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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歡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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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鴛鴦譜 第二十五章 玉勒雕鞍知春還

第三卷 鴛鴦譜

第二十五章 玉勒雕鞍知春還

景辭拉過阿原擋住自己傷處,平靜道:「不妨事。你到前面先替我預備好卧房,燉些清粥吧!外面的東西,未必乾淨。」
原夫人道:「不妨不妨,便是沒事,多與端侯相處相處,也是好事。早些熟悉了,成親后也就更容易夫妻融洽。」
但也許再在城外待上一晚也沒什麼不好。
她就是原清離,原清離就是她。如今她就在原夫人跟前,原夫人也一直以「你」相稱,但此刻卻意外地稱之為「她」。
景辭向來很自律,只是遇到很不自律的阿原,便只剩了在屋內邊喝茶邊等她起床。
她頓了頓,又道:「不過你逃婚之事,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著實很傷端侯府的臉面。話說端侯的性子很是古怪,看著對我頗有成見,卻偏偏很得皇上寵愛。我不曉得當初你們是怎樣相識,又是怎樣議定親事的,如今又是怎樣的情分,只盼他別計較這事才好。不然的話,他若在皇上跟前添上些話,不僅親事難成,指不定還會鬧出什麼別的亂子來!」

阿原猛記起小鹿的確提過,景辭起床后,曾在床榻前對著她站了許久,她面頰頓時燒了起來,連僅剩的疑慮也已散佚無蹤,返身抱住他的腰吃吃地笑,「也是,你從來都是這樣我行我素,幾時替別人想過?只是你這廂瀟洒了,我卻憋屈得緊,差點以為被人甩了……」
這世間最不容易築成的情感,是信任;可最容易如泡沫般破碎的,同樣也是信任。破碎后重築的那一切,或許依然有無法拋撇無法忽視的種種情愫。可清明如他,竟也看不出,那其中究竟還有沒有所謂的信任。
景辭道:「夠壞,不過也未必是壞事。總比壓抑了本性,最後一總兒爆發出來毀天滅地好。」
阿原心裏一暖,已輕聲道:「嗯,我回家了!我也很開心!」
原夫人定定地看著阿原,似乎想從她身上找出原來那個原大小姐的神態風姿。
阿原一驚,「入宮?」
如此不雅的坐姿……
阿原只覺二人肌膚相貼,宛若血肉交融,愈發歡喜不盡,低低道:「阿辭,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
腳下卻行得更快了,竟有幾分急切。
她伸手,輕撫阿原有些散亂的鬢髮,清淺笑意愈發柔軟溫和,「我一直曉得你有很多秘密,我等著你有一天能主動跟我說起。但誰也沒想到會有那場意外,讓你自己都記不得那些事了……好在,不管你有多大改變,我都還認得自己的女兒。我的女兒,歡迎回家!」
原夫人留意著阿原愛夾的菜,輕笑道:「你病好后口味好像變了不少,也不曉得你愛吃什麼,只好令他們多做幾樣。」
梁帝不覺將茶盞沉沉地叩在案上,嘆道:「是,阿辭那孩子……也太不容易!」
可惜,她不是。
重要的是,他們兩情相悅,又將是名正言順的夫妻。
阿原不由納悶問道:「那……我從前究竟是怎麼說話的?」
對面車窗小帘子驀地被抽開,馬鞭如毒蛇般準確抽向阿原那張俏臉。
阿原盯著他的傷處,冷笑道:「可我不需要你用受傷來容忍她,保護我。」
景辭這才鬆開掩住阿原嘴唇的手,將她推到一邊,眉眼雖是一慣的淡漠,言語間已有些慍意:「暫時她應該不會再招惹你了,你也安生些,凡事多多忍讓。她照顧我這麼些年,與我情同母子,我也視其為長輩,不希望你再對她無禮。何況,女孩兒家說話這麼刻薄,你就不怕嫁不出去?」
景辭微哂,「你在告訴我,你不會以德報怨?」
但如今原夫人在說什麼?
阿原正失望時,忽聞景辭低嘆道:「難為你想那麼多……你放心吧!有我在,沒有人能傷你。」
景辭道:「你為何不覺得,我是在容忍你,保護她?」
至於景辭肩上的傷,阿原想,也許是她太多慮了。
長樂公主翠羅衫子綠羅裙,快步走了進來,語帶嬌嗔,「只要我在,謝岩總會逞威風!就仗著我喜歡他,總是各種彆扭,不把我放在眼裡!」
所謂的家,大約就該是這樣的感覺吧?有人守著,等著,記掛你的寒溫,感受你的悲歡,因你的得意而開心,因你的失意而傷感。
他忽將阿原用力拉起,擁入懷中,親住她。
世間最好的止疼葯,可能並不是左言希的傷葯。
眼前純然的漆黑里,他眼前似乎又有無數野狼的眼睛碧熒熒地閃動。此起彼此的狼嗥聲便又迴旋在耳邊,子夜噩夢般揮之不去。足筋被挑斷的痛楚里,另一處的痛楚更加槌心刺骨。
阿原道:「嗯,但我曉得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總有一日他會仔細跟我說起過去的事,總有一日他會對千百人孤僻,卻視我為心中瑰寶!」
阿原想坐到景辭身畔,怕碰著景辭傷處;待坐到先前知夏姑姑的位置,又覺距景辭有點遠。
原夫人嘆道:「傻丫頭,你了解他多少?他連他的來歷都沒仔細跟你說起過。」
往後的年年歲歲,朝朝暮暮,他們都將相伴一處,到雞皮鶴髮,到子孫滿堂。
原夫人一邊牽她手走向花廳,一邊微笑道:「你的親事,原是皇上欽賜。你這一逃婚,知道的,說你是傷病未愈,一時糊塗;那不知道的,指不定就能參你個大逆不道、抗旨不遵的大罪!」
原夫人點頭,「一路奔波m.hetubook.com.com著,大約也累了吧?走,咱們娘倆先去吃晚飯,待會兒便早些休息,明天上午我陪你入宮見駕吧!」
知夏姑姑已從窗扇看到裏面情形,也已變了臉色,忙命車夫停下馬車,急急向內問道:「公子,你怎樣了?」
景辭欲待不理,半晌見她依然盯著自己,只得道:「嗯,你又在告訴我,善惡到頭終有報?」
他低沉道:「嗯,我臨時決定回京。橫豎你也要回京,很快又能在京城見面,就沒必要多說了吧?」
知夏姑姑一驚,抬頭看見景辭的眼神,竟冰冷得連周圍的空氣都似一時凝結。她的唇動了動,拾起馬鞭猛地站起身,甩簾奔了出去。

這夜糾纏得久了,未免就不夠節制;不夠節制,便覺情長夜短。何況沒有知夏姑姑的白眼,便是磨蹭到日上三竿也無人催促。
阿原到底不好意思說,如今的景辭有時還是出言刻薄,但待她還算是極好的,指不定早已視她如瑰寶。不過如景辭這等性情,指望他親口說出這樣肉麻的言辭,只怕任重而道遠。
後來……阿原是被景辭抱下車的。
阿原不解。
未及說完,她已被驀然迅猛的力道激得驚呼一聲,纖長的十指扯緊了墊褥。
阿原訝異,「那兩個案子的確還有疑點……母親莫非也知道些緣由?」
眼看這鞭子下來,生生要抽花她這張臉,阿原又駭又怒,圓睜杏目,狠狠剜向景辭。景辭也不瞧她,眼見鞭子到了近前,箍住她的臂膀才向內側一收。
知夏姑姑不答,騎在馬上盯著車內二人,抿緊了唇角。
阿原道:「你早就知道我母親要來接我?」
知夏姑姑的眼圈便泛了紅,幾乎從牙縫中擠出字來,「你……真是瘋了!」
「小姐!」
漸漸地,她的眼底湧上了淚光。
阿原緊盯著他,直到看清他唇角若有若無的一抹笑弧,方才放下心來,帶著小壞轉身離去。
她略一猶豫,便輕鬆笑道:「母親不必多慮,阿辭身體不大好,性子也就彆扭些,但心胸磊落坦蕩,絕不會對母親或我不利。」
於是,第二天換上錦衣華服,隨原夫人入宮見駕時,她的精神頗佳。
她想都沒想過從前的她居然會是這樣的言行。
她與景辭耳廝鬢磨著,笑得頑皮而嬌俏,端的是色不醉人人自醉。
景辭黑眸如潭,看似淡漠,卻始終不曾從她緋紅的面龐移開分毫。
原夫人覷著梁帝臉色,從宮女手中接過茶,笑道:「這些可不是臣妾教的!倒是聽聞她當日和皇上身邊的那個蕭瀟處得不錯,也不知是不是皇上偏心,暗地裡讓蕭瀟指點她?」
原夫人走上前,拉過阿原行禮道:「皇上,我帶清離請罪來了!」
原夫人的聲音更低了,「我等著她在端侯那裡碰得頭破血流,才可能真正回到我的身邊!那位則笙郡主,也快到京城了吧?」
原夫人便道:「也好。俗有雲,花無百日紅。這數十年來,諸藩鎮各據重地,你爭我奪,幾番風雲變幻,連這天下都換了主人,原府卻能屢次逃過大劫,也算是亂世之中的異數了。可這天下依舊戰亂紛紛,誰又能保得誰一世安樂?若能享得了富貴,耐得住貧窮,日後不管處於怎樣的境地,都能知足常樂,安安穩穩過完這一輩子。」
臨行,阿原又殷殷道:「阿辭,相救左言希的同時,你千萬記得調理好身子。天底下多少人不看好咱們的親事,認定我浪蕩,認定你病重,成親便是個笑話,可咱們偏偏要快快樂樂活上一世,讓那些笑掉大牙的人,驚掉下巴!」
至於他有沒有不時走過去,瞧幾眼酣睡的阿原,有沒有不時為她掖下衾被,阿原就不知道了。
不再像前一夜那般生澀,她固然食髓知味,漸漸領悟當日的原大小姐周.旋于眾多俊秀男子間覓得的樂趣,而景辭的眼底也無法再保持原來的清明冷靜。
待看到身後侍兒不太愉快的神色,她才稍稍收斂,只牽了阿原的手,笑道:「你可回來了!我們下午就到了,夫人已經看了幾回天色,傍晚又問了最近你愛吃什麼菜,令人預備了晚膳,就等你回來了!」

景辭聲音略略抬高,「姑姑,還不快去?」
阿原倚在他懷中,並不掩飾與心上人重聚時的歡喜。她的眼底若春|水瀲灧,不經意間便是令人魄動神馳的綺姿媚態,「我既然擇你為夫婿,當然相信你並不是那種薄情寡義的人。何況,我能把蕭瀟追得滿天飛,就能把你追得滿地跑!」
阿原收拾著傷葯,散漫而笑:「幸虧我已記不得從前是怎樣的性子。如果從前知夏姑姑也是這麼對我,我還百般忍讓,只能說我夠蠢,蠢到現在的我想打死那時的我!」
原夫人點頭道:「聽聞這些日子,端侯跟她一起查案,一起抓賊,凡事有商有議,同甘共苦。有這樣的情分在,想來他們成親后也能處得更好。」
阿原大大方方地應了一聲,隨手撩開帘子,一眼看到了倚在一旁小憩的景辭,和盤膝坐于另一邊的知夏姑姑。
景辭冷冷睨她一眼,吩咐外面的車夫:「繼續走吧!夜間還在我們來時借住的那戶人家歇息。」
錦衾綉帷之中,歡濃情重之際,阿原喘息著說道:「阿辭,咱們和圖書回京后,第一要緊之事,就是趕緊查清左言希之案!」
但這一著顯然很有成效,知夏姑姑為景辭煮好清粥后便悄然離開,也不曉得是恨景辭有了娘子忘了娘,還是不想看到阿原小人得志的囂張模樣。
阿原忙笑道:「有母親在,自然不用擔心皇上治我的罪。」
說話間,二人已來到花廳,那廂有人已有流水似的送入各種菜式,不一時便排了滿滿一桌。原夫人那個叫琉薇的貼身侍兒一邊布菜一邊道:「夫人,大小姐,有些菜式得現烹的才好吃,如今廚房裡正在繼續預備呢,不如慢些兒,邊吃邊等吧!」
好在,她有一輩子的時光,等他坦裎他的真心。
她的眼底含笑,仿若漫不經心般隨意發問,一雙煜煜生輝的黑眸卻緊緊盯著他的面龐,再不肯遺漏他些微的神色變化。
梁帝沉吟,「嗯,愍茲珍木,離離幽獨。清離,這名字的確太孤凄了些,還是阿原親切。日後你就叫阿原吧!」
知夏姑姑終於沒再礙他們的眼。
阿原再不料會引得原夫人這樣一番話來。她怔了半晌,才問道:「母親,我只是隨口一說,你別多心。我受傷前,說話應該也是這樣直來直去,才會常常惹你生氣吧?」
阿原不覺擱了筷,沉默片刻,說道:「我這一向聽旁人說起從前的原大小姐時,也好像在聽著旁人的事。而且這事透著古怪。失憶后性情改變不算奇怪,可為何原先原大小姐的能耐,如今我半點也記不得了?我好像沒那樣高明的綉功,字畫上也尋常,但我會武藝,會馴鷹,還會抓小賊,這些都是原先的我不曾學過的吧?」
梁帝眼角跳了一跳,有些浮腫的眼皮抬起,深黑的瞳人里有種冷而銳的光芒射出。
景辭的性情很可惡,一如初見時那般可惡。但他們來日方長,有一輩子那麼長的時候來適應彼此的性情。他終究會視她為最知心的妻子和愛人,對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正說著時,忽聽得殿外傳來長樂公主爽朗的笑聲:「原大小姐回京了?我就知道,原夫人親自出馬,原大捕快再也沒法在沁河逞威風了!」
景辭靜靜地凝視著她清美無瑕的面龐,依然是一貫的清貴自持,黑不見底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的情愫,只是環住她的臂膀不由束得更緊。

阿原因自己有著風流浪蕩的名聲,料得她往日必定放涎不羈,所言所行無不石破天驚,明知有些言行有失女兒家的矜持,也會試著代入從前的心態,於是很多女兒家不該或不便說出口的話,便能厚一厚臉皮坦然直言;一般女兒家不敢做的事,只要契合本心,她也照做不誤。
原夫人掃過阿原,輕笑道:「皇上,阿原身體未復,如今的心思耿直簡單,若有衝撞之處,還請皇上看在臣妾份上,切莫跟她計較。」
他上下打量她,問道:「你怎麼來了?」
阿原,若真的只是阿原,真的只是沁河縣的小捕快,他們的未來應該會幸福得多吧?
她湊到阿原耳邊,悄聲道:「我跟夫人說,你最愛吃端侯做的飯菜,最愛和端侯一起住,夫人便說,那指不定今晚都回不來。不過說也奇怪,夫人說這話時,好像並不太開心。」
阿原抬手替他擦拭時,景辭忽伏身抱住她,細密的汗珠便蹭到了她的脖頸。
梁帝點頭,啜了兩口茶,才神色略霽,說道:「都起來吧,也不是什麼大事兒,別跪著了!清離,你在沁河叫阿原,是吧?」
阿原剛夾了一片蘑菇在筷上,怔怔地聽原夫人說著,連蘑菇跌落在桌上都沒發現。
原夫人苦笑,「哦……比如看著桌上菜式多,你大概會輕言細語地吩咐,這魚難得,這山珍味兒也不錯,送去給周公子吧!那菜還有那湯,小林兒愛吃,用個食盒裝了送他府上去。琉薇,這個蛋羹你愛吃,便賞你吧,那幾樣就給瑞英、小鹿她們。」
阿原道:「哦!」
阿原應了。
景辭「哦」了一聲,手指輕輕在她肩上彈跳了幾下,清清涼涼地說道:「本想告訴你,可你睡得正香。」
原夫人叮囑道:「沁河那兩樁大案,皇上很上心。他若問起你時,你只按官方的結案公文回復就好。」
「容忍我?」阿原愕然,「我脾氣這麼壞?」
阿原啞然失笑。
她策馬行到馬車後方,將韁繩一甩,已輕鬆扣到後方的橫木上,人已如鯉魚般縱躍而起,歇落於車廂前方。
梁帝這才坐起身來,仔細打量著阿原,「清離……回來了?」
原夫人眸中閃過煩憂,卻很快用溫雅笑意掩飾住,低聲道:「我不知道。但這皇宮來的次數多了,便曉得哪些人不能碰,哪些事不該沾。好在這事有端侯和蕭、左二位參与,不用咱們費心。」
阿原愕然,再不知梁帝怎會將她在沁河的事打聽得如此清楚。何況,她與景辭兩情相悅不假,但她收拾景辭?開什麼玩笑?景辭那臭脾氣,她才是被收拾的那個吧?至於她收拾慕北湮,更不知從何說起。她被慕北湮算計得差點當街出醜,除了當時打了一架,後來也沒找到機會報復吧?
原夫人搖頭,神思便有些恍惚,「你……從不會直來直去地說話。你雖是我的親生女兒,卻向來有自己的主見,不愛跟我這個母親說起自己的心事。很多時候,和圖書我根本看不懂你在想什麼,的確彼此有些心結。」
阿原只知道他們吃了午飯才能離開,趕到京城時差點錯過時辰,被關在城門外。
她淺淺一笑,轉身坐回車廂,依然溫溫和和地吩咐道:「啟程吧!」
景辭靜了片刻,伸臂輕搭於她的肩膀,修長的五指輕捏了兩下,總算將二人不同往日的情愫顯露幾分。
景辭並未太在意知夏姑姑的離去,又或者,他天性如此,根本不屑把真正的想法顯露半分。就像他再怎麼喜歡阿原,待她也常是冷冷淡淡,——除了這一晚。
見眼前驀地多出一人,車夫不由失聲驚呼。
景辭撫額無語,卻又不得不承認,生得好實在太佔便宜,她抱劍而坐時,居然也能顯出別樣的瀟洒俊雅。
與其迫不及待跟景辭回端侯府,看知夏姑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如先回去和母親商議,趕緊跟景辭把親事辦了。
景辭闔著眼,許久方答道:「知道了!」
鞭子入肉的脆響里,景辭悶哼一聲,阿原的臉安然無恙,景辭的右肩卻已被抽破衣衫,皮開肉綻。
「我!」
阿原將馬鞭一圈圈繞到腕間,不客氣地擠到他身畔,說道:「你是不是先該告訴我,你怎麼忽然就走了?」
景辭沒有回答,只向她輕輕揮了揮手,示意她趕緊離去,莫誤了入城的時辰。
原夫人微微一笑,「先前已跟皇上提過,只說趕緊找回來養病要緊,大約也不會太過計較。明日入宮,你就當時病糊塗了,連自己在做甚麼都不清楚,我再在旁邊求幾句情,此事應該不難過去。」
阿原道:「我再說一個小案子,還是一個年輕守寡的惡婆婆,也是百般跟媳婦過不去,媳婦熬不下去,奪過婆婆打她的拐棍,把婆婆痛毆一頓,奔到官府自首,袒露滿身傷痕說只求一死。李知縣以不孝毆母之罪,將那媳婦杖責,再按『義絕』之制,解除二人婚姻,准其各自嫁娶。如今那媳婦已經再嫁了,那婆婆還守著兒子四處託人說親呢,可那媳婦大鬧一場,人人都曉得她打媳婦都打成癮了,誰敢把女兒嫁過去?」
阿原點頭,又搖頭,笑道:「善惡到頭終有報,那是天意。可天意也得你爭氣,才能來得快些。對著懂得仁義禮智信的人,自然應該溫良恭儉讓,對著惡人也說什麼溫良恭儉讓,那就是自尋死路,老天也幫不了你!」
阿原撕開景辭袖子,仔細端詳了傷處,利落地取出傷葯,為他敷藥包紮好,才舒了口氣,指著自己臉說道:「我被她這麼一鞭子甩在臉上,才會真的嫁不出去!這老虔婆打定了主意想毀了我,阿辭你還打算讓我敬著她捧著她?我沒把她抽死在腳底下就是對她最大的敬重了!」
「喂,你的傷……」阿原想掙扎,卻在片刻后反手抱住他的腰肢。
原夫人嘆道:「我也不解。你嫌我管束得太厲害,這幾年不肯跟我太親近,也不知是不是背地裡請了什麼高人教了你這些。你那心眼,當真稱得七竅玲瓏,誰又看得透你在想什麼?別的不說,單說那個端侯,這府里就沒人你是什麼時候跟他認識並交往的……」
她現在該愁的是,先前的逃婚,會不會影響她和景辭的親事。
她上前兩步,依然跪于梁帝身畔,為他捶著腿,柔聲道:「皇上忘了?這孩子先前跟皇上最親近,比我這個當母親的還親近。冬天那場意外,著實快毀了這丫頭了!你看看她,如今時常像一截木頭似的,嘴都笨了,也不曉得幾時能恢復過來。」
梁帝聽她言語婉媚,拍拍她的手,聲音便柔和下來:「既是你的孩子,我怎會計較?」

阿原早已瞧見,正待騰出手來抓住鞭梢,順便將那惡虔婆拉個大跟斗,不防景辭臂膀忽然堅硬如鐵,硬生生將她箍得動彈不得。
阿原凝視那身影,眼底便有些發熱。
旁邊的知夏姑姑再也忍不住,怒道:「呸!天底下怎會有這麼不要臉的女人!到底曉不曉得羞恥二字怎寫?」
或許一路真的太過勞頓,又或許,小鹿、小壞依然伴在她身側,阿原居然沒覺得離開數月的原府陌生,這一夜睡得甚好。
阿原點頭,然後覺出哪裡不對來,「母親,為什麼……是『她』?」
無怪原大小姐在京中聲名狼藉,無人不知其風流浪蕩,依然有大好男兒前赴後繼,甚至連謝岩這樣家世品貌絕佳的貴公子都對其念念不忘,連長樂公主都不放在心上。
他只穿了尋常的赭色便服,神情也有些萎蘼,並無傳說中鐵血帝王的英武雄姿,此刻看向阿原時,卻似能直直看透她心底,——連同阿原自己都看不明白的心緒,都似能一眼看穿。
阿原坦蕩笑道:「我雖已不記得作為原大小姐該知道的那些規矩禮儀,但出京當了四個月多的小捕快,卻也見識了作為原大小姐可能這輩子永遠都不會了解的人情悲歡。除了朱蝕案和賀王案,我遇到的,其實大多是些雞毛蒜皮的小案,——但對於當事人來說,卻沒有一樁不是性命攸關的天大變故。」
待她成了端侯府的主母,跟知夏姑姑的千般仇怨,化解或解決起來也能名正言順,不至於落人話柄。
未及說完,卻聽旁邊一道聲音冷如寒泉,「出去!」
於是,阿原嘻嘻笑道:「只要我hetubook.com.com真心待他,終究會有那一日的。」
原夫人清眸流轉,如透過疏疏的林葉投下的月光,皎潔卻有說不清的意味,「你希望他有一日能視你如心中瑰寶?」
像此刻越來越黑沉的天色,更像半年多前那個沒有星月、只有狼群相伴的荒野之夜。
不一時,便聽得馬蹄聲急促地在馬車旁響起,伴著知夏姑姑毫不收斂的痛罵:「賤人!老賤人生的小賤人!」
景辭垂眸,「若我真把你甩了,你會如何?」
阿原聽著這話聲似乎不大對時,原夫人已微笑道:「皇上向來寵愛清離,誰人不知?要臣妾說,這清離就是被皇上給寵壞了,才會這樣無法無天!」
到了京城,她不得不回原府了。
阿原再不明白,梁帝和原夫人為何都糾結於她的名字,只得答道:「皇上,清離那陣子真的糊塗得厲害,總覺得自己不是清離,所以在外面就自稱叫阿原。」
原夫人道:「皇上說的是。那就等這倆孩子先將身子骨將養好,再作下一步打算吧!」
半晌,阿原才能睜開眼,虛浮地喘息著,微笑看她的夫婿。
她盯著景辭,等著景辭表態。景辭卻闔著眼,像是睡過去了。
阿原怔了怔,「是么?」
阿原有些羞窘,說道:「路上有事耽擱了下,反而回來得晚了,讓母親記掛了!」
他嘆息般道:「你都說了你是病糊塗了,朕若還治你的罪,天下人豈不說是朕不近人情?」
梁帝燕居的建章殿倒是巍峨宏麗,陳設奢華。
可惜,她終未能看到,她的背影消逝后,景辭越來越幽暗的眸光。
景辭的眼眸里倒映著她恢復女裝后清麗媚曼的面龐,卻似又不隻眼前的她。
幾乎同時,車廂內也傳來知夏姑姑警惕的叱喝:「誰?」
她似被一層緊似一層的巨浪托到了高高掀上天空的浪峰,整個人都已飄浮起來,在失重的狀態里昏黑著,暈眩著,不由自主地探索著那深切更深切的愉悅。
好吧,這輩子看來是不能指望從他口中聽到情真意切的綿綿情話了。
慢慢放下帘子時,景辭的手禁不住地顫抖。
他的額上有汗珠涔涔滑下,一顆兩顆地凝於他入鬢的眉和濃黑的睫。
她略一躊躇,將裙角一提,盤膝坐在了景辭腳邊。
端侯府在城外,景辭便不用進城,只目送她下車。
景辭皺眉,「打算給我講故事?」
阿原大驚,也顧不得再惱他,忙抱住細看,口中已禁不住向外怒喝道:「連狗都不咬主人,怎麼遇到這麼個死虔婆,老賤人!惡毒成這樣,怪不得到老到死都沒人要!老天爺長眼睛,回頭必定一記天雷劈死你!」
阿原走向她陌生的卧房,遠遠便看到窗扇上映出的原夫人等候著的身影。那身影同樣曾經陌生,但分開一段時間再聚首,又似乎很熟悉。
對於那個據說很欣賞她的梁帝,阿原完全沒有任何印象,也想不出原夫人可能在皇上跟前說什麼,令梁帝多心。但同樣受梁帝寵信,景辭和原夫人顯然是兩個極端。一個清冷孤僻,懶與人共;另一個柔姿媚人,聲名狼藉。
曾經的稚嫩無邪的少女音容,連同那些灌了蜜般的明亮歲月,呼啦啦如烈風般涌了過來。
阿原憋在胸中的那口氣不覺間消散許多,只撇撇嘴道:「那你也不至於連個招呼都不打就走吧?」
「嗯?」
伴她回房的侍兒笑道:「大小姐,夫人很記掛你,這些日子時常坐在大小姐的卧房裡,一坐就是老半天。」
她魄盪神馳,恣情縱意,他終究也免不了情難自控,隨之推波助瀾,漸漸也不知到底誰迷失於誰的懷抱。
但從為人處世而論,從前的原大小姐無疑高明太多了。
也許,這已無關緊要。
梁帝又瞧了她幾眼,說道:「哪裡像木頭了?我看著聰明得很。聽說她在沁河當個小捕快也能當得有聲有色,破案抓賊樣樣在行,還將阿辭、北湮他們收拾得服服帖帖……哦,對了,還養了頭鷹,是不是?當真是能文能武,難得,難得!」
前往京城的道路雖不只一條,但能行馬車的官道,就那麼一條。何況還有小壞相助,阿原沒到傍晚便追上了景辭。
阿原已聽說梁帝從前待她極好,但這種「好」如今卻讓她有些心驚膽戰,何況她也想不出當日的原大小姐該用何等嬌媚玲瓏的應對梁帝,遂只是低眉順眼地答道:「是,皇上。清離當日病得糊塗,其實已不太記得那時的情形了。離京這段日子,清離心智漸漸恢復,母親又教導了許多,清離才明白闖了多大的禍,所以立刻隨母親回京,向皇上請罪!」
她沙啞著嗓子笑道:「於是,即便廚娘做再多的飯菜,清離的跟前,向來只有三五樣她愛吃的,且大多清淡。有一日皇上過來相探,正好她在用膳,還大讚她懂得節儉,她也順勢將皇上哄得龍顏大悅,得了什麼珍奇之物,往往不會忘了賞她一份。我一直不曉得,她如此聰明靈巧,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
阿原不曉得往日那個左擁右抱、情人無數的原清離,跟什麼離離幽獨有何關聯。但如今的她似乎跟那個清貴婉約的原大小姐差別有點大,的確是「阿原」這個簡單樸素的名字更合適。她遂笑道:「阿原遵旨!從此我便叫阿原吧!」
小鹿聽著小壞的唳鳴,已歡快地迎上前來,和圖書差點給她一個大大的熊抱。
阿原原以為她可能說得不明白,但原夫人居然聽懂了。她抬袖拭去淚影,輕笑道:「哦……或許,你前後性情變化有些大,有時我甚至覺得你好像變了一個人。」
梁帝道:「哦!成親的事,以後再說吧!畢竟當日是原家小姐逃的婚,太傷端侯顏面。朕不能讓朝野上下的人看端侯的笑話。」
阿原明知跟她已結下樑子,自始至終就沒看她一眼。此時聞得她斥罵,阿原眼皮都沒抬,隨手將手裡的馬鞭丟過去,說道:「我們夫妻親熱,關你甚事?閑事管到主子床上,誰不知羞?看不順眼自己下車,後邊有馬。」
「那我也只能將計就計了……」
她拿劍柄將車廂底板敲得篤篤地響,悠然道:「知夏姑姑從一開始就對準我惡意滿滿,我若敢容讓半分,和自尋死路沒什麼差別。從現在起,她不招我,我不惹她;她敢傷我,就別怪我以牙還牙,以暴制暴!她敢毀我容,我便敢爆她頭!便是打不過她,也要尋出一百種手段把她賜予我的還回去!」
知夏姑姑臉都黑了,冷笑道:「夫妻?一夜夫妻嗎?真不害臊!以為你們那見鬼的親事真的篤定了……」
阿原笑道:「不用了吧?我在外面一菜一湯便很夠了,桌上這些哪裡吃得完?快叫他們別再做了!」
阿原說完,笑眯眯地看著景辭。
留意兩邊宮室時,雖然殿宇高大整潔,但看著有些陳舊,兩側配殿更可見得門窗開裂褪色。想來連年征戰,梁帝只顧打天下,一時也顧不得修葺宮室了。
阿原搖頭,「都說了雞毛蒜皮的小案,哪來的什麼故事?就記得有戶人家為死去的女兒鳴冤,說婆婆兇惡,丈夫愚孝,他們教女兒溫良恭儉讓,對惡婆婆百般容讓,冀盼感化夫家,日子能好過些。可惜婆婆變本加厲,天天逼著媳婦幹活立規矩,折磨得媳婦滑了胎,還怪媳婦失德,上天才讓她沒了孩子。媳婦小月子里被罰跪懺悔,又被大冷天的趕去洗衣挑水,結果手足虛軟跌落河中,等天亮撈上來屍體都硬了!這事雖告到官府,到底是她自己失足落水,李知縣也只能將那惡婆婆訓斥一頓放了。不久聽聞他家又娶了新婦,紅紅火火繼續過日子,好似前面那個媳婦根本不曾存在過一般。」
景辭面色有些蒼白,見她一身典麗女裝瀟洒步入,剛睜開的黯淡雙眸在驚愕后閃過一抹璀璨光亮。
景辭的目光便冷銳下去,「你當真……變得太多了!」
景辭抬袖,拭去她額上細密的汗珠,淡淡道:「知道。原夫人時常入宮,若發現我和你在一處,不經意在皇上那裡說點什麼,指不定皇上那邊又生出別的念頭。我不想節外生枝,還是不見她更好。」
沒人逼婚的原府,有著滿桌可口的飯菜,有著母親和煦溫慈的笑容,看著並不壞。
她揚鞭,狠狠一記抽在馬腹。無辜的馬兒慘嘶一聲,箭一般地竄了出去。
阿原擺手道:「我不挑嘴的,隨便怎樣的家常菜式都可以。何況我在小縣城裡待了這許久,也算真正懂得了一飯一粟,來之不易。有福當惜福,咱們別鋪張浪費才好。」
原府。
阿原紅著臉,卻笑道:「嗯,我也是這樣想的。」
她緩步走進去時,原夫人已聽得外面動靜,快步迎了過來,恰在門檻間將她接到,面容上的殷切冀盼之色,迅速被恰如其分的溫婉慈愛替代。她微笑道:「阿原,你可回來了!」
管事和侍從們將阿原迎進去,並不熱烈,更不疏冷,言行恭謹而自然,彷彿她根本不曾逃婚,根本不曾一去數月杳無行蹤,只是去赴了某公子的筵席,如今酒足飯飽,興盡而返。
景辭專註于身下盛放如菡萏的女子,低問:「為何忽然提他?」
車夫應了,馬車便搖搖晃晃,繼續向前行駛。
阿原心頭不由打了個突。原夫人居然和景辭一樣,都在疑心對方會在梁帝前說些對己不利的言辭……
梁帝朱晃似乎並未從去年那次兵敗中完全走出,正倚于在榻上,聽得通傳,方懶懶答道:「玉羅來了?進來吧!」
阿原對景辭代她受下的那一鞭頗是不以為然,甚至覺得太過窩囊。
不動聲色間,既未浪費飯菜,又享受了美食,還能示好他人,收買人心。
如此想來,景辭不肯與原夫人見面、不肯和原夫人母女一同回京,的確有他的道理。
這時節,韶華正艷盛,滿眼春色迷鶯醉柳,更哪堪伊人眼橫秋水,態若行雲?
廿七的目光里有凌厲的殺機閃動,「這才最讓人擔心!人心險惡,縱然她會些武藝,又怎敵得過那些人的刻意算計?」
阿原道:「我要你長命百歲,真正與我百年好合。我怕你錯過最合適的好大夫……哎……」
他慢慢抱住肩,唇間低而冷地喚出那個不知多久沒喚起過的名字:「眠晚……」
她用手背試過茶盞的溫度,才奉給梁帝,「皇上,是剛泡的茶,小心燙著。」
阿原笑道:「阿辭,這位姑姑一輩子沒嫁過人吧?不然就是年輕守寡,才活生生憋成這樣的變態,把好好的男歡女愛看成了洪水猛獸。不曉得的,還以為她不是父母生的,是石頭裡蹦出來的呢!」
梁帝眼睛亮了下,笑道:「長樂,有你在,誰逞得了威風?」
景辭伸手掩住她唇,低叱道:「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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