際,她急急脫開身,一邊倒水喝著,一邊試圖轉開話題,繼續追問她問了多次卻始終沒能問出的答案。
那差役急急道:「京中又來了貴客,大人迎去了,吩咐小人趕緊去找原捕快,讓她將房間收拾出來……」
他愛的水煮蛋,她吃得很香,但也沒忘了問道:「景典史呢?他應該早吃了吧?」
她們要去的那個汴京城,是她自幼長大的地方,但她逃出去前溜達過幾圈,怎麼看陌生。
他的手還是那樣涼意襲人,但所過之處卻似有烈焰焚遍,漸將她僅余的神智抽空,滿心滿眼都只剩了眼前的男子,以及眼前男子帶來的歡愉。
李斐揉了揉眼睛,那女子已到近前,便可見得她清逸秀雅的面容,眉似遠山,眸若秋水,那種風流蘊藉,竟如江南山水般難描難畫。
景辭氣定神閑地坐在她對面吃著面,泰然自若地拿她的杯子漱著口,但看她的眼光,似乎她才是他的排骨麵。
阿原醒來時,正見小鹿在卧房中忙碌著,收拾昨夜留在桌上的碗筷。
這樣也能叫好好說話?
李斐對著斑駁的青磚院牆嘆道:「咱們這縣衙,真的太清靜,也太破落了……」
李斐抹汗,嘆氣道:「小祖宗,我搜那個姜探,一夜沒睡,都快折騰掉半條命了,你這是想嚇掉我另外半條命嗎?」
疑惑之際,她的身子略動了動,立時覺出些異常。
小鹿和*圖*書懵了,伸手去摸阿原的額,「小姐,你沒事吧?景典史剛剛才離開,臨走還跟我說,讓我手腳輕些,別吵著你。結果你……這麼快就把人給忘了?小姐,好歹你還沒下床呢,就薄情成這樣,不至於吧?莫非景典史身體不好,讓小姐很不開心?」
小鹿怔了怔,忙笑道:「好,好,我去盛面,吃面……你們慢慢吃,慢慢吃!」
原夫人的臉白了。
阿原道:「我若喜歡,便一刻也不願跟他分開。」
原夫人悵然道:「嗯,清離……的確不是個好名字,本就不該叫這個名字……」
女子轉頭瞧了她一眼,懶洋洋道:「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都丟了也不妨。還怕原府少了你吃的穿的?」
看他欺身而上,一雙清眸愈來愈黑,如漩渦般要將她吸入,她再也忍耐不住,攬住他脖子,用力將他親住。
他顫巍巍地站起身,依然站不大穩。

她的慘嘶和哭叫盡數厚重的棉被壓住,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更不可能喚回醉酒離去的他……
那當日的原大小姐,和原夫人的關係究竟糟糕到了什麼程度?
阿原腦中尚混沌著,倒是小鹿猛聽又要將屋子讓出來,急忙問向那差役:「長樂公主又回來了?」
原夫人抬眸,「他應該回京了。等你回京,很快能見到他。」
阿原定定神,輕聲道:「阿辭,我們必定在一起過,還曾因為彼此想在一起受盡磨難。」
小鹿抱著個大包袱,用破塵劍挑著,吭哧吭哧地跑過來,一路叫道:「小姐,小姐,你跑的也太快了,這東西還沒收完呢!」
顛鸞倒鳳,一夜荒唐,偏又美好得不真實。
左言希以戴罪之身被押往京城,身為摯交的景辭當然得趕回京去營救,越快越好。
她一邊說著,一邊已往前院走去。
廿七已騎上部屬讓出來的另一匹馬,依然伴在原夫人身側,目睹眼前情形,已暗吸了口涼氣,低聲道:「夫人,你怎會讓她去找端侯?那端侯……」
阿原聽人喚了四五個月的阿原,早覺阿原二字遠比清離親切,聽原夫人這麼說,心下大是暢快,笑道:「我原也覺得,我就不該叫清離這麼個悲悲戚戚的名字。還是阿原順耳。」
阿原心頭咯噔了下,忙笑道:「走就走了唄!都說了有急事……匆匆離開也不奇怪。」
天天跟在他身邊、對女人比對男人更感興趣的阿原,怎會是那個傳說中荒唐淫.亂、片刻離不開男人的風.流大小姐?
床前忽然閃過一道黑瘦的身影,伴著婦人恨毒的咒罵:「竟敢趁著阿辭醉酒勾引他!賤婢!賤婢!」
阿原正垂頭摸著母親為她梳理的髮髻,聞言接過茶來,喝了一口,依然沉默不語。
一個是她的女兒,另一個……算是她的情人吧?就這麼悄無聲息地決定了那樁親事,讓她這個當母親的無從置喙?
她失聲痛叫,卻被那婦人用衾被壓住頭臉和雙手,動彈不得。
小鹿愕然,然後大讚,「小姐說得有理!何況你們是皇上賜婚,有婚約在。他是咱們家名正言順的姑爺,逃都逃不了!」
阿原拍了拍那鎖,也是納悶,「也是奇了,這麼急匆匆的,跑哪去了?」

原夫人用楠木梳子替阿原將匆匆梳的髮髻重新梳順,綰了個墮馬髻,斜斜插了三根碧玉鳳頭簪,其餘簪飾一概不用,立時令她顯出幾分溫雅尊貴,一張俏生生的面龐如出水芙蓉般媚而不妖,輕靈雋麗。

她彷彿在奮力掙扎著,又彷彿只是絕望地承受著。她似被溺入深不可測的海水裡,又似被關入黑不見底的煉獄中,疼不可耐……
可為何她食不知味,魂不守舍,只得絞盡腦汁地揣度著,以往面對她的情人們時,她該是怎樣的姿態和神情。
景辭……
這本該是她從身到心都在冀盼的,可真有實踐機會時,她竟莫名地有些恐慌。
阿原笑道:「我也覺得我想多了。或許……是我們前世受了太多的折磨,終究又沒能在一起,才會有今日的緣分吧?」
「噗!」
她吸氣,再吸氣,才壓下滿心羞憤,沮喪道:「對不起……我的確看什麼都不對勁。如果不是從前的我被迷了心竅,便是如今的我被迷了心竅,才會混亂連對錯賢愚也分不出。」
原夫人凝視著她,微笑著站起身來挽住她的手,柔聲說道:「出來玩了這麼久,也該玩膩了吧?該回家了!」
阿原咳了一聲,說道:「母親,我知道我不該逃婚,但我當時實在不曉得景辭是個怎樣的人,甚至……不曉得我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與她親昵著的男子應她,聲音低啞,卻是難得的溫柔。
阿原笑了笑,「我也想知道。不過他不等我也沒關係,我腳程快,很快就能追上他。」
阿原頓時想起昨夜的纏綿,面龐登時紅了,厚著臉皮道:「是,很好。我很喜歡他。等回京后,請母親安排我們儘快成親吧!我不想和別人在一起,只想跟他到白頭。」
井乙看著車馬留下的塵灰隱隱,嘆道:「我怎麼覺得我剛才就是做了個夢?夢見來了位仙女,接走了另一個仙女……」
原夫人顯然是個聰明絕頂的女人。但她只是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女兒的神情,從不試圖提起往事來喚起她的記憶,或喚醒她們間存在過的母女親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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