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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世歡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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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蟠龍劫 第四十四章 誰嘆日暮途又窮

第四卷 蟠龍劫

第四十四章 誰嘆日暮途又窮


從此再無病痛,大約也真能旁若無人地繼續他們苦盡甘來的相依相守了吧?
景辭跌倒于山石間,淡白的唇咬了又咬,終究沒能忍住,大口鮮紅的血咳出,正落於那片乾涸的血跡上,迅速被滾燙的山石吸入。
再則,他不僅有暗害賀王、則笙郡主等人的嫌疑,更給他老子戴了一頂華麗麗的大綠帽,這樁醜事可沒法公諸于眾,以此問罪無疑大傷皇家臉面。
景辭久病成醫,亦知些醫理,往左言希受傷的部位一瞧,剛有些血色的面龐已又轉作灰白。他看向慕北湮跌落在地的染血的劍,壓著怒氣低喝道:「你瘋了!」
左言希從未細敘過他在師門的經歷。
慕北湮卻已越聽越心驚,越想越心涼,「也就是說,義父遇害不久,你便已清楚真相?包括這次則笙郡主遇害的緣由和經過,你也早就心知肚明?但為了你的心上人,你竟隻字未提?」
老頭窺著幾人面色都不善,慌忙道:「這半夜裡在這坡上蹦來蹦去的,難道不是女鬼?嗯……也許是老朽看錯了,雖說昨晚月光還算亮堂,到底是晚上,打到那邊老柏下更是看不清楚,指不定……指不定是狐妖呢?對,對,就是妖,妖呀……不然哪來的血?」
只是再怎樣的分歧,依然抵不過兩人在漫長歲月里結下的如斯深情。景辭、左言希因姜探之事責怪左言希時,左言希依然執著相護,不惜被兄弟和好友鄙視疏遠;而姜探性命攸關時,他更用自己的性命在詮釋什麼是夫妻情深,不離不棄。
眾人才知王則笙遇害后,左言希發現耳墜像姜探之物,暗中去向姜探求證時,曾與姜探大吵一架,甚至因此決裂。
既是師兄妹,難免日日相對;既要治病,難免肌膚相親;最後到底是誰先動的情,誰先用的心,早已說不清楚。
左言希垂著頭,聲音如輕塵般飄在夜風裡,虛軟無力,「一切因我而起,若有懲罰,都懲罰在我身上好了!她……苦了一世!」
舉目瞧見左言希,她的眸子頓時映了天光般明亮起來,定定凝注於他身上,竟是掩都掩不住的繾綣柔情,完全無視了那邊怒髮衝冠的慕北湮。
景辭微哂,「你這是承認傅蔓卿是姜探所殺?那個說書人張和也是姜探所殺的吧?他原來是郢王的人,後來不知為何背叛了郢王,是不是?當然,你的愛妻必定又是迫不得已。連她殺了則笙、嫁禍阿原也都是迫不得已。因為郢王之命?因為養育之恩?因為與你情深似海,不得不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墊出你們的團圓之路?」
他自然只是讓慕北湮莫和左言希動手,卻早已向皇甫麟使了個眼色,令他帶跟隨而來的數名禁衛繞到後方,先截斷姜探後路。
「……」景辭好一會兒才能問,「他錯了嗎?若不能活著,一切都是空談。」
蕭瀟有些茫然把手裡的破塵劍晃了下,乾涸著嗓子道:「其實……只是……只是劍而已,對不對?」
此處看著世外桃源般幽靜,可他們尚記得說書人死於毒蛇之口,而丁曹亦是探過姜探在慈心寺的居所后發狂而死。

那樣親密而曖昧,卻坦坦蕩蕩,旁若無人。
慕北湮眼尖,早已認出均王帶的這隊人馬都是梁帝未稱帝時的親兵,戰鬥力頗強,領頭的禁衛軍副統領皇甫麟也是難得的高手,大為振奮,笑道:「甚好甚好,有均王殿下幫忙,必定事半功倍!」
左言希立於門前遲疑時,慕北湮已徑衝上前,一腳踹開虛掩的門,正待奔進去時,已聽得門欞上一枚鈴鐺丁當作響,清脆地招搖于竹林間。
這時,只聞旁邊輕微的「噗」的一聲,一個人影倒下,然後便是左言希失聲高喊道:「阿辭!阿辭!」
景辭久久地立於那片血跡前,忽衝上前,揪起那老頭前襟,惡狠狠問道:「在那裡?劍呢,在哪裡?」
略一低眸,他已瞧見地上竹籃里的衣裳。
均王、皇甫麟所帶的這支禁衛軍足有百餘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梁帝親兵,頗有才幹,第二日未到午時,便尋到了阿原最後的落腳處。
他心知不妙,慌忙撤劍細看時,已失聲叫道:「言希!」
景辭亦已沖入,同樣身形不穩,握著門欞才立於卧房前,低頭看向那些血衣,眸光跳了一跳,迅速轉往別處。
一直以為的正義不再是正義,一直以為的邪惡不再是邪惡,他冷落了搬弄是非的知夏姑姑,也難免重新看待往日的恩恩怨怨。
眼見慕北湮持劍而去,左言希忙奔上前攔阻,又向姜探高喝道:「快走!」
慕北湮冷笑,「意料之外?殺人償命是意料之外?」
不過片刻,便聽蕭瀟在外叫道:「端侯,小賀王爺,是均王殿下來了!」
姜探道:「好。」
慕北湮雖焦灼難安,被蕭瀟一提醒,舉目看時,眼前正屋內有桌椅陳設,卻空無一人。
姜探已將左言希抱得更緊,那樣低啞而溫柔地說道:「傻子,你才傻子……我欠了什麼我向來知道,欠了的命也不需要你替我抵。我欠你最多,也只想償還你一人。天底下所有人的性命加起來,也抵不下你一個人的性命珍貴。」
景辭的手指幾乎掐進岩石,用力吞下左言希送到唇邊的藥丸,吃力地喘了口氣,喉嚨間似被什麼拉直了似的,嗓音便說不出的怪和_圖_書異,「嗯,只是她劍而已……她……她必定不會有事。我知道的,她不會有事……」
慕北湮氣息不勻,捏緊了拳,森然道:「你哪隻眼睛瞧見她們是女鬼?女鬼也能讓你瞧見,莫非你也是鬼?」
景辭盯著左言希宛然如生的秀逸面龐,眼底淚光閃爍,卻咬牙道:「越是沒好過,越是要過好。可助紂為虐,濫殺無辜,只會讓你更不好過。」
蕭瀟見景辭沉吟著待問不問,料得他也不放心宮中情形,便問道:「均王殿下,昨天似乎發生了不少事,不知宮中目前可還安定?」
姜探獃獃看著他胸前越涌越多的鮮血,手中金針跌落塵埃。
因父母早逝,這雙姐妹花被景太夫人抱養在王家,和自己的兒子王榕一起撫育成人。景二小姐容色傾城,王榕與她青梅竹馬一起長大,自有一番不足為外人道的心思。誰想當年梁帝千方百計娶了景二小姐,卻不曾好好珍惜,才致她年輕早逝。
慕北湮吸了口氣,猛地看向木屋,吃吃道:「你……你是說……阿原還活著?」
姜探親了親左言希漸漸冷下面的面頰,低低道:「我早就該死了……活下去便是欠了人的債。欠了我養父母的,也欠了言希的。我只想用一年時間還盡欠我養父母的,他們便休想再阻攔我跟言希在一起。至於欠言希的,我會用一世去還他。」
均王頗是善解人意,聽出景辭話中之意不肯放棄,已道:「父皇其實並不是阻攔你找人,就是擔心你身體受不住。既然你覺得不妨事,又有左大夫在旁作陪,我遣人回去向父皇報聲平安,請他老人家放心即可。我帶來的人多,正好可以幫你繼續找人。」
這些日子梁帝相待如何,他早已看得明白;而此刻煩心著郢王之事,還想著派出均王前來找尋,更可見得記掛之情。
原本盤膝而坐靠牆憩息的景辭忽支起了一條腿,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柄軟劍。那軟劍鋒刃明銳,婉若一痕月華浮動,顯然不是凡品。他道:「是馬蹄聲。人不少,只怕有百來騎。」
景辭道:「於他而言,你活著便是最好的。」
話未了,慕北湮已沖了過去。
言外之意,自然是放姜探自行離開。
左言希吃力地喘著氣,說道:「阿辭,別……別怪北湮。他想殺探兒,你們都想殺探兒……其實都沒錯。是我錯了,歸根結底,都是我的錯。探兒只是想跟我在一起……是我無能,不能替她分憂,讓她在那條萬劫不復的路途上越走越遠……」
她伸出纖白的手,攬住他的脖頸,嗚咽道:「萬劫不復也是我的事……你前夜找我,不是已經跟我說過,你再不要我這樣蛇蝎心腸的女子,再不會見我,再不會理我……我的生死,早該與你無關。你又來找我做什麼?你又來幫我做什麼?」
姜探卻不曾起身。
他抬頭看向景辭等人,眼底已有忍不住地煩惱苦澀流溢。
老頭道:「打了好一會兒,其中一個就倒在地上了,應該是被殺了吧……流了一大灘血……看,就是這裏!」
慕北湮看了看天色,沉吟道:「莫非是我們府里的侍從趕過來幫忙找人?可這馬蹄聲也太齊整了!」
郎才女貌,更兼郎情妾意,他們的未來看似一片光明。二人雖都是謹慎之人,也不由得敞開心懷,彼此越陷越深,再不舍放手。
竹葉蕭蕭,清風習習,暑氣為之一散,連蟬雜訊都似被阻隔在另一方空間。
何況洒脫如慕北湮,聰睿如景辭,不是同樣有看不破的事?
姜探被他大力一推,早已跌倒在地。她慌忙坐起身,轉頭看了左言希一眼,頓時凄厲大叫,縱身撲了過去。
均王靜默片刻,嘆道:「能一世平安抓魚,大約就是幸事了吧?」
劍柄已被磨得油亮,柄上發烏的「破塵」二字便格外清晰;蕭瀟握住劍柄只一抖,劍身明晃晃若一痕秋水在陽光在蕩漾,分明就是往年他曾用過的那把,亮得灼眼。
景辭早藏了劍,點頭道:「我不妨事。均王怎會到這裏來?」
慕北湮不解之際,蕭瀟已在旁低低道:「先前已有兩名犯事的大臣被封為刺史遣出京,但……一直沒能到任上。」
左言希握住她的手,嘆道:「你我都是大夫,哪些能救,哪些不能救,都該清楚得很。莫白白耗費心神。」
左言希搖頭,「她不會殺義父。她當時去沁河,只是為了和母親小聚幾天,順便幫郢王打探一下朱蝕的態度。她母親根本不曉得我跟她的事,一心想著替她生父報仇,又想著撮合她和朱二公子,以求母女團聚。後來母親自盡,朱二公子瘋癲,都在她意料之外。她當時的病並不假,我設盡法子,才將她救了回來。」
景辭嘆道:「若姜探殺了阿原,必會尋地埋屍,怎可能帶回屋內?作為證據的血衣更該掩埋深藏,怎會隨意放在竹籃中?唯一的解釋,阿原沒有死,那些染血的衣衫是她換下的。還有……屋中有藥味,是小薊根葉、益母草等產後調養之葯。我便知……是阿原小產了。」
有些過錯不可原諒,但有的王公大臣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又不宜明著處置。遠遠調出京城,並在路上尋機了結,無疑是個好法子:不僅省事,也省得撕破臉面,讓和這些犯事大臣交好的將相們難堪,便m.hetubook.com•com能將誅殺大臣引發的混亂降至最低。
他們必須找回他們曾經的兄弟和朋友,找回那個他們所熟悉的左言希。
老頭的兒子飛快奔來,手忙腳亂地遞上粗布舊衣裹住的一柄無鞘寶劍。
但慕北湮奔進卧房時,即便掩著口鼻,都已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景辭已紅了眼圈,向木屋看了一眼,才沙著嗓子道:「她的確惡,但也許真的不是十惡不赦。阿原想抓她歸案,但她的確無意傷阿原。阿原受傷小產,她將阿原帶來這裏醫治著。」
「……」
同理的,還有原夫人的不堪和狠毒。
沒了左言希屍體的支持,姜探便支持不住,亦倒在了地上,兀自以肘撐地,爬在地上凝視左言希的面龐,柔聲道:「其實我很怕他生氣,很怕他真的跟我決裂,所以我不敢殺阿原,看她大出血,還努力給她採藥醫治,並在葯里摻進了幾味能促使她恢復記憶的草藥。未必有言希專門煉製的藥丸有效,但言希的心愿么,我也盼著能替他實現。」
均王連聲道:「別打了,別打了……」
倒是均王最先反應過來,急上前扶住他,向皇甫麟高喝道:「有沒有傷葯?快,快拿傷葯來!」
他啞聲道:「這是她為郢王做的最後一件事。我責怪過她,也跟她說過阿原的身世。她沉默了很久,說她欠了阿原,欠了很多人。」
那是某個偏僻村落後的一片荒坡,山石已被曬得乾裂,石縫間有稀稀落落的野草,大多耷著葉子,被曬得蔫蔫的。山石上方有株老柏,倒還生得蒼鬱勁健,幾隻蟬兒藏在深密的枝葉間,正聲嘶力竭地吶喊。
均王擦著額上的汗,將這荒坡來回打量了數遍,忽道:「這個地方,我好像來過?」
一時也聽不出是歡喜還是惆悵,只見那雙盈盈黑眸已湧上大片水霧。
她伸出手,伸向旁邊的左言希,小鹿般清澈好看的眼睛里似盛了蜜糖,在陽光下軟軟的,似快要融化一般。
均王朱友楨,元貞皇后張惠所出的四皇子,頗得梁帝喜愛,卻喜文厭武,常與詩書為伴,很少參与朝堂之事,看情形根本不想捲入儲位之爭。
但阿原依然昏睡不醒,全然不知屋外的生死離合,愛恨交加。
均王已有煩憂之色,說道:「嗯,三皇兄惹了不少麻煩。昨天林賢妃一反常態,添了很多話,原夫人也在一旁幫著,好像說郢王不僅與賀王遇害案有關,還跟長公主和則笙郡主之死有關,皇上生氣得很,把郢王趕出宮不久,又傳了道旨意,任郢王為萊州刺史,命他即日上任。」
三椽木屋隱於竹林深處,一彎細細的溪水從屋邊繞過。沿溪的地面和山石上,竟自在地爬了一層青苔。
坡後果然另有一番風光。
「義父並非她所害,事先也不知情。但薛照意的確與她有聯繫,義父遇害后,同是郢王所部,她也只得幫著善後……」
姜探道:「那是自然。你說我們是大夫,只能救人,不能害人,我聽見了;你說阿原是好人,那她就是好人,我也聽見了。我什麼都不強求了……從此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要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諸人正納悶時,均王已被迎入,倒先向景辭一揖,說道:「端侯可還安好?」
他指向那一大片早已乾涸的血跡,「打贏的那個就是從這裏抱起另一個的屍體,往竹林那邊去了……」
左言希見姜探無恙,方鬆了口氣,唇角竟有一絲安慰的笑意。
遠遠近近和諧匯作一片的蛙聲蟲鳴,忽被由遠而近的隆隆響聲打破。
姜探抱緊他,滿臉都是淚,卻慢慢地笑起來,「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容易,好好活下去……言希,從我家破人亡,母女離散的那一天,我就沒好過呀……」
他道:「皇上聽說你可能追著原大小姐出京了,著急得不行。我恰在旁邊侍奉,他便讓我帶一隊禁衛出城找你回去。」
姜探垂眸道:「她一直在追我,我想法子毒昏了她的鷹,她還是跟了過來。我打不過她,趁她不留意把她也毒昏,正想離開時發現她一直在流血,才曉得她小產了,所以帶她過來醫治。」
慕北湮大是痛快,笑道:「下一步,該是傳博王回京了吧?萊州在海邊,皇上把郢王遣那裡去抓魚嗎?」
慕北湮將拳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終於擠出一絲笑臉,「好了,我們這裏三個人六隻耳朵聽得很清楚,殺則笙郡主的是姜探,阿原就是個無辜頂缸的!回頭在皇上跟前,可不容你再抵賴!」
左言希見她不敵,又已趕上前來,攔住慕北湮,澀聲道:「北湮,你當真要取她性命嗎?」
姜探嘆道:「你們這些人呀,就喜歡自作聰明。若你跟言希一樣的想法,大約原大小姐也會有生不完的悶氣,怪不得寧願嫁給慕北湮。」
以丁家那點財力,原不足以支持姜探繼續醫治。但名醫受了當時的梁王囑託,教導左言希極是盡心,見姜探病情複雜,一時難愈,越性將她留下,當作讓愛徒練手的實驗品。
蕭瀟在後急呼道:「小賀王爺,小心有毒蛇或毒氣!」
慕北湮一直坐于地上,抱著頭一聲不吭,此時才通紅著眼睛冷笑道:「於是,你倒行逆施,不顧他人的性命,也不顧他心裏怎樣想?當然,他再怎樣反對也會護著你……」和*圖*書
姜探病勢沉重,自知壽促,只願多與左言希相處些時日,於是同樣倒行逆施,不惜為虎作倀,亂傷人命……
左言希一心想出師后便將姜探帶回京城或沁河,但誰也不料就在那兩年丁紹浦已攀上了郢王,並在成為郢王心腹后打定主意,要將姜探嫁入郢王府,讓她下半輩子錦衣玉食,也讓丁家隨之水漲船高,甚至隨著郢王的一步登天而平步青雲。
一陣夜風吹來,雖沒有了白天的暑熱,卻挾來漫天的沙塵。
他也摸向了腰間的佩劍。
屋外,有女子正拎了一隻提籃沿小溪匆匆走來,聽得左言希呼喚,愕然抬起了頭。

均王是名正言順的皇子,此刻便顧自與皇甫麟說話,只作不曾留意景辭放人;慕北湮誤殺左言希,對姜探更是切齒痛恨,卻也不肯違了左言希最後的遺願,坐在地上抹了把滿臉的淚,紅著眼睛也不說話。
他的母親景二小姐,和謝岩的母親景大小姐,都是景太夫人的內侄女兒。
眼看劍出如電,要將姜探立斃劍下時,旁邊白影躍出,迅速將她推開,擋于劍前。
慕北湮看一眼外面的星光,怔了一怔,「打雷么?」
他們的師父並未阻攔過這對師兄妹相親相愛。左言希家世不俗,但生來淡泊名利,義父賀王慕鍾出身行伍,也不會計較他未來的媳婦是不是出身高門,他們在一起似乎也沒什麼不合適的。
他的聲音已變了調,五官也似已扭曲,大顆的汗珠正從慘白的面龐滾落,看著極是怕人,全無素日的雍貴疏冷。
想起左言希從小到大的容讓愛護,慕北湮再也已忍耐不住,揪著頭髮失聲痛哭。
這時,只聞得左言希在窗外大喊道:「探兒,快跑!」
何況姜探溫柔聰慧,不僅贏得左言希的愛惜,也讓名醫稱嘆,見她久病後在醫術上頗有見地,左言希又屢次請求,越性將她也收作了弟子,跟左言希成了師兄妹。
慕北湮乾嘔了一聲,抬腳將他踹倒在地。
景辭黑眸幽深如井,冷冷道:「如今,你如願以償了嗎?帶上言希,去靜靜度過你剩下的歲月吧!」
她的養母永遠在提醒她,她究竟欠他們多少。
她低眸,看左言希垂落的眼睫隨風拂動,似隨時都能睜開,溫柔的聲音有種沉酣夢境般的迷離,「我的一世其實並不會太久。聽聞你有先天弱疾,未必能活很久,我比你還不如。我常常很痛,痛得滿地打滾。師父最初也不願給我開止疼葯,想讓弟子們更仔細地觀察我的病情,由我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後來,我喊言希師兄……他翻遍醫書給我尋葯,為我煎藥,整夜整夜陪我,讓我一點點從地獄中走出來,看到黎明的晨光。」
姜探仿若沒聽到,兀自提著竹籃,目光一刻不曾從左言希身上挪開過,只低低道:「言希,你來了……」
左言希撲了滿頭滿臉的灰,一動也沒動。
他輕聲道:「北湮,阿辭,我曉得你們惱我……惱我冥頑不靈,是非不分。可我還是求你們……以命抵命,就用我的命去抵,饒過姜探可好?」
「沒有……」
景辭道:「他讓你從地獄中走出來,就是為了讓你把別人送入地獄?把他送入地獄?」
慕北湮冷笑道:「不取她性命,難道還學你憐香惜玉,縱她一再害人嗎?以命抵命,天經地義!」
景辭與他交換了一個眼神,眼底竟閃過同樣的殺機。
他忙一手橫劍于胸,一手掩住口鼻,到兩側房中查看。
左言希未攜兵器,的確已不及救人。最後的奮力一躍,將劍下的姜探推倒在地,卻用自己的胸口迎向了慕北湮的寶劍。
他的劍擦過左言希左臂,將他衣衫挑開一道裂縫,迅速指向姜探前胸要害。
王榕雖在梁帝稱帝后受封趙王,但對於這段往事始終恨得切齒,教導景辭時不免將梁帝的不堪說上多少遍。
左言希欣慰,微微地笑了笑,將頭靠在她肩上,便不再動彈了。
伴在他身畔的禁衛軍副統領皇甫麟提醒道:「均王殿下,你忘了?前年皇上勸諭桑農,曾帶諸皇子和幾名大臣來過此地,還曾在後面那邊竹林里歇過腳。」
時值亂世,很多將相之才缺少不得;而郢王幾度隨父征戰,擁護他的武將並不少。
他腦中「嗡」的一聲似要炸裂,早已放下掩住口鼻的手,踉蹌衝過去捏緊那衣衫,哽咽著說不出話。
如今細敘起來,就像風眠晚是因景辭的緣故,才意外成為陸北藏弟子那般,姜探也是因為左言希的緣故,才成為那位名醫的女弟子。
彼時丁紹浦窮困潦倒,變賣了部分家產才將養女送到名醫處醫治。其妻很不樂意,惱火之下帶著親生女兒回娘家,不料娘家失火,丁家幼|女葬身火海,夫妻二人悲痛欲絕,於是丁紹浦更將養女看待得如眼珠子一般,而丁妻遷怒姜探,恨不得生食其肉,為愛女泄恨。
於他們而言,這姜探的確是個比蛇蝎更可怕的人物。
姜探笑了笑,「不用了……我活著只是為了他……這麼痛苦的人世,終於可以……離得遠遠的了……言希,言希……」
但那日在大理寺,原夫人已將往事說得明白,景二小姐之死與她關係不大,根本不是他從小被教導的血海深仇,——被知夏姑姑盜來的風眠晚更是無辜,差點被活祭了她生母,隨和*圖*書後又被當作仇人之女養著,受盡委屈。
均王失聲道:「對,我想起來了……那邊竹林里有個隱士,據說和三皇兄頗要好,當時我還進去討過茶。」
慕北湮充耳不聞,揮手將他甩開。
慕北湮的寶劍已跌落在地,瞧著倒地的左言希,一時竟似在做夢。
而左言希不知什麼時候已衝到了最前面。
「朱蝕跟她有殺父奪母之仇,逍遙這麼多年,若非她們母女設計,誰又能令他殺人償命?朱二公子無辜,她也在盡量彌補,這些時日一直在尋找可以令他恢復神智的法子。」
慕北湮大怒變招,劍尖再度如毒蛇般襲向姜探,要在左言希援手之前先將這惡女了結。
慕北湮見到血衣后便失了理智,只顧去尋姜探報仇,並未入內仔細察看。而景辭察覺疑點,又聞出藥味有異,入內找尋時,很快找到了帷帳后的阿原。
用性命護著她,不惜死在親人兄弟的劍下,只想為她求得一條生路……
慕北湮的確還想罵他冥頑不靈,為這麼個蛇蝎美人搭上一生一世一條命。可他瞧著左言希越來越灰白的氣色,嗓間早已哽得像塞了二斤棉絮,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慕北湮吸氣,擲下血衣,提劍沖了出去。
他的手顫抖起來。
阿原的確就在木屋中。
連蕭瀟都已開始透不過氣了,捏住老頭的衣袖問:「哪個贏了?哪個死了?贏的……贏的那個是什麼模樣?」
姜探恍惚地笑,「倒行逆施,可知我為何倒行而逆施?日暮途窮,說的就是我,就是我呀……言希說,端侯跟我一樣自幼的症侯,未必能活多久。但阿原若能恢復記憶,與你重歸於好,也許你還有希望……而我……我血氣不繼,根本活不了幾年……日薄西山,我只想還清欠我養父母的,再跟他靜靜度過剩下的歲月……」
景辭驀地盯向她,連慕北湮都已眯起桃花眼,忽撲上前去,將左言希的屍體抱過。
一邊砌著爐灶,擺著若干農具和柴米;另一邊則是卧房,質樸簡陋得與尋常農家無異。
論起姜探所犯之罪,著實百死莫贖。可左言希最後的心愿,他們卻不能不顧。
她抬頭看向景辭,輕輕笑了笑,「言希向來都在為他身邊的人考慮。他認為殺了阿原對你更好時,他真的曾想下手殺阿原;但他前兒跟我大吵一架時,偏又認為保下阿原讓她恢復記憶對你更好。如今,他又認為以命抵命保下我更好。可他當真曉得什麼才是對我最好的嗎?」
如此看來,郢王真的可能到不了萊州了。
景辭看向他,澀聲道:「孩子沒了……現在她還在床上昏睡,總算脈息還算平穩,應該沒有性命之憂。」
左言希入門未久,用藥施針難免犯些差錯;既有差錯,難免負疚於心,看待這小病人更與眾不同。
慕北湮滿懷憤恨,全力一擊,未留絲毫餘地,再來不及撤手,鋒銳的寶劍已將那道白影洞穿。
月光下,他的手指在插間有些凌亂的發間,顫抖不已。
淺紫的衣裙又皺又破,糊滿了新的和舊的血污,再辨不出最初那質地的柔滑貴重,更識不出那裁剪的精細高明,但這些日子慕北湮常與阿原作伴,便能一眼認出,這正是阿原的衣衫。
有零星的,有大片的,都已被炙熱的陽光烤成了黑褐色,印在灰白的山石間,觸目驚心。
姜探素衣染得鮮紅,卻不僅是左言希的血。她的胸口端端正正刺著她自己的一根簪子,只剩了簪頭上的鳳首露在外面,泊滿了鮮血,乍看竟似那鳳首在汨汨地冒著血。
左言希垂眸,深濃的眼睫在面龐上慘白的面頰映下兩道黯淡的陰影。
慕北湮宛如做夢般地看著破塵劍,看著倒在地上的景辭,卻覺眼前模糊得什麼都看不清晰,忙抬手將眼睛一抹,竟抹了滿手的水跡,才曉得早已爬了滿臉的淚。
她雖溫柔嬌弱,但性情極是剛強有主見。左言希躊躇之際,竟是她下了決斷。
他喃喃道:「我們早已約定,彼此只是暫時分開。待報了養父母的恩情,她便來找我,與我夫妻團聚。」
前方供桌上燃著線香,煙氣正裊裊拂動。
他看向景辭,並不掩飾最後的哀傷和祈求,「阿辭,放過她可好?可好?她還欠著的,我下世還你,還則笙郡主,可好?」
景辭急拉道:「慕北湮!」
身似弱柳,發如墨染,眉眼縈情含愁,清秀之極,又有素衣隨風翩舞,看著更是韻致楚楚,惹人憐惜,——正是姜探。
姜探會些武藝,但到底體弱多病,根基淺薄,慕北湮盛怒而來,她豈是對手?不過數招,便已狼狽不堪,手中提籃在抵擋之際生生被劈作兩半,裏面的物什散落一地,卻是些剛採回的藥草。
昨日阿原被釋,郢王受責,林賢妃又插了一腳,憑誰都能猜到這事與諸子爭位有關。均王既想避嫌,明知景辭、慕北湮等是追尋阿原而來,又怎會緊銜而來?
景辭、蕭瀟聽得外面聲音不對,才從木屋中趕出,見狀亦是大驚失色,忙奔上前來,急問道:「這……這怎麼回事?」

他們容不了那個不知用什麼方法迷惑左言希失去心志的蛇蝎美人。
而她整個人也在同一時刻忽然軟了下來,軟軟地倒地左言希身側,手指恰搭在了左言希的腰間,竟是一個溫柔偎抱的姿勢。
蕭瀟一箭步沖了出去https://m.hetubook•com•com
慕北湮尚記得阿原說起過姜探在墓地為瘋癲的朱二公子整理儀容之事,一時語塞,轉而質問道,「那她所害的其他人呢?總該換她殺人償命了吧?」
可姜探不僅欠養父母一條命,還欠他們一個女兒。
倒于地間時,他胸前的衣衫已迅速被洶湧而出的鮮血染紅。
均王素日常在京畿與文人雅士吟詩作賦,附近也有一二知交,遂借了一處別院,引眾人帶了阿原入內暫住。
山石上有很明顯的血跡。
均王一笑,頰邊的酒窩裡便盛了些少年的稚氣。
蕭瀟惟恐慕北湮一個克制不住,會揚拳把那老頭打一頓,忙拉開他,向那老頭道:「別扯這些,我且問你,後來那兩名女子哪裡去了?」
附近的農家老頭指點給他們看,「喏,就是這裏,昨夜那兩個女鬼打架打了好久……刀劍碰在一起,丁丁當當地亂響,生生把我們吵醒了,也只敢從窗邊遠遠地看……」
景辭凝了凝神,扶著蕭瀟亦奔過去。

景辭心中一動,眸光便柔和了些,只道:「我還沒有找到原大小姐。」
蕭瀟抱劍而笑,「若是人人看得破,當真是天下大同了!」
慕北湮側目而視,冷笑道:「說來說去就是為了這個女人而已,怎地從你口中說出來這般感天動地?想來的確感人,為了還她父母之恩,為了與心愛的人一世相守,這嬌嬌弱弱的女孩兒手起刀落,斷送了多少人的性命……就差沒親手殺死心上人的義父……若她親手殺了我爹,你是不是更會感動得痛哭流泣?」
左言希面色煞白,眼看姜探行動遲緩,斷難躲開這一劍,忽疾退兩步,再次將姜探奮力拉開。
姜探笑了起來,臉色愈加蒼白,「當然錯了!若不能和他一起活著,若用他的死換我的生,若從此陰陽相隔再不相見,活著比死去更痛苦!」
當年伍子胥為父報仇,不惜掘出楚平王的墳墓,鞭屍三百,往昔摯友痛責其辱及死人,全然不顧曾經的君臣之誼,伍子胥便答,「吾日暮途遠,吾故倒行而逆施之。」意謂他年紀已大,時日無多,怕沒有時間報仇,方才違背天理,倒行逆施。
哪怕彼時左言希剛跟她大吵一場,決絕而去,他依然是她心中視若性命的摯愛,就如她是他心中比性命更寶貴的存在。
左言希道:「嗯,你好好活下去。」
半濕的蒿草依然在土地廟中騰著煙霧,左言希便似被煙氣熏得雙眼迷離,神思恍惚。
景辭好久才能輕吐一口氣,低嘆道:「機關算盡,何苦來哉?名利是非,白雲蒼狗,不過身外浮塵……爭甚麼?」
「地獄……我何嘗走出去過?」姜探失魂落魄地笑,淚水簌簌撲入懷中男子的脖頸,「這一世,除了痛苦,便沒有別的。你可知我為什麼能撐得下去?我開始懵懂地思念母親,思念我毀了的家,後來便只剩了他,只有他……與他在一起,便是我唯一的快活。」
于阿原,二人彼此爭競,勢難相讓;於左言希,二人立場卻出奇地一致。
老頭道:「兩個都是長頭髮的,大半夜那衣服也瞧不出顏色……不過死了的那個,把劍跌在地上了!」
左言希的眼睛已經清亮起來,他握住姜探的手柔聲笑道:「嗯,我就知道,你會改,會改……再不會害人。」
既已證據確鑿,當著景辭和均王的面,他便是將姜探就地格殺,也不怕郢王或郢王黨羽摘出不是來。
姜探自然不願。當時賀王尚在,又有梁帝寵信,左言希若執意迎娶姜探並不難,料得郢王還不至於為部屬的一個養女便出頭與左言希搶人。
左言希道:「傻子,我氣你不聽我勸,越走越遠,才跟你說那些。何況我只說過一次不要你,卻已說了無數次要你……你自然還是我的妻子。」
慕北湮猛地想起他衝動奔出時,景辭似乎攔過他,而且明知姜探在外,許久不曾出來,頓時恍然大悟,「你……早已猜到阿原不曾遇害?」
左言希回京前夜,她拉了他,請天地為媒,撮土為香,以茶代酒,二人結作夫妻,立誓相守一生。
即便親近如慕北湮、景辭等人,也只知他是梁帝栽培的心腹,因酷好醫術,曾被送在一位名醫門下學醫數載。
老頭駭得不輕,直著嗓子沖他家老屋方向叫喊道:「阿……阿八,阿八……」
景辭吸氣,忙近前一步,急道:「蕭瀟,快拿傷葯來!」
慕北湮越被左言希阻攔,越覺得此女心機深沉,天下無人能出其右,再見不得她故作可憐魅惑人心的矯情模樣,連連出劍,逼開左言希,又刺向姜探。
瞧來此處的確是鄉野間上好的隱居之所。
他面色煞白,用手掩著傷口,猶自努力掙起身來,看向姜探。
他低嘆道:「她不是蒼蠅,她是我一起拜師學藝的師妹,就如眠晚是你師妹一樣……」
姜探已踉蹌衝到他跟前,顫抖的手指從腰間香囊里拔出數根金針,扎向他幾處穴位,意欲為他止血續命。
左言希嘆道:「你這一世,受了多少病痛折磨。旁人不知,我清楚得很。從小到大,你無數次在病痛里翻滾,嗓子都哭啞了還在咬牙撐著……這麼多年,你不是活在人世,是活在地獄……若殺人害人都該有報應,你早已夠了!若有沒夠的,剩下的報應,我來承受吧!」
左言希答得很無力,慢慢地抱住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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