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鴛鴦譜
第三十章 長笑一別天地寬
正隨長樂公主離開之際，忽聽得旁邊的景辭蕭索般說道：「阿原，你記住，我們的婚約，不可能解除！」
景辭不答，藏在袖中的指尖不覺間微微顫抖。
阿原笑了起來，「也就是說，你不信我？」
眾人齊刷刷看向阿原，梁帝好一會兒才吐氣道：「真是……好心機！你這是從一開始就為自己設置好了脫身之道？」
謝岩忙道：「皇上，我跟去瞧瞧。」
可他好像的確沒問過，她願不願意去承受那些指責甚至責罰……
她站到阿原面前，用盡全力猛地一推。
阿原笑了起來，「他把王則笙看得跟自己眼珠子似的，比我金貴千倍萬倍，棄我娶她，豈不正遂了他的心愿？方才我居然忘了說句恭喜，真是罪過呀罪過！」
阿原睨她，「你見過他哭？」
長樂公主一把扯起他，叫道：「快走快走，這房子……爛成這樣，會不會塌湖裡去呀？」
阿原剛被救上來時雙眼迷離，心神未復，卻徑自衝過去痛打知夏姑姑，可見早先必有恩怨不假。
原夫人上前一步，和善地問道：「老人家，後來呢？原姑娘是不是對王姑娘很無禮？」
他暗嘆一聲，見景辭面色極差，又懊悔說得太過，待宮人將葯端來給景辭喝了，令他們退下，方拍了拍他手背，低聲道：「算了，等她明天消了氣，你主動去賠個罪，縱然她不肯釋懷，還不至於立刻給你……咳，戴什麼綠帽子。」
再怎樣的高風亮節，窩在這茅蒿遍地的冷宮冷院待上一二十年，也該待得夠了。
謝岩皺眉，「阿辭，如今沒什麼比你養好自己身體更重要。」
她轉身對著眾人，笑得有些黯淡，「我原想著必會有很多人到落水現場查探線索，故而將郡主落水之時的腳印勾畫出來，小心保護好，免得人群走動時破壞了腳印，令我有冤無處訴。再不料，我的話沒人聽，現場也沒人看，就憑著兩個賤人空口白牙的陷害，就要扣我個殺人罪名，把我打個半死，再囚上三年……」
依然是蕭蕭落落的一襲青衫，映著蒼茫湖水，青冥天色，看著說不出的沉寂，並覺不出憤怒或羞辱。
長樂公主忙道：「還有什麼？」
阿原看他低垂的濃睫，清冷的面龐，慢慢地退了幾步，退到梁帝跟前，忽跪地，以額碰地，重重三個響頭，說道：「皇上，端侯待我既無情，又無義，更沒有半分夫妻間的維護和信任。我怕活著嫁入端侯府，被人害得橫著抬出來！求皇上解除我和端侯的婚約，救阿原一條小命，放阿原一條生路！」
阿原卻道：「不用了，我即刻便可以證明！」
阿原笑道：「嗯，你試著用力推我一下，我會扶住欄杆不讓自己摔下去，只試一下會撞在何處，回頭請醫女驗一下王則笙差不多的位置有沒有傷痕，豈不真相大白？」
原夫人亦在嗟嘆，卻道：「我倒覺得皇上更該相信，她千真萬確是我的女兒。她所做的，她所說的，都是玉羅這些年來想做、想說，卻不敢做、不敢說的……同樣被辜負，我的女兒比我勇敢。這樣挺好，我不在乎養她一輩子，她也不愁沒男人。」
景辭道：「你想多了！知夏姑姑不喜她是真，但其實也不曾對她怎樣過。則笙從前更是把她當作姐姐看待。」
因為曾經彌補或即將彌補，他好像真的認為，讓她去承受罪名或指責，沒什麼大不了？
眼見整個走廊都在震動，連屋檐都在隨之搖晃，碎瓦石屑簌簌而落，梁帝忙拉住原夫人往後退著，口中高呼道：「快，快把阿原救上來……」
老嫗道：「王姑娘落水，原姑娘在喊，郡主投湖了！跟王姑娘的那姑姑則在喊，快去請皇上，原大小姐把郡主推湖裡去了！等那姑姑跳下水救人，原姑娘便在自語，『苦肉計？這屎盆子當頭扣下來，臭不可聞還是小事，要我小命可就糟了！我不能當這冤大頭……』」
謝岩急站起身，待要喚人時，景辭已擺手示意他不要吱聲。
「可以隨意使喚的姐姐吧？一個承你薄面才收留下來的所謂孤女，一個是高高在上的趙王郡主。姐姐？阿辭，你在欺騙我，還是欺騙你自己？」
勤姑道：「我與俞妃投緣，後來去了她宮裡。待她被遷於此地，我便也跟著來了……」
長樂公主向阿原一豎大拇指，贊她看人清明，見事機警。
那邊已有多事的侍從去搖動其他的欄杆，分明也在搖搖晃晃，完全稱不上好端端的。
景辭抱著肩，闔了闔眼，沉凝的神色間苦澀和無奈一閃而逝；謝岩已走到他近前，輕輕拍了拍他的肩，然後便見長樂公主向他翻了一記大白眼。
景辭搖頭，「放心，左不過是些積年的舊疾，一時無法痊癒，但一時也不至於怎樣。」
阿原怔了怔，「退不退婚，還不是皇上一句話？有必要拿左言希的事兒威脅他？橫豎有我逃婚的把柄在，皇上想解除我跟他的婚約，都不需要另找借口。」
阿原道：「皇上疼愛端侯，必能看出他最看重的人是誰，當然會成全他的心愿。我於他雖然輕於鴻毛，倒也不甘因此自輕自賤，做他甘受白眼的妻子。既然各有貳心，何必同床異夢？還求皇上別耽誤他，也別耽誤我！」
阿原「噗」地笑起來，「我的生死你不管，卻想管我hetubook.com.com的夢？你以為你是天，你是神？你是天神也管不了我做什麼，想什麼！」
說話間，救人的侍從已將阿原拖到岸邊，景辭已不顧足疼，沖入水中，徑將她接過，扶上岸來。
長樂公主被壓得哈哈大笑，邊推她邊笑道：「得了得了，不如從你先前那堆情人開始睡吧！他們一定樂意得很！不過……」
阿原道：「阿原不為難！只是阿原被人誣陷殺人，差點送掉半條命；阿原為自證清白，又落水差點送掉整條命。皇上英明，當看得出，不是我在謀害他人性命，而是有人想借刀殺人，謀害我的性命！求皇上為我做主，求皇上嚴懲兇手！」
阿原卻不以為意，淡淡道：「你承認那是你落水時留下的腳印就好。」
旁邊似乎也有人在嘆息，卻是方才作證的老嫗。
勤姑嘆道：「奴婢老邁，面目全非，夫人倒是容色依舊。」
原夫人道：「聽聞當年太后薨逝，宮人四散，我還以為你早已出宮而去。」
王則笙呆了呆，摸著背部喃喃道：「不曉得，剛驚得魂兒都沒了，也記不清當時是怎麼著撞過去的……」
王則笙尖叫，忙上前拉扯阿原，怒道：「風眠晚，你這瘋子，瘋子！」
阿原只得忍著性子，向梁帝行禮告退。
老嫗站在那裡，湖風掠過她的破舊衣衫，露出瘦骨嶙峋的腿，顫巍巍地似隨時會倒下，但她偏偏還是穩穩地站著，就像她的聲音，蒼老卻字字清楚，「這個年長些的從人，也曾這般跟原姑娘說話。原姑娘答她，『是郡主找我有話說，你一個下人插什麼嘴？哪家的規矩？不曉得的，還以為你是她媽呢！趙王妃能容得下你，也真真是好涵養！』」
阿原便向長樂公主勾勾手，「來，公主全力撞我一下，便是力道沒我一半，至少可以讓我試驗一下，有沒有可能被撞得飛出去。」
果然，老嫗接著道：「原姑娘說完，便將王姑娘落水裡的腳印劃出，掩好，然後用銀簪敲著那欄杆，挑著蠹腐中空的木榫挖空。這欄杆早就蠹得差不多了，再被她這樣一挖，別說一個人撞上去，就是隨便一腳踹上去，都能立刻折斷。」
長樂公主慌忙抱住阿原，叫道：「阿原，阿原，你被水淹糊塗了吧？父皇在這裏呢，你看清楚，父皇在這裏呢！」
「阿辭！」
謝岩冷笑，「今天，你心愛的妹妹和尊敬的姑姑想教訓教訓你們心裏不知感恩的孤女，你也跟著指責……卻都忘了，她是和你們比肩而立的堂堂正正的原家小姐，早就沒再把自己當作貓兒狗兒。她根本不會覺得欠你什麼。你們想毀她一世，還指望她感恩戴德？她原先有多在乎你，如今就有多怨恨你。全京城的綠帽子，你等著收吧！我猜，以她自幼習武的體力和耐力，真能青出於藍，很快會超過她母親，妹妹……」
知夏姑姑已下意識地摸向腰間，恰摸了個空，才記得這裡是皇宮，不宜暗藏兵器。
梁帝聽勤姑提到往事，也是黯然，看原夫人的目光也柔和許多，立時道：「既是故人，帶回去幫你照應照應府里也是好的。朕瞧著你那個阿原，不像會持家過日子的。」
連同她身後的一整段欄杆，一起飛了出去，直直落入湖中……
半晌，她問：「你下面怎麼辦？」
老嫗道：「嗯，原姑娘往外走，王姑娘拉她袖子，原姑娘一掙手，王姑娘就自己越過欄杆跳下湖啦！」
「難道也是被人逼著，變得不知廉恥？」
謝岩跟在景辭身後，看著他有些虛浮的步伐，已鎖緊了眉。
原夫人微微笑著，妙目盈盈掃向王則笙，聲音愈發溫柔如水：「跳湖呀？郡主就是一時撬不動牆角，也不該如此想不開吧？真真是……可憐！」
長樂公主道：「好像還希望讓他娶了王則笙吧？」
她慢慢走向了景辭，「若是她跳入湖水，嫁禍給我，她身份與眾不同，何況遠來是客，根本不會拿她怎樣；若是我推她入湖，皇上雖存愛憐之心，一樣會處置我。我得背著殺人罪名被鞭笞，被囚禁，從此身敗名裂，身心俱殘……以我夫婿的聰明睿智，自然能將後果看得清清楚楚。可即便這樣，我的夫婿還是毫不猶豫地選擇信任害我的人，成為加害我的一員！」
他看向謝岩，「你見過比阿原更離譜的女子嗎？」
王則笙驚惶，叫道：「不對，不對！那欄杆明明好端端的，怎會忽然斷了？」
謝岩怔了怔，旋即想起，若他病情因此惡化，只怕梁帝、知夏姑姑等更厭阿原。
她反身將聽呆了的長樂公主壓下，吃吃笑道：「不然先睡了咱們仗義美貌的長樂公主，好不好？」
她揚手一拳，狠狠打在知夏姑姑臉上，將她打得倒退兩步，景辭披在她身上的外袍頓時滑落。
原夫人已微笑道：「皇上英明！」
阿原上前搬開木板，取開帕子，露出銀簪勾畫面出的腳印。此處久不打掃，灰塵頗厚，故而眾人能很清楚地看出那腳印正與王則笙所穿的嶄新繡花鞋底相符，而阿原穿的則是一雙羊皮小靴，跟那腳印明顯有異。
梁帝惱道：「玉羅，我曉得你心疼女兒的心思。可你瞧瞧你這女兒還半有點人性嗎？再不好好教訓，真要反了天了！」
但阿原盯著那老嫗，臉色並不好。
雖說世俗對女人諸多限制，動輒以禮教約束，可一旦女人百無禁忌起來，好像也很容易讓男人無地自容。
梁帝咳了一聲，喝道：「來人！將阿原拉下去，重責五十鞭，交原府監禁，三年不得離府半步！」
阿原道：「後面還有欄杆呢，哪有那麼容易摔下去？不過則笙郡主既然咬定我有殺她之心，我這一推力道必定極大，才能把她推得翻落欄杆，跌落湖水。我的力道既然很大，她的後背必會先撞到欄杆再跌下去。」
景辭怒道：「她不會水！她怕水！」
她看向長樂公主，「只是需要公主幫忙配合一下。」
景辭靜靜地凝視著她，半晌方答道：「阿原，是我錯了。我並沒有你想象的聰明睿智，所以我不曾細想過信或不信的後果。我只是下意識地選擇了我認為是對的一方。」
他的聲音從未有過的誠懇，但阿原卻笑得更厲害。
謝岩道：「再加上你這一個月的避而不見，你覺得她還有理由接受你這施捨般的婚姻或感情？」
梁帝的目光掃過濕淋淋的主僕二人，雖然惱怒之色，卻躊躇不語。
那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前方那個曾經看著良善的女子，一旦存了異心，有著多麼狠毒的心腸。
老嫗道：「回皇上，是這位原姑娘先來，然後這位王姑娘帶著兩名從人過來，讓從人在這邊等著，她拉著原姑娘到老嫗屋前的廊下談論搶原姑娘丈夫的事。」
她還待要握拳上前打還回去時，忽觸到景辭的眼神，頓似有一道冰水直傾心口，不覺鬆開了手，辯道：「誰拿她怎樣了？你看她這潑辣模樣，誰能欺負她？」
長樂公主也不顧她渾身濕透，忙扶住她道：「喂，你怎麼樣？不好意思呀，我實在不曉得那欄杆這麼不牢靠……」
那邊侍衛明知他尊貴，早衝上前將他緊緊攔抱住，再不肯讓他冒險。
景辭忽冷冷斥道：「你住口！既是我的人，就少做別的夢，也就不會有什麼同床異夢了！」
景辭目光便冷了，「因為我信了則笙，不信她？這就是逼她？」
阿原一彎腰，連吐出數口污水，才看清旁邊的景辭，奮力將他一推，甩開了他的挽扶，踉蹌走向眾人。
謝岩應了，急急追了過去。
原夫人打量她幾眼，越看越面熟，問道：「你叫什麼名字？我們是不是見過？」
景辭正低著頭默默喝茶，似被茶水嗆了一下，猛地劇咳起來。
長樂公主眼珠一轉，「也是。這會兒端侯應該在哭吧？」
王則笙噎住，直瞪著老嫗連淚珠都落不下來了。
原夫人本待上前要拉阿原，聽她如此惡毒利落地爆出一長串不堪入耳的粗口，伸出的手頓在空中，張了張嘴，竟不曉得從何說起。
他們急急撤出水榭時，謝岩兀自蹲在斷裂處仔細察看。
王則笙似被驚嚇到了，紅著眼圈只顧抽泣，再不肯抬起頭來。
景辭慍怒，「施捨？」
阿原側過身，撐著頭去捏長樂公主的下頷，好看的眼睛笑得如月牙彎彎，「什麼怎麼辦？小爺我要錢有錢，要才有才，要身段有身段，要長相有長相！當日在沁河，喜歡我的女人從東城排到西城；如今在京城，喜歡我的男人從皇宮排到原府！其實我也愁著怎麼辦呢，是先睡男的，還是先睡女的？先睡年長有涵養的，還是先睡年少有才情的？真真是愁死我了！」
見原夫人如此貼心解圍，梁帝大是欣慰，點頭道：「正是這話……」
梁帝趁勢亦擺擺手，「嗯，長樂，陪阿原去你宮裡換衣服吧，女孩兒在一起好說話。」
旁邊已有侍從上前，欲待拉阿原，阿原向前跨出兩步，不動聲色避開，卻正好走到景辭跟前尺許處。
原夫人仔細辨她眉眼，猛地認了出來，「你是……勤姑？」
謝岩只得跟她往外跑著，居然還能在混亂中答她道：「會！這水榭年久失修，很多地方早已蠹空了！剛才那欄杆連接處，更已蠹爛大半，所以阿原一撞上去，立刻整個兒斷了！」
長樂公主已跑下水榭，站在梁帝身畔喘了半天氣，忽想到一事，頓時驚呼起來：「這麼說來……真的是冤枉阿原了！那個位置離欄杆那麼近，根本不可能不碰到欄杆便落水！可如果碰到了欄杆，阿原想殺人的力道當然遠比我大，欄杆早就該斷了，怎會等到現在？」
景辭凝視著她的背景，忽轉身，從另一個方向快步離開。
阿原問向王則笙，「這裡是你落水之處吧？」
景辭靜默片刻，正待走到梁帝跟前請罪時，原夫人忽道：「皇上，誰是誰非，一時大約也分辨不出。看看這兩個孩子，好容易從湖裡上來，又被冷風吹這麼久，只怕得捂出病來，還是趕緊讓她們換上乾淨衣衫，喝碗祛寒的湯藥要緊。」
景辭已上前扶住知夏姑姑，重新將外袍披到她身上，雙眸卻冷冷地盯著她，唇角抿得發白。
長樂公主命人端來祛寒的湯藥，阿原一聲不響接了，一口飲盡，便倚在榻上休息，胸口起伏得急促而劇烈。
眾人都走向水榭，步入前廊，連濕淋淋的王則笙和知夏姑姑都不肯回去休息。
景辭道：「若她是跟她母親、妹妹一樣的人，我還去給她https://m.hetubook.com.com賠罪？」
若阿原在王則笙落水后便離開，或許還能辨出她當時正向廊外走，鞋尖對著廊外。
阿原立時認出，她正是先前在湖前燒紙前的那老嫗。
梁帝擺手道：「算了，算了！此事……也的確是為難了你！」
「本性？」謝岩忽笑了起來，「如果說這是本性，也是你逼出來的本性。」
「差不多吧……原夫人名喚楚玉羅，出身書香門第，少時時與皇上相識，大約也少不了海誓山盟，有過嫁娶之約。可皇上當時一介武夫，家徒四壁，楚父不允。後來楚家被權臣彈劾抄家，楚玉羅便被沒入宮中為婢，因容貌出色，工詩善畫，不久被選上去在御書房侍奉當時的昭宗皇帝，時常能與朝中的文臣武將相見。」
「沒有。」
蹲得稍久，舊創引發的疼痛已令他難以忍受。
王則笙虛弱地指著落水之處，「就是那裡。咦，誰挪來的木板，還想掩蓋什麼？」
景辭低了眉，嘆道：「則笙於我如親妹妹一般，或許，我是習慣性地疼愛她，忽略了你的感受。對不起！」
梁帝待要說什麼，瞅著原夫人抬袖拭淚，只能按捺住，嘆道：「你們呀……」
長樂公主覷著她漫散的眉眼，「但他最近也沒你想的那般舒坦。他的事，父皇說我小孩子家，不肯跟我多提，但我也看得出來，他不想退婚。父皇好像有些著惱，哪怕我和謝岩、慕北湮幾度求情，都不肯放左言希出來。左言希那事兒可大可小，這麼多人的面子求不下來，只怪他跟端侯太要好了……」
王則笙道：「是。旁邊那些不是你的腳印么？」
梁帝正在懸心，見狀忙道：「好，給朕看住他些。」
而她總是看著他的臉色，隱忍著委屈，唯唯諾諾地接受一切有理或無理的指責……幾乎成了習慣。
但事後阿原曾到欄杆邊向下張望，早已在旁邊留下明顯的靴印，就再也說不清了。
他的動作雖然迅捷，謝岩已看到了絲帕上的一抹淡紅。
梁帝不耐煩道：「若一時無法證明，朕會遣大理寺官員和宮中管事一起細細察明此案，絕不冤了你！」
長樂公主愕然，「推你？推你入湖？」
景辭一言不發，默默將她攬得緊了，人便坐倒在地上，目光盯向自己的雙足。
阿原揚長而去，留了一地駭呆的人群。
阿原卻是真的不會水，落水后立刻嗆了水，隨水浮沉間腦中陣陣恍惚，似看到知夏姑姑的銀色面具在閃動。
長樂公主大喜，奔上前和顏悅色跟那老嫗說了幾句，便領她到梁帝跟前，笑道：「居然還有個證人……誰是誰非，大約即刻能辨明了吧？」
原夫人雖風.流，但言語溫柔，善解人意，再不可能說出此等驚世駭俗的言語。
她一個老婦學著阿原俏生生的聲音罵人，說不出的怪異好笑，但眼前已沒一個人笑得出來。
阿原滿腦混沌，跌跌撞撞向前走著，卻徑自走到知夏姑姑身邊，一把揪過她衣襟，啞著嗓子喝道：「你曾經將我按到水裡，一次次想淹死我，是不是？你還曾用那麼長的銀針扎我，把我扎得滿床亂滾，是不是？就為我跟你家公子好，你就一直處心積慮地要害我，是不是？老賤奴！」
老嫗仔細將她一打量，已笑起來，「原姑娘不曾無禮，而且一直在笑。王姑娘說，原姑娘的未婚夫會跟原姑娘解除婚約，原姑娘想嫁她未婚夫，只能做妾做婢。原姑娘沒生氣，笑嘻嘻說婚書還在，王姑娘日日粘著有婦之夫，會惹人笑話。還說王姑娘是個要臉的人，所以要加緊撬牆角，早日把原府女婿撬成趙王女婿，把原姑娘的男人撬成她的男人，旁人就不會笑話了。看起來原姑娘根本不想搭理王姑娘，這麼著笑呵呵說了幾句，轉身便走了。」
知夏姑姑所謂的證詞，在欄杆斷裂后，實在難以取信於人。但王則笙是趙王之女，事關邊疆和鎮州安穩，當然責罰不得。而知夏姑姑又是景辭心腹……
梁帝雖然不肯向原夫人提太多景辭的事，但原夫人心思玲瓏，早看出梁帝心思，也上前扶阿原，向她使著眼色道：「阿原聽話，先去換衣服。有什麼事，日後皇上自然會為你作主！」
原夫人已柔聲道：「阿原，你想多了，皇上只想嚇嚇你，等你自己說實話而已！他日理萬機，朝堂內外不曉得多少軍國大事等候決斷，哪裡顧得上這些小事？」
景辭亦失色，急要衝過去救人時，知夏姑姑死死拽住他，叫道：「公子，你在做什麼？你這身子可經不住呀！」
阿原退了一步。
別說她，連王則笙、知夏姑姑都看直了眼。
他其實並不是不知道她的委屈，所以在她無辜受責后，總是千方百計待她好，彌補她，甚至帶她遠走異國逃開那一切……
景辭坐到桌邊，接過茶來喝著，擺手道：「沒事……」
阿原靜了片刻，一轉身，直直跪到梁帝跟前，說道：「阿原的確被水淹糊塗了，御前失儀，求皇上恕罪！」
「給我戴遍全京城的綠帽子？」景辭低低地笑，「或許，這才是她的本性？」
阿原笑道：「嗯，我也仗義，就放過謝岩了！我睡小賀王爺你沒意見吧？」
老嫗還在說道：「還有後續，不曉得諸位想不想聽。」
梁帝靜默片刻，說道：「則笙，你既受了驚嚇，趕緊先https://www.hetubook.com.com回宮休息吧！」
她明明在笑著，可不知為什麼，看著她的笑容，即便是平時極厭她的人，也覺得身周莫名地寒涼起來，如有冬日的朔風在她清艷絕倫的笑容里穿梭而過，把一道冷意嗖嗖帶入心底，連五臟六腑都隨之冷了一冷。
背對著王則笙卻能推她入湖，的確難以說通。
如今天氣雖然和暖，湖邊風大，比別處要冷不少，王則笙濕淋淋的，更是禁不住地哆嗦，只縮向景辭懷裡，嗚咽道：「景哥哥，你求皇上把我送回鎮州吧……原大小姐太厲害……太厲害了，我鬥不過她……讓我躲開她還不行嗎？」
她道：「你敢跟我成親，我就敢給你戴遍全京城的綠帽子！」
景辭微哂，「你還記掛著她？她跟她母親是一個品行。長樂公主也罷，其他名門閨秀也罷，都比她不知強多少，不曉得你相中她哪樣。」
阿原驚詫，頓身看向他，又笑了起來。
他舉目看著匾額上「陶然」二字，自嘲一笑，飛快走了進去。
景辭喜靜不喜鬧，這些日子因病被留于宮中，住在相對僻靜的陶然居，距離同樣偏遠的怡明宮不遠。
長樂公主拍了拍手掌，笑道：「好！從前你也欺負我不少，這一回，我就當報仇啦！」
「你……這也說得忒過了，哪有這樣離譜……」
阿原面龐泛紅，向梁帝行禮道：「請皇上恕罪，阿原不想蒙受不白之冤！若無欄杆斷落為證，這老姑姑又不出來為我作證，如今我那五十鞭，快要受完了吧？」
阿原苦笑，「嗯，因她們陷害，就得我自己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梁帝無奈，只得問道：「你方才都看到了？一一說給朕聽。」
勤姑忙叩首道：「謝皇上！謝夫人！」
王則笙再也立不住，掩住臉「哇」地大哭著，轉身往怡明宮方向奔去。
此時眾人正屏息等梁帝處置此事，周圍極靜，便都能聽到她的舊鞋踩在懸空的木廊上，一路咯吱咯吱地響，甚至能聽得老嫗無奈地在嘆道：「住不得了，真住不得了……」
長樂公主頓時悟了過來，「對！這樣大的力道撞上欄杆，必定會撞出傷痕！」
阿原冷笑：「不曾想過後果？不曾想過自己妻子背負殺人惡名的後果？」
老嫗上前拜見梁帝，雖然年邁腿顫，禮儀居然半點不錯。
梁帝本是半路里搶來的皇位，大半生都在兵馬倥傯中度過，見慣軍中漢子們的粗口連篇，但也想不出這個長相清麗的少女也能罵得如此粗俗，愕然片刻，方拂袖道：「胡鬧！胡鬧！」
阿原冷笑，「一個害人者，也敢出來當證人？蠹成那樣的欄杆動都沒動，王則笙背上的傷痕估計也找不著，再怎麼信口雌黃，也只會被人當作大笑話！我倒也的確好奇，我和你們到底有過怎樣的恩怨，讓你在我失憶前、失憶后，都這樣喪心病狂地害我！」
謝岩低頭啜了口茶，說道：「抱歉，我當日聽你說起她從前的事，就覺得是施捨。只是當年的她像你養的一條小貓小狗，習慣了施捨，並能受寵若驚。如今的她則會把你的施捨當作羞辱，踩到腳底並羞辱回去。還有，如果你身邊的人都把她當作了你養的貓狗，她不會得到半分尊重。一旦她們覺得她有所逾越，隨時可能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而且……她們不會覺得有什麼不妥。」
阿原依著王則笙留下的腳印站定，向長樂公主道：「你現在推我試試。」
景辭道：「不論你在想什麼，不想著涼的話，先去把衣服換了！」
梁帝雖早就想著解除二人婚約，但此時阿原如此決絕地主動提出，景辭的面色卻越來越不好看，卻也猶豫起來，「這事……待朕跟你母親再商議吧！」
可惜，在阿原心裏，或許會顧忌梁帝厭她，至於王則笙、知夏姑姑等人怎樣看待她，根本不在考慮之列。
「你當她是親妹妹也好，新夫人也好，總之你已告訴了我，她在你心裏才是最寶貴的，最不容傷害的，即便她是錯的，即便她在害人，你都會全心全意地維護她！而我……你其實是下意識地認為，我便是背負了這罪名，背負了這責罰，也沒什麼大不了，對吧？」
這話也的確只有阿原說得出口，這老嫗編都編不來。
阿原聽見，越發恨怒，張口便罵道：「我去你媽的老虔婆，死變態！壞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怪不得一輩子沒男人要，活活憋出這麼個滿肚子壞水的老女昌婦，天天只想著怎麼使毒計害人！我等著老天爺長眼睛，明兒一道天雷劈下來，劈開你祖宗十八代的墳墓，讓你家那些被丟盡臉面的老祖宗爬出來把你這老賤人送進拔舌地獄，剁成千段百段，油里煎火里熬，看你還能紅口白牙害人不！」
梁帝行伍出身，領兵打仗的時候多，行兵布陣頗有機謀，卻從來懶得去想這些後輩女孩兒的心思，再不會想得如此細緻，聞言不覺一怔。
景辭好一會兒才抬起頭，靜靜地盯著她，輕嘆道：「其實我一直很想信你，可惜……實在不知道該怎麼信你。」
阿原還記起那老嫗似乎走入了那水榭，但後來動靜再大都不曾出現過，還以為她早就離開，再不料居然還在那裡。
景辭便彷彿又看到當日那個棄他于荒野，踩著落葉枯草一步步遠去的花朵般的姑娘。
梁https://m.hetubook.com.com帝也有些不自在，負手道：「嗯，這裡是現場，朕等你證明給朕看。」
知夏姑姑驚怒，忙拉王則笙跪倒地上，叫道：「皇上明鑒！郡主來宮中這些日子以來，皇上當也看得清楚，她究竟是怎樣的人！平時連殺雞都不敢的姑娘們，怎會有害人之心？何況奴婢剛剛就在這邊等著，看得清清楚楚，就是阿原將郡主推了下去！」
阿原已輕輕笑了起來，神色凄涼之極，「皇上，所謂危難見人心，我只想看看人心而已！自我當日傷重醒來，所有人對我來說都是陌生的。連同我母親、我夫婿、我朋友，甚至我自己，我都完全不曉得都是怎樣的人，不曉得他們是真心待我，還是虛情假意。是則笙郡主跳入湖水，還是我推入湖中，她口說無憑，我也口說無憑。我就想瞧瞧，在雙方都口說無憑時，幫我的是誰，害我的是誰，信我的是誰，疑我然後把我推向萬劫不復的，又是誰！」
長樂公主精神一振，忙上前道：「怎樣配合？」
謝岩黯然道：「她的母親，她的妹妹……你可曉得原夫人和清離遭遇過什麼？」
謝岩見長樂公主開了口，也上前恭敬行禮，「皇上，不如先勘察一下則笙郡主落水的現場，或許能還原出當時的情形？」
他隨景辭入內，先吩咐宮人道：「去取侯爺的葯來。」
「……」
原夫人詫異，眉梢有春風拂動般的柔和風致，「走了？」
他匆忙取絲帕掩住口，又是壓抑地咳嗽兩聲，才低頭看一眼帕子，即刻又將絲帕捏住，掖入袖中。
原夫人舉目望去，但見此處蒿草連天，屋宇敗舊，不覺凄然，轉而向梁帝說道：「皇上，既是往年故人，不如讓臣妾帶她回原府？阿原頗不懂事，正好讓宮中老人多教教她禮儀。」
長樂公主躺到她身畔，捅了捅她的腰肢，「喂，想哭就哭出來，想靠就靠過來！本公主胸懷寬廣，盡夠你靠了！」
阿原笑道：「如此，勞煩公主了！」
梁帝看向原夫人，「玉羅，朕實在不信……不信她是你的女兒。」
原夫人大驚，叫道：「阿原！」
還未及說完，忽聽得水榭那邊吱呀一聲，竟是一個老嫗推開水榭的門，扶著牆小心沿廊走出。
知夏姑姑已冷笑道：「她的力氣這般大，指不定一撞當即便被撞得飛了出去，後背根本沒能碰著欄杆呢？」
何況，他總是將她護在身後，註定會和她一起，去承擔所有對她的指責。
知夏姑姑的唇角分明正掠過金屬般冰冷的笑，看她一次次在水中掙扎，每次待她露頭，又一次次伸手將她的頭按入水中……
長樂公主抓過她的手來，與她擊掌為誓，笑道：「一言為定！慕北湮也不錯，你若喜歡，我現在安排車輛，送你去賀王府，可好？」
「落水現場？」梁帝看向水榭，「則笙在哪兒落的水？」
長樂公主便看向王則笙，「則笙，你被撞在哪一處？」
阿原不屑，「甩了一個我不要的男人，為何要哭？哭也該別人哭！」
那個從小到大努力討他歡心的小姑娘，因著某些無法向她明言的原罪，無故背負罪名、背負責罰的時候……似乎並不少？
知夏姑姑和她身畔眾人俱是大驚，忙追過去，一路喊道：「郡主，郡主……」
她一用力，反過來將阿原壓在身下，眼底閃過狡黠，「我可以給你睡，但有個人，你不許睡！」
原夫人沉吟著一直沒有說話，此時方吃了一驚，忙道：「皇上，此事必有蹊蹺，還需細細查明再作處置！」
長樂公主張張嘴，沒能接話。
不知對著自己，還是對著眼前的女子，他緩慢而堅決地搖了搖頭。
謝岩低嘆，「阿辭，你抱著這樣的心思，那麼很快你會發現，阿原可能也跟她們一個品行。」
梁帝搖頭道：「胡鬧，胡鬧！」
她急衝過去時，腳下木板鬆動，若不是梁帝拉得快，差點也摔落湖中。
她低頭看向景辭，說道：「我不在乎旁人信不信我，我只想問你，你信不信我？」
景辭的面色忽然間泛了白。
謝岩答得很快，「當然見過。被你弄到晉國去的清離，比阿原離譜多了。」
知夏姑姑怒道：「你胡說什麼？」
梁帝暗惱阿原不知進退，壓著性子說道：「嗯，既然你早有打算，為什麼開始不直接讓我們去勘察現場？端侯當時便說了，讓你為自己分辯，他會聽。」
但聞「咔嚓」一聲，眾人腳下猛地晃動，失聲驚呼後退之際，阿原已飛了出去。
老嫗道：「夫人必定忘了，當日我在太後身邊侍奉，你是昭宗皇帝的宮女，當時時常見面的。後來昭宗賜婚，我還贈過夫人一對荷包。當時我們都以為賜的是朱將軍……哦，就是如今的皇上，誰想後來竟賜了原將軍。」
他的話頭轉換之快，令阿原很是意外，盯了景辭一眼。
他苦澀地笑了起來。
旁邊的長樂公主再忍不住，上前說道：「父皇，我信阿原！阿原行事向來有分寸，不會做出這樣的事。她是約我過來查上次那個宮人落水案的，總不會喚則笙郡主一起吧？則笙郡主怎會出現在這裏？再則，若是她們單獨相處時則笙出事，阿原怎麼著也逃不了嫌疑，她便是真和則笙有嫌隙，也不至於做這麼蠢的事吧？」
長樂公主應了，忙來扶阿原時，阿原卻依然直直跪著，岩石般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