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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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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波心蕩,寒塘侵夢冷

第十二章 波心蕩,寒塘侵夢冷

相思忽然跳下床,激動地揮舞拳頭,尖聲高喊道:「我再也不要見到那個軟玉!我也不要她碰到我娘親!他們都是壞人!壞人!」
他慘白著臉跟在相思身後,卻魔怔了般只盯著我,悲愴無力的模樣,像一座正在融化的雪人。
「阿梅……不如叫沁雪?或者叫玉蕊?」
我摸摸她的頭,咳了好幾下,才能喑啞地問出聲來:「相思,你怎麼了?掉水裡了?」
我也懶得再和他解釋,慢慢道:「既然我如此可怕,你大可找機會再把我弄死。」
我冷哼一聲,只恨自己口中滿塞著帕子,連啐他一口都做不到。
他垂著濕潤的眼睫,發白的嘴唇顫了顫,沙啞道:「秦晚,我早就說過,你若敢害我的孩子,我會把你沉到梅林邊的池塘里,司徒凌連你的屍骨都別想帶回去!」
他的黑眸里有如晨曦般的稀薄光亮閃過。
我緊緊盯著眼前那個背對著我的男子,以及眼前紛紛揚揚如雪如絮般飄落的梅花,已是通體皆寒,腦中竟似抽空了一般,什麼家國,什麼抱負,什麼情仇,一下子都飄得遠了,半點也想不起來。
軟玉白了臉,到底不敢跟她爭,在她的怒目相對中猶豫著慢慢退出了屋子。
閉了眼,我點頭道:「嗯……他分得出。分不出的是我。」
周圍長久的靜默。

然後,他低啞地說道:「來人,把她……」 說了幾個字,他又頓住。
我渾身疲軟疼痛,聽他說了這麼久,已支持不住,眼皮陣陣地發沉。
我慢慢睜開眼,只看到他投在地面上的近乎凝滯的身影,在隨風晃動的疏疏梅影中似正悲傷猶疑地不安搖擺。
我盯著他,忍不住冷笑:「軫王殿下,這是你的地盤,是非黑白全在你掌握間,你自命正義仁善,判打判殺,怎麼會連我如何受的傷都不清楚?」
掙扎著要轉過身去時,黎宏已揚腳,重重地踹在我腰上,低喝道:「快帶她走!」
我勉強笑道:「讓他們抱你過去,別著了涼……」
「哪裡呢?娘親剛剛明明在那裡喚我……我要去找娘親,娘親說會帶我去散步,帶我折梅花……」
心頭半明半晦,分明還能感覺到自己依然身在深水之中。
我透不過氣來,卻竭力想擺脫這透不過氣來的困境……
我胸腹部仍在漲疼,加上小產接踵而來的打擊,我也已虛弱得不堪,淡淡地看一眼淳于望,闔著眼睛養神。
我疲憊道:「如果我說我真的挺喜歡那孩子,你會相信嗎?」
「這……算了,咱們先去生個男娃娃吧!」
我本就已無力,再受了這麼一記,更是頭暈目眩,卻隱隱又似聽得相思在喚我,一聲接一聲。
我聽到相思的呼喚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驚慌;我甚至聽到了她越來越急促的腳步聲。
最初的憋脹難受之後,我似乎也和我的長發一樣飄了起來。
我不是沒有站起來的勇氣,只是沒有站起來的力氣。
「我的部屬也曾不斷給我送來各式各樣的美人,希望我重新找到可心合意的女子,填補盈盈離開帶來的空白。我也曾考慮過納妾,免得我的相思看到別家小孩有母親總是那樣羡慕。可不怕你笑話,不管面對著怎樣的天仙國色,我都會想到盈盈,甚至沒有了一個正常男人應有的**。直到……遇到你。」
我原就和淳于望彼此敵對,即便有和睦相處的時候,也是暗存機心,應該從來沒對淳于望抱過什麼希望,但此刻他冷冰冰站在那裡,冷冰冰盯著我時,我忽然又覺得好生失望。
他許久沒能說出要把我怎樣,卻有一滴兩滴的水滴,輕輕飄過雪白的衣袂,落到他腳邊的影子上,慢慢地融入泥土,湮沒不見。
相思不知怎麼曉得了我會出事,不但趕了過去,而且恰好在我被沉塘的那一刻趕到。
水紋蕩漾,碧意盈盈間帶著陽光的金燦,像一塊巨大的水晶,明亮得奪目。
她遲疑了下,又補充道:「娘親你別怪父王啊,不關父王的事,都怪……都怪那個黎宏!對,就怪那個老烏龜,是他欺負你,把你扔下了池塘,父王不知道的。」
我輕笑道:「那也簡單,你明白告訴她,我不是她的母親,坡上那堆黃土中埋的,才是她的生母。」
她的情感單純得像一張白紙,尚未給各式各樣的心機和醜惡污染,給我這個壞女人的,同樣是一顆潔凈無瑕的赤子之心。
可不曾有過希望,又哪裡來的失望?

是上天堂,還是下地獄?
我一怔,不覺支起身,問道:「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我看著她聲情並茂的表演,用腳趾頭都想得到那信箋的內容,冷冷說道:「若我有機會,必把你賣勾欄里去唱戲,也免得辜負了你這天份!」
她還那樣惹人憐愛地甜膩膩喚道:「娘親!娘親呢?」
淳于望高喝,嗓間有顫抖的哽咽。
他舒臂,將她輕輕抱起……
不必有人過來動手,我的心便已冷了。
制我內力的藥物藥性已經完全被驅散,又有雪芝丹的奇效,我的內力終於能運轉自如,想來小產和隨即的挨凍https://www.hetubook.com.com、受傷和沉塘雖讓我元氣大傷,應該還不至於讓我落下什麼病根。
相思的聲音便弱了下來,嗚咽著說道:「父王不是壞人,對不對?父王會保護娘親,不讓別人欺負她,對不對?」
「你閉嘴!」
彷彿有人在叫喚,不知在喚我,還是在喚那個早已死去的盈盈,那個聲音像是淳于望,又像是司徒凌。
「我只傷過你手臂,可你全身都是傷。」
若他不信我,我怎樣解釋,只怕也無法讓他信服。
可這裏早有不知來自何處的敵手為我織下了要命的羅網,即便僥倖逃過這次,未必經得起下次。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
兩名侍衛奔到稍遠處尋來一塊大石頭,正合力搬過來。
兩名近衛便加快了腳步。
那廂疏影晃動,落英繽紛,有女子翠衣翩躚,折一枝紅梅,瀟瀟洒灑地步出,嫣然笑道:「你只要山花山鳥么?那好,我帶著我的小寶寶離開,你一個人伴山花山鳥過活兒,行不?」
想來的確是淳于望親自跳入水中將我救了上來。
說罷那一句,她便將梅枝利落地一劃,卻是轉過了一式精奇的劍招,正將那梅枝以極優美的姿勢送到鼻尖,且嗅且走且回顧,竟又奔回梅林中去了。
他打開信箋時,軟玉落淚道:「那信箋,我剛已經看了,是芮人寫給夫人的。可夫人怎麼會這麼做?夫人……對小郡主還是很好的,小郡主更是把夫人當做親娘看待,掏心掏肺地對待夫人……」
可惜了我這把當世名劍,已朝夕寂寞地掛在床頭好些日子了。
我掙得滿頭汗水,卻只換來黎宏一耳光重重地扇來,喉嗓間又有腥甜往外直冒。
「撲通……」
我闔著眼睛,嘆道:「辯解也好,不辯解也好,我只是你抓來的芮國女俘,不是嗎?」
是相思的聲音。
夜間找來的那山間大夫還在,多半在我昏迷時已為我斷過脈,睡了不久便聽軟玉喚我起身吃藥。
竟被迄今為止完全不了解的敵手算計去了性命!
黎宏膝行上前,一記記重重地叩著頭,痛心疾首般高聲叫道:「殿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你便是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相思想想,難道真想有一天相思被這毒婦害成人彘?」
淳于望想哄我開心,雖禁制我武藝,卻把劍還給了我。
愛我護我的,欺我辱我的,被人一刀兩斷的,被我一刀兩斷的,慘死的橫死的冤死的屈死的大鬼小鬼,都已在前面等著我了……
他像給什麼東西堵住了嗓子,忽然別過臉去,竟沒能再次把那兩個字說出口。
黎宏蹲下身,惋惜般嘆道:「可惜了這麼個花朵般的女人,怎麼偏要自己作死?」
黎宏說罷,已奔到淳于望跟前,撩起衣袂跪下,指著我道:「殿下,你該看清這女人的真面目了!滿口謊言,不擇手段,卑劣,下賤,狠毒如虎,狡黠如狐!殿下,你還留著她,是打算斷送你自己,還是打算斷送小郡主?」
他便沉默,好一會兒才道:「相思病了。」
他著實多慮了,此處連我的卧房算是近的,但相思的卧房在東邊,還隔著一段距離,我這喑啞低沉的呼喚,她哪裡聽得到?
用心調息了一整夜,我的身體狀況已大為好轉。
我顫著手解開小衣領子,露出肩胸部的青紫傷痕,喘著氣說道:「黎宏把我踢成重傷,你故意幫我穿衣,掩去我受傷痕迹;你又故意引開相思,好讓殿下受你們蒙蔽把我沉塘!」
我眼眶一熱,忽然便很想再看一眼她的模樣,看一眼她乖巧無邪的笑臉,最好能摸一摸她幼滑滑的小面龐,捏一捏她胖乎乎的小手,抱一抱她軟綿綿的小身體……
軟軟的小手胡亂地我臉上身上摸著,滿是驚惶的顫意。
黎宏忙衝上前,拿帕子塞住我的嘴。
淳于望的手指在哆嗦,忽抬眸,顫聲低笑,「秦晚,你的意思,不但這個抓來的芮人在誣陷你,連侍奉你這麼久的軟玉也在誣陷你?這信箋墨跡早已幹了,總不會是軟玉剛寫的吧?她並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又怎會事先寫下這信箋,誣你自行墮胎,又送你迷|葯,毒害相思?」
我點頭,「你撈她時撈錯了人,把我也撈上來了?」
兩名近衛已慌亂地將我連同大石抱起,用力擲向池塘中央。
若是兩方人馬刀兵相向,拼個兩敗俱傷,我更是趁心如願。
「我常覺得你可能就是盈盈,只是因為什麼原因把我給忘了,就像當初我救回她時,她把以前的事全給忘了一樣。可你的言行,讓我很難相信,我的盈盈竟會變成這樣。我帶你來狸山,是希望狸山這樣安靜的地方,能讓我們把自己和對方看得更清楚些。」
這時,只聞淳于望愴然道:「你為何不辯解了?說到你要害,你連站起來面對的勇氣都沒有了?」
他娓娓敘來,看著果然是深情厚意,痛心疾首。
我的身體一輕,彷彿了騰雲駕霧般飄了起來。
身上所穿的和淳于望、相思一模一樣的雪白裘衣一路翻滾在落花和碧草上,已經臟污一片。
和_圖_書淚汪汪地瞅著淳于望,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
我不知該怨恨還是輕鬆,卧在池畔冷冷地盯著黎宏。
我忽然間落下了淚。
恍惚之間,隱隱聽得相思似在她的房中咯地一笑,心中驀地酸澀柔軟起來,轉頭便喚道:「相思……」
淳于望澀聲道:「我不想相思恨我一世。」
「後來你和芮人暗中聯絡,為了阻止我追擊,主動親我,我忽然就覺得,我真的已經找回了盈盈。」
「是,我不清楚。關於你,我再怎麼用心,也看不清楚。」
他的嗓子已然喑啞:「我的確想殺你。即便你真的是盈盈,也已經不再是當年的那個盈盈了!當真……已經回不去了嗎?」
「盈盈,盈盈……」
淳于望。
他猶豫了片刻,繼續道,「今天燒有些退了,好容易睡了半天,剛醒來也不肯吃東西,滿床鬧著找娘親,揪著我不肯放……」
我動了動手指,勉強伸出了手,那小手立刻抓緊我。
看在他眼裡,居然也成了我「認罪」的證據么?
黎宏怒道:「妖女,到這時候還敢用盈盈夫人還迷惑殿下!你以為殿下真的已經給你迷暈了頭,是非好歹都分不出嗎?」
他便再也無話。
「唔……好啊,不過得先給我們這個小娃娃取個名字罷!」
我本來指的是毒打我的黎宏,見他羞怒,才記起黎宏踹出的傷處都已被厚厚的裘衣掩住,連唇邊的血跡都已被軟玉拭得乾乾淨淨。
我已重重地落入塘中,沉重的石頭立刻帶著我飛快沉了下去。
這一覺睡到天黑,軟玉不見人影,卻是溫香送的晚飯。
截然不同於陰冷死亡氣息的溫熱慢慢蔓延于僵冷的面龐,讓我疑惑起來。
沙沙的,悶悶的,不復她平常的甜膩嬌俏,入我耳卻是美如天籟。
她又推淳于望,焦急地要他確認:「父王,你快告訴娘親,是不是這樣子的!都是那個黎宏使壞,對不對?對不對?」
偌大的石頭被搬到我旁邊,黎宏親自動手,拿了繩子把我牢牢地扣到那石頭上。
若論我這身傷病雖然不輕,但如果好好調理,絕對不會致命,服用雪芝丹本就是暴殄天物,更遑論連服三顆了。
抿緊唇抬頭盯向他時,正與他四目相對。
落入水面前最後的一幕景象,是相思發了狂般沖向池塘的小小身影,後面跟著驚惶無措的軟玉,以及……
他立於相思身後,臉色白得已與他身上的衣衫相差無幾。
身後,黎宏正緊緊跟著,也不知是不是怕我再從他布置得結結實實的天羅地網中逃走。
但我萬萬不敢讓人知曉我恢復狀況,第二日我依舊卧在床上,蓬頭垢面地只作昏睡。雖有大夫過來診脈,以內力控制脈息給他虛軟病弱的錯覺,也不是什麼難事。
他只看到我安安靜靜地坐在這裏,甚至不知道我是穿著小衣被人拖了出去,更不知道我剛才快給凍僵,又生生地受了一頓毒打……
女子手中的紅梅落地,雙臂纏上男子的脖頸,翠袖如水流般輕軟滑下……
往日總是暖暖的小小掌心幾乎和我的手一樣涼,卻滲著細細的汗水。
他不信任我,卻不得不相信他自己查出的真相。
「晚晚,晚晚……」
他靜默了片刻,到底沒有回答,只拍拍相思的頭,說道:「你娘親已經沒事了,快去讓軟玉幫你把衣裳穿好,把驅寒湯喝了。」
心中忽然有一線亮光電光石火般閃過,待要去抓時,一時又抓不住。
所以,我只能說道:「有人想要你殺我。」
奇怪的是,淳于望居然再也沒過來看過我一眼;不但他沒來,連相思都沒再在我房中出現。
「不好,不好,阿梅叫著順口,名字簡單,好記好養……」
我心中震動,將衾被往上拉了拉,靜候他說下去。
他那漂亮的眼睛已經哭得紅腫,面龐濕濕的,連那頭黑髮也是濕濕的,零亂地披在肩上。
顫慄般很小心的嗚咽,像是害怕驚動了我身前身後召喚我牽引我的黑白無常……
隔了許久,淳于望擦拭著相思的眼角,輕聲道:「是,父王願意保護你娘親,不讓別人欺負她。」
我怔了怔,忙推累了,讓她出去玩,自己蒙頭繼續睡覺。
剛剛小產沒兩個時辰,便經歷了這許多折磨,我並不是鐵打的人。
是一個深棕色的小小布袋。
記得這人甚愛整潔,甚至有些潔癖,可他如今衣衫狼藉,一身淋漓,居然也沒有回去更換的意思,只是默然凝視著我,黑眸一如初見是清寂如潭,卻攪動著無法言喻的悲哀和痛楚。
我苦笑一聲,從荷包中摸出玉貔貅,拈出那三粒雪芝丹,一氣吞下,倒頭便睡。
她未必能表述得十分清楚,但一定比從我口中說出真摯可信,淳于望聽了也一定會疑竇叢生,從而著手調查。
「現在?」
軟玉在焦急哄道:「小郡主,你娘親不在那邊!」
淳于望面色蒼白,黑眸幽深,慢慢轉向我,低低問道:「你有沒有……可以讓人信服的解釋?」
那甜膩膩的聲音遠了,不曉得是我被拖得遠了,還是她被誘哄著走得遠了。
「望哥哥,和圖書我們再生一個男娃娃,可好?」
我匆匆吃了,只作睏乏,早早熄了燈,默默催動內力調息。
那本來優雅閑淡的人影慌得忙從山石上滾下,連玉杯掉在地上都顧不得撿,衝進梅林便把那女子抱住,柔聲哄道:「若無盈盈相伴,山花失色,山鳥無聲,這天地都無趣了,我一個人活著和死去又有什麼差別?」
她跑得滿臉通紅,一頭大汗,忽然頓住身,驚恐地望向我,撕心裂肺地凄厲慘叫。
「而你……第一眼便讓我感覺,你就是盈盈。可你的肩上並沒有痣,相處下來也又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只有相思……
我疼得吸氣,卻還是在驚鴻一瞥中看到了從屋子裡急急奔出來的雪白一團。
被扭傷的手臂在氣血流通后已經恢復大半,連被黎宏踹傷的胸部也不再那麼疼痛。
不知什麼時候,他已一聲不吭,沉默而去。
轉頭看去時,只見軟玉匆匆自屋中奔過來,手中捧著一樣東西,戰戰兢兢遞給淳于望,輕聲道:「殿下,剛我去收拾屋子,多留了點心,結果……在軟枕中發現了這個……」
「啊……娘親,娘親啊——」
他的頭髮也是透濕,髮髻凌亂,甚至連濕衣都不曾更換,衣角還在漉漉地滴著水。
「盈盈靈慧,通透,像一眼看得到底的清泉,雖然永遠在流動,但我永遠能知道她流動的方向。她的喜怒哀樂簡單地寫在臉上,簡單到我根本不需要費半點心思去猜,便能輕鬆地取悅她,讓她開心,也讓我自己滿心歡喜。我們相處得如魚得水。」
讓人信服的解釋?
她心裏眼裡,早已認定了我是她的親生母親,也不懂得自己的舉止有多危險,毫不猶豫地想沖向池塘里救我,連跟在她身後的軟玉、淳于望等人在驚愕間都沒能攔住她,真的讓她衝到了池水裡。
闔著眼睛,我冷淡道:「所以你便不再去想墳塋里埋的是不是盈盈,自此專心一意待我好?可我告訴你,我只是很好奇你半夜三更的去向,小戚又攔著不許我離屋,所以便找了個借口給你送衣物。不想只看到了一座墳塋,大冷天的真是無趣,因此扔開斗篷回屋去了。」
等我覺得寂靜得怪異,勉強睜開酸澀的眼睛時,床畔已經空了。
我捏一捏她涼涼的小手,「相思別怕,娘親不怕他們。等娘親養好身體,誰再敢來欺我,我直接拿那把劍割了他們腦袋!」
我冷笑道:「哦,原來我給扭斷了雙手還有能耐做到這些事,看來我不是人,是神!」
相思受了驚嚇,又泡了一回冷水,小臉有些蒼白,看著卻真讓人心疼。
男子親吻著她,呢喃道:「誰讓你刁蠻來著?我早晚會給你氣死呢!」
多半只是不甘而已。
「我想,我大約是認錯了,我不能僅僅因為樣貌相同,便把感情用在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女人身上。我接近嫦曦,希望那個更出色的女子能分散我對你的注意。可我……敗了。」
「斗篷……」
許久才模糊聽得門扇開闔的聲音,想來相思一個人還在床畔呆了好長時間,卻不曉得那小小的腦袋裡在想著些什麼了。
相思……
相思便小心地碰了碰我肩部的青瘀,問道:「娘親,疼嗎?」
但相信或不相信,也沒什麼要緊。
他雙頰瘦削,模樣憔悴,卻蘊著一線淺淺的笑意向我說道:「今日的氣色似乎好了許多。」

傍晚時候,淳于望終於來到我房中。
我便將小衣往上拉了拉,掩到衾被裡,柔聲道:「不疼。待娘親睡一覺,就能陪著相思去散步,去折梅花了!」
他果然繼續道:「她雖然不是盈盈,但身上的衣飾的確是盈盈的,顯然和盈盈的失蹤有關。盈盈單純善良,不可能不辭而別,更不可能容忍他人拿了她的衣物過來驚嚇我。我猜著她多半已為人所制,失去自由。既然那些人想要我認為盈盈死了,那我就如他們所願,把那屍體當作盈盈安葬,希望他們鬆了警惕,能露出一點蛛絲馬跡。」
我淡淡道:「不是你弄傷的?」
「他們為什麼害我……我也想知道呢!」
那片光亮離我越來越遠。
我咬牙道:「我在你這裏失蹤,他一定會為我報仇!」
他眸光驀地慘淡,揮袖道:「把她……把她……」
那女子扭著身子,脆生生地說道:「紅口白牙的,說什麼死去活來的?也不怕聽著喪氣!」
如果從不是一家人,再多一模一樣的衣衫也沒法讓人與人之間變得親近;就像淳于望曾讓我不知不覺間貪戀的溫柔和溫暖,不過是彼此戀慕的假象而已。
我有些疑心是不是聽錯了,但黎宏居然也驚慌地向梅林那邊看去,急急道:「快,快扔下去,扔下去!」
溫香原是侍奉相思的,因軟玉被我趕走了,便換了她過來照應飲食洗漱,但每次來去匆匆,連話也顧不得說上一句。
——何況近日雖然凄慘,但和三年前那段煉獄般的煎熬相比,也算不得什麼了。
淳于望接過,瞥了我一眼,然後從中倒是幾粒藥丸和一張信箋。
淳于望緊緊捏著拳,還未及說話,身畔已有和圖書人叫道:「你不是人,不是神,你就是一狐媚人心的妖精!」
「現在,不行么?」
相思看著那劍,卻打了個寒噤,低聲道:「真的割了他們腦袋嗎?可他們並不是雞鴨,也不是真的烏龜,割了他們腦袋,他們不就死了嗎?」
她應該並沒有看到我,因為我聽到軟玉正迎上前笑著和她說道:「小郡主,你娘親去那邊了,我帶你去找她……」

風聲掠過耳邊時,我努力將頭轉向那邊梅林,終於抓到了那團小小的身影。
「那墳塋里埋的,不是盈盈。」
而我大致已猜出,淳于望變卦將我救上來的原因。
相思尖聲叫道:「滾開!」
相思忙道:「是別的人把我抓了上來,父王……父王立刻就下去撈你了,只是好一會兒才把你救上來。」
在一段如無星深夜般的純然漆黑后,周圍忽然奇異地亮了起來。
這般安靜雖然有利於我休養,卻也讓我有些不安。
淳于望雪白的面龐如結了一層堅冰,冰面上偏偏有裂痕隱隱,宛若快要碎裂開來。
我指的是掛在床頭的承影劍。
也許那時候我早已逃回大芮,但讓他揪出暗中主使之人,對我並無壞處。
那片明亮中,漸漸浮出素衣的人影,閑適地卧在山石之上,慢慢地品鑒著玉杯中的美酒,漫聲吟道:「我有一卮芳酒,喚取山花山鳥,伴我醉時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軟玉退了兩步,還未及答話,相思已衝上前來,小小的身軀直撞上去,將她撞了個趔趄,高喝道:「壞女人,你滾!」
黎宏已站起身,向旁邊兩名近衛一使眼色,立時便見他們過來,別過我的手,抽出腰帶來緊緊地捆縛我。
「什麼?」
提補氣血的葯膳,雖不好吃,但的確于身體有益。
淳于望點頭道:「的確認不出。盈盈就是再怎麼變,我也想不出她怎會變作你這副歹毒的心腸。即使相思不是你親生女兒,相處這麼久,難道你就一點感情都沒有?」
他黯然嘆道:「可你能不能告訴我,我等到了什麼?我一廂情願,屢屢逼你,迫你正視我們之間的關係,所以你再怎麼待我,我都可以忍著。可那個孩子不但是我的骨血,也是你自己的骨血,你要怎樣的狠心才能一邊和我來個十月之約相欺,一邊把孩子悄悄打掉?我的相思把全部的真心和孺慕都交給了你,就換來一句把她做成人彘?即便你真是盈盈,我也不能容忍一個隨時會要我女兒性命的女人留在她身邊。」
淳于望木然立著,彷彿在和我說,又彷彿在喃喃自語:「你和盈盈不一樣,除了一樣的容貌,其餘的一切,都南轅北轍,相差萬里。」
在近乎凝固的空氣中靜默許久,他忽問道:「你身上的傷怎麼回事?」
淳于望不答。
軟玉愕然,卻不敢直視我的眼神,眼神飄忽往窗外,低聲道:「夫人,我何嘗害過你?又何曾害過你墮胎?夫人不可血口噴人!」
黑衣人道:「是,要不是秦姑娘傳來的消息,我們又怎知小郡主住在哪間屋?只是我們帶給姑娘的葯中,除了墮胎藥,還有迷|葯,本來預備著給小郡主服用的,誰知小郡主居然沒有服用,一給劫持便大呼小叫,早早暴露了我們行蹤。」
可為什麼心口只是悶疼的厲害,甚至遠過於被黎宏踹過的傷處?
女子甚是年少,笑容明艷亮烈,令人心眩神馳。
果然是進了地獄了,是哪一道刑罰,把我像麵條一樣揉捏按壓,五臟都給擠得移了位,口鼻中液體涔涔而出……
像我這樣的人,多半是下地獄吧?
身畔忽然便傳來了相思的號啕大哭:「娘親,娘親哭了……娘親你哪裡疼?哪裡不舒服?」
她的身後,傳來淳于望沉悶之極的索然應答:「她一見你被擲下去,也跟著跳下去了。」
「不是!」
這一連串的事,即便不是黎宏安排,至少也與他有關。
我的確想離去,但我所有的言行,都似在為一場刻意陷害我的陰謀做著最好的註腳。
正失神時,淳于望又在問那黑衣人:「劫持小郡主,還有小郡主做成人彘的命令,也是秦姑娘下達的?」
這清晨的陽光也太過炙熱了些,直直地打到了眼睛里,晃得我陣陣刺痛,扎得難受。
一池春|水很快便已在眼前,盈盈碧色映著藍天,宛若流動的軟琉璃,卻足以吞噬任何一個如我這般被緊緊束縛的生命。
他垂頭,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低聲道:「可我一直沒能發現任何異常。時日拖得越久,我越疑心當年自己是不是看錯了。或許,盈盈真的已經死了。即便我已試著去相信你就是盈盈,每次給你嗆得難受時,我還是會疑心那墳塋里葬的真是盈盈。直到……直到那個雪夜,你給我送來了斗篷,又不聲不響離開。」
但我敢斷定,我指責黎宏和軟玉等人的話,很快會通過相思的嘴巴傳到淳于望耳中。
相思便似鬆了口氣,依到我身畔道:「娘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過來!」
她只穿著小衣,總算是乾燥的,外面裹著一件我的厚棉袍,一直拖到地面,那小和_圖_書小的身軀正在不合身的大棉袍里瑟縮著發抖。
我的意識漸漸模糊,只看到自己長長長的黑髮,如同長在水下的水草一般,依然不屈不撓地向上方清亮的碧波飄動,飄動……
淳于望正待答話,我的卧房中忽然傳來軟玉的一聲驚呼。
我死了么?
我真的死了嗎?
我睜開澀痛的眼,用力眨了幾下眼,終於驅去了眼底的白霧,看到了趴在床沿的相思。
「閉嘴!」
我抬眼看到相思站在身後,揚手便將那葯奪過,潑到地上,冷笑道:「你和黎宏不知受了誰的指使,暗中害我墮胎,離間我和殿下,哄他來殺我,以為我不知道么?這又是什麼毒藥?我不喝!」
他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和分辨力,他信任他忠心不二的謀士和近衛侍女,而我只是滿口謊言的女俘而已。
「屬下實在不忍眼看這等慘劇發生,如果殿下一意孤行,放過這妖女,請殿下先賜屬下一死!」
又過了片刻,只聽他淡淡道:「來人,把她……沉塘!」
他笑得苦澀,臉龐卻泛起紅暈,「我只擁有過你和盈盈,閨情密意無從比較。但我曾親過別的女子,只有你的氣息和感覺,完全和盈盈相同……世上可能有相同的容貌,但怎麼可能連氣息也完全相同?這麼多年的夫妻,我想,我認得出。你不記得我,不記得相思,都沒有關係,我傾心待你,你總有一天也會如盈盈般傾心待我。我等著你回頭,等著你找回我們原來的情感。」
見他還如此執著,我微感詫異,隨即嘆道:「你自己不肯面對,也不願讓相思面對?淳于望,其實你根本就是個逃避事實的懦夫!」
「娘親,娘親……」
「叫阿梅?」
他咒罵道:「賤婢,臨死了也不安份!」
他不能讓讓幼小的女兒眼睜睜看著自己「母親」被父親害死,否則她這輩子都難免生活在這層陰影下,而他自己也必將面對愛女可能永遠無法釋懷的指責和怨恨。
淳于望很快道,「當年盈盈在火災中失蹤以後,我四處尋找,都快找得瘋了,然後就出現了一具面目模糊並且已經開始腐爛的女屍。這女屍身量和盈盈相若,身上的衣著配飾都是盈盈失蹤時穿戴的,所以人人都說這就盈盈。可這女子的頭髮比盈盈略短了些,發質也不如盈盈柔滑細軟;盈盈因學武不留指甲,而這女子雖然也沒留指甲,但一眼能看出是剛剛修剪過的指甲,並且多半是死後才修的,遠不如盈盈的指甲那樣圓潤。面目皮膚雖會腐爛,但指甲毛髮短時間內卻不會有變化,因此我當時便認定,那根本不是盈盈!」
我一刻也不想再呆在這裏,務必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自己的體力和內力,儘快離去。
我冷冷地盯著淳于望,看他怎樣把女兒這幼稚卻善意的謊言圓下去。
淳于望枉自聰明一世,到底只相信他自己的心腹,絕對不會相信我這個女俘。
淳于望看著相思憤怒的面龐,僵直地站立著,黑眸暗沉得不見一點光亮,模樣竟似比我還要慘淡幾分。
相思眼睛里霧氣蒙蒙,問我:「娘親,他們為什麼在害你?父王為什麼信他們的話?父王和我們才是一家人,不是嗎?」
但就在他們拖著我向池塘那邊走去時,已聽得相思甜膩膩地在那邊應道:「娘親!」
她自己當然救不了我,但她的行動無疑表明了我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我嘆道:「相處這麼久,難道你當真連我是不是你相愛三年的妻子都認不出?」
「娘親,娘親……」
「娘……娘親……」
我給拖曳在草地上,只看得到拽著我的兩名近衛的腳,向前行走得很是倉皇;
曾經在意的,曾經厭惡的,捨得下的,舍不下的,都不得不以這種方式做一個終結。
直到轉過房門,她還直著脖子,只往我這邊看著。
我忽然間說不出的灰心失望,便再也支撐不住,倚著那梅樹慢慢滑落地面,按著冰冷的地面,輕笑道:「淳于望,幸虧盈盈早就死了。如果她沒死,準會後悔嫁了這麼個有眼無珠的混帳男人!」
他迷惘地望著我,慢慢道:「我以為……你雖然忘記了很多事,可總會有些印象深刻的東西,去牽引你做一些事……你平時對我總是不冷不淡,本不該有那樣的關切……你分明刻意向我示好,又抹不開面子……」
待那石頭落於軟軟的流沙間時,嗆咳出的氣泡連同我最後一點力氣都已帶走。
周身俱冷,一時未浸透的雪白裘衣竭力想將我推往飄著亮光的水面,而沉重的石頭卻疾速地帶我奔向下方那片無邊無垠的黑暗。
相思點頭,那邊軟玉早已知趣地走得不見蹤影,卻是溫香過來,將她裹緊了,快步抱了出去。

我軟軟地卧在枕上,只作疲倦,懶懶道:「並不是每天都有機會到閻王殿去轉上幾圈。」
「她不是。」
「昨天下午就開始發燒了,夜間燒得更厲害,哭鬧了一夜……」
我本就打算離去,我們之間的感情本來就淡薄得可以忽略不計。
我記起初到狸山的那夜,我為查探他的動靜隨口編出的去找他的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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