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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帳內久了，便能藉著透過帳篷和帳篷縫隙漏入的光線將她打量得很清楚。

宋與泓輕笑，「嗯，不提。你看我在她跟前一字也未提。想來是我酒喝得太多，有些糊塗了。韓天遙豈是由人擺布之人？何況如今忠勇軍正受倚重，便是皇上也干預不了他們行事吧？」

含著笑意的話語久違了不知多少個日夜，入耳依然熟稔得驚心。是誰在不經意間走入了誰的靈魂，從此夜夜入夢，用別離換他永無寧日？

聞博躬了身，正赤紅著臉跟他說話。大約說得久了，他的嗓音已微微嘶啞。

尖銳痛意里，往事終於抖開，她眉眼間的笑意便輕盈明媚起來，「至少，我會攔住他，不讓他在今晚出兵。你們在天明之前將事情安排妥當即可。他對我很了解，但我更了解他。」

韓天遙終於也笑了笑，「托貴妃洪福，外患漸平，內憂這一二日也會平息，我雖勞乏，但想到這些，倒也不覺得辛苦。」

韓天遙頭也不抬，彷彿根本不曾在聽。

她以為她終究從痛楚不堪的往事中走出，尋得了更恆遠的快樂，才能多少年來第一次留意到階下盛綻的芍藥花如此妍麗，才能用女兒家的心思，摘來其中最嫵媚的一朵，簪于鬢間去見那個走入她心中的男子。

韓天遙與她之間只著隔著一張窄小的書案，對她的神色便看得愈加清晰。

路過道：「我也覺得是殿下多心了。」

她已摘了帷帽，露出那張豐盈動人的素白面龐。不施脂粉，未飾花鈿，淺淡傷痕坦蕩蕩地顯露出來，卻依然是攝人心魄的美麗。衣袍極寬大，卻再掩蓋不住那高聳的腹部。

路過舌尖乾燥得幾乎說不出話，「這個……與最近的事不相干吧？」

奉皇帝旨意，便宜行事而已。

他的目光所凝，指尖所觸，都只在輿形圖的某處。

宋與泓便不再說話，翻身躍上馬匹。

十一噎得倒吸了口涼氣，坐到他對面的軟席上，盯著他的目光便忍不住有了被人逼著活吞下蒼蠅般的嫌惡。

他帶著幾名親兵住于在另一頂並不起眼的帳篷內，正跪坐於一張簡潔的書案前，沉默地盯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眼前的輿形圖。

十一點頭，向宋與泓道：「我也得去韓天遙軍營了……你回去細想想如何請罪吧，這事兒也得好好斟酌，不可授人以柄。我應該還會在湖州待一兩日，你寫好奏表，先抄一份來給我瞧。」

十一淡淡一笑，「方才你也說了，是那些水寇鼓動濟王妃行謀逆之事……而濟王被人設計灌醉，並不知情。若事後知曉，立刻誅除反賊並上表謝罪，雖也難免獲罪，可只要不是謀逆大罪，一切好說。」

十一憋悶得喘不過氣，卻還能看著他笑著招呼，「南安侯，別來無恙？」

路過急急道：「濟下，此事不可再提了！」

宋與泓依然有些神不守舍，低低道：「哦，也不是什麼大事，或許是我多心……我忽然想起，當日我接到中毒垂危的朝顏，安頓她在毓秀小榭暫住時，曾請當時還是晉王世子的皇上轉告施相，施浩初多半是被聶聽嵐連累，並非朝顏所害。但皇上似乎沒有說，相府還是千方百計在針對朝顏。」

十一微微眯眼，「韓天遙，我倒不記得你是這般惺惺作態的人。你明知我說的是什麼。濟王從無謀反的心，只不過尹如薇急於求成，這才中了圈套，走至如今這步田地。她算是自作自受，但濟王毫不知情，豈不太過無辜？」

「從而擺脫他們自己的困境而已……何況他們是千真萬確的謀逆，難不成你還打算護著？」十一冷笑，又看向路過，「這事兒是尹如薇引起的，這殘局也該她來收拾吧？」

那時，她並不知那已是她和他之間最後的美好時光。

聞博含愧，再不敢問他下一步行止，正待告退時，忽聽得外面步履匆匆，然後聽得隨侍在外稟道：「侯爺，營外有人求見，說是宮中故人。」

宋與泓一直靜靜聽著十一和路過商議，竟再不曾插口，直到此時才應了一聲。

路過便放心不少，「那我即刻便回去和王妃商議！」

若有千萬隻螞蟻在撕扯嚙咬，並不是特別尖銳的疼痛，卻比那種痛意更令人難受。

聞博、聞彥等人乃是武將之後和-圖-書，性情最是剛硬，對新繼位的皇帝都未必能心服口服。能令他們配合著演出這場好戲的，除了韓天遙，根本不可能有第二個人。

他已到湖州城下，宋與泓就在湖州城內，而那位心甘情願做了深宮貴妃的女子……應該也到了吧？

湖州，如此人傑地靈的江南城池，此刻卻既扎眼，又扎心。

同在輿形圖的方寸之間，卻又分明隔了高大城牆，寬闊江河，以及隨時能掀起漫天血雨的千軍萬馬。

一旦與朝廷兵馬正面為敵，坐實了謀逆大罪，真的是神仙難救了。

他自然早該知道她會來。或許，他等這一刻，已經很久。

十一卻已聽得怒意騰起，「師兄，你既知曉，為何不加阻攔，也不告訴我？便是尹如薇迷了心竅，你也跟著糊塗了不成？」

他的話無疑也在為尹如薇開脫。大約便是存了這心思，開始聽得十一打算讓尹如薇擔下罪責時，他便不肯出來相見酢。

隱於袖中的手指輕輕一勾，十一將一柄小小飛刀持于手中，反手在掌心輕輕一紮。

路過急著回城，一邊替宋與泓牽馬，一邊順口問：「什麼事？」

宋與泓再怎樣高貴無疇，如此境地被處置，絕無一人可以指摘他的不是。

——她猜的原也沒錯，路過原受過十一囑咐，若尹如薇做些不自量力之事，或者路過覺得她不自量力時，必定會傳訊十一相阻。

他的眼神冷淡，卻偏偏有種說不出的清明，迥然不同於往日的活躍洒脫。

十一無暇計較前情種種，只追問道：「聞博的確許諾過她，會領兵前來相助？」

於是，公私兩便，遠仇近恨可以一起在湖州府的血光里勾去，聽來何等爽利……

路過點頭，「聞家偽裝得很像，連我後來聽說這消息，都覺得不像假的。自然，光憑聞家的力量，不可能安排得如此細緻周密。」

韓天遙身形未動，只是悄無聲息地捏緊拳，抬眸望向步入的女子。

韓天遙坐于案前，如一座沉寂于昏暗中的石雕，再不曾向她看上一眼。

韓天遙身形不動，連眉眼都不見任何異樣，獨指尖猛地在案上一叩，「篤」的一聲，htｔps://ｍ•hetｕｂｏok•coｍ.ｃom沉重得如敲于誰的心頭。

因著母親的劇烈動作，腹中胎兒似乎正惱火般蹬著腿腳。十一腹中疼痛，卻憶起宋昀每日叮囑她服藥的情形，心下一暖，卻已笑了起來，邊撥轉馬頭，邊高聲道：「嗯，我也得向他請罪。不過，他大約不會拿我怎樣……」

「我還想起，朝顏中姬煙蠱毒之事，似乎也是皇上那裡走漏的消息。若宮變那晚他們不曾施放子午葉令她蠱毒發作，她未必不能脫身前往皇宮。」

十一踏入營帳時，帳內只剩了韓天遙一人。

聞博說了半日，完全聽不到韓天遙回答，只得悶著頭喚。

路過素衣布履，髮髻蓬亂，雙目通紅，匆匆走上前向二人行禮，啞聲道：「我已離開鳳衛，若論軍國大事，原沒有我置喙餘地。只是我在湖州也有一段時日，凡事看得應該要更清楚些。濟王妃雖有心助濟王複位，但行事更以濟王殿下安危為重，本不可能如此行險。」

「這個……」

簾帷開合之際，她步入其中，只看到韓天遙疲倦的面容一閃，掃過她的黑眸比從前更顯銳利，透著清霜般的寒肅冷意。

「南安侯，濟王是不是謀反，是不是叛亂，其實你心裏比我更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吧？」

他看著十一泛起蒼白的面容，徐徐折起輿形圖，漫不經心般說道：「貴妃向來以江山為重，最見不得禍起蕭牆，害大楚百姓遭殃。如今急急趕來，想來是奉皇命前來相助一臂之力，好儘快誅除濟王，平定湖州之亂？」

他緩緩道：「請她進來！」

路過只覺一道寒意從腳底升起，一時頭皮發麻，駭然看向宋與泓，「你……你想說什麼？」

見十一快步走向馬匹，步履雖然還算輕捷，但上馬之際明顯不如往日利索，他忽問道：「朝顏，你出宮之事，皇上不知道吧？」

此刻，以湖州城的布防兵力，他只需一聲令下，太湖那些水寇，濟王府內外府兵，包括那女子視同手足兄弟的宋與泓，都將在一夜間化為齏粉。

「大約連朝顏也不知道，她被施相幽囚的那段時間，你潛入宮來找我，我又找皇上談過後，皇上覺得她處境著實危險，ｈttps://ｍ.hetｕｂｏｏｋ.ｃoｍ.ｃoｍ這才打算強行動手救人。他明明早知朝顏被囚，甚至能很快打探到她被囚的地點，卻不曾告訴韓天遙或鳳衛救人。」

路過怔忡半晌，才運起輕功，追了過去。

「侯爺，侯爺……」

十一沉吟道：「我待會兒便去找韓天遙，請他暫時不要出兵。」

她說著這話時，人已帶著隨侍鳳衛策馬奔得遠了。

十一低頭思忖半晌，才道：「如今既然中計，再無他策，只能儘快讓泓脫困，至少，必須脫開謀逆罪名。」

宋與泓到底年輕，聞得一線希望，黑眸已亮了亮，只猶豫道：「可攻下湖州府衙的人里，當時也有濟王府的府兵在內。何況……那些水寇的確想擁我為君。」

宋與泓沒有應他，只是出神地看著十一離開的方向，許久才道：「路大哥，你認為，此事當真是韓天遙在暗中設計？」

本朝皇帝待臣下以寬容出名，除非謀逆之類的大罪，極少有處以極刑的。宋與泓雖然失勢，到底是皇兄之尊，且朝中有太后、十一的維護，只要不是謀逆之罪，頂多貶爵流放，若逢大赦，很可能重返京城。

宋與泓接過馬韁，拍了拍馬兒的頭，低聲道：「沒什麼。他不會武功，也算不上英雄。但他能在朝顏最慘的時候站在她身邊，他就是她的英雄。」

湖州城外，忠勇軍大營內。

「哦……說來便是先帝殯天前一兩日內的事，或許未及提起。」

也許他們之間從未有過太深切太炙烈的感情，她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用一聲聲「南安侯」將他越推越遠，然後在她跟他之間劃下深深的無法逾越的鴻溝。

韓天遙並未住入主將的營帳。

韓天遙抬眼，淡淡掃過他，「我不想再聽你喋喋不休的解釋。大丈夫立身處世，窮則獨善其事，達則兼濟天下，再沒有掀起兵亂、禍國殃民的道理。回去好好反省反省吧！」

路過怔了怔，「除了他，還能有誰？」

她既不便亮出身份，隨行鳳衛都被遠遠攔住。

宋與泓道：「也許……不相干。不過朝顏並不是自願嫁他為妃吧？她心裏的英雄，一直是韓天遙那樣的。而那份先帝遺詔，想指婚的人是我！」

路過心頭略略一松，和*圖*書安慰宋與泓道：「皇上素來鍾情郡主，如今郡主又懷著龍胎，想來更對她百依百順，咱們倒不用為她擔憂。濟王殿下，咱們快回城去找王妃商議商議怎樣行動吧！」

他笑道：「貴妃說笑了，濟王謀反我怎會清楚？他夷平花濃別院，我阻他繼位為君，這仇怨說起來可著實不淺。他跟誰商議謀反之事，也不可能找我商議，對不對？」

「她原先只為籠絡人心，寬宥了幾名水寇。那水寇首領王述本是亡命之徒，被官兵追得流亡于蘆葦盪間，聽說濟王遭遇，便想著若能尋機扶立濟王登基，不但可洗脫從前罪過，還可藉著那擁立之功得一場滔天富貴，故而在濟王妃跟前百般鼓動，又主動為她聯繫可資利用的兵馬。據說，他開始還誇口與忠勇軍首領全立有交往，可以請全立相助。濟王妃便是受他們這些小人慫恿，方才決意行動。」

路過皺眉，「可他的目標便是濟王！而且你和他……他怎會就此罷手？」

簾帷垂下，帳中便恢復了暗沉。

言外之意，是背後主使之人籌謀得周到。

十一凝望前方山林濃郁翠色，依稀記起去年暮春在安縣驛館和那男子執手相對、彼此傾情的情形。

宋與泓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

路過明知她再不會考慮推尹如薇出去頂罪，聞聲精神一振，「郡主已有計較？」

無法說出口的另一個原因，他是十一自小兒一起長大的師兄，縱然為尹如薇做得再多，尹如薇不敢肯定他究竟是不是肯幫自己。

路過苦笑，「郡主，我早先便已勸過，只因勸得多了，許多事濟王妃便不肯與我商議。我原想著她再怎樣不甘，也不至於想著藉助那群烏合之眾的力量圖謀大事，再不料她早與聞博暗中來往……」

出身將門，他從領兵的第一日起，便知戰場之上註定人命如螻蟻，——不論是敵方還是我方，是小卒還是大將。

路過忙道：「此事我去和王妃商議處理。王妃並未料到會中計害了濟王，正在懊恨，必會小心行事，盡量不露破綻。只是目前州府守衛由王述和塗風共同控制，韓天遙已兵臨城下，若他下令攻擊，他們必會率兵抵抗。」