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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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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歡情遠,誰記醉時吟

第十三章 歡情遠,誰記醉時吟

話音未落,身後門扇聲響,卻是淳于望悄悄地走了出去。
司徒永有點不大放心,一路還在問我:「怎麼今天才出來?是不是身體恢復得不好?我都想著要不要過去查探查探了……」
司徒永卻似有些魂不守舍,怪異地看看我懷中的小人兒,又看看我,差點一頭撞到前面的樹榦上。
有數名不會武功的僕役沒參与救人,正驚慌地提了水往這邊奔來,我隨腳踹翻擋我道的兩個,運起輕功,飛快閃入梅林。
司徒永道:「嗯,你對人好的事情你總是記不得。當年我母妃去世,鄭貴妃嫌我擋了三皇弟的道,指使小太監欺凌我,是你一腳把人家踢得遠遠的,那個威風面呀,我當時就想著,這誰家的小公子將來一定會是個大將軍,都不曉得你只是個比我大兩歲的黃毛丫頭。」
眼前恍恍惚惚,盡那個黑髮少年晶亮的眼睛,靦腆的笑容,溫柔的話語。
他轉身,逃跑般奔出了屋子。
我終於大笑出聲,指著他的鼻子問他:「淳于望,你認為,我會有那個興緻,在阿靖的牌位前和司徒凌談情說愛,求什麼花好月圓?北都有多少的高僧,我們會巴巴地跑去寧壽寺去問什麼成親的好日子?」
我心念電轉,接過相思抱到自己身畔卧著,說道:「她既喜歡,跟我睡也使得。」
相思便紅著臉辯解:「我不淘氣啊!」
我猜著他是不是不放心相思,預備在這裏守上一夜,遂嘆道:「多個相看兩相厭的人在屋子裡,叫人怎麼靜養呢?」
我悄悄起身,將頭髮綰作男子利落的髮髻,找出件深青的袍子穿了,把下擺掖到腰間,換上牛皮靴,然後看向相思。
柳子暉驚喜道,「秦將軍,你太厲害了!有這塊護身符,看他還敢追我們!」
那人不答,一邊攔住我,一邊嘬口為嘯通知同伴。
或者,只是因為他根深蒂固地相信是我策劃了整件事。
司徒永應了,一邊向前奔走,一邊望向我懷中,問道:「那是什麼?一個小娃娃?」
此時天氣已漸和暖,即便夜間不籠暖爐也不冷了;可我的屋子裡居然大白天的就籠著暖爐,撲面一團熱氣熏得人燥熱。
正思量時,司徒永已說道:「子暉你別扯淡,好好抱著,這嫩胳膊嫩腿的,別真傷了她。」
淳于望微笑地說著,將我放到床上,鬆開衾被。
他頓了頓身,才又往前走,若無其事地說道:「誰告訴你的?其實什麼玉啊雪的女孩子用得已經濫了,也俗,並不如相思好聽。」
我道:「沒什麼,出了點小意外。」
相思說道:「嗚,就是那個葯真的好苦……」
相思歡喜,像小狗一樣在我懷裡拱來拱去拱了片刻,便沉沉地睡去了。
這深山之中,只怕方圓數十里內,能夠身裹裘衣的小娃娃大約只有他們家小郡主了。
我喉嗓間給絮狀氣團滿滿地充塞著,按捺了許久,到底咽之不下,眼眶中便溫熱,滿溢,然後大顆大顆地落下水珠。
我伏在他的背上,拍拍他寬寬的肩,轉移開話題,說道:「記得你小時候一天到晚拖著鼻涕跟在我身後,一轉眼,居然也成了親,會照顧別人了!」
我道:「都不如阿梅好聽。好聽好記,簡簡單單的名字,也好養活。」
你死我活,分所應當!
我一揚手,將另一枚焰火射出。
我臉上的淚水也漸漸地幹了。
柳子暉應了,說道:「放心,我抱得穩著呢!何況小孩子筋骨柔軟,哪有這麼容易傷著?若她老子不來逼我們,我當然也不會去傷這麼小的孩子,造孽呢!」
此時已經到了相思的卧房前,軟玉正在門口焦急地等待著,忽見淳于望頓住身,忙過來把他引往向屋子裡,說道:「總算來了!小郡主都鬧了好久了!」
這人看著聰明,但理解力顯然有問題。
火舌吞吐,已將屋中情形映亮得如同白晝;但他似認定了我們還留在屋內,也不顧拍滅衣角的火焰,只管俯下身往床下和箱櫃中尋去。
他伸出手,冰涼的指尖拂向我面頰。
我自然不能鼓動她不吃藥,笑道:「相思那麼勇敢,還怕葯苦?等病好了,才能和娘親一起玩耍,對不?」
我記起來了,那個髒兮兮被人踹到角落裡的小男孩,那個失了母妃保護危在旦夕的所謂龍子。
終究讓他對那個「出賣」我的「芮國俘虜」起疑了。
這才是司徒永催促我行動的暗號。
我立刻飛身而下,自正門疾步奔出。
我也怕自己體力未復,下半夜支撐不住,遂解下相思,把她送到司徒永的懷裡,說道:「嗯,你幫我抱著她!」
伸出手來一摸她的額,果然也是滾燙,hetubook•com.com我忙擁緊她卧到她的被窩裡,責怪道:「病成這樣,還不乖乖躺著?」
他是看到了我發出的焰火,知道我已經行動,用暗號通知我奔往東南方的山道。
我還沒來得及從衾被中坐起,熱烘烘的小身子已經鑽了過來,攬著我脖頸甜甜地喊道:「娘親……」
淳于望回過神來,急急踏入房中,耳邊便聽到相思拖著哭腔的責問:「父王,娘親呢?你是不是又叫人把她扔池塘里去了?」
淳于望已探手過來在枕上一摸,深深望我一眼,拿了另一隻乾淨軟枕為我換了,低低道:「晚晚,對不起。」
他給我罵得氣紅了臉,卻道:「你又何必急著為自己開脫?相思那孩子已被你收得服服貼貼,我便是再怎麼惱你恨你,一時也未必拿你怎樣。」
淳于望只留心到和那晚相類的夜鳥鳴啼,卻沒發現已經連著兩夜出現的鷹唳。
「女……女俘……你心裏就認為,我只是把你當作女俘對待的?」
他的性情到底急躁了些,如果久久得不到我的消息,總不放心,只怕又會鬧出什麼事來。
這枚焰火告訴了司徒永我已接到他的暗號,但也暴露了我的行蹤。
那些我以為我將永世不和人提及的往事,也似在這忍無可忍的憤怒和委屈里忽然之間決了堤,忍不住地傾涌而出。
我也記掛著那小妞兒,點一點頭,正要披衣下床時,他已抓過厚厚的衾被,將我緊緊裹了,抱起便往外走。
想著這兩天的遭遇,我冷笑道:「殿下多心了!若怕這點風寒,我豈不是早就遂了你的心愿,一命嗚呼了?」
我一推他們,道:「快走,只怕淳于望片刻間便要追過來了!」
我深知淳于望頃刻即至,再不肯耽誤時間,覷著個破綻將其刺倒,也不管其死活,一腳將他踹到一邊,飛快往山道方奔去。
這話聽著卻曖昧了,哪裡像前一天還打算置我于死地的仇敵?
相思思量了半天,道:「要不咱倆一起吃藥吧?軟玉敢害娘親,不敢害我的,不然父王揭了她的皮呢!我把我的葯分一半你吃,行不?」
眼前來來去去,都是鮮血,刀光,有放大的驚恐的流淚的面龐,有逼近的猙獰的狂笑的嘴臉,蒼白的天空,昏暗的帳篷,沒完沒了的屈辱和仇恨……
天那樣藍,雲那樣白,村前村后開滿了桃花,紅得像一片燃燒的海洋。
相思便委屈,「我想娘親了……」
我不語,相思這晚只是微微作燒,雖然眼睛瘦得摳了下去,精神卻好,聞言說道:「父王又在胡說了。娘親對我可好了,又哪裡會恨父王?」
我詫異抬眼時,他已扶我坐起,轉到我身後,雙掌按於我後背,將內力緩緩輸入我體內。
淳于望盯著我,臉色慘白,無意識地捻著指尖。
這晚我伴著相思睡著,她雖還有些發燒,卻沒有像他們說的那樣滿床哭鬧。
我緊緊地盯著他,他彷彿透不過氣,閃爍的目光已不敢和我對視,俊秀的面龐如滿是裂紋的琉璃,堪堪欲碎。
可這會是我說出這段往事的原因嗎?
我不覺悵惘。
看著他滿面羞惱,我忽然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憤怒和委屈,壓抑了多少個日夜的屈辱忽然間迸發,並與努力掩埋的灰暗記憶迅速重疊。
淳于望剛剛奔入屋中,又是驚疑,又是慌亂,正抬眼四下打量時,外面已有人驚叫:「那邊有動靜!」
我想,我該告訴他,我也是。
如此繼續休養一兩日,精神便又好了些。
相思奇道:「什麼是相看兩相厭?」
往日高挑挺拔的素白身影,看起來竟如此地狼狽倉皇,甚至,浸透了夜色般灰暗的悲傷。
我輕笑道:「何嘗有人提這個?我只是做夢忽然夢到了。我還夢到一個男子卧在山石上,一邊喝酒一邊吟詩。『我有一卮芳酒,喚取山花山鳥,伴我醉時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
她睡得雙頰紅紅的,很是安謐,鼻尖卻微微冒著汗,想來晚間剛吃了葯,還在發汗,並經不起著涼受風。
遲疑好半天,我用厚厚的裘衣將她裹了,把她牢牢捆縛于自己懷中,引燃火摺子,將帳幔、絲帷等易燃之物一一點燃,躍身在屋頂樑柱間的隱蔽處藏身。
「是什麼?」
她告著狀,眼睛紅得跟小兔子似的,又像要哭了。
司徒永回過神來,「我就想著那個淳于望倒也長得人模狗樣的,想來他女兒也不差。」
許久,外面傳來溫香的聲音:「殿下,小郡主又在哭鬧,殿下是不是過去看下?」
「難道不是嗎?因為我與你的心上人容貌相像而強佔我,與看hetubook•com•com上我美色而強佔我,有什麼區別?我恨透了你們這種人!」
他將我扳得更緊,竟不容我掙開,低吼道,「那你和我算什麼?便是你真的不是盈盈,便是你真的只是做夢偶爾夢到我們在一起,我們這些日子的相處,又是什麼?」
如此真實的幻覺,讓我曾疑心,那一幕是不是真的發生過,而我則在將死未死的那一刻,被那個叫盈盈的女子附了體。
想想她吃的葯無非退燒祛寒的,也吃不死人,我答道:「好吧,我們一起吃藥。其實娘親也怕苦,讓他們準備幾顆梨膏糖,我們喝完了吃糖潤一潤,便不苦了。」
他卻有他的表兄柳子暉貼身保護,聞言道:「他從小便是這個樣子,只要是關係到秦將軍的,無一是小事,哪裡肯安心在別處等著?」
淳于望皺眉道:「不成。你剛剛小產,身體虛得很,若是見了風,著了涼,只怕會落下病根。」
「沒……沒什麼!」
我聽得心裏發毛,忽然覺得把相思給他抱簡直是羊入虎口,便想著要不要把相思搶過來依然自己抱著。
模糊之際,眼前儘是通紅的血光,偏偏又交織著黑髮少年溫柔羞澀的笑靨……
許久以後,也許只是一個很短的夢境以後,我似聽到了相思細柔的聲音。
相思道:「我不知道啊!我就覺得娘親突然就不見了,軟玉帶我找也一定找不到的,就很害怕。娘親說過,如果你不見了,就是給人沉到池塘里去了。所以我就趕著去看一看了……」
他的模樣立時怪異,獃獃地望著我,身軀已然僵直。
我不多廢話,只撿最狠辣的招式徑奔此人要害;
我嘲諷地彎了彎唇,反問道:「你認為呢?」
可這深夜的山間,樹影將月光都掩住了,等淳于望帶人趕過來,我早已走得遠了。
先小產,再挨凍受傷,到鬼門關轉了個圈回來,便是太上老君的仙丹靈藥只怕也沒法讓我在短短兩天內複原。
可我為何要同情他?他只是將我當作女俘般強佔甚至一要置於我死地的敵國親王……
那茶卻是剛送進來的,猶自冒著熱氣。
這一次,的確是司徒永的暗號。
我忽然便想起,他對相思愛逾性命,若她有個三長兩短,恐怕他也難免崩潰,甚至比當年失去盈盈還要絕望傷心得多。
「他和你的情意!」
我摸摸相思的小腦勺,笑道:「嗯,相思不淘氣,是娘親說錯了。睡覺罷!」
相思正從淳于望懷裡向我伸出手,笑得像朵花兒似的鮮艷美麗。
「那一天,我穿著他母親為我做的紅嫁衣,在村裡長輩的祝福中和阿靖成親……拜天地時,柔然人來了……那些天天向我和善笑著的村民,一個接一個被砍死,天天唱歌給我聽的鄰家小男孩被馬蹄踩出了腦漿……」
我奇怪他怎麼這時候想起淳于望和他女兒的容貌來,一時也顧不得細想,只拉著他帶著七名一起前來營救的高手往前飛奔。
我的淚水,想來已在他的指尖涼透,風乾。
連罵他都成了為我自己開脫的手段,我著實無言以對,怒哼一聲,憋屈地別過臉,再也懶得理他。
若是相思醒著,自然會應他。
司徒永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道:「我願意照顧你,就像小時候你照顧我一樣。」
火光燎亂中,小戚等人已撲到床前,將著了火的衾褥只一拖,立時高叫道:「夫人不見人!小郡主……小郡主也不見了!」
而我也弄清淳于望為何匆匆躍出屋子了。
「相思!相思!相思!」
「如果司徒凌是你所想象的那種輕浮淺薄之人,這世上早就已經沒有秦晚了。我該在三年前便死於駱駝嶺下,葬身在軍營大火之中,和那些欺辱過我的柔然人同歸於盡。」
他只知我一身傷病,快要動彈不得,再不曾料到我已經恢復武功,能夠飛身藏於屋頂。
「我想,就讓他們都以為我死了,我要和我喜歡的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從此男耕女織,日作而起,日落而息,縱是粗衣陋食,也不枉活了這一世……」
「那你還時時刻刻想著害她?」
屋中俱是器物被燃燒的嗶剝聲,煙氣正往上升騰不已,昏睡著的相思開始皺眉。
我驀地驚醒,遍體冷汗中,只記得夢裡的最後一幅景象,是阿靖將一個新編的花環戴到我頭上,紅著臉向我說道:「明天你就是我的新娘了。晚晚,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遇到了你。」
可我正揚唇而笑時,那讓內心充盈的滿滿的夢境在最華美最幸福的一刻嘎然而止。
他用了個「又」字,顯然相思夜間哭鬧時也曾在找我了。
他趔趄了下,垂眸看我,https://m.hetubook•com.com微慍道:「誰這麼無聊,和你提這些了?」
我毫不猶豫仗劍擊去,冷聲道:「讓道!擋我者死!」
「她么,淳于望的女兒。」
他的呼喚一聲比一聲焦灼,間或喚一聲我的名字,卻被煙火嗆住,轉作難以忍受的咳嗽。
我握緊了腰間的承影劍。
他盯著我的神情,臉色愈發紫漲,忽坐到床沿,硬是別過我面龐與他相對,說道:「若來的不是司徒凌,若不是他厭棄你失身於我,你大約對自己、對相思,都該沒這麼狠?」
眼見快到山道,身側樹影一動,已有人奔出來喝道:「什麼人?站住!」
我忍不住坐直身向他厲聲說著,又覺自己太激動了,手一軟無力地卧回床上,掩著胸腹只作疼痛,皺了眉低低呻|吟。
我強笑道:「哪有遭罪?只是弱了些……」

「沒有。我說了你娘親只是病著,怎麼連父王也不信了?」
他捏緊拳,身體顫抖著,忽倉促地站起,啞著嗓子說道:「我……我會查明……」
因方才已在那處山道口|暴露了蹤跡,我們便轉了道,從另一個方向下山,一路俱是崎嶇山路,稍不留神便會腳邊藤蘿枯枝絆倒。
「阿靖背著我拚命逃,我要他放開我自己逃命,他怎麼也不肯,被當胸刺倒……我被那些柔然人污辱時,阿靖還活著,喊著我的名字往我身邊爬著,柔然人一刀過去,他的腦袋就掉了下來……」
聲音柔軟得讓人聽著心都要化了。
淳于望眼睛一亮,連呼吸也急促起來:「我也想著你再狠心也不致對相思下手。原來你只是用她來嚇唬我,根本無心傷她。」
心裏便隱隱地難受,甚至疑心自己是不是做得過分了。
最新最快的無錯更新盡在:「小時候……」
我到底體力未復,難以耐久,奔了半個時辰,便覺心虛氣短,腳下無力。
他緊張地打量我,忽道:「你的臉色很不好。要不要我背你?」
我摸著她背心略有些汗意,卻還是滾燙,知道這燒還是沒有完全退下去,遂將她用衾被裹得更緊些,攬在懷裡發汗。
第二日相思退了燒,我只藉著倦怠,依舊回我自己的屋子裡。
曾經春光明媚的日子,回憶起來連每一束陽光都刺目,每一葉青草都刺心……
風過樹梢般的哨嘯聲揚起,迅速越拔越高,並在轉作尖銳的那一刻迸出一道細細的綠色火焰,經久不息。
他走得很穩,那有力的臂腕和溫熱的呼吸似曾相識,彷彿在很久之前,他也曾這麼抱過我,一步步地走向哪裡。
我嘆道:「不用怕,娘親就在這裏陪著你,咱倆一起養病,誰也不離開誰。」
「娘親!」
著涼?
深夜,另一邊的高山上傳來一聲兩聲的鷹唳。
我側臉避了避,胡亂擦著滿臉的淚水,說道:「我醒來時,已經在柔然大軍的營妓帳篷中,一身的傷病。我的嗓子已經嘶喊得啞了,等那些腌臢粗魯的柔然人一個接一個鑽到我帳篷里來時,我一滴眼淚也沒有了……我甚至能對著他們笑。」
我闔著眼睛沒理會他。
他的手掌搭上我的額際,掌心的溫度已經很熟悉。
司徒永緊緊跟在我身後,一直詫異地看著我,忽然趕上前一步,抓過我放到背上,說道:「還是我來背你罷,你……你到底遭了什麼罪了?怎會這麼久了,連雪芝丹都無法讓你複原?」
司徒永懵懵懂懂地接過,小心的托住,忽然便叫了起來:「怎麼這麼小?這麼軟?喂,喂,我不敢抱……」
司徒永摸摸頭,笑著不說話。
「那年,我中伏大敗,在親兵的捨命相護下,我隻身一人,重傷逃出。我逃到了一個小山村裡,還遇到了一個我喜歡的少年……我的傷那樣重,勉強活過來,武功幾乎全廢了,可我居然很開心……那個少年,叫阿靖。」
他沉默片刻,又問道:「方才你說到有夢到男子吟詩,當真只是做夢嗎?」
痛得切膚……
這時相思卻揪著我的枕頭叫起來:「娘親,你枕頭怎麼這麼濕濕的?和我一樣把茶盞打翻在床上了嗎?」
可惜她正昏睡在我懷中,人事不知。
我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哆嗦著手指拭去額上的汗,勉強逼自己從昏沉的夢境中振足了精神,說道:「嗯,不早了?你不睡覺到這裏來做什麼?」
淳于望的黑眸猛地收縮,定定地望向我。
淳于望卻鑽入那燃燒的帷幕中,往屋角隱蔽之處尋去,一廂尋找,一廂焦急高喚道:「相思!相思!回答父王!」
他雖貴為太子,卻素來不在女色上留心,四年前娶了端木華曦為太子妃,至今未有子女,竟連個五六歲的娃和*圖*書娃都沒抱過,當真抱在手裡發抖了。
「相思也哪裡都不疼,可父王讓我吃藥,很苦很苦的葯……父王還不許我去找你,說你病著。我怕他又把你扔池塘里去了……」
淳于望早已放下了扳我雙臂的手,緊緊地盯著我,靜靜地傾聽著,身體卻似在顫抖,抽痛般地顫抖。
我忙一把將他扯離樹榦,奇道:「怎麼了?」
我心下惱火,恨恨道:「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我挾制了相思,你便是把她搶回來,也只能得到一具屍體而已。淳于望,你是瞎了眼,才看不出此事另有蹊蹺?」

「淳……淳于望的女兒!」
我淡淡道:「淳于望,若那些人有心用相思來要挾你,你還能完完整整把相思帶回來?你雖勇武厲害,但你的劍再快快得過那些人架在相思手足上的利刃?」
我甚至向他笑了笑,啞著嗓子道:「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他覓盡名醫為我治傷,然後一起領兵,大破柔然主力軍。朝廷派了太子親身過來阻攔,都沒能制止我們坑殺五萬降卒。他陪我一起去祭奠那個村落的亡魂,找高僧為他們超,又把阿靖的牌位奉到寧壽寺。我每次回京都會去寧壽寺拜祭阿靖,他再忙也會抽出身來,安靜地陪在我身畔……」
雖然她還是時常夢中受驚醒來,但抬眼看到我,便拿細胳膊抱緊我臂腕,嫩嫩的面龐過來蹭幾下,蚊蚋一樣呢喃著喚聲「娘親」,便繼續酣睡。
我掙扎著去推他的手,怒道:「我沒想對自己狠,也沒來得及對相思狠。司徒凌……跟我之間的情意也不是你所能想象得出的。」
「小意外……你秦晚的小意外,會是小意外?」
我無法制止,那些不堪的回憶,如車轆軲般吱吱嘎嘎地一路呻|吟,在沾灰惹塵中滾滾而過,一遍接一遍地重重輾壓著我。
火苗燃起他的衣角,映出那張蒼白焦灼的面龐。
「娘親,我在等你呢,我乖得很……」
沉吟片刻,我低聲問道:「你原來是不是打算給相思取名沁雪,或玉蕊?」
他久久地凝望著我,嘴唇動了動,終究沒再說什麼。
相思不解我言外之意,聞言已是得意,咯咯笑著往我懷裡亂蹭。
「不疼了,看到相思這麼乖,娘親哪裡也不疼……」
我給他的雙手扣得雙肩劇痛,又不敢運勁掙扎,亦是惱怒之極,叫道,「你說是什麼?你強佔我的第一天便已說得明白,我是你的女俘!女俘!」
淳于望嘆道:「我何嘗要傷你?你一心想著離去,虛情假意欺瞞我不說,還敢用相思那樣要挾我,叫我情何以堪?」

那邊有人在疾呼:「在這裏,在這裏!她帶了小郡主從這裏逃出去了!」
那人卻諸多顧忌,屢屢瞥向我懷中的孩子,刀鋒所過之處,分明的小心翼翼。
屋中之人連救火都顧不得,迅速從窗口躍出,急急奔往焰火升起之所。
「就是那個被淳于望當作命|根|子的相思小郡主?」
見風?
這小娃娃正在睡夢之中,當然不懂得掙扎,腦袋歪下去時居然軟軟地靠在我胸前。
我急應一聲,把她攬到懷裡看時,只見她面龐紅得怪異,小巧的鼻翼顫動著,呼哧啞哧的鼻息熱得燙手。
我並沒機會再調息內力,但有雪芝丹的助益,加上淳于望還算留心,送來的葯雖是兩碗,哄著相思說一模一樣,實際她的葯清熱涼血,我的葯則是益氣補血,一聞便知是治我小產後體虛血虧的。
我心口一疼,嘆道:「這裏上上下下這麼多人,唯一待我真心的,也就是她了!」
我和他一度那樣親密,相擁相偎的時候並不少,可我細細想去時,卻又似乎完全不是那樣的感覺。
柳子暉忙接過,往自己的外袍里一裹,笑道:「這樣總凍不著了?只是她的父親要是過來追我們,凍得著凍不著也無所謂了。可惜了這小娃子,卻成了他父親的替死鬼了!」
我卧到床上,見淳于望立在床帷前躊躇,更是心煩意亂,遂道:「殿下可否請人把那火爐子移走,把窗扇打開透透氣?」
「是你時時刻刻在疑忌我!你明知我是被你強迫,被你凌逼!是你心裏有鬼!」
他低聲道:「嗯,還好,你傷得雖重,竟沒發燒。要不然,可叫我……」
我擁著相思睡下,疲憊道:「你哪裡對不起我了?我記不得。」
淳于望只是靜默地看著,待相思睡得安穩了,才輕笑道:「你還挺會哄她的,怪不得她總黏你。」
縱然淳于望暗中布置上的侍衛再多,也不容易在這樣的深山密林中查探到我們行蹤。
我早已看好方向,只在他們驚惶失措的那一刻,將手中引燃的精巧焰火https://m.hetubook.com.com甩出窗外,無聲無息落入灌木叢中。
淳于望擔憂地望著我,聞言輕聲道:「若你累得厲害,我便把她抱回去!」
「一直到我暈過去,阿靖的腦袋還在我的旁邊,黑黑的眼睛一直看著我,全是淚……屍身卻已經被馬蹄踩爛了……」
我一怔。
我無法細細梳理腦中凌亂如麻的想法,只覺傾訴一番絲毫不曾發泄出心頭的煩悶,反像是某箇舊瘡被生生揭開般的揪疼難忍,內力恢復得再快也渾身無力,卧在床第間只是輾轉反側。
我把她抱緊在懷裡,嘆道:「這裏也只有你待我真心了!」
我捏緊拳頭,惡狠狠地瞪著這個看起來比我還委屈的男子,慢慢道:「沒錯,柔然軍營……我在那裡當了兩個月的營妓。」
銳嘯聲響過,夜鳥的鳴啼嘎然而止。
好在此時淳于望忽然似聽到了什麼動靜,揚劍劈下他燃燒的衣角,飛快自後面的窗口躍了出去。
山色卻是黛綠的,如少女含情而笑時彎曲的眉。
我也像在定定地看著他,卻又像誰都沒有看,那些塵封的美好和痛楚,忽然之間排山倒海般湧來。
我心口裂開般疼痛,卻不覺地溫軟了聲音:「阿靖和我一樣,只想簡單快樂地活著。他每天背著我去看日出,采很多的野花插在我頭上,說我是天底下最美麗最溫柔的姑娘……我好開心。我想,這大概就是我以後的生活了,多好……我就說……我們成親!阿靖抱著我在山坡上轉著圈,笑得好看極了……」
「你只記得恨我,像恨那些柔然人一樣恨我?」
前方又有數道人影飛奔而來,我正要揚劍時,當先那人已驚喜喚道:「晚晚!」
「娘親身上還疼嗎?」
「那時我父親還在世,已經定下了我和司徒凌的親事……可我討厭被人操縱受人控制,討厭不由自主的生活,哪怕那人是我的父親,哪怕和我訂親的夫婿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司徒凌……」
淳于望收手,神色更是憔悴,卻向我輕笑道:「可曾好些了?我帶你去見相思吧!」
我道:「嗯,就是多了個相思這樣的淘氣包在屋裡,娘親睡不著了!」
我自是不敢運轉氣息去吸納,默然承受著他傳來的內力,只覺所到之處如有熱流涌過,溫暖恬適,相比我略偏陰柔的內力更有益於調養傷勢。
我默然,遂由他抱了,一路往前疾奔。
我總覺得盈盈的確已經死了,只是這一兩日急於調養身體,並沒有細細思索過其中的關聯。
「司徒凌要先救我出去,我不肯,傳話讓他替我報仇雪恥。後來……我燒了柔然糧倉,準備把自己這副骯髒破敗的身體一齊燒了時,他領一隊輕騎不要命地沖了過來,遍體鱗傷,只為告訴我,仇恨和屈辱,他將與我一起承擔。」
前門後窗,很快傳來小戚等人的驚叫,幾處門窗一齊破開。
並且不只一次。
「晚晚……」
淳于望凝望著我,欲言又止,默然退到桌邊坐了,端了茶盞慢慢地喝茶。
我慌忙拿絲帕掩住她口鼻,將她的頭轉到我懷間,不讓她去嗅越來越濃的煙氣。
「我記不大清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場大病的緣故,近年來記性總不如以往。」
我一聽是司徒永的聲音,立時收了劍,慍道:「太子殿下,你叫部屬過來便是,何苦自己冒險?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最新最快的無錯更新盡在:我笑著拍了拍她腦袋,問道:「相思,那天你怎麼知道有人想害娘親?」
他若肯費心好好查下去,必定會發現黎宏、軟玉他們背後的人。他那裡忙亂,也許一時便顧及不到我……
相思乖乖地窩在我懷間,細細的奶香鑽在鼻尖,很好聞得很。我緊擁著她,柔聲道:「嗯,相思是天底下最聽話的好孩子。」
不知怎地又想起昨日被沉塘后的幻覺。
原來響起鷹唳聲的某處,又響起了夜鳥的鳴啼。
淳于望並不阻攔,看著我裹著厚厚的棉袍蹣跚走了回去,居然跟了進來。
可恨我並沒有預備可以讓她昏睡的迷|葯,猶豫良久,小心將她抱起,一掌擊在她的後頸,卻是用截脈法將她擊得暈了過去。
我運起輕功,徑自奔往東南方。
司徒永嘆道:「你從來就這樣,天大的事也只埋在心裏,不肯和人說半句,也不怕憋出病來。好在司徒凌也是個悶葫蘆,你們兩個就比著誰更會藏心事!」
我猛地坐起身時,額上臉上,儘是涔涔的水滴,再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
「很多品階很高的將領成了我的常客,我聽著他們品評鑒賞我的身體,然後商量軍防的調動,計議未來的戰局……我設法聯絡到司徒凌安插在柔然軍中的眼線,把那些消息都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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