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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晚·帝宮九重天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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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風信遠,相尋夢裡路

第十七章 風信遠,相尋夢裡路

「啊?」
「就是剛剛啊!」
我對當年的秘事不感興趣,卻不能不問清楚:「當時他受了重傷?」
「凌,你覺得,我姑姑在意這個嗎?」
我心不在焉,隨口道:「隨便,回吧。」
「一聽娘親念兵法,我就想睡覺。若自己去學,不是得從早睡到晚了?」
他望向我,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似乎很憤怒,又似乎很哀傷。
司徒凌回頭見我,才輕輕把相思放下,臉色依然陰沉。
這二人有相似之處么?
從車轎到屋子,不過短短的一小段路,兩人衣裾便被飄來的雨滴打濕了;待沿著迴廊步入二門,進了後面我的屋子,連頭髮都濕了一片。
我眼看著前面的梧桐晃動著枝葉慢慢倒下,忙將相思抱到懷中,掩了她耳朵低聲安慰。
「挽回君心?」
我第一次聽到這個運籌帷幄殺人無算的南安侯說出個「怕」字,不自禁問道:「怕我給他殺了?還是怕我受不住屈辱自盡?」
我明知把他好端端一俊朗男子說成凶神惡煞過分了些,也只得笑道:「凌,你不會和小孩子家一般見識,對不對?」
他便不語,默默地握緊我的手。
反手與他交握,正覺心神略定時,只聞旁邊「啪」地一聲脆響,忙回頭時,卻是相思的小碗不知怎麼摔到了地上,正扁著嘴快要哭出來。
暗中布下這個局的人,不但了解德妃姑姑的過去,也對司徒煥的性情瞭若指掌。
用過午膳,我匆匆回房換了衣,藏好寶劍,才折過身來找司徒凌,預備和他一起出門。
「後來,當然還是嫁過去了。聽說姑姑出嫁前一天,祈陽王府好像出了點什麼事,連祈陽王都受傷了,因此沒能參加錦王的婚禮。」
以司徒凌的謀略和在軍中的威望,若他親自出面,想把這事壓下來並不困難。
其實我該惜福的。
「我不會告訴你們的!」
我忙扶她站穩了,笑道:「相思,先別鬧,娘親自上**的,看把你衣裳弄髒了,就不漂亮了!」
「永叔叔、二舅,還有昨天那個凌叔叔,他們常圍著娘親轉。就像以前我們一回雍都,就有很多女人會圍著我父王轉一般。軟玉告訴我,這些女人想做我娘親……那麼,永叔叔他們是打算做我的父王嗎?」
許久,一大滴墨汁自筆尖滑落,黑黑的一團便在紙上洇開,像誰清寂如潭的幽黑眼眸。
我無從評判這二人的是非,只得拍拍相思的頭道:「凌叔叔模樣長得凶神惡煞了些,其實是好人,你別害怕?」
——我一直以為這是德妃生性淡泊,但如今想著,只怕也有刻意避寵的緣故。
「那我們就和父王說,別去王府了,我們一家就住在狸山,天天看梅花打雀兒,好不好?」
難道是淳于望真的已經不治而亡,跑來託夢給愛若明珠的寶貝女兒?
我點燃一盞燈籠,將他照了一照,他才抬起臉,眯起眼看向我們。
我怔了怔,回頭看時,司徒凌正皺眉轉過臉去,默默在夾著碗中的米粒。

他便不再說話,低了頭繼續吃飯。
「可……可多少年沒看到那麼大的雷了……」
無論我蒙羞還是含垢,無論我任性還是驕狂,他總在我退一步觸手可及的地方。
為拒婚把自己關在屋子裡絕食,絕對不只「不是很願意」了,只怕根本就是萬分不願意。
能進這後院的侍僕都是極忠心可靠的,秦家待他們也素來親厚,從不會有打罵之事。
相思洋洋得意,一臉的自豪,用力點頭道:「她們都好怕你,你比父王還威風!」
我呆了呆,不覺順著他的思路想了下去:「這祈陽王聽著也是個多情的,如果能任性行事,多半會把姑姑奪回他身邊去。姑姑雖然性氣硬,但她心裏有著祈陽王,只怕也是願意的。便是秦家,若是祈陽王繼了位,為了自保也斷不敢有所異議。當時的錦王並沒有太大勢力,拱手讓出自己的側妃便罷,若是敢違拗皇帝心意,別說美人,只怕頭顱都保不住。」
連他自己都說過,我親手給了淳于望致命一劍,絕不可能喜歡他。
我們原來的生活必定還會該原來的方向一步步繼續走下去。
而外面雷聲隆隆,雨聲嘩嘩,竟沒有半點停下來的意思。
他的聲音忽然尖銳,「她不可能害我!」
「哦!」
司徒凌額角隱見青筋跳動,冷沉地盯著被他高高拎起的小女孩,緩緩說道:「也許……是該由我來好好教導她罷?」
相思腳一軟,已嚇得坐倒在地,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重傷,唉,重傷啊!那樣的埋伏,那樣重的傷,我們都疑心他是活不過來的。他少了一條腿,渾身都給燒傷了,連……連臉都給燒得面目全非。他昏迷了一個多月才醒過來,醒來的第一句話就是……」
他忽將我手臂一扯,已將我擁入懷中。他低低道:「總是我的錯。如果我能有足夠的能耐保護你和你的秦家軍,如果我能讓你不拋頭露面便能維持秦家的富貴尊榮,你也不會一再遭遇這些事……你涉足的本就是男人的世界,你做的事本就該是男人m.hetubook.com.com的事。」
果然,第二日上午便傳來消息,神策營右衛將軍被免了職,當眾責罰三十軍棍;但那參將及和那參將一起圍困神策營的神武宮將領卻因聚眾滋事、圖謀不軌被問責,繫於牢獄之中。
相思應了,那廂早有下人近快,飛快地收拾了地上的碎碗和殘羹,另盛了新鮮的湯過來放到她跟前。
不但下雨,並且電閃雷鳴。
我緩了聲調,「嗯,威風?」
侍女撿過地上的衣裳,掉著淚慌慌張張離去。
司徒凌卻冷笑,「崔勇,你為什麼只想著是秦四小姐給人監視了,卻不想著是你早就給人盯住了?祈陽王已死,又遠離朝堂十七年,你想入宮只怕並不容易吧?你就沒想過,那個安排你入宮送信的人,根本就可能另有居心?」
我心頭一暖,接過魚湯一氣吃了,將空碗放回桌上,向他笑了笑。
「所以,祈陽王留給德妃的信函,你千方百計也要交到德妃手裡?不知道讓德妃被廢黜囚禁,是不是也是祈陽王的遺願?」
「她是誰?」

「嗯,我已經安排好了,下午我們先去見一見那個闖宮的男子。」
我惱他恨他,卻無法忽視他的真情,哪怕是因為另一個女子才待我好。
我向另一邊挪了挪,掀了一側的帘子望向窗外,不經意般轉開話題:「怎麼突然就變天了?只怕很快就會有場暴雨。」
沈小楓已經不敢答話,偷偷地扭頭看向這邊窗戶。
相思便安靜下來,司徒凌卻目光一閃,眸中已有慍意。
沈小楓回過頭,怒斥道,「從哪裡聽來的鬼話連篇?秦家數代忠良,堂內有天子御賜的寶劍鎮妖,堂外有天子御書的匾額辟邪,還怕區區雷電帶來什麼妖佞邪氣?」
「咱們王爺不想驚嚇秦四小姐,可他心裏為她悶了多少年的心事!他臨終時還拿出那封信,嘆息說,有些事,他永遠沒法知道答案了。他既說這樣的話,我無論如何總該替他把這個答案找出來吧?哪怕……哪怕日後到他墳上去告訴他一聲……」
我眯了眯眼,喚人過來吩咐:「我要關於祈陽王的所有資料,還有和他走得近的親友和部屬的資料。越詳細越好。派人去南安侯府告訴侯爺,我要見那個被囚禁的闖宮男子,問他可有辦法。」
司徒凌說著,卻將目光投向了我,有說不清道不明卻異常凌厲的鋒芒在流轉。
司徒凌見我不語,便握了我的手,問向崔勇:「既然祈陽王不想驚嚇德妃?那你為何要把那信送入宮中?」
「我不要娘親不開心。」
可那個連姑姑可能未及看清內容的信函,卻被送到了決定了太多人生死榮辱的大芮皇帝手裡。
看到他藏在衣袍下的雙腿,司徒凌的瞳仁收縮了下,我也不由吸了口氣。
「少提父王?為什麼?」
司徒凌並不放在心上,和秦徹、秦謹等人打過招呼,便在我跟前坐下,一邊取了飯菜吃著,一邊向我道:「聽說今日德妃的病已有好轉。」
她果然悶下頭咕咕咕地喝著湯,真的像忙亂得沒空行禮了。
我的心思不知飄到了哪裡,手中的毛筆蘸滿了墨,久久不曾落下。

他從不是衝動的人,只要稍稍靜一靜,立時會明白他這怒氣來得多莫名。
「後來呢?」
竟然早已被人嚴刑逼供,還想逼他污衊德妃姑姑和祈陽王的清白!
許久,他道:「她必定更在意祈陽王凄慘的下場吧?只是那些過往,她已經挽回不了。她想自己好好生存下去,想秦家好好讓生存下去,只有想辦法挽回君心。」
「嗯,相思小姐真是個聽話的好孩子。」
「那個……那個……嗯,你娘親聽你提到父王,一定會想念他,一定會不開心。你要你娘親不開心嗎?」
「是啊,剛剛我見到父王了!他說我很乖很聽話,又問我想不想他。我說,想啊,父王就說,他也想我了,很快就過來接我。」
與淳于望的那番糾葛,雖非出於我自願,但的確是我對不住司徒凌。
「我,父王,加上娘親才是一家人。別的人都不是,對不對?」
崔勇搖頭,「不知道。」
「哦,現在你不必去他墳頭告訴他了。你可以親自去告訴他那些答案,說不准你還能很快就把秦四小姐送去跟他團聚了!想必祈陽王會高興得很!」
我茫然了。
「啊?」
離開刑部大牢,司徒凌依舊伴著我一起回府。
端木皇後年輕時誠然傾國傾城,但德妃的才貌並不比她遜色,芮帝也向來待她敬重。若是她刻意爭寵,未必會輸給端木皇后,也未必會一個皇子皇女也沒有。
「我一直想親身過去,可一來北都雍都相距甚遠,淳于望行事又謹慎,我所得到的消息都已滯后,只怕我趕過去時你那邊已經有了變故;二來朝中有人試圖對付你我,我怕我一離大芮,立刻便給人切斷後路。」
但即使他不說,難道我便猜不出是誰在暗中操縱嗎?
轉眼便是風雨。
崔勇似吃了一驚,驚疑地望向司徒凌,許久才道:「祈陽https://www.hetubook•com.com王哪裡捨得害她?這麼多年心心念念都是她,抱著個悶葫蘆活了大半世……」
崔勇點點頭,很快又搖起頭來,「他當年沒死。不過……也和死了差不多。不對,還不如死了,還比拖了這麼十多年才死要痛快得多!」
回頭看時,卻是司徒凌把侍女端來給他洗手的銅盆給打翻了,**的水漫過磚面,一直汪到門檻邊。
司徒凌已在門外的馬車上等著我,看我近前,便伸手搭住我,拉了我坐上車來。
閉上眼,努力將那個被我一劍穿心絕望看向我的男子摒到腦後,我默默地環住他的腰。
那廂司徒凌已沉聲問道:「你知不知道你把德妃害慘了?是祈陽王讓你這樣陷害她的嗎?」
未及擦拭換衣,便見相思雀兒似地歡呼一聲,直衝上來抱住了我的腿。
他的近侍在那邊耳房中瞧見,慌忙撐了傘過去為他擋雨時,卻給他揚手一掌,狠狠打到了一邊,連傘都飛了出去。
此時驀地給我寒著臉怒斥一通,那侍女嚇得趕忙跪地認錯,不敢辯解一個字。
他唇角泛出一絲極淡的笑,從桌下默默地握緊我的手,深邃的黑眸有分明的溫柔。
怪不得,我說秦德妃病了,司徒煥還是滿腹憤郁,話里話外,分明在暗示德妃得的是心病。
缺少的只是他的佐證而已。
司徒凌早已安排妥當,接近刑部時,我們便換了獄卒的衣裳,下了馬車,自有安排好的人手將我們引進去。
沈小楓道:「哪裡也沒去,她在院子里玩得困了,睡了一覺剛醒。」
我摸摸自己的臉,實在想不出我怎麼和魅惑眾生扯上什麼關係。
我愕然,問沈小楓道:「相思小姐剛剛去哪裡了?」
滄海桑田,世事變遷,但總算他沒有變。
侍女急急捧著疊好的衣裳送到我跟前。我抱著相思,隨手抓過一件,將衣襟翻開看了一眼,便摔到那侍女臉上,斥道:「這是誰裁的衣裳,這麼粗糙的針腳!讓你們趕工,你們就敷衍了事嗎?我告訴你們,在我心裏,相思就是我至親的女兒,誰若敢對她有絲毫不敬,便是不把我放在眼裡,我絕不會饒過他!」
我心中一抽,定定地看向他。
崔勇乾裂的嘴唇動了動,居然和我辯解:「你是秦四小姐的侄子。」
我截口道:「拿來我瞧瞧。」
相思見我在家,又漸漸和沈小楓等侍女廝混得有點熟悉了,便不再像前日那般吵鬧,只在書房門口的空地上放鞭炮、踢毽子。
他居然很是誠實地回答我,目光堅定平靜得讓我惶恐。
——可惜夢裡的女兒跑到現實中來,忽然之間便讓我的生活荒唐而無奈起來。
他被關押在獨立的囚室中,默不作聲地蜷在一角。
「……」
他又是憤憤,為他的王爺抱屈。
雖是意外之中,我也禁不住紅了臉,別過臉道:「你慮得有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你再出事,怕秦家和南安侯府便是人家的砧上魚肉了!」
「好,好……」
我問她:「你聽誰說的?」
可剛才,他竟給相思幾句小孩子家的話給氣走了么?
幾名侍女屏聲靜氣,垂首應諾。
我忙掙開司徒凌的手,安撫她道:「沒事,我叫人另盛一碗來。」
我開門見山道:「我是秦晚,德妃娘娘的侄子。」
一道金紅的閃電驀地在眼前閃過,把黑沉沉的雨幕照得白亮得驚人,伴著驚雷如炸,掩住了滿屋人的失聲驚叫。
他們是想斬去秦家的臂膀,等著秦家驚慌失措,等著在失措中做出不當舉動,然後——奪秦家之權,毀秦家根基。
我皺眉,嘆道:「好吧,他來看你了,他來看你了,他來看你了……」
怎麼也想不出傳說中那樣瀟洒英挺不可一世的祈陽王竟能為琵琶別抱的心上人做到這樣的地步,落得那樣凄慘的下場。
司徒凌這才轉過頭,撫了撫我整齊梳著的髮髻,長嘆道:「我都沒見過你幾回女兒家妝束,我都不肯強迫你屈就我,那個淳于望卻……我想著你受的委屈和屈辱夜間便睡不著。不過,我也很怕……」
她忙退後一步站穩,卻別著手,仰著頭告訴我:「娘親,父王要來了!」
我和司徒凌交誼匪淺,他每次過來並不用通傳,自有侍僕徑直領入見我,的確已和出入他自己府第無異。
我一驚,抓著干布巾的手差點掉落下來。轉頭看時,跟在他身後的沈小楓卻是一臉的茫然。
司徒凌出神地看著從被風吹得撲撲輕響的錦簾,卻將我的手握得越發緊了。我的骨骼已給捏得陣陣地疼。
但他說的如此明白,想他說出暗中攛掇他的人,只怕已不可能。
我並沒有擔心神策營和神武營的衝突會鬧成什麼樣。

他依舊不看我,握我的手好像有些抖,聲音卻還平穩,平穩得波瀾不驚,彷彿在說著與他無關的事:「而且,我雖沒有親自去,卻把身邊身手最好的高手派了過去。我猜著司徒永應該能將你救出來,所以讓他們按兵不動。如果他放棄營救你,或者營救失敗,我派出的這批人也會https://m.hetubook.com.com想辦法救你出來。這些人後來沒能用上,但司徒永救你的前前後後,還有……你在軫王府和狸山的大致情況,我後來都知道。」
我見相思已哭得滿頭大汗,臉都漲得紅了,忙奔上前去,叫道:「凌!」
相思立刻把頭搖得向撥浪鼓似的,急急辯解道:「不是做夢!真不是做夢!我明明看到父王向我笑來著!他摸著我的頭,笑得可歡喜了!」
「不可能!」
那闖宮男子給關在刑部的重犯牢房中,看守極嚴,不許一個人探視。
司徒凌淡淡的說著,卻殘忍得一針見血。
我苦笑,「若她真有這個心,如今這皇宮,未必是端木氏獨大吧?」
再瞧一眼他那不成形狀的雙腿,我握了握拳,到底走出了囚室。
我拍拍她圓圓的臉蛋,說道:「要不,娘親教你學兵法吧!長大了你會比娘親更威風!」
屋宇震動中,那閃電已如巨大無鵬的毒蛇蛇信,鞭子般抽打在前院的梧桐上。
他說著,抬腳便大步踏出屋子,兜頭沖入尚在傾盆而下的雨幕里。
司徒凌卻道:「還好,你到底沒喜歡他。聽說你後來刺了他致命一劍……」
秦徹曾笑言,我這樣又冷又硬的臭脾氣,只有司徒凌可以包容了!
他一向沉默冷冽,不苟言笑,除了對著我,尋常時幾乎沒法在他臉上找出半點笑意,更別說眼底的那份溫柔了。
我嘆道:「你真的從早睡到晚,我可就省心了!」
相思覷著我的臉色,卻似有點不安起來,拉扯著我手道:「娘親,父王會來接我們,是不是?」
相思連連搖頭,「我才不學!」
相思卻不吃,縮在我身邊怯怯地望向司徒凌,說道:「娘親,凌叔叔瞪我。」
我急急安頓了相思,趕了出去。
轉過前面的五彩鵝卵石甬道,便聽到相思在高聲叫道:「你別打我娘親的主意!她是我和父王的,誰也搶不走!」
「嗯,是。會來的。」
風信遠,相尋夢裡路(四)據說,這個叫崔勇的男子,也曾是祈陽王手下最得力的幹將。
他什麼都知道……
「可我更不要娘親忘了父王。」
自然包括了我和淳于望難以啟齒的糾葛。
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變,指的就是他這類人。
他的神情已恢復平靜,靜默地坐了片刻,待馬車緩緩開始行走時,才低沉道:「晚晚,我對相思並無成見,也沒有半點傷害她的意思。」
雖是意料中事,可對著那雙血淋淋不成模樣的腿,我還是覺得背脊往外冒著森森的寒意,不知道該不該為這人執著而衝動的愚蠢行為憤怒。
我心中一跳,與傳言中的祈陽王在戰亂中突然失蹤聯繫起來,猛地悟了過來:「他中埋伏……是因為我姑姑?」
「會不會……是什麼不祥之兆?」
「是!」
怪不得他始終倚坐在牆邊一動不動,原來根本就是沒法動了。
尊貴優雅的軫王殿下淳于望,質樸溫柔的山村少年阿靖……
——祈陽王司徒子衍曾是最可能繼承帝位的親王,當日莫名失蹤,雖與當今芮帝無甚嫌隙,但到底涉及了帝位紛爭,何況這次把我姑姑秦德妃都被牽扯了進去,一般人自是避之唯恐不及,因此除了例行的提審,從不曾有人過來探視過。
我冷冷道:「還不滾!若有下次,你也不必來見我了!」
侍女慌忙去收拾時,他卻好像沒看到一般,慢慢地擦凈了手,將巾帕擲到一邊,才抬眼看我,緩緩道:「晚晚,我忽然想起,我府中尚有要事,不能在這裏用晚膳了。我先回去,德妃那裡有什麼動靜我再讓人找你。」
幾個下人打了傘過來,把我和司徒凌迎了進去。
秦徹望向我直皺眉時,那邊有人回稟,南安侯來了。
我連著念了幾遍,聲音不自覺地低啞了下去,連心裏都似給挖去一塊般空落落地悶疼。
我鬆了口氣,拍拍在我腰間蹭著的小腦袋,說道:「相思,你剛剛是在做夢。」
只在這片刻工夫,司徒凌已走得不見蹤影。
偶爾,她會指著窗前一株已經花枝零落的硃砂梅說道:「小楓姐姐,我家也有梅花,好多好多的梅花。我父王喜歡梅花,還說娘親生得比梅花還美麗。」
「啊?」
司徒凌自是聽得出我指桑罵槐之意,臉色很不好看,薄唇動了動,到底沒說什麼,甩袖往外走去。
相思嚇得渾身顫抖,跌坐在地上驚魂未定,忽見我走近,立刻抱住我的腿哇哇大哭,指著司徒凌說不出話來。
「啊……」
可他氣量再大,也不至於能接受相思這樣口無遮攔地一邊喚著我娘親,一邊沒完沒了提起她的父王罷?
我有些尷尬,咳了一聲,繼續道,「嗯,也是好朋友,好……夫婿。」
「父王很喜歡娘親,可常惹娘親生氣,娘親好像不喜歡和父王呆在一起……這次父王這麼久也沒來找我們,我擔心我不提父王,娘親會把父王給忘了!」
德妃是我最小的姑姑,姐妹間排行第四,但入宮這麼久,這個稱呼已不知多少時候沒聽人提起了。
「你什麼時候見到你父王了?他又是什麼時候說的這話?https://www•hetubook•com.com
沈小楓有些惶恐,點頭道:「對,你娘親是生得比梅花還美麗。不過,相思小姐,你在外人面前,少提你的父王,行不行?」
「是,我怕。」
我抱緊相思,慢慢轉過身,沉聲喝道:「都給我閉嘴!有我在,再大了雷動不了你們一分半點!傳我的話,雨停后就去把那梧桐砍了劈柴燒,所有人不許再議論一個字,否則,一律家法處置!聽到沒有?」
她抱著我的腿,惶惑地看著我,問道:「娘親,外面不是……不是正下雨嗎?」
他的雙腿已給打得血肉模糊,有斷裂了的雪白骨骼從血肉中鑽出來。
相思幼小,也許不能完全分清夢境和現實。但能讓她如此印象深刻的夢境……
司徒凌抬眸看我,忽道:「晚晚,你說,如果當日繼承帝位的是祈陽王,如今的德妃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他忽然撩開下面的衣袍,高聲說道,「你們便是把我活活打死,我也不會告訴你們她是誰!我也不會透露半個字祈陽王這些年的消息!至於秦四小姐,你們放心,我絕對不會聽了他們的話胡亂攀污她和王爺有染!」
「信是密封的,秦四小姐剛拆開那些人就衝上來了。別說我,只怕連秦四小姐都沒能看清信的內容吧?」
我不知該不該上前把這個害人害己的愚蠢男子抓起來再揍一頓。

我驚訝,試圖抽開手時,他忽然慢慢道:「跟著司徒永去南梁的人中,有我的眼線。」
相思手足在空中亂舞亂踹,卻連他的衣角都沾不著,兀自在哭叫道:「娘親說了你是凶神惡煞,她才不會要你!我父王長得可好看了,比畫上的人還好看,你才比不上他呢!」
秦徹皺緊眉,沉吟道:「姑姑是祖父最小的女兒,祖父在世時極寵愛,即便父親也待這個幼妹格外寬仁。記得那時候常見她換了男裝跑出去玩。祈陽王……多半是認識姑姑的吧?他曾經來過我們家兩次,然後父親就下令看緊姑姑,不讓她隨意出門了。姑姑嫁入錦王府前,依稀聽說她並不是很願意,把自己鎖在屋子裡不肯吃東西。父親讓母親去勸著,我和大哥都不許去見她,因此究竟是怎樣的,我也不是太清楚。」
他沉著地說著,舀了一小碗筍尖魚湯放在我面前,「來,這個你也愛喝,多喝點。飯也要多吃。再瘦下去,只怕連你騎的馬兒都嫌你硌它的背。」
未等那邊話音落下,司徒凌已經步入廳中。
「怪道人總將江山美人並提,原來擁有江山,才能確保擁有美人。沒有足夠的實力,便是美人在懷,只怕也留不住幾日。」
我解釋道:「相思當然不是我女兒。我和她生母長得很像,才被她誤認作母親。我在南梁屢次遇險,這小娃娃總在我跟前不離不棄,著實惹人疼。而且……她的父親受了我一劍,只怕……已經不在人世了。我著實對不住她,把她帶回來,也盼著能好好補償她,所以,我打算把她當作親生女兒好好養大,不讓她受任何委屈。」
回到秦府,果然開始下雨,並且是大雨。
一路防守雖是嚴密,倒也無人過來盤問,很順利便見到了那個闖宮男子。
風雨雷電,都休想擋住他腳步半分。
我不覺屏住呼吸,「祈陽王……還沒有死?」
他便也投向窗外。
「我們還回狸山嗎?」
「可祈陽王到底沒能稱帝。他不但沒能奪回自己的心上人,也沒保住自己的性命。」
解鈴還須繫鈴人,也許我能從那個闖宮的所謂祈陽王使者身上找出些破綻。
他靜默片刻,才道:「我記得阿靖便是這樣性情的人。為了他,你不僅打算放棄我,甚至連秦家也打算放棄了。」
我聽得也覺心頭震撼。
姑姑無子,也從不爭寵,礙不著任何人的手腳,這些人要對付的,當然不會是她。
他的胸懷和我少時記憶中一般的寬闊堅實,令人安心。

我一呆,急忙辯道:「怎麼會呢?我又怎會喜歡上欺辱我的人?」

他的性情剛硬冷冽,但向來待我極好。
他便盯著我,抓著身下潮霉的稻草,說道:「你長得和她挺像的,可惜是個男人,不然說不準也能和她那般魅惑眾生,把那些胸懷天下的大好男兒迷得神魂顛倒,不戰而降。」
「凌!」
我心裏一跳,強笑道:「凌,你多心了吧?憑你的實力,難道還怕保不住美人?」
這日我未曾出門,有聽聞我回來地來拜見的部屬也讓秦徹幫我回絕了,只在書房中翻閱這幾個月來積攢下來的各類軍情要務函件。
那男子便有些躊躇,許久才道:「其實那信函王爺在十六年前就寫好了。那時候朝中還有些對王爺很忠心的大臣,要把那信函傳遞到德妃手中並不困難。可他寧願天天向著皇宮的方向看著,也不肯去找人。那封信在他的枕下壓了十六年。他說……他已經那樣了,何必再去驚嚇她。他真的傷得很重,不但少了條腿,臉給燒得全毀了,眼睛也給熏出了毛病。到這兩年,他已經完全失明了,哪裡還能寫什麼信呢?」
「感激和圖書?」他低低地嘆息,「晚晚,我們兩人之間,用得著說這兩個字嗎?」
所以,重傷他后,我竟出乎意料地如此負疚如此放不開……
我不知道司徒凌對於我這些日子的遭遇知道多少,但他耳目眾多,即便現在不太清楚,早晚也會知曉。
我沉著臉抱了相思走向卧房時,相思在我耳邊格格地笑:「娘親,你好威風啊!」
我現在看看口無遮攔的相思,只覺大是頭疼。
可一旦姑姑失去了芮帝的信任,等於秦家失去了宮中最大的助力。
司徒凌沉默,淡色的薄唇抿作一線,似也微微地失神。
「是吶,這才三月頭裡吧?怎麼比夏天的雷還厲害?看那老大一棵梧桐樹……好像從中間劈作兩斷了……」
我抱著相思怔忡片刻,到底沒有追出去。
「凌,你來了?」
秦徹推著輪椅匆匆趕過去,急急叫道:「侯爺,小孩子家胡說八道,你不必理會,把她交給我來好好教導吧!」
他從來這樣剛硬,沉著,冷靜。
不論祈陽王有沒有死,不論是不是祈陽王的親筆,如今身為大芮皇帝的司徒煥,絕對不能忍受這種對他皇權和夫權的挑釁。
他依舊緊緊握著我的手,看我神思不定,安慰道:「晚晚,別擔心,皇上雖然惱恨,但既然氣頭上都不曾拿德妃怎樣,下面應該也不妨事的。待德妃病好些,我們再慢慢想法子,應該不難挽回君心。」
「剛剛?」
我問道:「你們王爺給我姑姑的那封信里,到底寫了什麼?」
相思道:「我正喝湯呢!」
沒想到端雅穩重的姑姑年輕時還有這麼一段往事。我隱約猜到那封書信寫著些什麼了。
「為什麼?」
相思道:「父王自己說的。」
雖然身穿囚服,蓬頭垢面,炯炯的眼神依稀還能辨出曾經的驕肆和豪宕。
我點頭道:「終究要想法子把這事撇清才行。」
崔勇搖著頭,彷彿發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我並不想害她。只是我沒想到這麼快就暴露了行蹤。我才說了幾句話,剛把信遞給秦四小姐,便有人衝出來把我們圍住……瞧來秦四小姐在這宮裡過得也不怎樣,一舉一動都給人監視著,——真不知道她當時選擇錦王圖什麼,我們王爺都快把心挖出來送她了……」
她雙眼亮晶晶地看向我,「娘親,你說,父王哪天過來接我?明天就過來嗎?」
我額上冷汗直冒,忙奔過去時,司徒凌正彎下腰,抓住相思的衣服,一把將她拎起,拎得高高的,冷冷地瞪著她。
我明知此事怨不得司徒凌,又是頭疼,又是心疼,急急將她摟在懷裡柔聲安慰。
何況大芮朝廷波詭雲譎,暗濤洶湧,南安候與秦家軍合則兩利,分則俱損,註定了我們兩家的聯姻穩如磐石,堅不可摧。
我心中不安,強笑道:「你當然不是什麼凶神惡煞。你該知道我有多感激你。從小到大,我最艱難最熬不下去的時候,你總在我身邊。我珍視的人,想來你也會很珍視。」
我應該只是不能否認淳于望的與眾不同而已。
我笑著點頭:「我姑姑待字閨中時,的確是秦四小姐。」
沒錯,就是負疚。
如今既然回到大芮,在南梁發生的事便只能當作一場大夢了。
他皺眉,「兄長?」
午膳甚是豐盛,相思膩在我身畔,正撒著嬌兒要吃這樣,吃那樣,又說起以前的廚師做的什麼湯父王和她都愛喝云云……
司徒凌搖頭,「不是。我只是聽說那淳于望寄情山水,瀟洒淡泊,並且俊雅有才,很怕你會喜歡上他,再不肯回大芮來。」
身後,有侍女正不安地和向沈小楓道:「小楓姐,這雷也忒厲害了些。」
我想著德妃和祈陽王昔年的那些恩怨情仇,只覺滿心的苦澀。
他的聲音啞了下來,揪著自己亂蓬蓬髮,漸漸地悶下頭去,便有一聲兩聲的抽泣聲傳出。
身後忽然一陣「噹啷啷」的巨響,差點把相思嚇得跳起來,雙手把我衣襟攥更緊了。
「不知道?」
我勉強笑著,忙讓下人去添碗筷,又向相思道,「還不見過凌叔叔?」
他道:「那時候,如今這個大芮的皇帝剛剛為秦四小姐行了冊封德妃的大典,甚至為她大赦天下。你們秦家,你們這位德妃娘娘,那時可我們王爺什麼都不知道,他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在問:四兒呢?她脫險了嗎?」
幾道閃電凄厲地劃破雲層,震耳的雷聲似在衝破耳膜。
一時又侍女過來向秦徹回稟道:「相思小姐的春季內外四套衣裳俱已趕做出來了,是不是這就送小姐屋中去?」
崔勇慘然笑道:「若不是見到了秦四小姐的親筆信和他們相戀時的定情信物,他和夏王斗得正不可開交,又怎會分心跑去見她?想我們王爺英雄一世,卻不得不拖著病殘之軀藏身於寺廟中十多年……然後……那樣慘淡地死去!除了我們兩個跟他多年的侍從,他身邊再也沒有一個親友……」
我駭然,忙要過去追時,衣襟卻被相思緊緊拽著。
層雲密布,鉛色壓城,有隆隆的雷聲不時咆哮滾過。
我笑道:「好,是我說錯了。我該感激上天讓我遇到你這麼個好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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